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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寫離聲 -【虐文女主只想煉丹[穿書]】《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11:38 AM     標題: 寫離聲 -【虐文女主只想煉丹[穿書]】《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10 09:38 AM 編輯

【書名】:虐文女主只想煉丹[穿書]

【作者】:寫離聲

【內容簡介】:

  小頂本是九天上一隻金燦燦、圓滾滾的煉丹爐,一朝穿進一本名叫《我是師尊的極品藥鼎》的小文文裡

  她一心以為自己能繼續老本行,誰知卻成了個膚白貌美、腰細腿長的少女

  小頂:???

  回頭拜讀原文,她才知道此鼎非彼鼎。原書女主痴戀清冷師尊,師尊卻只把她當修煉工具

  不可描述了百八十章,女主被榨乾最後一絲靈氣,然後被無情拋棄,淒涼地死在師尊迎娶真愛的當晚

  小頂:……

  她決定遠離渣男,發揮特長,煉丹自救

  後來,師尊斷了筋脈,原文用女主療傷

  小頂「呸」地吐出一顆極品仙丹:逆天回春丹,原價十萬靈石,親情價一百萬

  師尊:?

  再後來,師尊傷了元神,原文用女主續命

  小頂:十全大補丸,原價五十萬靈石,親情價一千萬

  師尊:??

  再再後來,師尊中了情毒,原文用女主解毒

  小頂:葵花斷根丹,這個可以白送你

  師尊:???

  忍無可忍的師尊堵上了她的嘴:「閉嘴……張嘴。」

  一句話簡介:鐵鍋燉師尊

  立意:天生我材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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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12:41 PM

第一章 腰細腿長

  鳳麟城外,九獄山。

  兩個男子抬著一口大木箱行走在崎嶇山道上。

  兩人都穿著灰色道袍,腰間插著法尺,背後插著拂塵,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像竹竿,矮的像冬瓜。

  冬瓜在前,竹竿在後,一邊健步如飛,一邊小聲交談。

  冬瓜:「師兄,這小娘們怎麼不哭了?別不是悶死了吧?」

  竹竿瞟了眼箱子:「留了氣孔,哪那麼容易死,八成是哭累了睡著了。」

  冬瓜又說:「師兄,這小娘們真值十萬靈石?香氣那麼淡,師父不會看走眼吧……」

  竹竿哧笑一聲:「你懂什麼,這種極品都有一道內風門,平常不顯山不露水,到了那時……嘿嘿……」

  冬瓜嚥了口唾沫,露骨道:「真想嘗嘗這銷魂滋味……」

  竹竿啐了一口:「呸,趁早收了心,就憑你這修為,再煉一千年也消受不起這個,不知道你採她還是她採你。不過……」

  他話鋒一轉:「到了歇腳的地兒可以讓你過過乾癮,只別玩廢了,賣不出去,回頭可不好跟師父交代。」

  話音剛落,箱子裡發出「砰砰」幾聲悶響。

  冬瓜猥瑣地舔舔嘴:「嘿,小娘們兒醒了。」

  ……

  小頂醒過來,發現四周黑咕隆咚,狹小逼仄,還在不停搖晃。

  她有些找不著北。

  前一刻,她還是九重天上的一隻煉丹爐,器靈當得好好的,眼看快修出人形了,不知怎麼引動了雷劫,一個天雷把她劈得差點魂飛魄散。

  好在她的主人青冥仙君眼明手快,千鈞一髮之際把她塞進了三千小世界裡避難。

  每個小世界都是一本書,有個聲音催促她挑,她也來不及細挑,瞥見封面上畫著一隻爐子,就一個猛子紮了進來。

  接著就傻了眼——她不是該變成煉丹爐的嗎?怎麼成了個活物?

  那聲音只是叮囑她,不可將書中的「天機」洩露出去,便再沒了聲息。

  小頂潛入靈府,在裡面找到了自己縮得小小,被雷劈焦的原身,還有一本書。

  書名叫做《我是師尊的極品爐鼎》。

  她拿起書,準備研究。

  但是還沒翻開第一頁,就遇到了困難——書名一共九個字,就有六個不認識。

  身為一隻爐子,她的文化水平有點低。

  除了原身上幾十個篆體銘文,她就只認得幾十個常用字,還是仙君給她講故事的時候順便認的。

  誰能料到有一天爐子也需要讀書呢!

  這本書也很奇怪,不但是橫著寫的,許多字還缺胳膊少腿。

  小頂翻了半天,連猜帶蒙,大致鬧明白了,書裡的小頂是個凡人。

  凡人怎麼當爐子?

  她一邊納悶一邊繼續翻,翻得兩眼成了蚊香,終於抓住一個重點:要變回爐子,先要找到書裡那個「師口」——師後面的字她不認識。

  反正只要找到這個「師口」,就能過上日日烈火焚身的幸福生活。

  小頂放下書,長出一口氣。

  不管原身是人還是爐子,只要能幹回老本行就行。

  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她稍微安心,打算適應一下這具新身體。

  她當器靈的時候沒有形體,只是一團光霧,她的原身更是一動也不能動,這還是她第一次擁有軀體。

  她試著抬了抬手,覺得很新奇,又摸了摸臉,滑溜溜,戳一下,軟軟彈彈,還不錯。

  就在這時,她的肚子發出一串「咕嚕嚕」的響聲。

  她往肚子上一拍,呆了呆,差點沒「哇」一聲哭出來。

  她的肚子沒了!

  小頂最喜歡的就是自己的肚子,圓滾滾,厚墩墩,鼓嘟嘟,鋥亮鋥亮的,三昧真火一照,還會放出絢麗的七彩寶光!

  她一早下定決心,等她有了人身,一個溜溜圓的漂亮肚子絕對不能少,像彌勒佛那種就很合適。

  誰知道這個肚子扁塌塌,不鼓就算了,兩邊竟然還往裡凹。

  小頂噙著淚花繼續摸,越摸心越涼。

  她這具新身體,該鼓起的地方凹下去,該平坦的地方又鼓了兩個高高的大包出來,凹凸不平,裡出外進,實在醜得可以。

  小頂蔫蔫地發了一會兒呆,重新打起精神——畢竟她是九州貢金鍛造的,異常堅強。

  總之先弄清楚自己在哪兒,再想辦法找到書裡的「師口」。

  她抬手往前摸了摸,碰到了一塊硬板。曲起手指扣了扣,外面傳來個男人的聲音:「嘿,小娘們兒醒了。」

  小頂皺眉,雖沒見到人,但這聲音黏糊糊的,光聽著就不舒服。

  她又敲了敲:「你,是誰?放,我,出去……」她一直聽著仙君說人言,但第一次開口,說話不太利索。

  另一個尖細的聲音說:「別急,到地方就放你出來。」

  小頂沒什麼法子,乾脆把眼睛一閉,打起了盹。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被「咚」一聲響震醒。

  兩個修士把箱子放下,竹竿環顧滿是蛛網塵土的小破廟:「先在這兒一晚,養精蓄銳,明日就到歸藏派地界了。」

  小頂連忙把耳朵貼在箱子上,書裡經常出現「歸某派」——中間那個字她不認識,但他們說的「歸藏派」多半就是了。

  矮冬瓜聲音打著顫:「那……那個連……真那麼厲害?」

  竹竿白他一眼:「連山君。瞧你這沒出息的慫樣,連人道號都不敢說。」

  小頂這會兒更加確定,這個「連山君」,便是那用她煉丹之人的名號。

  只聽那竹竿接著道:「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吹得天花亂墜,誰見過真人了?連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話是這麼說,他自己聲音也發虛。

  冬瓜更慫了:「他們不是說……見過他的人都活不了麼。我聽人說,他活扒人皮做燈籠,歸藏派那幾千盞燈熬的全是人油……老話說,『日裡莫說人,夜裡莫說鬼』,在人家地頭上呢,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竹竿:「呸呸呸,烏鴉嘴。少說這些不吉利的,不是要找樂子麼?」

  兩人交換了一個猥瑣的眼神,冬瓜搓搓手,迫不及待地朝大木箱走去。

  小頂聽見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不等她回過身,忽聽「哐啷」、「吱嘎」兩聲,蓋子打開,一張大臉出現在她面前。

  乍然照進來的光讓她覷了覷眼。

  「你,是誰?」聲音軟綿綿的,又甜又黏,像是能拔出絲來。

  冬瓜不是第一次看見她,但對著那張豔光四射的臉,還是忍不住嚥了口唾沫,伸出一隻肥短的手,不由自主放軟了聲氣:「小心肝,餓壞了吧?別急,哥哥這就餵飽你。」

  小頂認出這就是那個黏糊糊,此人臉油汪汪的,還長著很多疙瘩,她一點也不想吃他的飯。

  另一個聲音不耐煩道:「囉嗦什麼?把她拖出來……等等,腳步聲,有人來了,噓,先關上……」

  「吱嘎」一聲,箱蓋又合上了。

  兩個修士抽出法尺,嚴陣以待,落日餘暉中,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慢慢走近。

  待看清來人形貌,兩人鬆了一口氣,這人一沒佩法器,二來感覺不到絲毫靈力,三來瘦骨嶙峋、腳步虛浮,看著病病歪歪的,像是只有一口氣吊著。

  冬瓜:「嘁,看你一驚一乍的,不過是個凡人病秧子。」

  竹竿咂咂嘴:「病歸病,小臉身段可真真風流……」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猥瑣地笑起來。

  許多修士葷素不忌,不拘男女,凡人對他們來說,不過是螻蟻草芥。

  白衣男子卻彷彿看不出他們臉上的惡意和慾念,走到近前,往門框上閒閒地一靠。

  舉手投足說不出的好看,竟像個世家公子哥,生生把個破爛門框靠出了朱門繡戶的效果。

  矮冬瓜早已按捺不住:「小公子有何貴幹吶?」

  話音未落,白衣人忽然扶著門框咳嗽起來,咳得長長眼梢飛出了一抹薄紅。

  他白衣墨髮,膚色蒼白,薄唇的顏色也淺淡,通身上下竟似只有眼角這抹顏色。

  白衣人喘了口氣,抬了抬微垂的眼皮,聲音如二月初融的冰河水:「與兩位借點燈油。」

  冬瓜修士一時沒回過味來,涎著臉:「借什麼,哥哥有什麼都給……」

  一句話沒說完,他忽然覺得脖頸間一涼,像是有一絲涼風拂過,眼前的白衣人,連同他靠著的門框,突然一起飛了起來。

  不知何時,他的手裡多出一把劍,劍刃輕薄若無物,劍身上隱約可見銀光流淌,彷彿截了一段月光。

  冬瓜很快明白過來,不是那人飛起來,卻是他自己的腦袋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撲通」一聲,腦袋落在地上,瞪大的雙眼中滿是驚恐和死不瞑目。

  直到這時,他那沒了身體的腦袋才向前僕去,鮮血從脖頸斷口中噴湧而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1:02 PM

第二章 心機深沉

  變故發生在頃刻之間,直到同伴的身體「轟」一身倒在地上,竹竿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他們只有兩個人便敢押送價值連城的「貨物」前往魔域,自然有兩把刷子。

  可這人卻在瞬間就取了師弟的性命,他甚至沒看清他如何出手!

  竹竿慌忙躍開數丈之地,一手掐訣,一手從腰間抽出法尺,口中唸唸有詞。

  只聽轟隆隆一陣震響,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拔地而起,將他牢牢護在其中——這是他們金甲門的鎮派絕學北斗術,可借北斗罡氣護體,他已練至八重境界,便是神兵利器也不能傷他分毫。

  他大喝一聲:「金甲門掌門守靜真人首徒在此,誰敢裝神弄鬼!」

  白衣人輕嗤一聲,雖然不發一言,但態度明白無誤:你這種雜碎不配知道。

  只見他足尖在門框上輕輕一點,忽地飛躍而起,只聽「鏘」一聲,劍已出鞘。

  他身姿翩然,似斜風中的乳燕,劍意連綿不斷,如煙如霧,如山間湧動的雲氣。

  竹竿心下稍安,此人劍法靈動縹緲,走的是四兩撥千斤的路數,對上他的北斗術卻是束手無策。

  正得意間,忽見那人手腕一抖,他的笑容僵在臉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可能!

  轉瞬之間,白衣人的劍勢陡然一變,從至陰至柔直接轉為至陽至剛,中間竟然絲毫沒有過渡。

  他有生以來就沒見過這麼邪性的劍!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銅牆鐵壁」已經在洶湧的劍意中分崩離析。

  隨即,他感到雙腿劇痛,低頭一看,他的血肉正被劍氣一點點絞碎。很快,膝蓋以下便只剩白骨。

  排山倒海的磅礡劍氣,將他的血肉銼成一團血霧,但卻絲毫不觸及骨骼,難度不下於用丈八長矛在頭髮絲上雕花。

  此人的修為簡直深不見底!

  可惜他沒能感慨多久,頃刻間,胸部以下便只餘白骨。

  他只來得及從喉嚨裡擠出三個字:「連山君……」

  白衣人面無表情地斂起劍氣,三尺寒劍縮成繡花針大小,沒入他左腕筋脈中,寒光一閃沒了蹤影。

  他不疾不徐地跨過門檻,來到大木箱前,嘴唇微動,默念了一個口訣。

  銅鎖應聲而落。

  隨著箱蓋緩緩升起,一股淡淡的幽香從縫隙中滲出來。

  隨即,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探出箱子,卻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

  少女光裸的手臂攀在木箱邊沿上,小巧的下巴頦擱在手背上,微微側著頭,用一雙水杏眼打量他,宛如林間的幼鹿:「你是,誰啊?」

  白衣男子沒有回答,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筋脈中的小劍若隱若現。

  修仙界中,模樣越漂亮,看著越無辜的東西,往往越危險。

  片刻後,他眼中的戒備退去,不過是個身具鼎器的凡人女子而已。

  他對玄素之術瞭解不多,也從未用過這種修煉手段,但他曾見過幾個所謂的極品,無不是香氣濃鬱,以至於到了刺鼻的地步。

  眼前這個香氣卻很是幽淡,若是不加留意,恐怕會錯當作少女身上天然的體香。

  倒是意外的不難聞。

  不過他還是不免失望,金甲門經手的「貨物」大多是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他因此才出手,沒想到卻是只爐鼎——還是中看不中用的那種。

  鼎氣如此淡,藥效想必有限,不過是個玩物罷了。

  小頂沒有身為人的脾氣,又不會看人臉色,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理人,只以為他沒聽清,提高嗓門又問了一遍:「你,是誰啊?」

  她頓了頓,費勁道:「兩個人,你看到,沒有?」

  她剛才悶在箱子中,沒聽清外面的動靜,只依稀聽見打鬥聲,見箱蓋打開,便迫不及待地伸出頭來一探究竟,誰知道外頭站著的卻是個陌生人。

  身為一隻爐子,小頂沒見過幾個人,對美醜只有個模糊的概念,方才那個滿臉疙瘩的修士看著便不舒服,眼前這個白衣人就順眼多了,她也說不上來哪裡順眼,大抵是眉目比較合式。

  只可惜也和她同病相憐——生著個癟肚子。

  那人甚至比她還瘦,活像沒吃過一頓飽飯。

  白衣人見她這麼肆無忌憚地打量自己,目光冷下來:「他們死了。」

  小頂一愣:「啊?怎麼,死了?」

  那人淡淡道:「我殺的。」

  小頂咬著下嘴唇努力思索,她飽滿的嘴唇泛著水光,像是熟透的櫻桃,彷彿那排小巧的牙齒再使一點勁,就會有香甜汁液迸濺出來。

  白衣人看在眼裡,微微蹙眉。

  有的爐鼎雖藥效平平,但憑著出眾的皮相,也能賣出高價——自有人樂意一擲千金買個玩物逗自己開心。

  做這門生意的人也深諳此道,不但將這些爐鼎打扮得冶豔妖嬈,還讓他們修習媚術,以便取悅買主。

  眼前這爐鼎身上只有幾片輕薄鮫綃,半透明的鮫綃用細金鏈子連綴在一起,幾乎不能蔽體,幾綹微捲的烏髮垂下來,擋著胸前的風光,卻擋不住兩抹飽滿的圓弧。

  另有兩條細金鏈子繞過脖頸,穿過琵琶骨,再從鎖骨間的凹陷穿出來,隱隱看得見血跡。

  爐鼎這東西,生來便是造化不公的明證。他們身具靈力,卻不能轉化為修為,只可為人所用,助人修煉。若是出生在修道世家,有族人庇護,還能平安過完一生。

  而像她這樣的凡人,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人庇護,只能任修士踐踏。

  從十五六歲鼎成門開,到靈力被採盡,通常只有兩三年。眼前這只多半活不到二十。

  可憐,但與他何干?

  他只是瞥了一眼,無動於衷地收回目光:「出門西行兩里,有小路通往山下。」便轉身欲走。

  小頂這時總算把事情盤算清楚了,那兩個修士把她關在箱子裡,顯然不是好人,這人殺了那兩人,又放她出來,自然就是好人了。

  她一看白衣人已經走到了門邊,連忙七手八腳地爬出箱子,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一邊喊:「哎,你,等等!」

  仙君說人間講究知恩圖報,人家救了她,她還沒來得及道謝呢!

  順便也可以打聽打聽怎麼去歸藏派。

  那人卻恍若未聞,徑直朝外走。

  小頂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雙腿,駕馭起來不太熟練,心裡一急,冷不丁被門檻絆了一下,摔了個臉朝地,額頭磕在門口石板上,發出「砰」一聲巨響。

  白衣人總算停下腳步,轉過身:「何事?」

  小頂痛得眼冒金星,淚花直往外冒,搓著額頭上的腫包:「謝……」

  她歪坐在地上,原本擋在胸前的兩綹烏髮滑至肩頭,胸前便沒了遮擋,一抬手,什麼都一覽無餘。

  白衣人目光一冷:「不必。」

  小頂見那人轉身欲走,忙道:「請問,歸藏派,怎麼去?」

  那人停住腳步,挑了挑眉:「你去歸藏派做什麼?」

  小頂:「我,找人。」

  「誰?」

  小頂不知道書上那字怎麼念,就地找了根樹枝,在泥地上畫出了「連山君」三個字:「找他。」

  「找他何事?」

  小頂驕傲地挺了挺胸:「我要做,他的,爐鼎。」

  白衣人臉色一沉,他看這女子傻乎乎的,似乎心智不全,這才留下與她多說幾句。

  誰知她裝傻充愣,惺惺作態,不過是為了攀附於他。

  倒也無可厚非,在修仙界,弱者依附強者是天經地義的事,修士尚且如此,何況是天生的菟絲花。

  若是能得強者憐惜庇護。日子便會好過許多。

  有心機不是錯,只可惜,她挑錯了人。

  他冷冷道:「你不怕他?」

  小頂仰起臉,眼中滿是困惑,為什麼要怕?

  「連山君」的名號不止令修士們聞風喪膽,在凡人中更是如雷貫耳,據說能止小兒夜啼。

  這世上不可能有人沒聽說過。

  「他殺人如麻,手段殘忍,你不怕?」他抱著胳膊靠在門邊,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庭院中一片狼藉的屍體。

  小頂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才注意到兩個修士慘絕人寰的屍體。

  可惜她看人類殘骸就和人類看一堆破鍋爛碗差不多。

  她側側頭,眼睛微微睜圓,長睫毛忽閃忽閃:「不怕呀。」

  為什麼要怕?她本本分分地幫連山君煉好丹就是了。

  白衣人掀起眼皮,第一次用正眼打量她。

  不管是真不怕還是裝不怕,這爐鼎的膽子倒是不小,也難怪敢向他出手。

  他體質特殊,每每月盈時都會經脈逆行,必須閉關調養,若是用這手段,的確可以緩解一二。

  只是他一向不喜歡熏人的鼎氣。

  眼前這隻……氣味倒是不討厭,但也僅止於不討厭而已。

  他一哂,嘴角雖含著笑,卻越發顯得涼薄:「先活著到歸藏再說吧。」

  誰都知道九獄山遍地妖邪,擅闖歸藏者更是九死一生,能活著抵達山門的只有兩種人:修為極高的大能,或是道心堅定,摒除慾念的聖人。

  這爐鼎顯然兩邊都靠不上。

  他向來不管閒事,能出言告誡,已是仁至義盡。

  小頂卻哪裡聽得出他話中深意,還想細細詢問,忽聽空中傳來一聲低沉的吟嘯。

  她抬頭循聲望去,只見一條通體銀白,生著翅膀的蛇在彤彤的雲霞間若隱若現。

  正愣怔時,卻見白衣人輕輕一躍,翩然飛至半空,穩穩落在蛇背上。

  飛蛇甩了甩尾巴,飛快地向日落的方向飛去。

  小頂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這才想起恩人並沒有告訴她歸藏派怎麼去。

  怎麼話說半句就飛走了?難道是她說錯了什麼話?

  正想著,天上忽然掉下一物,不偏不倚地罩在她頭上。

  小頂揭下一看,是件衣裳。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山風吹在身上有點冷。

  裹上衣裳,頓時舒服多了。

  小頂眼中不由湧出感動的淚水,初來乍到就碰上個絕世大好人,她的運氣真是太好了。

  若是能當他的爐子倒也不錯,她惆悵地摸摸肚子,只可惜她注定是連山君的爐子。

  只能再想別的法子報答恩人了……

  想到這裡,她抬手懊惱地一拍腦門,方才竟然連恩人的名號都忘了問!

  ……

  小頂呆呆地在原地站了會兒,晚霞褪成黯淡的粉色,融進灰青深紫的暮色中,天黑了。

  她只好轉身回到破廟中,打算就地歇息一晚,天亮再趕路。

  她有點餓,但翻遍了兩個修士的包袱和屍體也沒找到吃的,只有一堆晶瑩漂亮的石頭。

  小頂只能餓著肚子,撿了一些枯枝,用修士身上找到的火符生了一堆篝火取暖。

  做完這些,她便潛入靈府——閒著也是閒著,正好把那本書拿出來啃一啃。

  不知不覺起風了,夜風呼嘯,吹得搖搖欲墜的門扇「嘎吱」作響。

  如果修為夠高,就能聽到風中的喁喁私語。

  「是生人,有生人來了……」

  「看起來好鮮美,嗞溜……」

  「可是那件衣裳,有……那,那個人的氣息……」

  「是那個人,好可怕……」

  「你們怕他本座可不怕,待本座吃夠一千個人,定要把那人扒皮抽筋……」

  「可是她穿著那人的衣裳,近不了身……」

  「你們這些憨貨,想法子讓她脫下來不就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1:13 PM

第三章 爐子兇猛

  小頂一無所覺,只顧著啃書,可惜她認識的字實在太少,啃了半天也沒找著怎麼去歸藏派,反而更懵了。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她出靈府一看,卻見牆邊橫躺著個赤裸的男人。

  此人生得面如敷粉,朱唇皓齒,一雙桃花眼煞是勾人。

  小頂嚇了一跳:「你你,哪裡來的?」

  男人紅唇中銜著一縷頭髮,妖媚地一笑:「小可見姑娘孤身一人,故此特來作陪。」

  他說著,狀似不經意地挺了挺腰,交疊的長腿分開了一瞬,豐厚本錢若隱若現。

  可惜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小頂有些狐疑,畢竟破廟裡憑空出現個光腚男人,連一隻爐子也知道不正常。

  不過人家畢竟是一片好心,她領情道:「多謝你。」

  男人長指纏著一綹頭髮,嗓音越發繾綣:「姑娘,春宵苦短……」

  小頂:「現在,是冬天。」

  外面的樹都光禿禿的,山上還有積雪,人間的四季她還是略有所知的。

  這人大約腦瓜大約有點問題,難怪大冬天光著腚到處跑,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是怪可憐的。

  「你,冷嗎?」她憐憫道。

  光腚男人:「……」

  他努力找回狀態,朝她勾手指:「怎麼不冷?不如你脫了衣裳,做點讓我暖和的事,可好?」

  小頂有些遲疑。

  男人抱著肩,媚眼如絲:「快啊,我要凍死了……」

  小頂咬咬牙,利索地解開氅衣領口的繫帶,脫下衣裳,露出那身薄如蟬翼的鮫綃衣裳。

  男人眯眯眼,笑得越發妖冶:「原來姑娘也是同道中人……」

  話音未落,他的笑容忽然僵在嘴角:「不,不要,不要,你別過來!」

  小頂嘆了口氣,早聽說凡人喜歡虛客套,口是心非。

  她不由分說地把衣裳往光腚男人身上一罩:「衣裳,是別人的,先借你,蓋一蓋。」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男人像是被扔進了烈火中,痛苦地扭動著身體,「拿走,快拿走!」

  小頂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不用,客氣。」

  光腚男人抽搐了兩下,叫聲戛然而止。

  他像是突然被人夾斷了喉嚨,只能欲哭無淚地瞪著眼睛,嘴角慢慢滲出白沫。

  小頂搓了搓肩膀,深藏功與名:「那我,先去忙啦。」

  說完又潛入靈府和書作鬥爭。

  啃了半天,她大致弄明白了,歸藏派在這個世界的南邊,那往南大抵不會錯了。

  她有些犯睏,出了靈府,打算睡覺,朝牆邊一看,那憑空出現的男人又不見了,只剩下恩人的衣服,下面似乎有什麼微微隆起。

  小頂走過去,掀開衣服一看,發現衣服下有隻大鳥,尾羽很長,在搖曳的火光中閃爍著璀璨的五彩光芒。

  她撿了根樹枝戳了戳,那鳥一動不動,顯然死透了。

  小頂明白過來,這一定是那光腚男人留下的謝禮了。

  山裡的人可真是太淳樸了!

  她重新裹上恩人的衣裳,抹抹因為感動而濕潤的眼眶,蹲下身,開始給那大鳥拔毛。

  拔完毛,她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拿起撿來的法尺,「嘶啦」一聲把那死鳥開了膛。

  呼嘯的夜風驟然停息,萬籟俱寂,彷彿有無數人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小頂專心料理那大鳥,她知道凡人不能吃生食,要先用火烤熟。

  身為爐子,她常和火打交道,不一會兒便想出法子,用樹枝把鳥串起來,架在火上烤。

  不一會兒,鳥被烤得滋滋冒油,誘人的肉香夾雜著松枝柏木的香氣,一篷一篷地溢出來。

  小頂撕下一條鳥腿啃了一口,肉很香,不過有點柴,這隻鳥歲數大概不小,嚥一口「咯噔」一下。

  與此同時,似乎有什麼絲絲縷縷的東西,往她靈府中的小鼎裡湧去,微微有些不舒服。

  不過她忙著啃肉,沒放在心上。

  風一瞬間又呼號起來,淒厲又凌亂,像是傳說中的百鬼夜哭。

  「她……她竟然把妖王吃了……」

  「這這這……到底是什麼品種?」

  「嗚嗚嗚,阿娘我怕……」

  「太可怕了,大家趕緊逃命吧……」

  ……

  小頂一無所覺,啃了兩條腿一個翅膀,心滿意足地摸摸肚子,安心地閉上眼睛。

  一夜太平無事,小頂把吃剩晾乾的鳥肉、死鳥的羽毛都裝進包袱,開開心心地走出破廟,大步向著歸藏派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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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藏派中,現任掌門雲中子望著薄暮籠罩的群峰,舒坦地伸了個懶腰——只要那祖宗不在,他就心情舒暢。

  這回他去魔域尋釁滋事,沒個十天半月回不來,門派上下都彌漫著一股祥和之氣。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盡情享受,一聲鶴唳撕開了寧謐的空氣。

  緊接著,一個大塊頭青年從鶴背上一躍而下,像塊攻城的巨石,「轟」地砸在他跟前:「師……師父,大事不好了!」

  卻是他座下排行第二的徒弟金竹。

  雲中子「嘖」了一聲:「怎麼又毛毛躁躁的,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

  喋喋不休地教訓了半天,見徒弟急得一腦門汗,這才道:「出什麼事了?」

  金竹:「方才守門弟子來報,有……有個姑娘找上門來……」

  雲中子又「嘖」了一聲。

  金竹搶在「子曰」之前一口氣道:「守門弟子說那姑娘約莫十五六歲生得可標致了她說自己是師叔的爐鼎……」

  雲中子:「子曰……等等,她是你師叔的什麼?」

  金竹漲紅了臉,囁嚅道:「爐……那個……鼎……」

  雲中子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半晌方才穩重地點點頭:「個中定有誤會。」

  連山君凶名在外,偏偏好這一口的人委實不少。

  時常有不怕死的仰慕者找到九獄山來,十之八九被山間的妖物吃得骨頭渣都不剩。

  偶爾也有一兩個漏網之魚找到山門,哭著喊著要給他當道侶當爐鼎,下場通常不太美觀。

  眼下祖宗不在,這姑娘還算命大。

  金竹知道師父不信,哭喪著臉道:「徒兒本來也不信,可那姑娘身上穿著師叔的法衣……」

  雲中子腳下一個趔趄。

  他師弟有個毛病,自己的東西從來不許別人碰,哪怕要廢棄,也是一把真火燒了,絕不叫別人染指。

  這姑娘既然能穿他的衣服,四捨五入等於把他……

  雲中子心裡不由信了五六分,捏捏眉心:「為師先問問你師叔。」

  他掐訣唸咒,不一會兒,耳畔響起個冷淡的聲音:「師兄找我何事?」

  「師兄沒什麼事,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門在外,傳個音問問你可好,」雲中子清了清嗓子,「子曰……」

  「我很好。」

  話音未落,傳音咒已被掐斷。

  雲中子:「……」

  他重新唸咒,半晌,那邊方才傳來聲音,有幾分無奈:「師兄,我正忙。」

  旁邊適時傳來一聲淒厲的哀嚎,不知是哪個倒黴蛋。

  雲中子這回沒敢再子曰:「你先別掐,師兄長話短說,不耽誤你殺人。」

  「好。」

  「師弟啊,當初師父他老人家駕鶴西遊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要師兄好好照看你……」

  又是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

  饒是修道之人看淡生死,雲中子也不禁毛骨悚然:「……知道了,我就說兩句。」

  「好。」

  「有個姑娘找上門來,說是你的爐鼎。」

  對面沉默了片刻,忽然幾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

  雲中子一見他這反應,五六分信頓時變作七八分,無可奈何:「你怎麼……真是……如今可怎麼是好……」

  「師兄隨意處置便是。」

  雲中子:「……」這是打算始亂終棄了?

  雖然早知道他師弟冷心冷肺,可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他心裡總還是抱有幾分幻想。

  他嘆了口氣:「畢竟……人家都找來了……」

  對面懶懶道:「師兄若是想要就留著,與我無關。」

  雲中子:「我不是,子曰……」

  「我先進魔域了,師兄若無他事,容我回來再敘。」

  話音未落,只聽「嘶啦」一聲,咒已經破了。

  雲中子再施法,卻再也聯繫不上他。整個魔域布滿了禁制,無法與外界通消息,千里傳音之類的法術也用不了。

  他捏捏眉心:「此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守門的外門弟子,」金主如喪考妣,「徒兒已叮囑他切不可張揚。」

  「你做得很對,」他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為師先去會會那……姑娘。」

  聽他師弟的態度,顯然是打算棄之不顧了,那姑娘留下無益,萬一糾纏不休,惹怒了那祖宗,恐怕傷及性命。

  怎麼都是一條命,雲中子搖搖頭,還是補償些靈石,送她下山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1:27 PM

第四章 盛世白蓮

  小頂在歸藏派的山門外蹲了半天,進去報信的青衣弟子終於折返回來,掖掖腦門上的汗,紅著臉道:「掌門有請,姑……姑娘請隨我來。」

  說著從懷裡掏出隻紙鶴,展開吹了一口氣,紙鶴迅速膨脹,眨眼間變作一隻真鶴,在離地三尺處拍動著雙翼。

  小頂從未騎過鳥,學著那人的樣子爬到鶴背上,剛坐穩,鶴發出一聲長唳,向著雲端飛去。

  與此同時,彷彿有一柄看不見的巨劍,把眼前的高山從中間劈成兩半,赭灰、雪白相間的冬山轟然分開,露出一道寬闊的裂谷,數座層巒疊嶂、雲霧繚繞的青峰緩緩從谷底升起。

  小頂抱著鶴頸,從雲端俯瞰山光水色,夕陽下一切都在閃光,山谷裡彷彿鑲著無數顆璀璨寶石。

  九座青峰間,高台樓閣星羅棋布,閣道和虹橋將它們彼此相連,織成一張恢弘雄奇又精巧細密的網。

  美得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不過小頂這會兒沒什麼心情欣賞。

  她有點鬧肚子。

  昨晚吃那隻大鳥時,她隱隱感到有一縷縷奇怪的「氣」往她下丹田中的小鼎中匯聚。

  她沒放在心上,今天在路上又把剩下的鳥肉吃了,那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越發強烈,脹鼓鼓的,還有點犯噁心。

  在平地上還好,這會兒飛上天,那股不適立即變本加厲。

  還好掌門住的山峰不遠,紙鶴很快降落在一座懸空的院落前。

  小頂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踉踉蹌蹌地爬下鶴背。

  青衣弟子見她臉色蒼白,以為她緊張,好心寬慰:「我們掌門曾做過幾十年夫子,最是寬和惇厚,姑娘不必擔心。」

  小頂點點頭,跟著那弟子進了門。

  雲中子知道他師弟挑剔,能近他身的女子,定然生得沉魚落雁。

  但那少女的美貌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身為以美貌著稱的狐族,凡間少有人美到能叫他刮目相看,他師弟算一個,這姑娘是第二個。

  這樣傾國傾城的姿色莫說人間稀世罕有,連妖精都要自嘆弗如。

  若是九天上真有神女,大約就是這模樣了。

  也難怪那眼高於頂的祖宗也……

  更要命的是,這少女一派天真懵懂,若非確定她是凡人,恐怕要把她當成個剛學會化形的小妖。

  雲中子準備了一肚子說辭,叫她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睛一瞅,頓時卡在了喉嚨口。

  他在心裡把那管殺不管埋的師弟罵了百八十回,定了定神,指指坐榻:「姑娘請坐。」

  小頂露出個明媚的甜笑:「謝謝你,掌門。」

  少女的聲音像是破開新橙時溢出的汁水,芬芳清甜,叫人從心底生出好感來。

  雲中子和顏悅色道:「敢問姑娘貴姓?」

  小頂:「我不知道,他們,叫我小頂。」

  爐子不需要姓氏,書裡也一直管她叫「小頂」。

  雲中子心臟一縮,凡人生作鼎器,通常年幼時便被修士或掠或買,看她不諳世事,話都說不利索,多半是從小就離開了父母。

  他的手心沁出汗來,棘手,太棘手了。

  小頂也在打量眼前這一派掌門。

  他看著年紀和恩人差不多,也是個瘦長條,眉眼好不好看她說不上來,只覺得挺舒服,莫名讓她想起九重天上白髮白鬚、慈眉善目的老仙翁。

  若說恩人像把鋒利的劍,這掌門便是隻溫潤的碗。

  小頂身為爐子,對鍋碗瓢盆天然有種親近之意,笑容越發甜了。

  她乖乖在榻上坐好,由於沒學過人類的坐姿,便怎麼舒服怎麼來,此時並腿側坐,一對赤足連同精巧的腳踝從寬大的氅衣下擺中露出來。

  她走了一天的路,絲履磨穿了底,方才被她扔在了山門口,腳底磨得紅彤彤的,半透明的粉嫩趾尖微微腫起,隱約能看見水泡。

  雲中子不小心瞥見,心裡又多了幾分憐憫:「姑娘孤身一人上山,不曾遇到什麼虎豹熊羆、山精水怪?」

  小頂茫然地搖搖頭,她早上出了破廟,用太陽辨別方向,一直朝南走,一路上順順當當,別說妖怪,連飛禽走獸都沒見著幾隻。

  在一片密林裡,她好不容易遇見一隻老虎,但那老虎見了她,耳朵一趴,「嗷嗚」一聲,立即掉頭狂奔。

  雲中子摸摸下巴,目光落在她披著的氅衣上。

  這是他師弟的法衣,不僅有他的氣息,還下了不知多少刻毒的法咒,有這衣裳震懾,想來那些猛獸和妖物不敢輕舉妄動。

  他指指那件衣裳道:「姑娘這衣裳,是從何處所得?」

  小頂如實道:「是恩人,借我的。他殺壞人,救我出,大箱子,借我衣裳。」

  雲中子心中嘆息,這少女一看便涉世未深,竟還把他師弟當好人。

  那廝無利不起早,哪會無故出手,定是一開始便存了利用之心。

  怪只怪他生了張顛倒眾生的臉。

  雲中子硬著頭皮切入正題:「姑娘前來敝派,有何貴幹?」

  小頂毫不扭捏,昂首挺胸:「我來給,連山君,當爐鼎。」

  雲中子扶額:「此事恐怕不行,還請姑娘三思。」

  小頂歪了歪頭,困惑地睜大眼睛:「可是,我就是,他爐鼎。」

  雲中子對上她純真又堅定的目光,慚愧地避開視線:「師弟無心此道,姑娘怕是誤會了。」

  小頂恨不能把靈符裡的書掏出來指給他看,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她就是連山君的爐鼎。

  可惜那書不能示人,她只能倔強地強調:「總之,我要當,他的爐鼎。」

  雲中子脫口而出:「他不會要你當爐鼎。」

  小頂沒料到會被人嫌棄,張了張嘴,垂眸看看癟肚子,有些委屈:「連山君,在哪裡?」

  她一激動,下丹田中的「氣」又開始翻湧,忍不住摀住了肚子。

  雲中子:「師弟有事外出,不在派中。」

  「那我,等他回來。」

  雲中子沒想到這少女看似柔弱,竟然如此執拗,只能咬咬牙放狠話:「我已傳音於師弟,請他定奪,他說請姑娘回去。」

  「師弟有冒犯姑娘之處,都怪我這做師兄的未加約束。不過行此道於姑娘有損無益,姑娘還年輕,稟賦又……如此特異,為一時兒女情長葬送自己,實在不值當。」

  「況且師弟修的是無情道,實在不是你的良人,姑娘聽我一句勸,還是下山去,好好過日子,姑娘不用擔心生計,敝派願意略作補償……」

  對爐鼎來說,「主人」的修為越高,採補越狠,汲取靈氣越快,自然越是致命。

  連山君的修為眼下到了什麼境界,連他這做師兄的也不大清楚。

  雲中子不知道她被師弟採過幾次,但鼎氣這麼淡,再採幾次怕是就要枯竭了。

  他暗暗搖頭,這些個傻姑娘啊,被情愛迷了眼,為了一時歡愉飛蛾撲火,連命都可以不要,真真作孽!

  能勸一個是一個,也算替那祖宗積德了。

  小頂本來就不習慣人話,此時又在鬧肚子,壓根沒聽明白掌門的言下之意,只聽見「生計」兩字,捂著肚子,雙眉緊蹙,低聲道:「我只會,做爐鼎。」

  雲中子一向濫好人,心中越發酸澀。

  「不會可以慢慢學,總之姑娘不可留在敝派,我這就命弟子送姑娘下山……」

  話沒說完,面前的少女臉色一變,突然彎下腰,摀住肚子乾嘔起來。

  雲中子嚇了一跳:「姑娘怎麼了?」

  小頂好不容易壓下噁心,摸摸肚子,噙著淚花道:「肚子,難受……」

  說完又捂著嘴乾嘔起來。

  雲中子忙道:「我略通醫術,姑娘若是不介意,我替姑娘看一看。」

  小頂毫不見外:「多謝,掌門,真是好人。」

  雲中子起身走上前去,讓少女伸出手來,將一縷靈力打入她經脈中。

  靈力順著她的經脈遊走,雲中子微微眯著眼,神識跟著靈力在她經脈中查探,探著探著,心裡冷不丁一咯噔,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分明在這凡人少女的身體裡,探到一股不屬於她的靈脈,且這股靈脈靈力高強,正在向她腹中匯聚,凝結……

  除非這少女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修為高深的靈體,否則就只剩下一個解釋。

  她懷了那祖宗的孩子!

  雲中子心神巨震,若是現出原型,怕是已經炸成個火紅毛團了。

  他哆哆嗦嗦地問道:「姑娘可知……自己為何身體不適?」

  小頂早有猜測,點點頭,摸摸不消停的肚子:「因為,光腚男人的,大鳥。」

  雲中子:「!」他並不想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1:36 PM

第五章 為母則強

  雲中子生怕聽到更多細節,趕緊打斷了那小爐鼎的話頭:「我明白了,不必細說。我先替你緩解一二。」

  說完,他將手輕輕覆在她頭頂,施了個簡單的清心咒。

  小頂只覺一股涼涼的清風灌入她的肺腑,然後擴散到全身,肚子瞬間沒那麼難受了。

  她發自肺腑地感激道:「掌門,真好,真厲害。」

  雲中子看著她清澈純淨的雙眸,沒有一絲陰霾的小臉,心裡一團亂麻。

  怪只怪那殺千刀的混賬,近百年來成天一副不近女色的清高模樣,沒想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搞就搞出個崽子來。

  雲中子沒仔細研究過玄素之術,不過他博覽群書,相關典籍涉獵過一些,此類功法大同小異,原理大抵是「還精補腦」,不但每一滴精元都要留著滋潤自己,還要額外採女子的陰精補自己。

  總之按正常步驟操作,絕對不會弄出人命。

  雲中子忍不住瞥了眼那嬌豔的小姑娘,暗暗嘆息,他師弟看著凶狠,說到底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第一次就遇上這麼個天仙似的小美人,一時失守也是難免。

  本想採補人家,結果反被採了元陽,說起來也是丟人,怪不得惱羞成怒。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追根刨底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收拾這爛攤子。

  雲中子捏了捏鼻樑,看向小頂:「事已至此,你作何打算?要留還是要去……」

  他自拜入師門便與人為伍,但說到底是隻狐狸,按照他們狐族的規矩,崽子天生歸娘,去留都憑她這親娘作主。

  若她不想留下這崽子,倒是省去了許多麻煩。

  小頂卻會錯了意,以為掌門回心轉意,願意留下她,立即欣喜地仰起臉:「要留,要留!」

  「這條路艱險坎坷,你可曾想過?」

  小頂歪了歪頭,有些迷茫:「嗯?」

  雲中子抿抿唇:「選了這條路,將來必定水深火熱,你不怕?」

  小頂恍然大悟,她在九重天上做爐子,大部分時候都被三昧真火烤著,偶爾為了快速冷卻,仙君也會把她投入萬年冰潭中,水深火熱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

  人身雖然不那麼防水耐火,但書裡既然說她是爐鼎,想來總有辦法的。

  她驕傲地挺了挺胸:「水、火,我不怕。」

  雲中子對上她堅毅的目光,心中感慨萬千,為母則強,哪怕是軟弱而慣於依附別人的爐鼎,為了孩子也可以如斯剛強,不免叫人動容。

  只是這麼一來,事情就更難辦了。

  他苦惱地踱著步。

  這小爐鼎懷了他師弟的骨肉,就這麼打發下山是不行的了。她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又是個美貌爐鼎,拖個幼崽是雪上加霜。

  可若是先斬後奏將母子留下,又不知那祖宗是什麼態度。

  雖說虎毒不食子,但他幼時經歷過那種事,近來性子又越發捉摸不透,若是知道自己突然當爹,會做出什麼來,連他這師兄也拿不準。

  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想了個穩妥的法子,對那小爐鼎道:「這畢竟是你和師弟之間的事,我不便越俎代庖,只能即刻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於他。只是他身在魔域,傳信不便,至少要三四天,你先在敝派中休養幾日。」

  無論如何先摸清那祖宗的態度,若他認下自己的種,那就皆大歡喜。

  若是他要做什麼糊塗事,他自然要勸著——他如今再怎麼狂,小時候也是他這師兄拉扯大的,不至於一點情面都不顧。

  小頂對掌門的話一知半解,只知道自己可以留下,甜甜道了謝,滿懷期待問道:「那我,可以,做爐鼎了?」

  雲中子扶額,怎麼還惦記著這個!

  他耐心規勸:「這不是長久之計,便是不替自己想,也要考慮……」他的視線落在少女平坦的小腹上,立即像被燙了似地移開。

  小頂注意到他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肚子,明白過來,掌門定是見她肚子癟,這才信不過她。

  她不由委屈起來。她凝出神識的時間雖不長,但原身已當了近千年爐鼎,一直很稱職,卻因為肚子的緣故,屢屢遭人嫌棄,真是沒道理!

  她秀眉微蹙,腮幫子氣得鼓鼓的:「我是,好爐鼎。」

  雲中子:「總之,還是要有一技之長。」

  小頂越發不高興,她不知煉了多少爐靈丹妙藥和神兵法器,爐身還是光可鑑人,一點瑕疵裂紋都沒有,任誰見了都要誇一句「好爐子」。

  竟然有人質疑她身為爐子的技藝!

  她倔強地昂起脖子:「我,技藝,很高。」

  雲中子心力交瘁:「我知道……」當然高,不高怎麼能把那祖宗的元陽採了。

  「可是……罷了罷了,此事可從長計議。」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我叫徒兒先帶你去安置。」

  說罷,他揚聲道:「金竹——」

  片刻後,金竹掀開門簾走進來。

  雲中子對小頂道:「這是我徒兒金竹,」

  小頂抬起頭,只見那青年生得高大敦實,往那兒一站好似一座小山丘,他的臉生得圓潤豐肥,皮膚白皙光滑,五官被肉擠得有些侷促,不過看得出形狀頗為秀氣。

  最要緊的是,他有個好看的圓肚子,連寬鬆的道袍都掩蓋不住那飽滿的線條,氣派的弧度。

  小頂不由兩眼發直,櫻唇微張,雙頰泛出紅暈,久久說不出話來。

  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好看的人,從頭到腳都長在了她心坎上!

  金竹見她張口結舌,只當她是見自己肥碩而目瞪口呆——修道之人不食五穀肥腴,大多清瘦,他這身板,放眼整個修仙界幾乎找不出第二副。

  許多人初見他都覺驚詫,區別只在於掩飾得好不好。

  他早已經習以為常,並不見怪,倒是被這姑娘的美貌結結實實震撼了一下。

  難怪連師叔都對她刮目相看,他思忖著,想到她的身份,臉不由一紅。

  師父既然把她留下,可見師叔已經承認她了,就算是爐鼎,也是一百多年來第一個近他師叔身的女子……

  這四捨五入就是半個師娘啊!

  金竹心頭一凜,態度多了幾分鄭重,作個揖道:「見過姑娘。」

  胖子中氣十足,他的聲音就像是用大杵撞擊厚實的銅爐,繞樑三日,余韻悠長。

  小頂臉上的紅霞頓時燒到了耳朵根,搓搓衣裳,小聲道:「金道長,好。」

  雲中子正一腦門官司,沒注意她神態有異,只吩咐金竹帶她去客館安頓,又對她道:「缺什麼便同金竹說,不必客氣。」

  辭別掌門,小頂跟著金竹出了門。

  兩人分騎兩隻紙鶴,一前一後向著客館所在的恆陽峰飛去。

  金竹的紙鶴是加大號的,幾乎有一般紙鶴的兩倍大,不過還是不堪重負,飛得有些勉強。

  小頂看在眼裡,越發覺得這位金道長威武雄壯,不由看得怔住了。

  金竹不經意一轉頭,就發現這小姑娘正盯著自己瞧,眼神迷迷瞪瞪的。

  他尷尬地撓撓後腦勺,指指下面的山峰,沒話找話:「姑娘是第一次來歸藏吧?」

  旋即發覺這是一句廢話,不等她回答又道:「我們歸藏派分外山和內山,外山九座峰,便是九獄山,內山也是九座峰,掌門居於正中大昭峰,內門弟子住在南四峰,北四峰則是外門弟子居處,敝派內門弟子特別少,外門弟子卻是每年都招的,今年又招了一百人,不過能留下的可能不到一半……」

  他說著說著發覺自己離題萬里,忙收回話頭:「咱們要去的客館在恆陽峰,也是北邊。」

  他頓了頓,指向一座陡峭孤峰:「看那邊。」

  小頂心裡讚嘆了一下他蒲扇似的大手,粗壯有力的手指,這才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山峰高聳入雲,與其餘八座山峰相距甚遠,顯得特立獨行、桀驁不馴。

  「那是掩日峰,是師叔的住處。」

  小頂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師叔便是她這一世的主人連山君,便「哦」了一聲。

  金竹見她心不在焉,以為自己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便體貼地住了嘴。

  小頂心裡卻在盤算別的事。

  雖然書上白紙黑字寫著她要給連山君當爐鼎,但當爐鼎也沒有一年到頭不停歇的。

  便是在九重天上,仙君每每煉完一爐丹,都會給她放幾天假,讓她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這個連山君似乎沒有前主人那麼好說話,不過總要爭取一下。

  若是有假期……

  她看向金竹,水眸盈盈:「金道長,你真好看。連山君,不用我時,我能來找你,玩嗎?」

  金竹:「!」

  小頂滿心期待等著金道長的回答,卻見他瞪著眼,張著嘴,活像被雷劈了一樣。

  緊接著,金道長身子一歪,直直栽下了雲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1:46 PM

第六章 虎狼之詞

  待徒弟與那小爐鼎走後,雲中子不敢耽擱,立即取出文房,開始給師弟寫信。

  他胸中有鬱氣,下筆便越發如有神助,不一會兒就寫禿了兩支筆。

  一封信洋洋灑灑、掏心掏肺,便是石頭看了也要慚愧落淚。

  寫完,他滿意地擱下筆,把厚厚一疊信箋裝進匣子裡,再把匣子綁在紙鶴背上。

  那紙鶴頓時被壓得哀叫了一聲。

  雲中子抱歉地拍拍它朱紅的頭頂:「去吧。」

  收到信的時候,連山君蘇毓正在魔域城主的夏宮裡。

  宮殿主人不知所蹤,四下裡一片狼藉,橫七豎八的屍體倒了一地,統共只剩十來個還能喘氣的元嬰期魔修。

  蘇毓一劍削去九顆腦袋,還劍入鞘。白衣滴血不沾,纖塵不染。

  唯一的活口雙膝一顫,癱軟在地上,抖得如同篩糠。

  蘇毓輕淺一笑:「你可以去報信了。」

  語氣溫和中帶著點與生俱來的矜貴,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幾乎能讓人產生如沐春風的錯覺。

  然而見過他殺人的樣子,此時這溫文爾雅、雲淡風輕,便比一目瞭然的狠戾更可怕。

  那魔修好容易撿回一條命,生怕又丟了,趕緊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夏宮。

  送信的紙鶴便是這時候到的。

  蘇毓從鶴背上解下信匣,抽出沉甸甸的一沓信箋,懶懶地往王座上一靠,一目十行地掃了幾頁,發現滿眼都是「子曰」,不禁懷疑師兄是不是抄了整本《論語》寄給他。

  他不耐煩細看,便直接翻到最後一張,目光落到紙尾,卻見他師兄寫道:「愚兄欲留將此女收入派中,未知賢弟意下如何……」

  原來繞了半天還是為了此事。

  那爐鼎心機深沉又拉得下臉,撒嬌賣痴扮可憐,師兄這濫好人如何招架得住。

  蘇毓以指尖輕拈信箋,嘴角不屑地一揚。

  費盡心機,打的不過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主意。

  他向來不喜歡被人覬覦,不過許是那爐鼎太過痴心妄想,此事過於荒唐可笑,他反倒懶得計較了。

  蘇毓沒再多想,抽出一張信箋,翻到背面,隨手拔了根鶴羽,蘸了點血,給師兄寫了封簡明扼要的回信。

  此事本來與他無干,師兄善心無處揮灑,便由他去吧。

  橫豎歸藏每年都有幾十名新弟子入門,多她一個不多。能活著找到山門,也算她的造化。

  ……

  兩日後,雲中子收到了師弟的回信。

  輕飄飄的一張紙,還是從他的信箋中抽出來的。

  字跡是一如既往的蕭疏落拓,散漫中暗藏筋骨,鐵鏽般的紅色一看就是乾涸的血——他一向就地取材,雲中子已是見怪不怪。

  回信只有寥寥數語:「但憑師兄定奪,此女與愚弟並無瓜葛,不必相詢。」

  雲中子看著師弟長大,對他的字跡瞭若指掌,見字如見人,可以從一筆一劃中察覺他最細微的情緒變化。

  運筆隨意,字形舒展,說明他心情不錯。

  稍欠腕力,似乎有點疲倦,多半是剛血洗了什麼地方。

  筆畫略顯潦草,看來有些不耐煩。

  沒有震驚,也沒有隱怒。

  雲中子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可以確定,他師弟並非佯裝雲淡風輕,而是真的冷漠——壓根不在乎自己的骨肉,也不在乎崽子他娘。

  親手拉扯大的師弟如此涼薄,他不免有些失落,不過同時也長出了一口氣——至少沒有趕盡殺絕,算是默許了他把母子倆留下。

  雲中子一邊踱步一邊思忖,那祖宗是鐵了心不肯給母子倆名分了。

  可那姑娘不能平白無故留在門派中,總得有個說頭。否則名不正言不順,一來壞了門派的規矩,二來也不利於崽子的成長。

  他左思右想半天,終於定下主意,傳音給徒弟金竹:「你帶著小頂姑娘過來一趟。」

  小頂再次見到金竹,眼角眉梢是毫不掩飾的歡喜:「金道長,好久,不見啦。」

  那天金道長突然從鶴背上栽下去,嚇了她一跳,還好那隻紙鶴及時接住了他,沒有釀成慘劇。

  不過後來金道長便不像之前那般熱情了,把她送到院門口,匆匆交待兩句,便落荒而逃,活似有野狗在他身後追著咬。

  後來給她送衣裳送飯食的是個外門女修士,金道長就沒露過面。

  小頂有些惆悵,不過沒怎麼放在心上。

  那女修士說了,金道長是掌門的嫡傳弟子,所有外門弟子都歸他管,每天都很忙的。

  她這幾天閒著沒事,把靈府中的那本書從頭翻到尾,將所有「金竹」出現的段落都圈了出來。

  金道長在書裡出現的次數不多,而且有他出現的段落都很短,小頂有些失望。

  不過轉念一想,薄薄一本書,當然不可能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寫進去。

  既然書名叫做《我是師尊的極品爐鼎》,寫的當然是連山君和她煉丹的事,金道長難得出現,多半是和煉丹關係不大。

  這麼一想,小頂也就釋然了。

  反正她要留在歸藏派當爐鼎,以後有的是時間和金道長交朋友。

  仙君說過這叫什麼來著……

  對了,近水樓台先得月!

  金道長不就是活脫脫一輪滿月麼?臉是圓圓的,肚子也是圓圓的,完美無缺,叫人百看不厭。

  小頂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肚子,心中豔羨不已。

  等她和金道長交上朋友,一定要問問他養出圓肚子的秘決。

  金竹叫她看得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佯裝不覺,把她帶到掌門居處,急忙退了出去。

  雲中子已經想好了說詞,不過一見到那小爐鼎純真無邪的臉龐,頓感難以啟齒。

  她換上了歸藏弟子的青色道袍,衣裳有些大,更襯得人嬌小,一張白皙小臉宛如出水芙蓉。

  雲中子對上她濕漉漉的杏眼,立即慚愧地垂下眼簾,硬著頭皮道:「小頂姑娘,這幾日可好?」

  小頂不知道什麼是寒暄,想了想,把手按在肚子上:「別的都好,就是肚子,有時難受……」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雲中子一聽「肚子」就心驚肉跳,勉強笑道:「稍後我傳你個清心訣,難受時唸一唸,庶幾可以緩解一二。」

  他清了清嗓子,接著道:「今日請姑娘來,是有一事相告。」

  小頂微微側頭,眼中流露出天真的好奇。

  雲中子:「不瞞姑娘,師弟的回信到了,你可以留下。」

  小頂雙眼倏然一亮,欣喜道:「我就知道,他不會,不要我。」

  雲中子眉間幾乎皺出了川字文,但是又不忍心潑她冷水,只能含糊其辭:「這不是一回事……總而言之,師弟同意姑娘留在敝派。」

  他頓了頓道:「不過,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姑娘若要入敝派,便要守敝派的清規戒律。雖說你與師弟那個……咳咳,關係匪淺,不過敝派對弟子向來一視同仁,請恕貧道不能為姑娘大開方便之門。」

  「姑娘需與其他新入門的弟子同食同宿,一同上課,一同參加三個月後的試煉,通過後才酸是我派弟子。」

  雲中子看著少女懵懂的小臉,有些不落忍,但他此時心軟,只會害了她——她必須拋棄爐鼎那套依附別人、不勞而獲的想法,學會自食其力。

  崽子的爹已經無可救藥,娘雖然失足,但好在年紀小,還能挽救一下。

  小頂皺著眉,咬著下唇,費了老大的勁才把這通話消化,點點頭:「好,我不要,什麼『大便之門』。」她只要安安靜靜做她的爐子。

  雲中子:「……」

  他苦惱地搔了搔頭,這幾天他愁得一撮撮往下掉毛,再和這姑娘聊下去,怕不是得禿。

  「若是姑娘沒有異議,我便讓金竹盡快安排,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派外門弟子了。若是有什麼難處,你可以找金竹,也可以來找我。」

  小頂雙眼一亮,她眼前正巧有個天大的難處。

  「我有,難處。」

  雲中子心頭一突,便聽她接著道:「我,不識字。」

  雲中子聞言鬆了一口氣,又有些感動,誰說爐鼎都是好逸惡勞的菟絲花?這不是很好學很上進嘛!

  「這倒不是什麼大事,我來教你便是。」

  小頂喜出望外:「掌門,不忙嗎?」

  雲中子臉頰有些發燙:「偶爾抽點時間出來,還是可以的。」

  他自告奮勇,一來是因為門派中沒有開識字課,也不可能為了她一個人開一門課,二來,是因為他有些技癢——當初他剛修成人形,在凡間當了幾十年蒙師,如今雖然貴為掌門,好為人師的毛病一直沒改。

  可惜師弟連同那群徒子徒孫,成天只知道打打殺殺,沒一個虛心好學,他不免有些孤單寂寥。

  難得遇上這麼好學的弟子,自是求之不得。

  小頂也很高興,除了當爐鼎之外,最要緊的便是弄明白那本書上寫的是什麼。

  雲中子躍躍欲試:「時辰還早,我今日正好沒什麼事,你既來了,我便教你認幾個字。」

  當即拿出筆墨紙硯,撩起袖子,端端正正地寫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耐心地教她念。

  這小爐鼎悟性不錯,學起東西來很快,不一會兒便將八個字認熟了,問道:「掌門,我能,問個字嗎?」

  書裡的內容不可以示人,但是只要拆成單獨的字來問,就不怕洩露天機了。

  雲中子喜出望外:「自然可以。」沒有哪個夫子不喜歡勤學好問的學生。

  小頂抓起筆,緊抿著唇,陷入了沉思。

  書上大部分的字她都不認識,應該從哪個開始問呢?

  她想了想,決定從特別常見的那個問起。

  打定了主意,她便認真在紙上畫起來。

  片刻後,她撂下筆:「好了。」

  雲中子一看,只見紙上寫著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1:53 PM

第七章 衣冠禽獸

  雲中子對著這個沒頭沒腦的「操」字,有些莫名其妙。

  但這是學生第一回提問,還是得勉勵一番,免得澆滅了人家學習的熱情。

  「咳咳,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他斟酌著答道:「『操』字有把持、抓拿、控制、運用等諸多含義。同一個字,放在不同的地方,意義也有所不同。」

  他頓了頓:「如『操琴』,便是撫琴之意;再如『操管』,即執筆;『操心』,是勞心之意,在『操行』 、『節操』裡,指的則是品行……」

  小頂擰眉沉思片刻,仍舊有些不解:「那後面接上『幹』呢?」

  雲中子:「?」

  「後面接上『弄』呢?」

  雲中子:「?!」

  「後面接上『你』和『我』,『死你』、『死我』呢?」

  雲中子:「!!!」

  沒等那小爐鼎繼續直擊靈魂的發問,他搶先道:「學習不可好高騖遠,先把千字文學好再說。」

  小頂不禁有些懷疑這位掌門的識字水平,書裡的幾種主要用法,他竟然一問三不知,一個也答不上來。

  不過她見掌門臉漲得通紅,看起來都要哭了,料想他自己也覺得很丟臉。

  小頂將心比心,很是替他尷尬,體貼道:「沒事的,我去,問問別人……」

  雲中子驚恐萬狀:「萬萬不可!」

  小頂不解地歪了歪頭:「為什麼?」

  雲中子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些話很不像話,切不可對人說。」

  小頂越發困惑了:「可是,這些話,連山君說的……」

  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這些話大多是連山君用她煉丹的時候說的。

  如果這些話不像話,那連山君豈不是不像人?

  雲中子:「……」

  用雙手掩住臉,用力搓了兩下,心力交瘁:「那等他回來,你自去問他吧。」反正是那混賬自己造的孽。

  問連山君可以,問別人卻不行,這是什麼道理?

  小頂冥思苦想,終於隱隱明白過來。

  若是她去問別人,弟子們便會知道掌門沒文化,那可就太沒面子了。

  而連山君是掌門的師弟,大約對師兄的真實水平是有數的。

  小頂不由同情起雲中子來,要維持一派掌門的威望真是不容易!

  她乖巧地答應:「好,我不問,別人。」

  雲中子撫了撫額頭,也沒有了傳道授業的興致,推脫道:「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些冗務在身,今日的課暫且上到這裡。」說完便叫金竹送她回去。

  金竹雖不知小頂「懷有身孕」,但師叔始亂終棄是毫無疑問的了——否則她也不用以外門弟子的身份入門派。

  他對這孤苦無依的小姑娘多了幾分同情,對她病急亂投醫,急著找下家的行為,也多了幾分理解。

  當然理解歸理解,他還是要跟前的半個師娘保持距離。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離她五尺以上,一邊向她介紹門派的情況。

  歸藏如今有弟子三千,多是外門弟子,內門不過區區三十人。

  而要進入內門,不但要天賦異稟,機緣也是必不可少——得被某個師父挑中才行。

  可以說,實力和運氣缺一不可。

  而內門能收徒授業的只有七人,其中又有一人是從不收徒的。

  「師叔眼光高,等閒人入不了他的法眼。」金竹解釋道。

  小頂點點頭,她這幾日聽說不少連山君的事,這個新主人不但脾氣差,一言不合就削人腦袋瓜,還十分挑剔。

  攤上這麼個刻薄主人,真是爐生多艱。

  金竹見她情緒低落,以為自己又戳到了她痛處,連忙扯開話題,又開始向她解釋修仙常識。

  小頂雖然來自九重天,卻不曾修過仙,自然也不知道修仙有那麼多門道,不由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小頂姑娘不曾修過道,入門之後,先要按自己的天賦,選一門合適的道法來修習,」金竹解釋,「如今各大宗門以劍修和五行法修為主,我派便是以劍修見長。」

  劍修和法修被視為正途,對天資要求很高。歸藏內門三十人,不是劍修,便是劍法雙修。

  而爐鼎大多根骨不佳、資質平庸,只能勉強做個雜修。

  不過金竹見她聽得認真,滿臉期待,實在不忍心潑她冷水,只道:「不同的根骨適合修習不同的道法,小頂姑娘不曾測過靈根吧?無妨,入門禮上每個新弟子都要測過,不出幾日便知道了。」

  頓了頓又道:「師父常道『天生我材必有用』,雜學修得好,也是大有前途的。」

  「什麼,是雜學?」

  雜學,顧名思義,就是雜七雜八。

  一言以蔽之,不入流。

  但是金竹不好說得這麼直接:「除了劍修與五行法修外,其餘道法統稱雜學。比如觀星、卜筮、奇門遁甲、樂修,醫修之類。所謂的邪魔外道也歸在雜修一類,比如煉魔、煉鬼、煉屍……不過那些小頂姑娘便無須涉獵了。」

  「我派雖不以雜學見長,但也開設了好幾門雜學課,供弟子拓寬眼界,姑娘可以去聽聽,看看自己對哪門感興趣。姑娘家做樂修、醫修都是很合適的,好的醫修到哪兒都受歡迎。」

  「那,鼎修呢?」小頂問。

  金竹險些又栽下去,好在及時揪住鶴羽,沒有重蹈覆轍。

  「那什麼……咳咳,玄素之術自然也算雜學,」金竹漲紅了臉,「不過小頂姑娘……那個稟賦特異,不適合修習此道。」

  身為爐鼎,她天生便是被人採的,再修這個,豈不是死得更快?

  小頂卻十分委屈,這一個兩個的,都不讓她做爐子,掌門還說得委婉些,這金道長竟是直接說她不行。

  她心裡不服氣,但低頭一看癟肚子,又自慚形穢起來——自己肚子不爭氣,能怪誰呢!

  不過她不是隻輕易服輸的爐子,嘴上雖然不說什麼,心裡卻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養回圓肚子,爭取早日做隻合格的爐子,挺直腰桿,揚眉吐氣。

  金竹見她不吭聲,以為她聽進了勸,鬆了一口氣。

  送完小頂,他去替她辦了入門手續,回到大昭峰掌門的山堂。

  一進屋,便看到師父現了原形,懨懨地趴在榻上,見他進來,也只是動了動耳朵——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掌門向來持重,哪怕在親近之人面前,也是很少現出原形。

  金竹再打眼一瞧,師父那蓬鬆的大尾巴縮水不少,不但毛量減少,光澤度也不比從前。

  師徒倆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嘆了口氣。

  「小頂姑娘的入門事宜,都安排妥當了麼?」雲中子問。

  「今日徒兒已將文書檔案辦妥了,玉符金簡和令牌也已備好。」

  「她的身份……」

  「師父不必擔心,」金竹忙道,「徒兒已替她施了克制鼎氣的法咒,等閒不會叫人看出來。她亦答應守口如瓶,不會將師叔的事告訴旁人。」

  雲中子頷首:「往後你多費點心,時常照拂她一下,畢竟是你師叔對不起人家在先。」

  「是。」

  「住處安排在哪裡?」雲中子又問。

  「在玉函館庚院。」

  「同院者何人?」

  金竹報了幾個名字,都是不久前新入門的女弟子。

  雲中子皺著眉頭道:「為師記得,這三個都是禽鳥?」

  「一個山雞精,一個孔雀精,另一個是百靈,」金竹抱歉道,「今年妖族人少,玉函館那邊空房多一些。」

  雲中子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不妥。」

  雖說子曰「有教無類」,但每一族都有與生俱來的特點,比如他們狐族喜歡搞男女關係,山雞自戀,孔雀愛慕虛榮,百靈則碎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環境的影響不容小覷。

  這姑娘受到的荼毒,比他料想的還要根深蒂固。偏偏命途多舛,又遇上那不要臉的混賬……

  一想到剛才那些虎狼之詞,雲中子的太陽穴又突突跳起來。

  他伸爪子撓了撓頭頂,薅下一把毛:「把新弟子名錄給我瞧瞧。」

  挑揀一番,這才道:「知霜山房甲院不是還有間空屋子麼?看著不錯。」

  同院的三個女弟子都是這一屆新弟子中的佼佼者,雖說爐鼎的底子放在那裡,修仙也修不出個花來,但和精英弟子同住一個屋簷下,接受一下熏陶也好。

  金竹:「那間屋子房樑斷了,需要修繕一番,不如讓小頂姑娘暫且在客館住著,入門禮後,屋子修繕好了,搬過去也不遲。」

  雲中子也覺如此妥當,此事便這麼定了下來。

  「這幾日外山沒什麼事吧?」他又問道。

  「徒兒正要向師父稟報,前幾日妖族似乎出了點變故,妖王伽陵不知去向,眼下群妖無首,看樣子是要推舉個新的妖王出來。」

  雲中子有些驚訝,旋即便推測道:「那隻老鳥想必是躲到哪裡換毛去了,無需多慮。」一千多歲的老傢伙,還能叫人吃了不成?

  頓了頓又吩咐道:「不過你還是派人稍加留意,若是群妖亂起來,少不得要維持一下秩序。尤其是西峰那群妖蛾子,叫人盯緊些。入門禮在即,千萬別讓他們瞎胡鬧。」

  「弟子遵命。」

  金竹領了命打算告退,忽又想起一事:「不知師叔何日歸來?能趕上入門禮麼?」弟子們都指望著在入門禮上一睹連山君真容,至少有一半弟子是沖著這塊「天下第一劍修」的活招牌才報考歸藏的。

  金竹好性子,便有不少弟子天天纏著他問。

  雲中子也明白金竹的難處,但是那祖宗在魔域,不能傳音,他也給不出準話。

  闔派上下翹首以待,卻是連日不見連山君蹤影,也沒有他的消息。

  就在眾人都快放棄希望的時候,蘇毓卻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2:00 PM

第八章 口是心非

  連山君蘇毓是在入門式前一日回來的。

  雲中子在峰頂打完座,回到自己的山堂,就見師弟坐在堂中,手捧一杯清茶,眉目被茶爐上升起的氤氳水霧半掩,看不真切。

  正是紅日西沉的時分,熔金般的斜陽灑了滿院,把芝蘭和竹柏都鍍上一層暖色,落到他身上,卻頓時冷了幾分。

  看到這樣的他,雲中子總是不由自主一恍惚,當年師父撿回來那個滿身血污的孩童還歷歷在目,卻已經恍如隔世。

  他的修為比年紀長得更快,身上的人味卻是一日比一日淡。

  想到他對小頂母子的絕情,雲中子心肝一顫,好好個孩子,怎麼就長成了個衣冠禽獸呢?

  蘇毓聽到腳步聲,放下杯盞,抬起眼,淡淡地一笑,喚了聲「師兄」,漆黑深靜的眼眸微微一動——對著自小帶大他的師兄,他還剩下一點稀薄的耐心,好歹願意略假辭色。

  雲中子在他對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此去魔域,可還順利?」

  「嗯。」蘇毓微微頷首,伸出長指,將案上一物往師兄面前推了推。

  雲中子定睛一看,卻是枚三寸見方的金印,印鈕鑄成姑獲鳥的形狀。

  他眼皮一跳:「這是……」

  蘇毓淡淡道:「路過燃丘城,順便拿了下來。」

  雲中子登時一腦門官司,燃丘城是魔域九城之一,地處要隘,向來是三大宗門暗中爭奪的要地。

  更要緊的是,毗鄰此城的燃丘山,是十洲唯一產離朱草的地方——單是這一項,便是每年數百萬靈石的收益。

  孤身一人搶了人家一座城,可聽他那輕描淡寫的勁頭,彷彿只是出門買個菜,順便捎了一把蔥。

  狂是這祖宗狂。

  雲中子一個頭變兩個大:「如此行事,恐怕過於打眼了。」

  雖說魔域如今群龍無首,九城主割據,但誰都知道,燃丘和大衍宗勾勾搭搭,就差在城門上掛牌了。

  大衍宗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門,人家不要面子的嗎?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蘇毓淡淡道。

  雲中子一時語塞,他也明白如今十洲境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底下暗流洶湧。

  三大宗門呈鼎立之勢,就屬他們歸藏根基最淺。

  他雖有點迂,卻不蠢。爭地盤時講仁義,定然要吃虧的。

  他們早已不是百年前那偏安一隅,不滿百人的小門派了。

  即便我不犯人,人未必能容我。

  這世道,只有劍夠快夠利,才有人坐下跟你講道理。

  然而他心底隱隱有些不安,他近來如此張揚,幾乎是明著與大衍宗為敵,真的只是因為目下無塵麼?

  他偷覷一眼師弟,見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

  應當是……他想多了吧。

  他抿了口茶,旋即又皺起了眉頭。

  公事說完,該輪到私事了。

  「咳咳……」雲中子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前日那封書信,你看了吧……」

  師兄的信向來絮絮叨叨,蘇毓從來只看頭尾,不過這事他自然不會承認。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讓師兄費心了。」

  仍是一貫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可惜他背地裡是什麼德行,雲中子已然一清二楚。

  裝,繼續裝,他腹誹。

  不過當面自是不好戳穿,只能旁敲側擊:「小頂姑娘身世淒涼,孤身一人路遠迢迢地找過來,實屬不易……」

  蘇毓眉宇間流露出些許不悅:「我與此女不過萍水相逢,她的事亦不便過問。」也不知這爐鼎給他師兄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屢次三番這麼幫她說話,倒是小看了她。

  雲中子觀他神色,心裡卻偷偷納罕,他已經很久沒從這祖宗臉上看見過這麼生動的表情了。

  雖然裝得滿不在乎,但一提那姑娘便如此不耐煩,不正是因為惱羞成怒麼?

  雲中子頓時燃起希望,還想再提一句孩子,然而蘇毓已經站起身:「師兄若無他事,我便回掩日峰去了。」

  雲中子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比平日又蒼白了幾分。

  畢竟以一己之力拔了魔域一城,他的體質又不同於旁的修士,自身無法從天地間汲取靈氣,只能借助外力。

  他忙道:「你先回去好生歇息。」

  想了想又道:「明日便是新弟子入門禮,你來觀禮麼?」

  蘇毓對外門的事不太上心,往年的入門禮,三次裡大約出席一次,不過今年不比往年,多了他崽子的娘,故此雲中子特地多問了一句。

  蘇毓腳步一頓,本來他是無可無不可,但師兄一提那爐鼎,他卻莫名不想去了:「我要閉關,明日便不來了。」

  他一閉關,少則十日,多則數旬。

  雲中子微覺遺憾,不過也料到師弟會如此回答,便由著他去了:「今年新入門的弟子中,倒是頗有幾個資質過人、卓爾不群的。你座下迄今沒有一個半個徒兒,也委實不便。」

  頓了頓:「入門禮明日辰正開始,若是想起來,便看看吧。」

  他若是想看,不必到場,只需施個小法術即可。

  蘇毓點點頭:「知道了。」

  ……

  歸藏派一年一度的新弟子入門式照例在大昭峰頂的鏡湖舉行。

  小頂在鶴背上俯瞰,只見平靜無波的湖水倒影著綠樹,在陽光下猶如一塊碧琉璃。

  從空中看,水域只有巴掌大,比一面真銅鏡也大不了多少。

  但是當紙鶴降落到湖畔,湖面卻驟然開闊起來,水氣與雲霧交融,氤氳在水面上,杳杳冥冥,竟如瀚海般望不到盡頭。

  許多弟子已經到了,成群結隊地立在湖畔,便如一簇簇細小的芥子。

  小頂感覺十分新奇,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

  殊不知許多人也在看她。

  修士們大多生得不錯,便是本來其貌不揚的,要改善也並非難事,故此比起美貌,修士們更看重的是實力。

  不過美到小頂這種地步,便沒有人能忽略了。

  紙鶴落地的那一刻,便有許多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緊緊跟隨著她穿過人群,站到同樣身穿梅子青色新弟子服的隊列中。

  同樣的道服,穿在她身上便格外的玲瓏有致。

  「此術叫做袖中天地。」一個清潤的男聲在她耳邊道。

  小頂扭頭一看,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和她一樣穿著新弟子的道袍,手裡拿著一把摺扇。

  那人收起摺扇,慢悠悠地行了一禮:「在下西門馥,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小頂還不怎麼會分辨人臉,只覺此人一雙眼睛要比旁人細長一些,還有些吊梢,臉上沒肉就算了,下巴頦還特別尖。

  她忍不住露出訝異之色,這幾日她也見了不少人,就屬這個最難看,乍一看像個錐子。

  西門馥注意到她眼中的驚愕,得意地勾起嘴角,他生得玉樹臨風,清俊不凡,這種仙氣飄渺的長相在修仙界最是無往不利,沒有女子能抵擋他的風姿。

  小頂察覺自己失態,羞赧地低下頭來。仙君說過,以貌取人是不對的,更不能因為別人生得奇形怪狀就大驚失色。

  她禮貌答道:「我叫,小頂。」

  西門馥見她臉紅,心下越發得意:「小頂姑娘不曾見過袖中天地罷?此術修到上乘時,可以將方寸之地延展至無際,也可將天地縮成彈丸大小。」

  他說著話,細長眼睛微微眯起,眼裡精光閃爍,不動聲色地在她臉上身上來回打量。

  小頂並未察覺他目光中的深意,倒是對這法術頗感興趣,她的仙君雖然位列仙班,但在她面前很少施展仙術,大部分時候就坐在她身邊靜靜看著爐火。

  來到歸藏後,她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有人耐心向她解釋,她是很感激的——這西門小哥雖然人醜,但架不住心善。

  她便客氣地向他微笑,表示謝意。

  西門馥越發飄飄然,側了側身,佯裝不經意地撥了撥腰間的碧血玉精佩,這玉精佩乃是上乘秘寶,價值連城。

  小頂只是瞥了一眼,壓根沒留意。

  西門馥見她無動於衷,有些悻悻然,暫且將目光收回,轉而打量周圍人。

  新弟子們這幾日都住在紫玉峰,第一次來到主峰,自是十分雀躍。

  他們三五成群,小聲交頭接耳,不時有竊竊私語聲隨風飄來。

  連山君昨日歸來之事,無疑是最受歡迎的話題,眾人都在猜測這位神秘莫測的師尊今日會不會露臉。

  連山君號稱天下第一劍修,若論整體實力,據說與大衍宗主不相上下,單論劍道上的修為,說不定還更勝一籌。

  何況與時常拋頭露臉的大衍宗主不同,這位連山君行蹤飄忽,在門派中也是深居簡出。

  許多入歸藏多年的弟子,也只是在入門禮上遠遠看過一眼而已。

  眾弟子正議論紛紛,半空中突然傳來鐘磬之聲,眾弟子不覺安靜下來。

  小頂循聲向天際望去,便見雲中子、金竹並其餘內門諸人,騎鶴而下。

  仙鶴落到湖面,化作朵朵青蓮,浮在雲氣之上,道君們便站在蓮花上。

  雲中子今日特地穿了隆重的黑底繡金法衣,內門弟子則著天青色道袍,衣袂無風而動,飄然若仙——只有金竹與眾不同。

  小頂一眼就認出了圓圓胖胖的金道長,開心地沖他微笑。

  其他人卻不如她這般興高采烈,許多人都失望地耷拉著臉——傳說中的連山君果然還是沒露面。

  此時,連山君正一動不動地浸在掩日峰的靈池中。

  大昭峰頂傳來的鐘磬聲悠悠傳至他的耳畔,入門禮開始了。

  他長睫微顫,雙目緩緩睜開,復又闔上。

  入門禮年年有,年年都是那一套,他不感興趣,如往常忽略便是。

  可那鐘聲卻越來越響,彷彿直接敲擊在他的耳膜上,竟然令他有些靜不下心來。

  多半是雲中子昨日那番話的緣故。

  他不去理會,鐘聲總有停的時候。

  幾息之後,鐘聲果然停了,蘇毓卻睜開雙眼。

  他師兄的話也不無道理,收個徒弟的確方便些,省得運氣療傷要找人護法,都得去跟師兄借。

  想到此處,他從靈池中站起身,披上搭在池邊的中衣,坐在池畔,以指在眼前凌空畫了個圈。

  一股水流像白蛇般從靈池中湧出,在他面前結出一面銀光閃閃的水鏡。

  片刻後,大昭峰頂的情形清晰地映在了水鏡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2:08 PM

第九章 見義勇為

  這不過是個小小的法術,名喚離婁術。施術者便如開了天眼,可以將千里之外的景象呈現在水鏡中,一草一木都一覽無餘、纖毫畢現,還可以隨心所欲變換視角。

  理論上只要修為夠高,十洲境裡沒有哪個犄角旮旯不能看。

  大昭峰上自然下了防窺伺的禁制,但這些禁制對蘇毓來說就像紙糊的一般。能防住他的禁制暫且還沒有,若是他願意,連大衍宗主的浴室都能看——只不過對方法力越高強,被發現的風險越大。

  況且他也沒有窺私的癖好。

  靈氣凝聚成的鏡子中,首先出現的是雲中子。

  掌門師兄為了入門禮特地換了身行頭,耀眼奪目,富貴逼人。

  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形容的憔悴和毛髮的稀疏。

  「我就簡單說兩句,」人模狗樣的掌門道,「子曰:有朋自遠方來……」

  蘇毓捏了捏眉心,他師兄一開口,別說兩句,兩百句都不一定打得住。

  他當然不耐煩聽他長篇大論,心念一動,水鏡中的情形亦隨之一變,無數人臉和景物飛掠而過。

  就在這時,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水鏡一角。

  腦海中某個念頭一閃而過,畫面便定格了下來。

  是那恬不知恥的爐鼎。

  饒是蘇毓也不得不承認,即便是驚鴻一瞥之下,這爐鼎也分外惹眼,總是叫人不由自主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正想移開視線,忽見一個尖嘴猴腮的小白臉湊到她身邊,洋洋得意道:「小頂姑娘看見湖中央的那塊石頭沒有?那便是我歸藏的鎮派之寶河圖石了。」

  蘇毓不屑,不過一個外門弟子,能不能通過三個月之後的試煉還是兩說,就以主人自居,不知誰給他的大臉。

  他將視線轉到那男弟子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此人亦穿著統一的梅子青色道服,不過腰間掛著價值連城的碧血玉精佩,佩劍一看就是名家所鑄,連手中那把摺扇都是大有來歷的高階法器。

  單是這身行頭,便值數十萬靈石了。

  紈絝,蘇毓立即有了定論,也不知是哪家出產的不肖子弟。

  只聽那人接著道:「別看這河圖石外觀與普通石頭並無二致,其實是上古神物,開山之初便在的。內九峰的靈氣如此充沛,便是因為有這河圖石吸納日月精氣。這九座山峰地脈彼此相連,靈氣都來自這塊石頭。」

  蘇毓輕哼了一聲,略知皮毛便大放厥詞,半瓶水晃蕩,實在淺薄。

  其實那紈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歸藏各峰各有靈物鎮守,與河圖石相連的只有一座——便是蘇毓所在的掩日峰。

  確切說來,是單單與他眼前這方靈池相連——當年他剖出半條靈脈,無法自行從天地間汲取靈氣,師父便造了這方靈池,專供他療傷和恢復靈力之用。

  河圖石的靈力,如今只供給他一人。

  「此外,河圖石還有個作用,」那紈絝接著道,「一會兒我們便要用它來測靈根。小頂姑娘可曾測過靈根?」

  那爐鼎搖搖頭:「沒有。」

  蘇毓目光微冷,那紈絝看似不經意的一問,實則是在試探爐鼎的出身——但凡是修道世家,孩子呱呱墜地,第一件事便是測靈根。

  長這麼大還不曾測過靈根,便意味著出身不顯,沒準還是平民。

  生得美貌,出身又低,在某些人眼中便代表可以肆意玩弄,而無需付出任何代價。

  果然,那紈絝臉上現出了然之色,又往爐鼎身邊湊近些,恨不得把嘴貼到她精巧圓潤的耳朵上,神態舉止輕佻膩味。

  語氣也越發曖昧,每個字都像是浸飽了豬油:「不瞞姑娘,在下乃是單金靈根,測靈計測出的是甲級九等,不過測靈計上限只有甲級九等而已。」

  此言一出,周圍人頓時投來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

  單靈根已是十分罕見,天生高靈力的單靈根放眼整個修仙界也是鳳毛麟角。靈力高到了突破測靈計的上限,那簡直可稱天縱奇才了。

  那紈絝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嘴上假意謙虛:「在下的資質不過爾爾,讓姑娘見笑了,」

  蘇毓見多了這樣的人,從來將他們當作蒼蠅蟑螂,一個眼神都不願給,這會兒不知怎的,感到有些礙眼。

  他不自覺地屈起手指,正打算給那登徒子一點教訓,卻見那爐鼎聽得出神,仰著臉,杏眼微微睜圓,一派天真懵懂的樣子。

  他便即鬆開手,他與這爐鼎非親非故,何必多管閒事。

  一個是道心不堅的紈絝子弟,一個是心機深沉的妖豔爐鼎,到頭來還不知是誰把誰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漠不關心地移開視線,重新走進靈池中,讓水銀般的池水滿過腰際,然後是胸膛,充溢的靈氣源源不斷地透過肌膚滲入他的經脈。

  不過他卻沒有將術法收回,任由水鏡浮在空中。

  弟子們身上都快長出青苔的時候,雲中子的長篇大論總算到了尾聲。

  他意猶未盡地清了清嗓子道:「接下去便請諸位遠道而來的新朋友,依次測一測靈根。我不得不提醒各位,大道漫漫,根骨不能決定一切,靈根強者切忌沾沾自喜,靈根略遜一籌,也不必妄自菲薄……」

  那紈絝搖著摺扇,趾高氣揚道:「此言有幾分道理,不過未免有些冠冕堂皇。譬如登山,有人從山腳起步,有人從半山腰,有人則生來就在山巔,如何能一樣?」

  一旁早有人看不慣他輕狂,忍不住出言反駁:「兄台此言差矣,據在下所知,連山君的資質也並非上佳,靈根不出眾,亦非天生劍體,還不是穩坐天下第一劍修的寶座?」

  紈絝一時語塞,支支吾吾道:「那不過是傳聞罷了……還有人傳他點人油燈呢,都是些村夫野老的胡言,不足取信。」

  與連山君有關的事都是雲山霧罩,便是歸藏弟子,對這位師尊也知之甚少,更別說外人了。

  另一人道:「連山君乃不世出的天才,自非常人可比,又怎能以常理度之?」

  那紈絝聽人吹捧連山君,雖然點頭稱是,心中卻頗有幾分不以為然,悄悄地撇了撇嘴。

  小頂見這醜陋的錐子臉越湊越近,心裡有些發毛,胳膊上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但強忍著不動,免得人家看出自己的嫌棄傷了心。

  她肚子本來就有點不舒服,這麼一憋,就隱隱犯起噁心來。

  紈絝見她臉色蒼白,以為她擔心測靈根之事,便道:「方才我說的是尋常人,如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佳人,自是有許多捷徑可走的……」

  這話已是十分之露骨。

  蘇毓看在眼裡,不覺冷下臉來。

  就在這時,湖面上水霧散去,雲中子一揮手,一條白練飄到湖面上,變成一座浮橋,一直通往湖心。

  與此同時,金竹手捧寫著新弟子姓名的卷軸,念道:「璇璣山,林微霜。」

  話音剛落,便見一個女弟子越重而出,踏上浮橋,徑直走到湖心,依照金竹的指示,把手掌按在河圖石上。

  她的手剛觸到石頭,本來青灰黯淡的岩石,慢慢變得瑩潤剔透,從內部放出淺青色的光華,彷彿活了過來。

  光越來越盛,片刻後分成青色和白色兩束光,青色的長,白色的短。

  西門馥在小頂耳畔道:「青色為木,白色為金,這位同門乃是金木雙靈根。」

  話未說完,便聽金竹道:「金木雙靈根,金丙等四級,木甲等七級。」

  大部分新弟子臉上都露出緊張之色,本來根骨好不好只有自己知曉,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交底,未免尷尬。

  西門馥等少數幾人卻是胸有成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不一會兒,金竹叫道:「西門馥。」

  人群有些騷動,西門氏是當今最顯赫的世家大族之一,他家子弟大部分都入大衍宗和太璞門——歸藏近年來雖然聲名鵲起,但有些世家仍舊視大衍和太璞為正宗。

  西門氏一族以嗅覺靈敏,善於站隊著稱,他們送子弟入歸藏,無疑是個訊號——短短數年內,歸藏已經可以和那兩個歷史悠久、地位超然的宗門分庭抗禮了。

  「弟子在。」西門馥微微揚起下頜,閒庭信步一般走上前去。

  靈池中的蘇毓聞聲向水鏡瞥去,原來是西門家的敗家子,難怪這麼不可一世。

  西門馥走上浮橋,還不忘回過頭,越過人群朝那爐鼎明送秋波,儼然已將她視作囊中之物。

  蘇毓屈起手指,凌空向那水鏡一彈,水鏡泛起一陣漣漪,河圖石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閃,旋即恢復原樣。

  西門馥胸有成竹地把手放在河圖石上,那石頭如方才一樣透出光來,只不過是白色的。

  長長的光柱又白又亮,足有碗口粗,直直地射向雲霄。

  他聽到很多人小聲驚呼,心下得意,即便在歸藏這樣的大門派,單靈根也是不多見的,何況靈力還如此之強。

  可他沒得意多久,臉色驀地一變,因為那白色裡突然透出紅色來。

  圍觀眾人都大吃一驚,然而事情還沒完,紅色光柱裡很快又分出一根黃色的,與此同時,那白光也從碗口粗的一柱擎天縮成了又細又短的一截,甚至還軟塌塌地打彎。

  三色彩光照在西門馥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黃一陣,煞是好看。

  內門弟子面面相覷,雲中子尷尬地咳嗽兩聲:「這位小友,想必是用法寶靈藥改過根骨,河圖石可測先天靈根,故此……」

  有件事他沒說破,河圖石能測先天靈根,也能測後天,但為了給弟子們留面子,一向是用禁制壓著,只測後天——畢竟不管是不是天然,都不影響修煉。

  顯然是有人臨時除去了禁制。

  能神不知鬼不覺做到這一點的,除了那祖宗還能有誰?

  雲中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西門家的小公子,也不知他一個剛入門的弟子,怎麼就和那祖宗結下了梁子?

  金竹雖不落忍,還是如實宣佈:「先天三靈根,火丁等四級,土丁等七級,金乙等二級。後天單金靈根,三甲九級。」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竊笑起來,旋即笑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高。

  西門馥臉色灰敗,低著頭回到岸邊,全然沒了方才的氣焰,自然也沒心思搭訕小姑娘了。

  蘇毓在鏡中看得一清二楚,心情莫名舒暢,忍不住撩了撩池水。

  這點小風波無傷大雅,弟子們繼續一個接一個地上去測靈根。

  說來也怪,河圖石又恢復了正常,不再給其他人測先天靈根,好似認識西門馥似的。

  始作俑者看了一會兒,便覺無趣,這屆新弟子中有幾個根骨不錯,甚至還有一個女弟子是單火靈根加天生劍體——還是先天的,沒有摻半點水。

  不過在連山君眼裡,也不過是差強人意。

  他看了一會兒便失了興致,抬起手,正要將水鏡拂去,忽聽金竹唱出一個名字:「蕭頂。」

  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從人群中走出來。

  蘇毓的手一頓,停在了半空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2:13 PM

第十章 天賦異稟

  爐鼎大多資質不佳,四五靈根最常見,三靈根便是爐鼎中的翹楚了,不過他們也不在意這個,即便靈力高,不能為己所用又如何?

  蘇毓閒適地靠在池壁上,雙臂搭在池邊,悠然望著鏡子裡的少女窈窕的身影,彷彿在看戲。

  鼎氣那麼弱,便是在爐鼎中也是平庸之流,上去測靈根,無非是自取其辱罷了。

  若是換個心軟些的,這會兒多少有點於心不忍。

  蘇毓卻是愜意得很,只管冷眼看著,甚至有幾分期待——一會兒測出個四五靈根,不知她會如何惺惺作態。

  小頂乍然聽見自己的新名字,還有些不習慣,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是在叫她,連忙走上前去。

  「蕭」這個姓氏,是填寫文書時金道長幫她想的。

  她沒有姓氏,文書上總不能填個小名,金道長問她意見,她自然打算姓「盧」,可不知為什麼,金道長一聽臉就變了顏色,連說不妥,讓她再想一個。

  小頂不知道哪裡不妥,不過既然金道長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想了想,又覺得跟金道長一樣姓「金」也不錯,她原身金光閃閃的,金字很襯她,可是金道長臉更綠了,鼻尖上還冒了汗。

  最後她既沒有姓成「盧」,也沒有姓成「金」,退而求其次,用了金道長替她想的「蕭」字,雖說有點遺憾,但蕭頂、小頂念著差不多,倒也沒什麼不好。

  小頂踏上浮橋,腳步像林間小鹿般輕快。

  其他弟子見她這泰然自若的模樣,都以為這小姑娘天賦異稟。

  小頂的確是氣定神閒、成竹在胸——她昨日去掌門那兒學認字,特地向掌門打聽過,當爐鼎不講究靈根。

  想來也是,當初在九重天,她連靈根是什麼都不知道,照樣紅紅火火當她的爐子。

  不過來都來了,順便測一測也好。

  她很快走到湖中央,向掌門和內門的道君們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忍不住多看了金竹兩眼,雙頰飛起薄紅。

  蘇毓自然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目光裡的戲謔漸漸化作冷漠。

  這爐鼎果然本性難移,不放過任何機會,便是測個靈根,也想借機蠱惑內門弟子——雖是沖著他而來,卻也不忘廣撒網。

  金竹清了清嗓子,小聲道:「小頂姑娘,請吧。」

  語氣裡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熟稔,蘇毓的臉色又是一沉。

  小頂聽見金竹提醒,驀地回過神來,忙撩起袖子,把纖細小巧的手輕輕放在河圖石上。

  她這時才發現,這塊形似日晷的圓盤形石頭上,原來還刻著許多花紋,有很多一簇簇的圓圈,還有許多叫不上名來的珍禽異獸。

  雖然不明白那些是什麼,她卻感到莫名的親切,那古樸而有些斑駁的刻紋裡,似乎流淌著某種她很熟悉的東西。

  石頭看著光滑,摸上去卻有些粗糙,像是沙礫聚成的。

  她靜待著河圖石的變化,其他人也在等著。

  時間一點點流逝,幾息過去,河圖石毫無變化。

  蘇毓一怔,便是幾乎沒有靈力的凡人,也多少有一絲半縷的靈根,只是十分微弱,一般手段測不出罷了。

  然而河圖石極為靈敏,再弱的靈根也能測出來,無論換誰來測,都不會全無反應。

  這爐鼎的情況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忍不住蹙眉,完全沒有靈根,幾乎可以說是另一種天賦異稟了。

  岸邊的弟子看不出端倪,內門諸人卻都微微變了臉色。

  雲中子亦是摸不著頭腦,難不成是年久失修,壞掉了?

  他向金竹使了個眼色,金竹會意,讓小頂把手拿來,換自己按上去試了一下,河圖石剎那間變成了玄色,一根粗壯的黑色煙柱直沖雲霄——金道長是單水靈根。

  金竹收回手,納悶地咕噥:「沒壞啊……」

  雲中子對小頂道:「你再試試,這回試著運氣,氣沉丹田,用意念從氣海中引起,再用意念引導它,讓它順著經脈湧到手心。你不曾修習過道法,需多花些力氣。」

  小頂聽得如墜雲霧,只抓住兩個重點:氣沉丹田,用點力氣。

  她老實地點點頭,再次把手放到河圖石上,一邊使勁用丹田發力,直憋得小臉通紅。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回河圖石終於有了動靜——動靜還十分不小。

  原本微帶蒼青色的石頭,忽然變成水晶般剔透。

  緊接著,四周忽然狂風大作,大風呼嘯著穿過山林,霎時間山泉激蕩,聲震如雷,原本晴朗的天空很快陰雲密佈,原本平如鏡的湖面掀起萬丈波濤。

  內門諸人駭然失色,好在他們反應夠快,迅速飛騰至半空,這才沒被巨浪吞沒。

  外門弟子更是慌了神,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狼狽不堪,只能相互把臂扶持,勉強站立。

  小頂身處風暴中央,卻是出乎意料的風平浪靜。

  眩目的虹光從河圖石中噴湧而出,映得週遭一片雪亮。

  她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她掌心湧,手掌連同整條胳膊都被震得發麻。

  她有些難受,想把手挪開,可是掌心和石頭表面彷彿黏合在了一起,半寸也挪不開。

  這股力量如洪流一般沖刷著她的經脈,在她的身體裡左衝右突,然後湧向她的下丹田。

  她渾身酸脹,漸漸麻木,身體彷彿已經不是她自己的。

  好在這個過程並未持續很久,片刻之後,灌入她身體的洪流忽然斷開,結束和開始一樣突兀。

  眾人回過神來,光芒斂去,風雷收歇,雲破天開,金芒灑向大地,湖面恢復平靜。

  河圖石也變回灰裡泛著蒼青的本色。

  雲中子長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後背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他正打算查看一下河圖石,忽聽小頂輕輕「啊」了一聲,放下的心又瞬間提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河圖石快速下墜,不等他回過神來,「撲通」一聲掉進湖水中,濺了周圍人一身水,然後果斷地沉入水下,「咕嘟嘟」翻出幾個水泡,很快沒了蹤影。

  小頂只覺手下一空,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隨即,她感到下丹田脹得難受,墜墜的,和上回吃大鳥時有點像,但又有些不一樣。

  眼下不便進靈府查看,她只得忍著鼓脹的難受,悄悄摸了摸肚子。

  在場眾人再一次呆若木雞。

  半晌,有人回過味來,努力轉動僵硬的脖子,小聲對同伴道:「鎮鎮鎮……鎮派之寶,這是……沉了?」

  可怕的寂靜過後,眾人紛紛嘩然——河圖石在歸藏傳承千年,非但是深具象徵意義的鎮派之寶,也兼具了實用功能——傳說歸藏九峰的靈氣全賴這塊石頭供給。

  眼下河圖石沉了,弟子們自然震恐。

  雲中子忙伸手示意眾弟子安靜:「不必驚惶。」

  他特地用了黃鐘術,聲音如雷迴蕩在上空,慢悠悠的溫和嗓音,此時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河圖石是上古靈物,行事並非我等凡夫可測,沉入湖底不過是養精蓄銳,」他慢條斯理地解釋,「諸位不必擔心,內九峰地脈各有靈物鎮守,諸位的修煉和起居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他這番話倒是不假,河圖石出故障,受影響的只有一個祖宗。

  掩日峰上,靈池裡水銀般的池水迅速變成水汽消散,水位不斷下降,剎那間便乾涸殆盡,露出了白玉和上好靈石交錯鋪就的池底。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回過神來,臉色一變,當即盤腿打坐,闔上雙眼,讓靈力在經脈中運行,不等轉滿一個小周天,他便感到有一股無名的力量,試圖從他經脈中抽取靈力。

  他凝神屏息,與那股力量搶奪靈力。

  好在持續的時間不長,片刻後,那股神秘莫測的力量驟然消失,然而他身體中的靈力還是被抽去了大半。

  他睜開眼,便看見眼前的水鏡正在緩緩化作霧氣,逐漸消散,水鏡中妖冶的面容也淡成了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

  饒是蘇毓處變不驚,這會兒也有點懷疑人生。

  他賴以生存的靈氣來源,消失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2:36 PM

第十一章 金玉良言

  一派掌門言之鑿鑿,自然不會是胡說八道。

  眾弟子心下稍安,那麼多人拼了命擠進歸藏,與歸藏內九峰上佳的環境密不可分——這裡山清水秀、冬暖夏涼、四季如春,最重要的是靈氣豐沛,修煉自然事半功倍。

  坊間有言,就是一隻蚊子,在歸藏待上一夏天也能成精。

  雖說鎮派之寶沉水不是什麼好兆頭,但只要不影響山川靈脈,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門弟子放寬了心,內門諸人卻都神色凝重。

  他們是知道內情的,河圖石是連山君的靈力源泉,河圖石沉沒,不知對掩日峰的靈泉有多大影響。

  小頂低聲對掌門道:「對不起……」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把人家鎮派之寶弄沉了,總是過意不去。

  雲中子輕聲安慰她:「不是你的過錯,用不著多想。」

  他這麼說倒沒有半點虛情假意,而是真心覺得此事與小頂無關。

  她一個靈力低下,從沒修過道法的凡人小爐鼎,哪來那麼大的能耐把河圖石弄沉?

  多半是那塊石頭自己鬧出的么蛾子。

  河圖石是上古靈物,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收聚天地靈氣、日月精華,時間一長,難免生出點自己的想法——許是哪裡不順意了,消極怠工鬧起了小脾氣。

  這小姑娘不過是運氣不好,趕上了趟兒。

  連蘇毓本人也不認為此事是那小爐鼎的責任,不過他的想法與師兄略有不同。

  變故發生時,在場諸人被狂風巨浪鬧得措手不及,沒看清河圖石當時的異狀,他這個旁觀者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河圖石中蘊含的靈力,分明是向那爐鼎的體內湧去的。

  這事極為反常,就像把汪洋大海灌入一隻小茶壺裡,按理說無論如何也裝不下,甚至很可能把茶壺沖毀,但她卻安然無恙。

  始作俑者自然不會是那凡人爐鼎,只能是河圖石——大凡這類老東西,總有一些特別的作妖手段。

  大抵是想偷奸耍滑,又兼為老不尊,見那爐鼎生得美,便見色起意,跑她軀殼裡去了。

  他雖不喜那爐鼎,倒也不至於因此遷怒於她。

  蘇毓從靈池裡站起來,披上衣裳,走出洞窟,從袖中取出紙鶴,正要注靈,臨時又改了主意,把鶴收回袖中——出了這樣的事,師兄一定會來掩日峰查看,屆時搭他的順風鶴回山巔便是。

  也不知流逝的靈力能不能討回來,還是能省則省罷。

  他折回洞窟中,在池邊坐下,凝神入定,盡量將消耗降至最低。

  ……

  小頂回到隊伍中,許多人向她投來同情的目光,誰都不會以為這麼個嬌嬌悄悄的小姑娘能把上古靈物弄壞。

  但是河圖石是在她摸過之後沉水的,不知掌門會不會追究了。

  小頂看了看手心,看不出什麼異樣,不過上面還殘留著方才那種麻麻的感覺。

  她又將神識潛入靈府中,一看便吃了一驚——她的原身被雷劈得焦黑焦黑。可是眼下卻恢復了不少,隱隱能看得清原來的顏色和光澤了。

  她喜出望外,連忙往爐膛裡一看,原先那紅光凝聚成的小團還在,比昨日又凝實了許多,看得清楚形狀了,卻不是丸形,而是橢圓形,一頭大,一頭小,不似她以前煉的藥丸,卻像一枚紅彤彤的小蛋。

  小紅蛋彷彿能感覺到她目光似的,叫她一看,便躲進了角落裡。

  小頂覺得很新鮮,她煉過丹藥,煉過法器,還從沒煉過蛋。

  她有心仔細研究一下,然而大庭廣眾的,不能在靈府中待太久,她只能依依不捨地出了靈府。

  入門禮還在繼續,河圖石沒了,靈根自然是測不下去了。

  好在小頂本來就排在後面,剩下沒測的不過四五人,雲中子承諾擇日補測,又安撫了眾弟子幾句,便打發他們分批乘鶴離去。

  不一會兒,弟子們差不多都走光了,大昭峰頂只剩下內門諸人和小頂。

  雲中子臨時設了個禁制,防止別人闖入,便有兩名內門弟子潛入湖底,將河圖石打撈出來,放在湖邊。

  雲中子上前查探一番,神色凝重,搖搖頭:「河圖石靈力盡失,已經與尋常岩石無異了。」

  聞言,弟子們臉上都現出憂色——河圖石與連山君的靈池以術法相連,只要石中靈力還在,便是沉入水底也無妨,可石中靈力散盡,那麼靈池自然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雲中子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狐,沉思片刻,吩咐了內門諸弟子幾句,然後將小頂帶回了自己的山堂。

  取得她的同意後,雲中子如上回一般將一縷靈氣探入她經脈探查,這回深入她的奇經八脈,連同靈府、識海、氣海都兜了一轉——然而他所進入的靈府與小頂自己的神識可進入的靈府卻不是一回事。

  雲中子查探到的靈府狹小而昏暗,猶如一個小小洞窟,既沒有書,也沒有煉丹爐,完全符合一個凡人靈府該有的模樣。

  不過這一圈轉下來,他仍是大吃一驚。

  他在小頂的經脈裡發現了充盈奔湧的靈氣,幾乎要滿溢出來——顯然那河圖石中的一部分靈氣,順著她的經脈湧入了她體內。

  她不過是一個凡人,資質平庸,也不曾修過道,經脈不曾受過經年累月的靈氣沖刷與拓寬,十分細窄。

  那樣海量的靈力瞬間灌入,按理說她的經脈根本無法承受,凡人之軀又怎麼能容納這麼多靈力?

  雲中子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想了想,讓小頂先回去歇息,然後立即駕鶴去了掩日峰。

  蘇毓果然還在原地,盤腿而坐,雙目緊闔,沒有呼吸之聲——已是入定了。

  雲中子不由佩服這個祖宗,若是換了他,一定忍不住立即去大昭峰看個究竟,再不濟也會回自己房中去打坐,這祖宗卻在這冷颼颼的洞窟裡原地入定,等著自己來尋他,連催動紙鶴的這點靈力都不肯花,這是何等的精打細算!

  他往靈池中一瞥,嚇了一跳,情況比他料想的更糟,非但石頭裡的靈力沒了,連池子裡的也被抽乾了。

  他忙用神識喚了蘇毓一聲。

  蘇毓便即出定,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師兄請坐。」

  外間傳言連山君氣度非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今日他這做師兄的算是領教了一回,都火燒眉毛了還請坐,坐哪兒,光禿禿的池底麼?

  他瞥了眼滴水不剩的靈池,搔了搔頭頂:「河圖石出事了。」

  「我知道,」蘇毓還是一派雲淡風輕,「我經脈中的靈力也被抽去大半。」

  雲中子一聽炸了毛:「什麼?!」

  蘇毓無奈:「師兄,耳朵露出來了。」

  雲中子尷尬地搔搔頭,把炸出的耳朵縮了回去。

  蘇毓:「可知是何緣故?」

  雲中子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其時弟子們挨個測靈根,到小頂姑娘測時,突然狂風大作,異象頻生,石墜水中,打撈上來後發現一看,靈力已消失殆盡。」

  這些蘇毓都在水鏡中看到了,但他開離婁術看那爐鼎測靈根的事自然不能讓師兄知曉,便挑挑眉,露出恰到好處的訝異:「竟有這等事。這麼多靈力會去何處?」

  雲中子總覺得他的神色不太對頭,狐疑地盯著他的臉。

  蘇毓臉不紅心不跳,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

  雲中子懷疑自己想多了,嘆了口氣道:「我探了探小頂姑娘的靈脈,她體內靈氣充盈,石中的靈力似乎有大半到了她軀殼裡,不知她一個凡人,為何能容納這麼多靈力……那河圖石是上古靈物,想來有什麼不得而知的能為吧。」

  蘇毓微微頷首:「既已如此,探究原因於事無補。」

  要緊的是想個對策。

  最簡單的方法是找個寶貝替代河圖石,但上古靈物豈是那麼好找的?

  河圖石這樣的,放在大衍、太璞都是鎮派之寶,一時半會兒可找不來。

  且他自十一歲靈脈損毀,一直用河圖石中的靈氣蘊養,若是突然換成別的,經脈不適應,沒準直接崩了,誰也不敢冒這個險。

  雲中子急得眉頭都快打結了,不住地撓頭:「你還剩多少靈力?」

  「十之一二。」

  他昨日才從魔域回來,氣海中本來就只剩一半不到,在靈池中沒浸多久便出了這檔子事,不但沒養多少,還倒找回去不少。

  雲中子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原本想著,若是能剩個四五成,還能支應個三五月,也算有個迴旋的餘地——畢竟這祖宗的四五成,比起十來個元嬰綁一起還多。

  可是只剩一二成,出一次門就用完了。

  除非他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安安生生在門派裡待著,不出去搞事。

  「你能安安生生待個一年半載,不出去搞事嗎?」雲中子問道。

  蘇毓用一聲輕嗤回答他。

  雲中子長嘆一聲:「既如此,只有請師叔祖他老人家出山了。」

  蘇毓嘴角諷笑一僵,原本就缺少血色的臉又白了幾分。

  這位師叔住在萬艾谷,並非歸藏門人,只是與師祖相交莫逆,歸藏弟子便以自家長輩視之。

  老人家乃是修士中的奇葩,與師祖同輩之人,天資再怎麼差也修到元嬰了,就他還是個金丹。

  不過他修為雖數百年如一日的低下,但卻精通旁門左道——就沒有他不擅長的雜學。

  當初蘇毓自剖靈脈,是師叔祖給他治的。

  用河圖石給靈池供靈力的法子,也是師叔祖想出來的。

  蘇毓沒有猶豫太久,捏了捏眉心,無奈地點了頭。

  雲中子施了傳音咒,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阿修啊。」

  「師叔祖,別來無恙?」雲中子硬著頭皮寒暄了幾句,隨即將河圖石的變故簡單說了一遍。

  「噫,小毓在旁邊嗎?師叔祖跟你說……」師叔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洞窟中迴蕩,「你這情況得雙修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2:47 PM

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師叔祖純陽子雖不是醫修,但是醫道上的造詣十分高超,在整個修仙界屈指可數。

  只是有一個毛病,過分誇大雙修的效果。

  陰陽失調?雙修吧。

  經脈受損?雙修吧。

  身中奇毒?雙修吧。

  毛髮稀疏?雙修吧。

  得了不治之症?那必須雙修啊。

  雙修治百病,雙修解千愁。

  要是修一次不能解決問題,那就修兩次。

  雲中子和蘇毓深諳這位師叔祖的脾性,若非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敢勞他大駕。

  眼下就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

  果然,師叔祖一聽河圖石出事,靈池乾涸,立馬開始鼓動他雙修:「我早就跟你師父說了,河圖石只是權宜之計,要不是你當時年紀小,就該直接找個道侶雙修。

  「權宜之計就是給你過渡幾年的,到成年就該雙修了,怎麼還一直湊合下去了,真真不思進取……」

  雲中子聽他越說越激動,生怕老頭一個不小心背過氣去,他們奉師祖之命給老頭養老,可不想給他送終。

  忙道:「師叔祖教訓得是,不過事已至此,該如何是好呢?還請師叔祖賜教。」

  「什麼如何是好,當然是雙修啊。你都說了,河圖石的靈力被那小姑娘吸進身體裡了,雙修吸回來不就行了,」老頭嘖了一聲,「你們這些劍修大能別瞧不上玄素之術,陰陽相交,沖氣為和,方能順應天道。」

  「可是……」

  「別可是了,雙修吧。」

  蘇毓思忖片刻道:「敢問師叔祖,除此之外可有別的法子?」

  師叔祖不情不願道:「別的法子也有,離那姑娘五步之內,用流珠九轉之法,慢慢吸收靈氣也可以。只是效果比之雙修差遠了,朝夕相對幾個日夜,也比不上雙修一次的。」

  蘇毓陷入沉思。

  老頭繼續苦口婆心:「雙修有百利而無一弊,真的。」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阿修啊,小毓總是不肯雙修,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蘇毓:「……」以為他聽不見嗎?

  雲中子笑容僵硬:「呵呵,師叔祖真會說笑,我們小毓怎麼會……」

  純陽子頗有醫者的嚴謹和嚴肅:「有病得治,切不可諱疾忌醫。」

  雲中子偷覷了一眼師弟的臉色,忙打圓場:「沒病沒病,絕對沒病,他只是不想,不是不能……」

  蘇毓:「……」真是謝謝你了!

  「可惜我這爐丹剛開始煉,得守著火,」師叔祖頗為遺憾,「不然我親自來輔導小毓……」

  雲中子驚恐萬狀:「不必不必,豈敢勞動師叔祖的大駕。」

  「先不說了,我這裡還有點事,」師叔祖一邊說一邊掐斷傳音咒,最後還不忘叮嚀:「小毓,記得雙修!」

  「雙修」兩字在洞窟中久久迴蕩,餘韻悠長,大有繞樑三日之勢。

  雲中子撫了撫額角,覷了覷師弟:「師叔祖就是這樣子……」

  蘇毓已經平靜下來。

  他向來冷情又寡慾,還有些骨子裡的清高,不想找道侶,亦不喜用爐鼎,故此寧願費點事,隔三岔五浸泡在這冰寒刺骨的靈池中。

  不過那是有得選。

  真的走投無路時,他也不會和自己過不去——修道之人壽命動輒以百計,人活得久了,對人倫綱常便不那麼看重,在男女之事上本就比一般人隨意得多。

  況且轉念一想,河圖石生變也並非全是壞事,以往他每次靈氣行將耗盡,或是身負重傷,便不得不回到門派閉關,少則數日,多則數月。

  如今只要將那爐鼎帶在身邊,豈不是可以省去來來回回的麻煩?

  蘇毓不喜歡強人所難,若換了別人,他或許還會猶豫,可那女子既然哭著喊著要給他當爐鼎,如此也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雲中子囁嚅道:「回頭我把小頂姑娘的情況與師叔祖說說,請他再想別的法子。」

  蘇毓卻道:「不必,有勞師兄將那爐鼎喚來。」

  雲中子一臉錯愕:「你打算做什麼?」

  蘇毓目光中微露詫異,旋即明白過來,雲中子滿腦子腐儒的三綱五常,自然看不慣他用爐鼎。且那爐鼎慣會裝乖扮可憐,引得師兄憐惜她也不為怪。

  他道:「師兄不必多慮,我與她不過各取所需,我不會傷她性命,若虧損太過,事後與她些靈藥蘊養便是。」

  他雖不喜那爐鼎,也不會故意去難為她,比之一些以折磨凌虐爐鼎為樂的修士,已算厚道主人了。

  生而為爐鼎,通常不能指望太多。

  他頓了頓,催促道:「有勞師兄傳信。」

  雲中子卻遲遲沒有動作,臉卻越憋越紅,眼看要把尖尖毛嘴都憋出來了:「這……不太妥當吧……」

  「師兄多慮了,我有分寸。」蘇毓胸有成竹。

  「這……恐怕不太安全吧?」

  蘇毓想了想,但凡修道,多少都有些風險,玄素之道也不例外,師兄想必是怕他沒經驗,岔了真氣,適得其反。

  便出言安慰道:「師兄不必擔心,我小心些便是。」

  雲中子欲言又止半晌,終於還是傳音給金竹:「帶小頂姑娘來一趟掩日峰。」

  ……

  小頂正窩在靈府中啃書,得知新主人召喚,頓時喜上眉梢,當即跟著金竹出了門。

  到得掩日峰,紙鶴落下,金竹帶著小頂走到洞窟門口,停住腳步,躬身行禮:「啟稟師父,師叔,小頂姑娘到了。」

  便聽裡頭有個清冷的聲音答道:「進來。」

  小頂走進洞中,只見裡頭不似一般洞窟般幽暗,洞中懸著顆明珠,散發著瑩瑩冷光。明珠的光並不強,但岩壁上遍生水晶,頂上亦有無數晶簇流蘇般垂下來,便將洞窟映照得猶如冰壺世界。

  小姑娘沒有不愛亮晶晶的,即便小頂是隻爐子,面對這樣美麗的景象,也不由睜大眼睛,看得入了迷。

  雲中子輕咳了一聲:「小頂姑娘……」

  小頂這才回過神來,按著這幾日學的規矩,一板一眼地向兩人行禮。

  掌門身邊的瘦高男子,自然就是連山君了。

  這幾日她聽不止一人說連山君乃是修仙界第一美男子,難免對這新主人寄予厚望,今日一見,才知道傳言往往不可信。

  這位連山君雖然說不上醜,比那奇醜無比的西門公子順眼許多,但是要說第一美男子,那實在言過其實了,不說別人,單是金道長,便可以甩他百八十里了。

  不過她還是盡量掩飾自己的失落,身為一隻爐子,挑剔主人的相貌,實在很不應當。

  蘇毓見她打量自己,全然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臉色微沉——雖說他不在意皮相,但是但凡見過他這張臉,怎麼會記不得。

  這爐鼎定是在裝模作樣,妄圖引他多想——想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在意起來。

  這卻是高看了小頂。

  她是真沒認出眼前這個瘦子,便是當日破廟中解救她的恩人。

  十個修士九個瘦,除了像西門馥那樣醜得出類拔萃的,在小頂眼裡都差不多。

  若是易地而處,就相當於把幾十隻形狀一樣,花紋也差不多的爐子放在一起,讓你辨認哪一隻幾天前見過,想必也不太容易。

  雲中子夾在中間,見兩人之間氣氛僵硬冷淡,越俎代庖地替他們尷尬起來。

  正想著怎麼緩和一下,便聽他師弟道:「你可願意做我爐鼎?」

  小頂本以為新主人好歹要煉一爐丹試試她的本事,沒想到這麼爽快,一見面就肯收她,頓時喜出望外,兩眼放光:「願意,很願意!」

  連山君頷首:「可以,但你我之間,僅此而已。若有非分之想,便到此為止。」

  小頂連連點頭,雙頰因為激動透著紅暈,眼中水光瀲灩:「我只想,做你,爐鼎。」

  她不知道什麼叫做「非分之想」,但她除了當爐子沒有別的想法,自然樂意。

  蘇毓臉色微微一沉,若非他知道這爐鼎心機手腕了得,也要被她這無欲無求的模樣騙了。

  他冷冷道:「你放心,是我有求於你,該補償的,不會少了你。」

  小頂連忙擺手:「不,不要,能當你的,爐鼎,就行了。」

  蘇毓不想再看她做張做致,捏了捏眉心道:「我也乏了,你先退下。」

  小頂滿懷期待:「什麼時候,開始?」

  饒是蘇毓知道這爐鼎恬不知恥,也被噎了一下。

  就如此……迫不及待麼?

  不過他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既然下定了決心,遲早都一樣,想了想道:「明日。」

  小頂眉花眼笑,這新主人雖然話少,也不愛笑,做事倒是很爽快:「好,我等著。」

  雲中子憋了半天,不知怎麼開口,眼看著兩人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敲定了,終於再也憋不住了。

  這崽子真可憐,怎麼攤上這麼對不負責任的父母!

  他越想越氣,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你們好歹等胎坐穩吧!」

  蘇毓:「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3:17 PM

第十三章 火上澆油

  雲中子觀他神色,越發驚愕:「你不知道?」

  饒是蘇毓寡情,這會兒也生出了怒氣。

  這爐鼎懷有身孕,竟還來招惹他,莫非是想成事後把腹中的孩子栽到他頭上?

  他睨著那爐鼎,目光裡閃過殺意。

  小頂壓根不明白「坐穩胎」是什麼意思,眼眸中露出困惑,就如秋水生霧,煙水迷離的樣子越發勾人。

  她當然也看不出殺意這種高級情緒,見新主人瞪自己,便沖他嫣然一笑。

  這一笑當真是千嬌百媚,能讓石頭開出花來。

  可惜她在蘇毓眼裡已然是個毒蘑菇,越是色澤鮮妍越是身懷劇毒。

  他一口氣堵在心口,甚至懷疑這爐鼎在挑釁自己。

  這會兒雲中子終於回過味來,對師弟道:「你不是看了我的信……你!」

  蘇毓被當面揭穿也毫不心虛,面不改色,避重就輕:「此事稍後再說。」

  雲中子也懶得同他計較這些:「現在你知道了,雖是意外,總也是喜事……」

  說著向他是眼色,繃著一張冷臉,一副要拔劍殺人的樣子,崽子娘多心寒吶!

  蘇毓面無表情:「不是我的。」

  雲中子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眼睛,摀住嘴:「這……」

  他看看一臉坦蕩的小爐鼎,又看看面沉似水的自家師弟,彷彿明白了什麼,立時住了嘴。

  蘇毓捏了捏眉心,懶得與師兄多解釋,走到小頂跟前,睨了她一眼,冷聲道:「伸手。」

  小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些不安,不過主人發話,她還是乖乖地伸出手來。

  蘇毓瞥了一眼她白皙小巧、柔若無骨的纖手,眉頭一蹙:「手腕。」

  小頂撩了撩袖子,露出凝脂般的皓腕。

  蘇毓視若無睹,將兩指搭在她腕上,便將一縷靈力打入她的經脈中。

  小頂只覺手腕上先是一涼,彷彿一塊寒冰貼上來。

  隨即一痛,像是被人用一根紮滿冰芒的鞭子抽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想縮回手,手腕卻被蘇毓的另一隻手牢牢禁錮住,一動也不能動。

  那條冰鞭子像是鑽進了她的經脈,在她身體中遊走,游到哪兒,便是一陣針紮般的疼。

  同樣是以一小縷靈力入經脈探查,掌門的靈力像個彬彬有禮的客人,每行一寸都小心翼翼,唯恐打擾了主人。

  蘇毓的靈力卻十分蠻橫,到處興風作浪,如入無人之境,恨不得把主人家房頂都掀了。

  小頂紅了眼眶,抬眼看向新主人,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

  蘇毓撇開眼,薄唇裡吐出兩個字:「忍著。」

  他並非故意折磨她,卻也沒什麼憐香惜玉之情。

  雲中子卻是見不得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樣子:「你倒是輕點……」

  蘇毓沒理睬師兄,靈力在她經脈中運轉一圈,便即收回手,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師兄:「妖氣。」

  雲中子眉頭一跳,他探查的時候怕傷及這小姑娘的經脈,有所保留,只探到令脈便急忙收了手,卻不曾深究。

  蘇毓一挑眉,問小頂:「孩子是誰的?」

  小頂揉了揉叫他捏得發紅的手腕,怔怔道:「孩子?」

  蘇毓見她還在裝傻充愣,目光越發冷戾:「你腹中的孩子,別說你不知道。」

  小頂連忙搖頭:「不不,沒有,孩子。」

  頓了頓,用手比劃,食指拇指做個圈,三指翹起:「肚子裡,是個蛋。」

  蘇毓有一瞬間的疑惑,不知她是真傻還是裝傻:「蛋是哪裡來的?」

  小頂再不會看人臉色,這會兒也知道新主人不開心,是不滿意她爐子裡有個蛋嗎?

  她想解釋,但越是急,便越是詞不達意:「光腚男人……在廟裡,我脫衣裳,給他蓋……他給我,大鳥吃……」

  蘇毓忍無可忍地打斷她:「不必告訴我這些。這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

  想到那衣裳還是他給的,他們居然就在他的衣裳底下行那齷齪之事,不由一個激靈,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

  本來是形勢所迫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心裡已是不甘願。

  如今得知她有孕在身,此事便只能作罷了。

  但是靈力是必須拿回來的。

  蘇毓想了想,對小頂道:「你先退下,明日會有人去接你。」

  小頂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紅痕,心裡對這新主人有一萬個不滿意,若是叫她自己挑,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要這麼個主人。

  但是書上既這麼寫,連山君也收下她了,似乎也沒有別的法子。

  向來只有主人挑爐子,沒有爐子挑主人的。

  ……

  待小頂走後,雲中子偷偷覷著師弟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安慰:「小毓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蘇毓捏了捏額角:「我與她真的沒瓜葛。」

  雲中子一臉瞭然,拍拍他的臂膀:「師兄都明白,大丈夫何患無妻,那個……咳咳,節哀順變吧……」

  蘇毓太陽穴突突地跳:「不是……」

  只好耐著性子,將如何在外山破廟中如何殺金甲門二弟子,如何無意救出此女,又如何與她衣裳蔽體之事說了一遍。

  「我與她只是萍水相逢,並無肌膚之親。」

  雲中子半晌才想明白,隨即眼皮一跳:「你還殺了金甲門的人?!」

  同樣是大開殺戒,也分對象。魔域那種法外之地,殺來殺去全憑本事,或者犄角旮旯裡的小門派,滅了滿門也沒人替他們喊冤。這在修仙界的名門正派中,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但是金甲門不一樣,此派不大不小,屬於二三流,背地裡幹的勾當盡人皆知,但明面上是個正道門派,掌門又難纏,殺他門徒就有些麻煩。

  蘇毓滿不在乎:「殺了就殺了。」

  「他們哪兒得罪你了?」

  「醜。」

  雲中子:「……」

  他揪了揪頭髮:「罷了,此事暫且不提。小頂姑娘那邊,你打算如何?我看這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多半是被妖物蠱惑……」

  蘇毓壓根不關心她與妖物的瓜葛,她被騙還是騙了別人,又與他何干?

  他無所謂地拂了拂袖子:「該如何便如何。」

  雲中子:「你……」

  蘇毓閒閒道:「師兄別多想,她懷有身孕,我自不會碰她。只用流珠九轉之法汲取靈力便是。」

  雲中子鬆了一口氣,隨即皺眉:「那她豈不是得寸步不離地待在你身邊?」

  蘇毓掀了掀眼皮:「自然。待我七海充盈,便讓她回紫玉峰去。」

  在他眼裡,那女子仍舊是個爐鼎,只是換種方式用罷了,自是他需要便用,不必同她客套。

  未料雲中子卻翻臉道:「不行。」

  蘇毓一怔。

  雲中子:「雖說我收她入門是陰差陽錯,但既然她已是我門下弟子,便不能缺課。」

  他平時是個麵團性子,但若是有小崽子敢缺課,他能吃人。

  蘇毓瞭解他師兄,略一思索,深感沒必要在這些事上與他對著幹,便退了一步:「那便讓她每日放課後過來。」

  雲中子得寸進尺:「你打算讓我弟子給你白幹活?」

  蘇毓挑了挑眉。

  「本來是你們小兩口之間的事,我不好多說,」雲中子無情道,「但既然你們沒關係,小頂姑娘又是我門下弟子,就是另外一說了。只要我一日是掌門,門派中便沒有以上欺下,以強凌弱的道理。」

  歸藏與大衍、太璞等宗門不同,師徒之間的等級沒那麼森嚴,便是最下等的外門弟子,也不用對掌門卑躬屈膝。

  他挺了挺腰板,振聾發聵道:「我歸藏弟子沒有做白工的道理。」

  他看那小姑娘傻乎乎的,不替她談妥,哪裡鬥得過這吃骨頭不吐渣的祖宗。

  蘇毓:「……」

  雲中子正氣浩然,迎著他的目光,一副幫理不幫親的架勢。

  蘇毓情知拗不過他,點點頭道:「我傳她一門道法便是。」

  雲中子這才心滿意足,這祖宗一身絕學,至今沒有親傳弟子,只有他首徒得他偶爾指導幾招劍招。

  小頂能同他學點東西,這一遭倒也不虧。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

  是夜,小頂把僅有的幾樣東西打了個包袱——幾根鳥毛,幾塊靈石,還有一件恩人給她的衣裳,她前幾日已經托照顧她的姐姐用法術洗淨了,又在院子裡曬過,只等著什麼時候見到恩人好還他。

  打點好行李,她便鑽入靈府中,繼續啃書。

  掌門這幾日教她認字,除了《千字文》以外,時不時教她一些常見的字,她已經能連猜帶蒙地讀一些短句子了。

  連山君和她說的話,大部分都不長,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

  不過懂的越多,她的心就越涼。

  這個新主人,顯然不怎麼愛惜爐子,經常把她弄得喊疼。

  她提醒他【小頂不行了,要壞掉了嗚嗚嗚,真的要壞掉了】,但是他卻從來不理會。有時候還會故意對著幹,用「口口」狠狠地口她。

  不認識的字太多了,不過她懷疑是用撥火棍之類的東西捅她爐膛。

  為什麼要這麼對一隻爐子呢?

  她看不下去了,合上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終於找到了新主人,她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雖然爐子不該挑剔主人,但哪個爐子不想要個仙君那樣和氣的主人呢?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第二天天一亮,掩日峰便來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3:23 PM

第十四章 好聚好散

  第二日一早,小頂聽到敲門聲,連忙把收拾好的小包袱挎在肘彎裡去開門。

  打開門一瞧,門外站著個著紅衣的年輕男子。

  「你就是小頂姑娘吧?」他熱情地接過小頂手裡的包袱,「哎喲喲,可真是個小可人兒。這小臉水靈的,怎麼長的,嘖嘖……」

  小頂一頭霧水:「請問,你是?」

  她已經放棄認人了,這些天遇上的人,個頂個的瘦,除了衣裳頭髮能看出男女,眼大眼小、鼻子高低哪裡那麼容易記。

  「哦哦!忘了自報家門了,瞧我這糊塗的!」紅衣男人一拍腦門,摘下腰牌沖小頂一亮,金光閃閃的牌面上刻著「大淵獻」三字。

  「這是我大名。」

  小頂只認識一個「大」字,抱歉道:「我,不太識字。」

  紅衣人忙道:「我大名叫做大淵獻,大淵獻姑娘知道麼?地支最後一位,你稱呼我小名『阿亥』就行。我是掩日峰的傀儡人,奉主人之命來接小頂姑娘。」

  小頂困惑:「傀儡人?」

  「噫,小頂姑娘不曾聽說過傀儡人?」傀儡人阿亥一邊請她騎紙鶴,一邊解釋,「傀儡人就是假人,修士做了來替自己做雜事的,我們歸藏沒有雜役,灑掃庭除啊,修剪花木啊,燒火看灶啊,都用傀儡人。明白了嗎?」

  小頂明白過來,點點頭,她是爐子,同樣是替主人幹活的,說起來他倆差不多。

  她頓時對這阿亥生出了些許親切感。

  一爐子一傀儡騎上鶴,向著掩日峰飛去。

  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騎鶴的弟子,弟子們一見阿亥,就像看到了瘟神,連忙控著鶴避讓。

  阿亥得意道:「知道為什麼他們都躲著我麼?」

  小頂捧場:「為什麼?」

  「他們怕不小心蹭到我,」阿亥嘚瑟,「我們掩日峰的傀儡人很貴的,蹭破我一塊皮他們得賠掉褲子。我們和其他傀儡人不一樣,我們是有心的。」

  他拍拍心臟的位置:「這裡嵌著慧心石。當年純元道君,也就是現在這位連山道君的師父,尋到十洲最後一塊慧心石,剖成二十二小塊,造了我們二十二個。我這樣的,值五十萬上品靈石呢。」

  小頂肅然起敬:「哇!我才值,十萬。」這是她聽綁她那兩個修士說的。

  「能賣十萬已經很了不起了,畢竟你是真人嘛,真人賣不出價錢,」阿亥安慰她道,「其實我還是最便宜的一個,因為我是最後一個,慧心石不太夠,缺了一小塊,所以我有點缺心眼。」

  小頂欣喜地睜大眼睛:「我,也是!」仙君以前就經常笑著說她缺心眼。

  「這麼巧?」

  兩人相視片刻,一起沒心沒肺地「哈哈哈」笑起來。

  阿亥一路自顧自說個不停,一說一串,得啵得啵的沒個停歇。

  他語速快,小頂聽不大明白,不過十分捧場,聽得很認真。

  「我話是不是有點多?」阿亥喘了口氣道。

  小頂實誠地點點頭:「真多。」

  「沒辦法,我們二十二個傀儡人共用一張嘴,」他解釋道,「道君喜靜,要誰回話就把嘴給誰安上。」

  他臉色嚴肅起來,好心提醒她:「對了,你到了掩日峰,可得小心些,我們道君脾氣不好,又最討厭缺心眼,你別惹惱了他,回頭他把你嘴給摘了,等等……」

  他一拍腦門:「忘了你是真人,那還好,最多砍你腦瓜,看我這缺心眼!哈哈哈!」

  小頂:「哈哈哈!」

  她喜歡這個阿亥,都是瘦子,他可比凶巴巴的新主人可愛多了。

  「換了從前,道君是不肯用我的,」阿亥笑了會兒,幽幽嘆了口氣,「不過現在他倒了大黴,就想起我啦。我缺心眼,最省靈力……啊呀,飛過頭了。」

  一爐子一傀儡忙掉轉鶴頭往回飛。

  連山君的府邸在掩日峰頂,比之掌門山房的簡樸,他的住處簡直可稱窮奢極欲。

  從半空中俯瞰,成片的翡翠瓦閃著粼粼的光,猶如萬頃碧波。白玉鋪就的迴廊百折千回,蜿蜒在樓閣與芳樹之間,如同仙子的白練。

  屋後的山林便是苑囿,成片成片的霜花瑩白如雪。

  這已經不能稱之為府邸,便是人間帝王的宮殿,也難以與之比肩。

  仙鶴落到大門前,阿亥上前推開大門:「小頂姑娘,有請。」

  他一邊帶著小頂往後院去,一邊給小頂介紹:「這裡原是老主人純元道君的住處。老主人就愛蓋房子,攢了錢就蓋房子,看這些廊柱,每棵都是萬年以上的西儀樹。」

  繞過屏門,便是前庭。

  正當中是一方巨大的水池,池中央栽著一棵數十人合抱的玉梧桐。

  枝幹是黑玉,樹葉是綠玉,枝葉間點綴著一串串粉白桃紅的玉果,微風拂過,發出泉水般泠泠淙淙的聲響。

  一隻金鳳站在枝頭輕輕吟唱,時不時停下啄一顆玉果,見有人來,也不躲,只是擺擺金流蘇般的尾羽。

  小頂看得眼花繚亂,一雙眼睛不夠用。便是九重天上仙君的仙宮也沒有這麼富貴的。

  她跟著阿亥繞來繞去,走了半天,兩條腿都發酸了,終於走到了連山君的住處。

  他的院子倒是挺素淨,也不算大,三進的院落,前頭是正堂、書齋,後頭是寢堂、靜室和內書房。

  放著那麼多侈麗的樓台不住,住這麼個不起眼的地方,很有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意思。

  一走進院門,小頂便看到廊下整整齊齊站著一長溜傀儡人,每個都是和阿亥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高矮胖瘦分毫不差,眉眼也一模一樣,只是這些傀儡人都沒有嘴。

  本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阿亥,立時收斂,壓低聲音道:「這會兒道君應當在書齋,今早我看他臉有點黑,怕是不太爽利,小頂姑娘可小心著點,別得罪他。」

  小頂感激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話音未落,便聽書房竹簾裡傳出個冷冷的聲音:「為何去了這麼久?」

  阿亥打起竹簾示意小頂進去,一邊小心翼翼賠罪:「那個……」

  不等他解釋,蘇毓便不耐煩地一挑眉:「退下。」

  阿亥捂著倖免於難的嘴,劫後餘生般地退了出去。

  傀儡人一走,書房裡只剩下蘇毓和小頂兩人。

  蘇毓坐在書案前,手捧著一卷書,他今日著了一身玉色的廣袖羅衫,不曾束髮,墨髮用絲絛鬆鬆地一束,隨意披拂在肩頭。

  和煦的晨光穿過窗前竹影,斑斑駁駁地灑落在肩頭,便像是畫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不過小頂腦袋裡沒有半點詩情畫意,全然欣賞不來。

  她的目光落在他脖頸下面露出的那一小片白皙肌膚和鎖骨的凹陷上——蘇毓穿的是家常衣裳,中衣的交領開得有些低。

  不但乾癟沒肉,骨頭也是裡出外進,小頂暗忖。

  蘇毓感覺到她大剌剌的視線,微微蹙眉,抬手掖了掖領子,將脖頸以下全部遮掩住。

  原來他也知道自己這模樣太寒磣,不好意思見人,小頂對這新主人生出幾分同情,大人不記小人過地原諒了他昨日的所作所為。

  蘇毓放下書,撩起眼皮,冷淡地看了小頂一眼:「從今往後,你便住在掩日峰。」

  他頓了頓:「不過若是存了什麼別的心思,休怪我不客氣。你可明白?」

  小頂茫然地搖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明白。」

  蘇毓眉頭一跳,不由自主捏住了一塊玉鎮紙,捏得指節發白:「……總之你要守這裡的規矩,若自作聰明,犯了忌諱,我絕不會輕饒。」

  小頂隱約有些明白了:「我,不聰明。」

  雖然掌門常誇她聰明,但她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再說爐子聰明還是笨有什麼關係?

  她自辯:「可是我,結實耐用。」

  蘇毓:「……」

  這爐鼎腰如約素,彷彿一折就會斷,哪裡結實耐用了……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竟不知不覺叫這狡詐的爐鼎帶偏了,真是好險。

  他沉下臉色,紆尊降貴道:「我已答應師兄授你一門術法,你想學什麼,自己說吧。」

  小頂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半晌,雙眸忽然一亮:「什麼,都可以?」

  「只要是我會的。」

  他頓了頓,拉下臉又補上一句:「除了玄素之術。」

  「認字,也可以?」

  蘇毓有些意外,他以為這爐鼎不是選劍術便是學五行法術,尤其是劍術,能得他指點一招半式,一般劍修怕是會喜極而泣。

  不過轉念一想,他便明白過來。這爐鼎資質不佳,無論選劍術還是法術,都會露短,他最不喜資質駑鈍之人,她自然討不得好。

  反倒是讀書習字,手把手地教,難免耳鬢廝磨,再來個紅袖添香……

  蘇毓心中冷笑,這爐鼎想得倒是美。

  「可以。」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小頂粲然一笑:「多謝……」這可幫她解了燃眉之急。

  蘇毓見不得這爐鼎巧笑倩兮的樣子,不欲與她多言,三言兩語交代完,便叫來阿亥吩咐道:「你帶她去認認地方,說清楚規矩。」

  又對小頂道:「放課後立即回來,不可在外嬉遊。」尤其是與男弟子勾勾搭搭。

  小頂趁機問道:「今晚,就要嗎?」

  蘇毓一張謫仙般的俊臉頓時黑如鍋底,難以置信地盯著她,這爐鼎簡直是令人髮指!

  他薄唇裡吐出的話語比冰還冷,比刀刃還薄:「事已至此,你以為我還會要你當爐鼎?」

  小頂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間不知所措,愣怔半晌,忽然回過味來。

  這是好事啊!

  她不喜歡書給她找的主人,但是身為爐子怎麼能主動換主人呢?

  眼下可是連山君先不要她的,這就怪不得她了。

  畢竟是來到這裡後的第一任主人,雖然不咋的,還是要和他好聚好散。

  她禮貌地問道:「那我能做,別人的,爐鼎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3:29 PM

第十五章 厚顏無恥

  饒是蘇毓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冷冷盯著眼前這張豔若桃李的臉,試圖從那對剪水雙瞳裡看出一絲心虛。

  什麼也沒有,這爐鼎理直氣壯,坦坦蕩蕩,直視他的雙眼,甚至還歪了歪腦袋,忽閃了兩下眼睛。

  「可以嗎?」小頂見他半晌沒回音,心中忐忑,又問了一句,「你,不要我,我找別人。」

  蘇毓恍然大悟,原不過是打著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主意。

  「這是你自己的事,不必來問我。」他漠然道。

  小頂嫣然一笑,大有買賣不成仁義在的豁達:「謝謝。」

  蘇毓觀她神色欣然,不似作偽,不得不感嘆這爐鼎會做戲,難怪能將雲中子騙得團團轉。

  小頂卻是已經憧憬開了。

  下一任主人該找誰呢?她想過給恩人當爐子,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只是她不知恩人的下落,去找也沒個方向。

  當然,找不到是自欺欺人的藉口,主要還是恩人生得平平無奇,若是他像金道長那般美絕人寰,這爐子便是把六合八荒翻個底朝天,都要把他挖出來以身相許的。

  總之,她已經在心裡打定了主意,就金道長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似乎不曾聽說過金道長煉丹。

  連山郡是金道長的師叔,想來是知曉的,正好順便打聽一下。

  小頂便問道:「金道長,用得著,爐鼎嗎?」

  蘇毓呼吸一窒,雖然知道爐鼎是在激他,卻也不免有些心氣不順。

  雲中子的五個弟子中,金竹修為算是中游,又因為幼時被人下了奇毒,壞了樣貌,但他有個其他人都望塵莫及的優勢——他家有礦。

  十洲境一共六條主要的靈石礦脈,金家就佔了三條,而金竹身為嫡長子,自是要承襲家業的。

  也就是說,他擁有十洲境一半的靈石礦。

  金竹向來低調,金家繼承人的身份,只有內門弟子知曉。

  也不知這爐鼎從哪裡打探出的消息,果真是無孔不入。

  蘇毓自然不差錢,但若是認真和金竹比家產,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冷若冰霜道:「用不著。」

  小頂一聽傻了眼,小臉頓時垮了下來:「為……為什麼呀?」

  蘇毓冷冷睨了她一眼:「我奉勸你別打內門弟子的主意。」

  頓了頓,帶上幾分冷厲之色:「有我在派中一日,豈容你壞了內門風氣。」

  小頂不知道何謂「風氣」,她連猜帶蒙,料想是嫌她煉丹時冒煙了。

  但是這就沒道理了,哪隻爐子不冒煙吶!

  何況她的煙也沒多少,就不能開了門窗通通風麼?

  她心裡委屈,奈何嘴笨,不擅長與人爭辯,只能訥訥道:「白送的,也不要嗎?」

  蘇毓越發不齒,就這麼自輕自賤麼?果然是無可救藥的爐鼎。

  小頂想起金道長圓圓的臉蛋和鼓鼓的肚子,實在捨不得就這麼放棄,看了一眼現任主人,乾脆死馬當成活馬醫:「你,能幫我,說說嗎?」

  蘇毓差點沒背過氣去,每次他覺得這爐鼎的臉皮已經登峰造極,她總能突破自我,給他下一個驚喜。

  這是把他當成拉皮條的麼?他都快氣笑了,一個眼風掃向一旁的阿亥,冷聲道:「帶她出去。」

  說罷便垂下眼眸不理人了。

  阿亥正努力把自己展平了貼在牆上,假裝不存在,聞聲打了個冷顫,走到小頂身邊,用胳膊肘輕輕捅捅她,小聲道:「小頂姑娘,走吧……」

  小頂便是再不會看人臉色,也聽出連山君語氣不善。

  不答應就不答應,拿一隻爐子出氣很了不起麼?

  她好性子,可也不是全然沒脾氣的,當下也不笑了,拉下臉來:「那我,走了。」

  蘇毓眼皮也不抬一下,自顧自拿起書卷來看,吩咐阿亥道:「告訴她這裡的規矩。」

  阿亥偷偷拉她袖子。

  小頂卻沒動,看向蘇毓:「不用,告訴規矩。」

  蘇毓挑了挑眉,不知道她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

  小頂挺了挺胸脯:「我,走了。」

  說著從阿亥手裡拿過自己的小包袱挎上:「走了,不回來。」

  蘇毓這回總算抬起了眼,用指尖點點桌案,嘴角微微揚起。

  阿亥嚇得一縮脖子,遊魂一樣飄到一邊,緊緊貼回牆上。

  蘇毓:「我說過,今日起,你住在掩日峰,直至我命你離開。」

  小頂莫名其妙:「你,又不要我。」

  這是在要挾他?

  蘇毓仍舊含著笑,但聲音冷得能把人血液凍成冰:「你留在這裡,直至我恢復靈力。」

  小頂卻是不怕他的,就事論事道:「你的靈氣,關我,什麼事?」

  她是來當爐鼎的,當不成爐鼎,留在這裡做什麼?

  蘇毓冷不丁叫她一噎,這是有恃無恐,知道自己有求於她。

  她的話的確是挑不出什麼理來。

  但是連山君是講道理的人嗎?

  不,他壓根不能算人。

  他沉下臉道:「河圖石是你摸壞的,我因此沒了靈氣,你這麼一走了之,是不打算賠了?」

  不是最喜歡裝傻賣乖麼,繼續裝。

  果然,爐鼎一聽這話便慌張起來,小臉便是一白,愣愣地道:「可是,掌門說……」

  若是換個有點良知的人,訛一個小姑娘多少會心虛。

  然而良知這種東西,蘇毓自是沒有的。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師兄仁善,不想追究罷了。我卻沒那麼好說話。」

  小頂未料還有這一出,訥訥道:「我……我願意,賠的。」

  蘇毓輕嗤一聲:「河圖石乃上古靈物,本是無價之寶,念你不是故意為之,賠一百萬上品靈石即可。」

  小頂對錢財沒什麼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值十萬靈石。

  她伸出手,低下頭開始認真掰手指。

  蘇毓:「……」裝傻也不用做到這種程度吧。

  小頂掰了半晌,發現一百萬靈石能買十個她,臉色更白了。

  這得把她賣十次啊!

  蘇毓看著火候差不多,這才矜持道:「本來只要你聽從吩咐,我也不欲難為你。既然你不願意,那便照價賠。」

  那爐鼎果然服軟,小嘴癟了癟,秀氣的腦袋微微耷拉著:「我,聽你的。」

  雖是裝的,倒也有幾分可憐,蘇毓暗忖。

  他心氣順了,紆尊降貴地一點頭:「既已明白了,那便退下吧。」

  又掃了阿亥一眼:「還等什麼?」

  從連山君的書房出來,小頂蔫頭耷腦,只覺前路茫茫——爐鼎沒做成,還莫名其妙背了一屁股債。

  阿亥清楚他們道君是什麼貨色,十分同情這小姑娘,安慰道:「小頂姑娘,節哀順變吧,往好了想,至少你是真人,總有死的一天,死了也就不用還債了。」

  小頂茅塞頓開,有道理啊!

  她對阿亥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阿亥,你,真聰明。」

  阿亥搔搔後腦勺:「不過爾爾啦。是你太傻了,哈哈哈。」

  小頂:「說的是,哈哈哈。」

  修士耳聰目明,蘇毓在書房中聽到他們憨傻的笑聲,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這爐鼎竟然連假人都不放過!

  他連節省靈力都顧不上了,屈了屈手指,便有一個響雷在小頂和阿亥當頭頂炸開。

  一爐子一傀儡便即閉上了嘴。

  等雷聲停歇,阿亥對小頂道:「我先帶你四處轉轉,一邊走一邊告訴你哪些地方是禁地。本來那些不能進的地方都設了禁制,不過現在道君靈力不剩什麼,什麼地方都要摳摳索索,禁制便停用了。」

  他說著將小頂帶到後院,指著緊閉的正房道:「這是道君的寢堂,不過他一般不睡覺,每晚在東軒靜室裡打坐。這兩處,沒有道君允許,誰也不能進的。」

  接著,他將小頂帶到西廂:「小頂姑娘往後便住這裡。」

  廂房比正房小了些,不過比起小頂前幾日住的客館,已是寬敞許多了。

  裡面的陳設也很風雅,屏風幾榻一應俱全,床前掛著鮫綃帳,床上鋪著水玉簟和雲絮被。

  還有很多東西,小頂一隻爐子都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阿亥道:「得知小頂姑娘突然要來住,臨時收拾的,簡陋了些,往後再慢慢添置。你缺什麼同我說,我們道君雖然……咳咳,但這些事情上不小氣。」

  小頂對住所本來就沒要求,自然沒什麼不滿,點點頭:「已經,很好了,不缺。」

  參觀完住處,阿亥又帶小頂看了專給她用的淨房浴堂。

  接著兩人去了前院,阿亥道:「正堂是道君接待賓客的地方,所以從來不用。除了書房和丹房不能進,別的地方倒是無所謂,不過也沒什麼好玩的就是了。」

  「丹房?」小頂一怔,「裡面,有爐鼎?」

  「那是自然,丹房就是煉丹的麼,沒有爐鼎怎麼煉。」

  小頂恍然大悟,難怪連山君不要她,原來是已經有現成的了。

  還嫌她壞風氣,未必那隻爐子就不冒煙了?

  阿亥一邊帶她轉悠,一邊跟她說掩日峰的規矩:「我們道君每日子時到寅時在峰頂雲台或是後院靜室中打坐,所以那兩個地方是不能去的。」

  「卯時他會去後園竹林裡練劍,練一個時辰,這段時間裡你不能去後園。晝間他一般在前院書房,你別去前院……」

  掩日峰的規矩多如牛毛,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能讓他找不到人,也不能去他跟前礙眼。

  阿亥道:「其實你只要記住,盡量別去招惹道君,見了他繞道走,他也不會特地來難為你。」

  小頂認真地點點頭。

  阿亥又道:「對了,每晚戌時是道君沐浴的時候,沒有半個時辰出不來,那段時間你可以四處蹓跶,不用擔心遇上他。」

  小頂默默牢記在心間。

  「千萬不能去的地方記住了麼?」阿亥掰著手指一一數來,「道君的臥房、內外兩個書房、東軒淨室……還有什麼來著……」

  小頂:「丹房?」

  阿亥一拍腦門:「對啊,瞧我這記性,哈哈哈。」雖說五根手指已經掰完了,但他心裡隱隱有點不安,總覺得遺漏了什麼。

  帶小頂在院子裡轉了一圈,便花了不少時間,阿亥看看升高的日頭:「時候不早了,小頂姑娘也該去學堂了。」

  阿亥掏出紙鶴注了靈,讓鶴帶小頂去紫玉峰的學堂,然後回去向連山君復命。

  蘇毓眼皮也沒抬一下:「送走了?」

  阿亥一見主人,假汗毛都倒立了起來,結結巴巴道:「回……回稟道君……小頂姑娘……」

  蘇毓一聽這名字就心煩,一拂袖,阿亥的嘴巴便脫離了他的臉,自動飛到背後的架子上。

  「退下吧。」他漠然道。

  到底還是沒能留住嘴,阿亥在心裡嘆了口氣,便即退了出去。

  繞過迴廊,走到後花園,他遠遠瞥見連山君浴殿的簷角,忽然一個激靈,難怪他剛才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把這一處禁地給忘了!

  他有些不寒而慄,但是嘴沒了,又不能亡羊補牢。

  轉念一想,小頂姑娘再怎麼缺心眼,總該知道那地方不能去吧?

  就這樣吧,阿亥心大地就地一癱,曬起了太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3:54 PM

第十六章 一擲千金

  歸藏的學宮設在紫玉峰旁的一塊巨大飛岩上。

  數百間館閣繞著一泓偃月湖,呈圓環形排列,湖中央的小島上矗立著歸藏引以為傲的藏書塔。

  這塔連同底下的島都是可以飛的,若是遇到滅門之類的禍事,藏書塔便能拍拍屁股飛走,保全歷代買書癖掌門投入的大量心血和錢財。

  新弟子入門課在西北隅的涵虛院,大約佔了整片學宮的四分之一。

  弟子們剛入門,還沒來得及分科,第一個旬日上的都是大課,第一堂課便是掌門雲中子親授的「歸藏心法入門」。

  小頂在掩日峰耽擱了一會兒,抵達涵虛院時,其他弟子都已到了,放眼望去烏壓壓一片。

  她看來看去,四處都坐滿了,只有東北角,一個女弟子周圍空著一大圈。

  小頂走過去,對那弟子道:「我可以,坐旁邊嗎?」

  女弟子正埋頭看一本厚厚的大冊子,聞言抬起頭來,打量了小頂一眼:「又來一個,噫,胸真大,腰真細,一看就是個腦袋空空的花瓶,這年頭,連花瓶都要鍍金了,靠臉吃飯不好嗎?」

  小頂:「我,不是花瓶,也不用,鍍金。」她原身本來就金光閃閃,壓根用不著鍍金。

  女弟子愣了愣,接著道:「想坐你就坐,坐得住算你厲害。」

  小頂只覺得這姑娘說話怪怪的,倒也沒放在心上,道了聲謝,在她右手邊的書案前坐下,又道:「我叫蕭頂,你叫,什麼名字?」

  女弟子:「蕭頂,噗,這什麼名字,真難聽。我叫沈碧茶。」

  又道:「你一定覺得我說話很奇怪吧?小時候我爹嫌我心眼太多,給我餵了顆貫胸丸,後勁有點大。」

  她繼續解釋:「吃了貫胸丸,就像心口上開了個洞,大實話不停往外冒。我爹覺得做人實誠點才有朋友,呵。」

  「也不知道那麼蠢的爹怎麼生出我這樣的天才,真是生命的奇跡。」

  小頂自個兒缺心眼,特別羨慕心眼多的人:「你,很厲害。」

  「啊呀,你這小妖精道行有點高嘛,嘖,這亮晶晶的小眼神,跟帶著小鉤子似的,把我一個女人都勾得蕩漾了,也不知道將來便宜了哪個狗男人。」

  小頂:「啊?」沈碧茶語速太快,話裡的內涵太豐富,實在超出了一隻爐子的理解能力。

  沈碧茶:「……你就當沒聽到吧。怎麼傻乎乎的,白瞎了這臉這胸這腰這腿這屁股,給我就好了。要是我有這臉這胸這腰這腿這屁股,還不把十洲美男榜殺個片甲不留。」

  小頂:「十洲,什麼榜?」

  沈碧茶用手指點點面前的大書:「喏,就是這個,十洲三界排得上號的美男子都在裡面,每三年修訂一次,我這是最新版,只印一百冊的珍版。天吶!十洲美男榜都沒聽過,這是哪個村裡出來的鄉巴佬!」

  小頂:「什麼是,鄉巴佬?」

  沈碧茶:「……鄉巴佬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就像你這樣的。別再逼我說話了。」

  小頂正欲開口,掌門雲中子仙姿飄飄地從門外踱了進來。

  沈碧茶立即壓低聲音點評起來:「不愧是美男榜排行第三的狐狸精,長得真是不賴,可惜有股子老儒生的酸味,不夠風騷……」

  雲中子:「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沈碧茶:「噫,在床上也來一段子曰可消受不起。」

  她一邊說,刷刷翻了兩頁美男榜。

  小頂不經意一瞥,看到頁面上有畫有字,畫的是個衣袂飄飄的男子。

  小頂反正也認不出臉,不過圖旁邊寫著「雲中子」三個字。

  沈碧茶用手輕輕一抹,栩栩如生的工筆彩繪掌門,立即就成了灰白色。

  雲中子接著道:「看到這麼多年輕俊彥齊聚一堂,就如同看到了修仙界的希望,某老懷甚慰。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這一屆有許多出類拔萃的小友加入歸藏,尤其是沈碧茶小友,在入門試中高居榜首,劍法與術法造詣都很是了得。不知沈小友,可否上前來,與我們分享分享你的心得?」

  沈碧茶走上前去,掃了眾弟子一眼:「恕我直言,各位都是垃圾。」

  弟子們面面相覷。

  雲中子:「呵呵,沈小友說笑了……」

  沈碧茶:「只有垃圾,更垃圾,最垃圾,和漂亮垃圾之分。漂亮垃圾說的是蕭頂,其他醜東西就別腆著臉對號入座了。」

  小頂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歪著腦袋一臉茫然:「啊?」

  「我知道你們都想打我,很可惜,你們打不過我,姐姐我單火靈根天生劍體。依我看,你們這種資質就別修什麼仙了,你們要能飛升豬都能飛升了。」

  有幾個年紀小資質差些的弟子被她懟得滿臉通紅,淚光隱隱。

  沈碧茶瞥了他們一眼:「還有臉哭,趕緊回家吃奶去吧。」

  頓了頓:「當然,我來歸藏也不是沖著修仙,誰都知道歸藏出美男,十洲美男榜前十就有七個在歸藏……」

  雲中子執掌門派多年,什麼奇形怪狀的弟子沒見過,當即避重就輕:「咳咳,多謝徐小友這番肺腑之言,發人深省,發人深省……」

  他打著哈哈,又扯了一篇子曰,終於把弟子們的思緒掰回正道上,這才語重心長道:「在修道一途上,在座各位有的走得快些,已經築基,有的起步晚些,還未尋得門徑,這都沒什麼。路漫漫其修遠兮,修道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一時的差距也不必太在意。」

  「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法門和側重,我派重心,修道即修心,要修仙,先修心。故此第一門課,我們不先急著教授引氣入體之法,先從靜心和養氣開始。」

  有的弟子事先瞭解過歸藏的課程,不以為怪,但大部分人不曾料到,堂堂三大宗門之一的歸藏,掌門親授的心法課竟然這麼水。

  雲中子知道他們心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們中有人已經築基,入定、龜息不在話下。一會兒你們大可以拿出自己的本領。」

  他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塊古樸的木牌,晃了晃:「若是有誰能撐過一炷香的時間不洩一絲氣,便可任意出入藏書塔,任一層。」

  弟子們頓時嘩然,歸藏派藏書樓共有九十九層,越往上,藏書便越珍異,許多是十洲的孤本,記載著外界已經失傳的奇門異術,還有許多邪門功法。

  據說連山君便是練了失傳的邪功,這才年紀輕輕橫掃六合。

  新弟子一旬只能進一次藏書塔,而且只能去最底下十層。

  雲中子笑眯眯地將令牌袖回去,接著講課:「氣藏氣海中,乃天地之生理,萬物所由生,築基即是築氣。要引氣,須得學會養氣。若是養不住,氣海便處處漏洞,引再多氣入體,也會盡數漏出去。」

  「呼吸吐納之法,在混混沌沌,息息綿綿,若是功夫到家,人與天地萬物化同為一,人便如枯石槁木,可以完全隱藏氣息。」

  若是能全然隱藏氣息,對敵時便佔了一分先機,高手過招,一分先機足以定勝負生死了。

  雲中子接著傳授呼吸吐納的要訣,最後道:「總而言之,要將自己想成死物,比如一塊石頭,一隻香爐,接下去便請諸位試試吧。」

  那些法門要訣雲山霧罩,小頂只聽懂了這最後一句。

  香爐和煉丹爐雖不是一回事,但也算是表親,把自己想成爐子還不容易?她本來就是啊!

  弟子們陸陸續續盤腿打坐,閉上雙眼入定,一時間堂中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一些人用的是新學的心法,一些人自負所學,還是用家傳的法門。

  只有小頂與眾不同,人家都是盤腿坐,她卻是抱著雙膝蹲在地上,一臉呆滯。

  雲中子知道她全無基礎,爐鼎天資又差,也不去苛求她。

  見弟子們都已準備好,他便掐訣施法,上百根細如蛛絲的金線自房頂垂下,懸垂在每一個弟子的口鼻前,每根金絲的末端繫著個小金鈴。

  只要有一絲呼吸漏出來,金線震動,金鈴就會作響。

  頃刻之間,便有許多金鈴響起,叮叮鈴鈴響成一片,響過三聲,鈴鐺和金絲便消散在空氣中。

  第一批失敗的大部分都是自恃修為高,對令牌志在必得的弟子,這會兒只能悻悻地低下頭。

  陸陸續續有鈴聲響起,一炷香時間才過了一半,堂中便只剩下不到十隻金鈴了。

  令雲中子頗感意外的是,小頂的金鈴居然還在。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零星有鈴聲響起,一炷香即將燃盡時,全場只剩下沈碧茶和小頂兩隻鈴還紋絲不動。

  不但是雲中子,弟子們也被這蹲在地上、眼神呆滯的少女驚呆了,這難道是什麼奇異的功法?

  香即將燃盡的剎那,沈碧茶面前的金鈴終於響了起來,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她自然有許多話要說。

  雲中子吸取了之前的教訓,連忙給她下了個隔音罩,眾人的耳朵總算倖免於難。

  香燃盡了,全場只剩下小頂的金鈴碩果僅存。

  誰知她還是一動不動蹲著,直到沈碧茶推她,方才如夢初醒,揉揉眼睛:「完了?」

  雲中子大感意外,從袖中取出令牌,三十年來,這塊令牌還從未送出去過。

  他年年以此為誘餌逗引學生,很多天賦上佳的學生因為重賞當頭亂了心神,心一亂,呼吸自然也亂了。

  這天資奇差的小爐鼎,看著傻愣愣,反而是道心最堅定的一個。

  雲中子不由為自己先前的成見感到汗顏,他總是口口聲聲說天資不能決定一切,但自己卻還是以天資來衡量學生。

  「不知蕭小友是如何領悟的?」雲中子道。

  小頂想了想:「把自己,想成爐子。」

  雲中子大為感慨,連連頷首:「大道至簡。蕭頂小友果真是虛懷體道,無己順物。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某受教良多。」

  小頂一句也沒聽懂,眨巴了兩下眼睛。

  雲中子晃了晃手中令牌:「蕭小友,請吧。」

  小頂迷迷糊糊地走上前,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接過令牌,雖是木質,入手卻如金石一般沉甸甸的。

  雲中子:「有了這令牌,你就可以隨意出入藏書塔了。」

  小頂看了看木牌,抬起眼:「可以,換成靈石嗎?」她不識字,自己靈府裡的書還沒看明白呢,哪裡有空去看別的書。

  現在她缺的是靈石,早點把連山君的錢還清,她才能去找下一個主人。

  雲中子:「……」什麼道心堅定,什麼「至人無己」,都是他想多了。

  弟子們也驚呆了,能出入藏書塔,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這姑娘也太不識貨了吧!

  雲中子摸摸下巴:「這恐怕……」

  話音未落,便有弟子道:「我買!我出一萬塊上品靈石!」

  雲中子:「……」

  立馬有人嗤之以鼻:「我出五萬!」

  投入歸藏門下的老牌世家子雖不多,但修仙界暴發戶是不缺的,當下便有一群富家子弟喊起價來。

  「七萬!」

  「十萬!」

  「十二萬!」

  「五十萬!」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只見西門馥輕搖摺扇,趾高氣揚:「我出五十萬,蕭姑娘可願割愛?」

  小頂:「割愛?」

  沈碧茶:「就是問你賣不賣。」

  小頂點點頭:「賣。」

  西門馥當即從懷裡摸出一塊淺紫色空白玉簡,凝聚靈力在指尖,在那玉簡上劃拉了一通,上面便出現一串銀色的刻紋。

  「憑此簡,在十洲境內任意一家錢莊都可兌成靈石,也可分次支取。」西門馥得意洋洋道。

  小頂接過薄薄一片玉簡,有些狐疑,看雲中子沖她點頭,這才把玉簡小心翼翼揣進懷裡,把令牌交給西門馥。

  這麼小小一塊東西,竟然就能買五個她,真是個很不講道理的世界。

  ……

  一天課程結束,小頂迫不及待地騎上鶴回到掩日峰。

  一見蘇毓,她二話不說掏出玉簡:「先,還你,一半。」

  蘇毓一時間當她在說笑,直至看到玉簡上的數字和西門家的花押,臉色便是一沉:「哪裡來的?」

  小頂沒想到還他錢還要被他凶,挺了挺胸,傲然道:「我,憑本事,掙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4:01 PM

第十七章 我就看看

  蘇毓的目光冷不防落到小頂的胸上——倒不是他故意去看,她這麼一挺,實在是有些無法忽略。

  這種時候還在有意無意地媚惑他!蘇毓冷冷地撇開眼。

  不過她能在短短一日之內便引得西門家的敗家子為她一擲千金,也的確算是本領過人了。

  蘇毓目下無塵,自然懶得管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但是她輕而易舉拿出五十萬靈石來,還是令他有些頭疼。

  若是明日她再找個西門傻那樣的冤大頭,豈不是一下子就把百萬靈石還清了?

  早知道就該說一千萬,蘇毓捏了捏眉心,如今卻是被動了。

  到時候她以此要挾,要他就範……

  應當不至於,五十萬靈石不是小數字,派中富家子弟雖多,那麼傻的實屬萬裡挑一。

  若是她真有這本事,到時候再想別的法子便是,總不能叫她得逞。

  想到此處,蘇毓心下稍定,將玉簡隨意置於案頭:「你的事與我無關,不必告訴我。」

  小頂莫名其妙:「你,自己,問我。」剛才分明就是他凶巴巴地問她靈石哪兒來的。

  蘇毓一噎,挑了挑眉,強詞奪理:「入我手的錢財,自要問清楚來源。」

  說罷,便一副不欲多言的冷淡模樣:「叫你來不是閒話家常的,坐下。」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小頂心裡有氣,卻也不得不依言在他身邊的榻上坐下。

  蘇毓:「我先運功一個時辰,你需寸步不離待在這裡,可聽明白了?」

  小頂微微噘了噘嘴:「明白了。」

  蘇毓便即闔上眼,默念心訣,催動靈氣,空了大半的氣海頓時泛起微瀾。

  不等他把心訣唸完,卻聽「咕嚕嚕」一陣響。

  他睜開眼睛,不悅地看向那爐鼎:「又怎麼了?」

  小頂摸了摸肚子:「餓……」學堂給沒辟榖的新弟子包兩頓飯,但是小頂一放課就急急忙忙趕回來還債,沒顧上領飯吃。

  蘇毓感到氣息有些不順:「憋著。」說罷重新闔上眼運氣。

  小頂悶悶地「嗯」了一聲。

  然而,肚子叫哪裡憋得住,沒等蘇毓運完一個小周天,她的肚子又「咕嘰咕嘰」地叫起來。

  蘇毓太陽穴跳了跳,這爐鼎的肚子也格外恬不知恥,還能叫出花來。

  他只得站起身,從靠牆的架子上翻出個青色小瓷瓶扔給她:「吃。」

  小頂拔出塞子,倒了一顆青色的小藥丸在掌心,她認得這是辟榖丸,剛來時她吃過幾回,吃一顆能頂一天,肚子不會餓,也吃不下飯。

  她有些猶豫,學堂飯食還挺好吃,這是為數不多做人的樂趣了。

  蘇毓催促:「還在等什麼?」

  小頂不情不願地把丹丸放進嘴裡。

  蘇毓微微眯了眯眼:「這不是一般辟榖丹,藥效達十年,一顆便值十十萬靈石,替你記在賬上。」

  小頂:「!」

  收她錢也就算了,十年不能吃飯,那還做什麼人!

  還好沒嚥下去,她趕緊把藥吐了出來,用袖子擦擦上面晶亮亮的口水:「不要了,還你。」

  蘇毓:「……」說早了,失策!

  他不動聲色:「這是我親手煉製的丹藥,不只能充飢,還可增加五成修為,一向不賣的,只收十萬靈石,和白撿差不多。」

  任他吹上天,小頂一點也不動心,讓人吃不下飯的藥,要它幹嘛!

  「不要。」她固執道。

  蘇毓一挑眉,沉下臉:「你舔過了,已經髒了,我是不要的。」

  小頂看看掌心的小藥丸,她明明已經擦得很乾淨了,但是人家不肯收回去,她也沒法子,只得把藥丸收在腰間的百寶囊裡——這百寶囊是和道袍一起發的,是便宜貨,只能存相當於一百斤大米的物品。

  這爐鼎身無長物,一副窮酸樣,蘇毓是萬萬沒想到她能一下子拿出五十萬靈石。

  一個有頭有臉的當世大能,這樣強買強賣地訛一個小姑娘,換了別人多少有點羞愧。

  蘇毓卻是心安理得,叫來沒嘴的阿亥,吩咐道:「去紫玉峰打一份飯食來。」

  阿亥領了命,很快便將飯打了來——果然只有白飯。

  這傀儡人辦事,一向是如此可靠,讓打飯,絕不打菜。

  蘇毓無所謂,橫豎不是他吃的。

  小頂也不挑剔,能有飯吃便很滿足了,當即滿把抓起筷子,小口小口往嘴裡扒飯。

  蘇毓不經意一瞥,見她吃得十分香甜,不禁有些生疑。

  歸藏飯食之差,在整個十洲境都是出了名的。每年三界票選伙食最差門派,歸藏總是高居榜首。

  由於伙食難吃得令人髮指,歸藏的「新弟子一年內辟榖率」也是一騎絕塵、笑傲江湖。

  就比如小爐鼎吃的這碗飯,一半夾生,一半焦糊,充分體現了歸藏廚子的鬼斧神工。

  但看她陶然的模樣,簡直像是在吃什麼珍饈美饌。

  這是沒生舌頭麼?蘇毓思忖,不過吃東西的模樣倒有些逗趣,鼓囊囊的腮幫子一動一動。

  小頂不一會兒便將一碗飯吃得乾乾淨淨。

  阿亥上前收起碗筷,蘇毓便悠悠道:「這一頓便算你一萬靈石吧。」

  阿亥手一抖,瓷碗摔了個粉碎。

  他知道道君不做人,沒想到這麼不做人!

  蘇毓一個眼風掃過去,阿亥一縮脖子,趕緊拿了掃把收拾瓷碗碎片,一邊悄悄給小頂遞眼色。

  都是缺心眼,自然是要守望相助的。

  爐子不會看傀儡的眼色,但是她再傻也發覺不對勁了。

  學堂吃飯是不要錢的,連山君卻要收她一萬塊。

  一個她十萬塊,一萬塊差不多得有一條胳膊了吧?吃碗白米飯要一條胳膊,怎麼也講不通啊。

  她眉頭一皺:「學堂飯,不要錢。」

  蘇毓氣定神閒:「飯雖不要錢,大淵獻替你跑這一趟,難道不要工錢?」

  大淵獻:「!」他們傀儡人,一年的工錢才五百塊靈石!還是中品!不夠買幾身漂亮衣裳的。

  蘇毓:「再說因你吃飯,耽擱我運功,這損失認真算起來,再加一萬也不夠。」

  既然這爐鼎先不守規矩,那就不能怪他手狠了。

  小頂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是又掰扯不過他,只能認栽,心裡打定主意,以後可得在學堂吃完了回來,不能再讓阿亥替她打飯了。

  蘇毓不再與她多言,便即打坐運起連珠九轉功法,開始從小頂身體中汲取靈力。

  小頂只覺有什麼絲絲縷縷的東西從她身體裡緩緩地流淌出去,有些撓不著的癢,不過連山君不許她動,她便在原地呆呆坐著。

  一個時辰後,蘇毓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仍舊坐在原地一動未動的小頂,眉頭微蹙:「行了,你先退下吧。」

  汲取靈力的速度比他料想的還慢,按照這進度,即便他一絲靈力也不耗費,要讓氣海恢復充盈狀態也得兩個月——但是有些靈力是省不了的。

  比如驅使傀儡人的靈力,一般傀儡人可以用靈石,但掩日峰的傀儡人是師父替他特製的,只認他的靈力,因此絕不會背叛他。

  除了大淵獻這個雜役,他每日都需要兩三個天干傀儡人陪他練劍。此外還有幾處必不可少的禁制,也是不得不動用自己靈力的。

  如此一來,充盈氣海便需要三個月。

  不到兩個月便是一甲子一度的十洲道法大會,他是必須要去的。

  蘇毓撫了撫額角,能將夜裡的時間用起來就好了……

  不過他立即掐滅了這個念頭,與這爐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豈不是如了她的願?

  他一時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摁了摁發脹的太陽穴,便走出東軒,順著迴廊向後花園走去。

  每日戌時,他都要沐浴,這是雷打不動的習慣。

  他順著竹林間的幽徑,穿過草木扶疏的花園,弦月已經升到了樹頂,耳畔傳來靈蟲的鳴聲,隱約夾雜著外頭庭院裡金鳳婉轉飄渺的吟唱聲。

  這是一日中最愜意的時候,刀光劍影似乎都離他遠了。

  蘇毓走進浴殿,大淵獻已將乾淨衣裳、澡豆巾櫛準備好,浴池水是從山泉中直接引的,也用靈石加熱好了。

  霧氣繚繞的溫熱池水從四壁的二十八隻獸口中「嘩啦啦」注入池中,白浪如雪,聲震如雷。

  蘇毓順手便要下禁制,轉念一想,府牆下了禁制,沒有外人能闖入,吸了一個時辰才漲這麼點,何必浪費在這種地方。

  想到此處,他便收回手,除去衣物,舒展長腿,跨入池中。

  正閉目養神,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鈴聲,是師兄雲中子給他傳音。

  蘇毓無可奈何,只得動用靈力回應:「師兄。」

  都在門派中,非要用什麼千里傳音,是嫌他靈氣用不完麼?

  耳邊傳來雲中子的聲音:「師弟,試過運功了麼?」

  蘇毓嗯了一聲。

  雲中子:「收效如何?」

  蘇毓如實說了一遍。

  雲中子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巴不得這祖宗在門派中老老實實待著,少出去搞事。

  假意安慰了幾句,他又問道:「小頂姑娘在掩日峰可還好?你可別欺負人家。」

  蘇毓知道師兄被那爐鼎哄得團團轉,還以為她不諳世事,他也懶得爭辯,敷衍道:「我知道。」

  「對了,說到小頂姑娘,我想起一事,」雲中子語帶笑意,將今日心法課上的事說了一遍,「沒想到我教了心法課,第一個拿到藏書塔令牌的卻是這姑娘。更沒想到,她居然轉手就把令牌賣了五十萬。」

  蘇毓聞言一怔,原來她說的憑本事,還真是憑本事……倒是他冤枉她了。

  雲中子還在叨叨:「你說她一個小姑娘,在門派中待著,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要這麼多靈石做什麼?」

  蘇毓自是不會告訴師兄,是他訛了人家一百多萬。

  他大言不慚道:「攢著養孩子吧。」

  雲中子恍然大悟:「哎,也是,如今養崽子可是費錢,洗髓,開蒙,養靈根,處處都要花錢,若是像那西門小公子要矯靈根,每個一百萬都下不來……」

  蘇毓哪裡耐煩聽他講養兒經:「師兄有道侶了?」

  雲中子莫名其妙:「沒有啊,你聽誰說的?」

  蘇毓:「原來你記得。」

  雲中子:「……」

  蘇毓掐了傳音咒,師兄的聲音漸漸遠去。

  他將脖頸以下沒入水中,不覺又想起那爐鼎的事,心裡有些不舒坦。

  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因為自己料錯了她。

  若是這事上料錯了,那別的事又如何?

  他一時沒了興致,「嘩啦」一聲從池中站起身。

  一轉身,便看到一個人影蹲在他身後,在繚繞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蘇毓心頭一凜,手腕中的小劍已脫出經脈,朝人影飛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4:09 PM

第十八章 男女有別

  蘇毓出劍,全然是遇到威脅時的本能。

  待他透過水霧看清那人是小頂,劍已經朝著她的眉心刺去。

  他的劍乃是精純劍意凝結而成,哪怕眼下只是繡花針大小,也鋒利無匹,可以削金斷玉,若是沒入她眉心,便是神識盡碎,回天乏術。

  那爐鼎卻不閃不避,仍舊呆愣愣地蹲著。

  幸而蘇毓反應夠快,小劍堪堪懸停在距她一寸處。

  小頂方才只覺有一道銀光朝她射來,這會兒劍停下來,她才看清楚,也不知道後怕,好奇地盯著懸在鼻尖上的小劍,看成了鬥雞眼。

  蘇毓:「……」他早知這爐鼎膽子肥,不過生死攸關之時還能這麼沉著冷靜,倒是始料未及。

  這份心性和定力,便是在頂尖修士中也極為難得——那鍥而不捨、百折不撓的勁頭,就更是稀世罕見了。

  蘇毓自己便是少有的狠人,但此時他赤條條地站在水池裡,膝蓋往上都大剌剌地暴露在水面上,實在也沒空與她惺惺相惜。

  保住貞操要緊,他顧不上節省靈力,一伸手,衣裳瞬間從衣桁上飛過來,披到他身上,遮住了關鍵部位。

  然後才從池子裡走出來。

  他一頭濕漉漉的墨髮披散在肩頭,臉龐和脖頸白皙如玉,洇在繚繞的霧氣中,像是濕墨勾勒出的寫意美人。

  雪白中衣下擺濕透了,貼在腿上,一走動,修長的雙腿線條清晰可辨。

  本是一幅極賞心悅目的美人出浴圖,可惜爐子不解風情,一雙被水汽洗得越發潤澤的眼眸裡,半是求知慾,半是嫌棄。

  「你在這裡做什麼?」蘇毓冷若冰霜,目光中殺機隱隱。

  小頂抬起手揉揉眼睛:「我,就看看。」

  蘇毓:「……看什麼?」

  小頂朝他腰下望了一眼:「看看,你有,我沒有的,東西。」

  在九重天的時候,仙君告訴她男女有別,陰陽相異,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是不一樣的,但究竟怎麼個不一樣,他也不說清楚,在仙池沐浴的時候,也下了禁制不准她看。

  上回破廟中的男人倒是光著腚,但四下裡太暗,她光顧著糾結要不要把衣裳借給人家,也忘了這一茬。

  阿亥說連山君沐浴時,她可以四處蹓跶,不用擔心遇上他——不用擔心遇上他,引申開去,就是遇上他也不用擔心了。

  她在園子裡逛了一圈,到處黑燈瞎火的,實在沒什麼好看,想著來都來了,便順便來參觀他洗澡。

  蘇毓都快氣笑了,咬牙切齒道:「好看麼?」

  小頂自然覺得不好看,老大一坨纍纍贅贅地掛著,配上他溝溝壑壑的醜肚子,嘖!

  這肚子跟剛犁過的藥田似的,還不如她呢!

  她的肚子雖然癟,至少不分塊。

  那麼醜,怪不得氣急敗壞。

  但直說未免傷人,她一向是與人為善的,哪怕前任主人實在不怎麼樣。

  她想了想,折衷道:「還可以,吧。」說完撇了撇嘴。

  蘇毓:「你……」他感到血氣往頭上湧,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小頂歪了歪頭:「我?」

  蘇毓:「……」

  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

  他知道自己皮囊生得不差。但若說這爐鼎為了偷窺他沐浴,將生死置之度外,他也是不信的。

  一想到那缺心眼傀儡人的德性,他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多半是傀儡人漏了這處境地,她誤入此地,撞上他沐浴,乾脆將錯就錯一飽眼福。

  「大淵獻不曾告訴過你,這裡是禁地麼?」他殺假人的心都有了。

  小頂看他一臉凶相,難得留了個心眼,沒有便即回答。

  她隱約感到,要是照實說,阿亥可能會遭殃。阿亥是她的朋友,她不能讓他遭殃。

  她想了想:「我忘了。」

  說完又補上一句:「我笨,記性不好。」

  蘇毓見她目光躲閃,便知端的。看不出來,這爐鼎倒是有幾分義氣。

  有韌勁有狠勁,心眼子多得像篩子,還會裝傻充愣,本來倒是個可造之材。

  只可惜天生是個爐鼎,注定成不了劍修了。

  既是傀儡人失職,他也懶得追究那爐鼎的過失——對身邊人,他一向是賞罰分明的。

  「記住此處是禁地,往後不得擅入,」他冷著臉道,「退出去吧。」

  小頂點點頭,便是請她來看,她也不想再看第二回 。

  她站起身,拍拍蹲得發麻的腿,轉身便往外走。

  才走出兩步,蘇毓叫住了她:「你偷窺我沐浴,不能就這麼不了了之,罰你十萬靈石,記在賬上。」

  他倒也不在乎她那點仨瓜倆棗的靈石,只是得確保她安安生生,別鬧妖蛾子。待此間事了,一併還她也不是不行。

  小頂:「???」

  這回她是真的不能忍了,吃一碗飯一萬塊,好歹還管飽。

  看他個醜身子能管什麼?

  她氣得鼓起了腮幫子:「不給,我不要看!」太欺負人了,又不是金道長。

  蘇毓臉色一沉:「已經看了。」

  小頂呆了呆,突然靈機一動,便開始解腰帶。

  蘇毓:「……你這是做什麼?」

  早上不小心把腰帶繫了個死結,這會兒有點難解,小頂一邊埋頭對付腰帶,一邊道:「我,讓你看回來,就是了……」

  他們倆醜得各有千秋,但認真比起來,還是她稍微好看那麼一點,按道理他還得倒找錢呢!

  不過她厚道,就不用他倒找了。

  蘇毓:「???」

  小頂總算把腰帶解開了,正要掀開衣襟,忽覺腳下一空,一陣狂風把她捲起來拋到了外面的草叢裡。

  草甸上軟軟的,倒是一點也不疼。

  小頂爬起來,摘掉腦袋上掛著的草葉,便聽上空傳來連山君的聲音:「回房裡去。」

  冷得結冰的聲音底下似乎有什麼行將噴薄而出,被他生生剋制住了:「方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小頂對著那聲音道:「十萬……」

  蘇毓:「……這次不算你!」

  小頂這才鬆了一口氣,把腰帶紮好,回房間睡覺去了。

  浴殿中,蘇毓坐在池畔,半晌沒緩過氣來,這厚顏無恥的爐鼎不但每次都能精準地戳中他的肺管子,還要在他肺管子上來回蹦跶、上躥下跳。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今日運功一個時辰汲取的靈力已經不剩什麼了,沒準還要倒賠一些。

  這爐鼎做了虧心事,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著覺。

  ……

  小頂一覺睡到大天亮,神清氣爽地去上學堂。

  雖然身上還有六十一萬上品靈石的債,但比起昨天的一百萬,已經好上許多了。

  要是能再掙兩塊令牌就好了!

  然而令牌不是大白菜,能暢通無阻進藏書塔本是內門弟子的特權,令牌發多了便不值錢了。

  心法課仍舊是復習昨日學的呼吸吐納法,小頂壓根不需要復習,她最擅長的就是蹲著,只要她願意,蹲到天荒地老也不在話下。

  第二個過關的是沈碧茶。

  「孺子可教,沈碧茶小友第二日便掌握了要領,很不容易。」雲中子對這資質上佳的優秀學子基本還是滿意的——只要她能閉嘴。

  沈碧茶:「先生謬讚,我只是隨便學學……呵,怎麼可能,我回去背著人練了個通宵,就為了做出舉重若輕的樣子氣死你們。」

  雲中子:「……」

  小頂:「碧茶,你真厲害。」叫她整晚不睡覺,她可受不了。

  上午的課結束,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飄進來,焦糊中帶著腥臊,腥臊中又有一點酸臭,就像把無數悲慘不幸的靈魂濃縮起來懟進人鼻孔裡。

  弟子們的臉上立即露出生無可戀的神色,雲中子忙收起教具和課本落荒而逃。

  只有小頂一臉陶醉地抽抽鼻子,「咕嘟」嚥了口口水:「真香。」

  連沈碧茶都說不出話來,只是一臉驚恐地看著她。

  十來個黃衣傀儡人把食盒分發給每個弟子,臉上洋溢著幸災樂禍的微笑——身為不用吃飯的物種,真是太幸福了。

  小頂拿到食盒,迫不及待地掀開蓋子:「哇!有視肉!」

  弟子們一聽這兩個字,頭皮都開始發麻。

  所謂的視肉,不是哪種特定動物的肉——它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塊肉,與眾不同的是,隨割隨取,割完不久又會長出來。

  不好吃也就算了,它還長得特別噁心,血絲密佈的肉上面,密密麻麻長滿了眼睛。

  歸藏只有兩種肉,另一種是豆乾做的假肉。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歸藏是唯一一個招收妖族弟子的門派,若是用別的肉,一不小心就會吃到同窗的親朋好友。

  但是弟子們懷疑這只是掌門的藉口,因為每個妖族弟子都說讓他們吃視肉,還不如讓他們啃自己。

  一般人料理視肉,都會把眼睛去掉——只有歸藏的廚子除外。

  小頂抓起筷子,「噗」地插進一隻眼睛裡,「啊嗚」一口吞進嘴裡,「咯吱咯吱」嚼起來,意猶未盡地舔舔嘴:「真鮮。」

  眾人:「!!!」

  能面不改色把這種玩意兒吃下去,這嬌滴滴的小姑娘定是個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小頂見別人都不動,詫異道:「你們怎麼,都不吃啊?」說著又插起一隻眼珠子。

  眾弟子:「……」惹不起,惹不起。

  午膳是視肉,意味著晚膳也是視肉,意味著明天是隔夜視肉,後天是隔兩夜的視肉……一連七天都是視肉——歸藏的廚子向來是一次做夠七天的量,反正都是那麼難吃,也沒人在乎新鮮不新鮮了。

  大部分新弟子都沒辟榖,不見得連著七天吃白飯,辟榖丸便成了搶手貨。

  小頂津津有味地嚼著眼珠子,忽聽有人問:「誰有多的辟榖丸?賣我一顆行嗎?」

  便有人回答:「我有一顆十天時效的,一百塊上品靈石你要不要?」

  「這麼貴……」那弟子有些猶豫。

  立即有人搶道:「他不要我要!」

  「誰說我不要的?」先頭那人暴起。

  一顆這樣的辟榖丸在外面賣十塊靈石頂了天了,修士們服辟榖丸只是圖省事,可到了歸藏,就成了救命的東西。

  一入歸藏深似海,新弟子第一年是不能出山的,因此辟榖丸的要價水漲船高,機靈的弟子便在入山前把靈石都換了辟榖丸,便是試煉通不過,也能發一筆財。

  小頂一聽,連忙放下筷子,開始掰手指,管十天值一百靈石,管十年值幾塊?

  手指不夠用,不管了……

  管他能賣多少,收回點錢就好。

  她從百寶囊裡摸出辟榖丸:「我有一顆,管十年的,誰要?」

  本來吵吵嚷嚷的屋子頓時鴉雀無聲。

  不一會兒,便有許多人圍上前來,盯著她掌心的小藥丸。

  這小藥丸也和一般辟榖丸一樣是青色的,但是瑩潤青翠,微微發著光,像是陽光下凝在竹葉間的一滴露珠。

  「假的吧,哪有十年的辟榖丸……」

  「就是啊,只是看著漂亮點……」

  這時,西門馥搖著扇子踱過來:「諸位有所不知,這種辟榖丸是有的,只是當世能煉出這等極品丹藥的大能鳳毛麟角……」

  「若是小可沒認錯,這辟榖丹其實不算辟榖丹,叫做真元雪禾丹,服之辟榖十年不過是功效之一,這種丹丸另有一個奇效,便是能令結丹前的修士增加五成修為。」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一下子增加五成修為,這哪是辟榖丸,簡直是靈丹妙藥!

  西門馥自己就曾服過一顆,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他凝視著小頂掌中的丹丸:「蕭姑娘的丹丸可否借某一觀?」

  小頂點點頭,把辟榖丸遞給他。

  西門馥捏著丹丸,翹著蘭花指湊到鼻子前輕嗅了一下:「沒錯,是雪禾的氣味。」

  「不知蕭姑娘的辟榖丸得自何處?」

  小頂如實答道:「連山君,給的。」

  眾人:「!!!」

  有人小聲道:「啊,我想起來了,那天看到掩日峰的紅衣傀儡人帶著一個姑娘……似乎就是蕭姑娘……」

  眾人再看這少女的絕豔容顏和凶殘做派,隱約明白了點什麼。

  西門馥心神巨震,雖說看見這姑娘大嚼眼珠子的時候他就已經熄了對她的那點心思,但得知她是連山君的人,還是令他不是滋味。

  他定了定神:「蕭頂姑娘可願割愛?」

  小頂本來就是要賣的,點點頭:「好。」

  西門馥:「小頂姑娘說個價吧。」

  小頂想說十萬,生怕說高了人家扭頭就跑,想了想反問道:「你說呢?」

  西門馥思忖了下,一般的真元雪禾丹少說也值個二三十萬,這是連山君親自煉的,回頭拿出去賣給他的仰慕者,能叫到什麼價格,就難以估量了。

  「某願出三十萬上品靈石。」

  小頂喜出望外:「好!好!」

  西門馥熟練地抽出一支玉簡,開始簽章。

  放課後,小頂回到掩日峰,一見蘇毓便把價值三十萬的玉簡甩過去,抬了抬下巴:「那個辟榖丸,再來三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4:32 PM

第十九章 逢場作戲

  蘇毓死死地盯著玉簡,活似要把它盯出兩個窟窿。

  這西門敗家玩意兒到底什麼毛病?

  不過他面上不顯,冷冷道:「昨日那顆呢?」

  小頂不知有詐,老老實實回答:「賣了。」

  蘇毓立即明白這三十萬靈石是怎麼來的了。

  小頂:「辟榖丸,還有嗎?」

  她回來的路上已經算明白了,買三顆賣出去,她就有九十萬,再買九顆賣掉,就有二百七十萬,再買二十七顆賣掉……

  她就算不清楚了,總之可以買很多很多她,還掉債還能剩許多。

  然而蘇毓立即打破了她的美夢:「蕭頂,你有了錢,不想著還債,竟然先想著買東西?」

  他冷笑一聲,二話不說收起玉簡:「你還欠我三十一萬。」

  小頂本來盤算得好好的,沒料到會有這麼一齣,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玉簡進了他的袖子。

  她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閉上嘴不吭聲了。

  蘇毓看著她癟著嘴怏怏不樂,氣頓時順了不少,便即開始運功汲取靈力。

  他和小頂共處一室,相距五步之內,即使不運功也會有少量逸出的靈氣進入他的經脈,只是運起功速度更快一些。

  一個時辰過去,他睜開眼,見那小爐鼎仍舊癟著嘴,一臉哀怨地瞪著他。

  他難得大發慈悲:「你不是要學認字麼?往後每日抽空教你幾個字便是。」

  小頂一喜,這兩天只顧著為債務發愁,倒把認字的事拋在腦後了。

  不過她隨即便警覺道:「認字,要錢嗎?」要錢她就不認了,大不了去問碧茶。

  今天她在心法課上跟著碧茶學習十洲美男榜,也認了幾個字呢。

  蘇毓:「……」

  小頂:「要錢,就算了。」

  蘇毓捏了捏眉心:「不用。」

  「真的?」小頂狐疑地覷著他,顯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蘇毓:「愛學不學。」

  爐子說話滴水不漏,不給他一點詮釋空間:「不要錢,我就學。」

  蘇毓沒好氣地拿過一張雪白的宣紙,提筆蘸了墨:「《千字文》可曾學過?」

  小頂跟著掌門學了半篇千字文,靈府裡那本書還是沒看懂幾個字,可見這《千字文》不實用,這麼學下去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把書上的字認全。

  她忖道:「可以,我問嗎?」

  蘇毓心下便有幾分瞭然,這爐鼎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裡是真想讀書習字。

  不過既答應過雲中子,他也不會食言,點點頭:「可以。」便即把筆遞過去。

  小頂滿把接過筆,便要寫。

  蘇毓挑了挑眉:「不是這麼執筆的。」

  他又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示範給她看正確的姿勢。

  小頂學著他的樣子調整手指的姿勢,越發亂七八糟。

  蘇毓皺起眉:「手心打開……拇指不要凹進去,不是……」

  他忍無可忍,不知不覺靠過去,繞到她身後,把她的手指一一擺正位置:「這樣。」

  他俯著身,爐鼎嬌小纖弱的身子幾乎被他圈在懷抱中。他的鼻尖不經意蹭在她秀髮上,一股淡淡的馨香便悄悄鑽入了他肺腑。

  這是股難以形容的香氣,非花非果,明明極清極淡,卻似酒一般醉人,還有一絲絲邪惡墮落的甜蜜,像是魔花捕獵野獸時釋放出的誘餌。

  蘇毓手一頓,驀地回過身,放開她的手,直起身子,冷聲道:「自己多練練。」

  這爐鼎好生狡詐,方才一時失察,竟差點被她惑住。

  不會執筆多半是裝出來的,就是為了讓他貼近了手把手地教,好趁機蠱惑他。

  小頂哪裡知道他那麼多心思,她正擰著眉憑著記憶畫封面上的字。

  半晌,一個歪歪扭扭的「尊」字出現在紙上。

  「這個,是什麼?」

  蘇毓的思緒被她拉了回來,他一看,道:「尊,重也,高也,貴也,敬也,君父之稱,懂了麼?」

  小頂搖搖頭:「不懂。」

  蘇毓一橫眉:「不懂就別學了。」

  小頂有些委屈,掌門教她認字的時候態度可好多了,總是用她聽得懂的話耐心解釋得清清楚楚——雖然水平不太高。

  她想了想:「那師尊是什麼?」

  蘇毓:「便是師父的尊稱,以示敬重之意。」

  小頂看看他:「你是,師父?」

  蘇毓臉一沉,這爐鼎真是蹬鼻子上臉,以為誰都這麼下流無恥,喜歡師徒禁忌?

  「不許亂叫,我不是你師父。」

  不是就不是,犯得著那麼凶麼?小頂一點也不稀罕:「哦。」

  蘇毓被她這無所謂的態度一噎:「還有什麼要問,盡快問。」

  他掃了一眼更漏,還有一刻鐘便是戌正了。

  小頂接著想了想,問道:「刀,加上一點是什麼?」

  蘇毓道:「刃。」簡單解釋了一下什麼是刃。

  小頂若有所思,困惑道:「那肉做的呢?」

  蘇毓:「?!」

  書裡連山君隔三岔五就拿出這個捅她,每回被捅,她都「啊啊」亂叫,喊著「要死了要死了」,可見是了不得的凶器。

  但是捅完以後沒多久,書裡的小頂又像沒事人似的,也不見死傷,她一直都很好奇。

  「你的那把,能給我,看看嗎?」她期待地望著連山君。

  男人的臉頓時黑如鍋底,咬牙切齒,每個字都像一根冰錐子扔到她臉上:「還沒看夠?」

  話音未落,小頂被一股風捲了出去,她一屁股跌在廊下的草叢裡,「砰砰」兩聲,連山君的書房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

  蘇毓在浴池裡泡了半晌,才慢慢平復心緒,若不是需要那爐鼎體內的靈氣,他連殺她的心都有了。

  他本以為她只是打著與他耳鬢廝磨的主意才要學認字,不想手段如此卑劣,竟然擺明車馬地挑逗他。

  還有今天那三十萬……

  他疲憊地摁了摁太陽穴,雖然還欠著她三十一萬,但她兩天便賺了八十萬,照這樣下去,沒准過兩天又從哪兒弄來錢。

  到時候沒什麼可以鉗制她,豈不是只能予取予求?

  他思忖了一會兒,給雲中子傳音:「師兄,近來門內風紀是不是太鬆弛了?」

  雲中子不明就裡:「挺好啊,新弟子們都很勤學上進。」

  蘇毓輕哼了一聲:「聽說有學生把課堂當成了市坊,公然吆喝叫賣,成何體統。」

  雲中子狐疑:「你什麼時候操心起外門的事來了?」

  蘇毓:「……為門派聲譽著想,師兄還是管管這風氣為好。」

  雲中子:「我們門派有什麼聲譽?不是早被你敗完了?」

  蘇毓:「……」

  「不過是買賣些東西,無傷大雅,隨他們去罷。」

  六親不認的師兄也不幫忙,蘇毓只得自己想辦法。

  巧立名目行不通了,這爐鼎精明得很,強買強賣更不行,誰知她轉手賣出去賺多少錢。

  當務之急,還是先穩住她,不妨暫且逢場作戲、虛與委蛇一番。

  蘇毓想了想,起身走出浴池,披衣回到院中,將那小爐鼎叫到房中,忍辱負重道:「我可以考慮讓你做我爐鼎。」

  他頓了頓:「不過至少得等你把腹中的孩子……」

  小頂糾正道:「蛋。」

  蘇毓的太陽穴又開始跳起來:「等你把腹中的蛋生下來。」

  他不知道她腹中的究竟是什麼妖胎,既然是個蛋,不外乎禽鳥和龜蛇了,再快也需三五月。

  小頂:「怎麼生?」

  蘇毓深深吸了口氣:「到時候就知道了。」

  小頂低頭看了看肚子,又問:「從哪裡,出來?」

  她的肚子上沒有門,只有個小小的眼,可是好像太小了點,蛋能出來嗎?

  蘇毓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哪裡進去的就從哪裡出來。」

  小頂恍然大悟:「哦!」

  「總之等你把蛋生下,再考慮讓你做我爐鼎。」蘇毓故意在話中留了餘地。

  他說得紆尊降貴,小頂卻不以為然。

  當初他說不要她,從那時起就不是她主人了。

  現在又說要她了,爐子還不想要他呢!

  何況他都已經有個爐鼎了,到時候還要與那舊爐子爭,人家是地頭爐,她一隻外來爐子,未必爭得過。

  小頂毅然決然地搖搖頭:「我不要,做你爐鼎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4:40 PM

第二十章 風評被害

  蘇毓一噎,這爐鼎真是蹬鼻子上臉,他都已經退讓成這樣了,她竟還拿起喬來。

  他沉下臉,不悅道:「當初說要當我爐鼎的也是你,怎麼,又反悔了?」

  小頂皺著纖長秀氣的眉毛,據理力爭:「你說,不要我的。」

  蘇毓心下瞭然,果然是想找回場子。

  他連山君是什麼人?豈容一個小爐鼎爬到他頭上撒野?

  當即冷聲道:「便是我不要,別人也不敢要你。你不知道做爐鼎要從一而終麼?」

  小頂氣得漲紅了臉,她又不是沒做過爐子,就沒聽說過這種歪理:「你,可以有,別的爐鼎,我,為什麼,不能換主人?」上次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蘇毓恍然大悟,這是趁機和他談條件,向他要承諾。

  他其實一個爐鼎也不想要,但斷然不會讓個小爐鼎拿捏。

  「蕭頂,」他一臉凝霜,「你別得寸進尺。」

  小頂一隻銅骨錚錚的爐子,難道還會吃他威脅?

  她不閃不躲,毫不畏懼地瞪了回去:「我,就不當,你爐鼎,不當!」

  蘇毓:「……」

  他捏了捏眉心,本來想好要用懷柔策略的,怎麼被她三言兩語一激,倒把一開始的目的忘了?

  那爐鼎許是要個台階下,他姑且順著她便是。真的鬧僵,把雲中子給招來,他的耳根子便休想清淨了。

  連山君向來是能屈能伸的,當即緩頰道:「我不再收別的爐鼎便是。」

  小頂不為所動:「我,不要你。」

  蘇毓一口氣堵在心口,他的目光在小頂的臉上逡巡一番,不禁有些狐疑,莫非這爐鼎已經背著他找好了下家?

  「那你要誰?」他冷聲道。

  爐子:「金道長。」

  蘇毓鬆了一口氣,金竹的性子他一清二楚,絕對沒這個膽子和爐鼎暗度陳倉。

  這爐鼎口口聲聲要去找金竹,不說別人,也是因他們彼此都清楚,金竹對女子沒什麼吸引力,這麼說不至於真的觸怒他。

  真是好心機!

  她愛做戲,他便陪她做下去吧。

  蘇毓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意,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沒有我的首肯,金竹是不會要你的。」

  頓了頓:「不過若是你聽話,待此間事了,我叫他收下你也不是難事。」

  小頂聞言雙眼一亮:「真的?」

  蘇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即便你要跟別人,現在也做不了什麼,總得先把腹中的……蛋生下來。」

  小頂一聽,這話倒有點道理,她肚子裡煉著顆蛋,自然煉不了別的丹,的確做不了什麼。

  蘇毓覷見她神色似有鬆動,知道她終於肯順著台階下了,便道:「你已入我歸藏,說起來你我也是同門,很不必劍拔弩張。」

  頓了頓,大方道:「剩下三十一萬,給你免去也未嘗不可。」

  說罷,他掃了一眼更漏,戌時已經過了一刻鐘了,他每天戌時準時入浴,今日卻因這爐鼎耽擱了。

  打破了自己的習慣,他渾身不舒服,便即起身:「你先退下吧。」

  小頂回到房中,有些悶悶不樂,但又想不出什麼法子——不把蛋生下來,怎麼煉下一爐呢。

  她鑽進靈府,打開爐門,朝爐膛裡望去,便看到了紅彤彤的小蛋。

  平常這蛋一見她就躲,今日卻乖乖地懸在爐膛中間,輕輕地一起一伏,像是睡著了一樣。

  蛋似乎比昨日又紅了些,還微微透著光,像個小小的火球,蛋殼上有一縷縷金色的條紋,有點像瑪瑙。

  實在是顆很漂亮的蛋。

  小頂越看越喜歡,忍不住伸出指尖摸了摸蛋殼,觸手微溫,光滑如玉。

  「你,什麼時候,煉好啊?」

  小頂說著吸溜了一下口水,她還沒吃過蛋呢。

  蛋忽然劇烈抖動起來,沒等她把它抓住,「嗖」地一下躥進裡面,緊緊貼在爐壁上,任小頂怎麼叫它,就是不肯出來。

  小頂嘆了一口氣,把風門掩上,假裝要走,其實只是虛掩著。

  片刻後,她出其不意地打開門,一把將那探頭探腦的蛋抓在了手裡:「哈,抓到了!」

  蛋:「!!!」

  小頂把它從尖頭到圓頭擼了個遍,這才重新塞回爐膛裡。

  ……

  第二天,小頂去涵虛館上學。

  自從弟子們知道她和連山君的關係,看她的眼神都有些異樣。

  但許是連山君的凶名太過深入人心,弟子們私下裡都不敢將此事當作談資,生怕被神通廣大、耳目眾多的連山君知曉,一劍削了他們的腦袋,再扒他們的人皮做燈籠——即使是歸藏弟子,信了這邪的也大有人在,哪怕他們幾十上百年,也沒在門派中看見過一盞人皮燈。

  只有沈碧茶無所畏懼,直抒胸臆,把眾人心裡的疑惑問了出來:「你不是跟著連山君嗎?怎麼還賣這賣那的,穿得也這麼寒酸。」

  雖說弟子們都穿著統一的道袍,但簪子、法器、乾坤袋之類的配件上還是能看出貧富的,比如那西門馥,光一把摺扇就值十來萬上品靈石。

  「你跟著他,他都不給你錢的嗎?」

  小頂搖搖頭:「我,給他錢。」

  眾弟子正豎著耳朵聽他們講話,聞言倒抽了一口冷氣。

  有人彌縫道:「道君乃當事大能,行事自有其深意……」

  沈碧茶:「是啊是啊……啊呸呸,對自己的女人摳門也就算了,竟然還要倒貼!」

  轉向小頂:「女兒家這樣不太好呀……你長那麼好看,為什麼還要花錢睡男人?丟人不丟人!他到底有多好睡?」

  小頂想了想:「連山君,晚上,不睡覺。」

  沈碧茶嬌羞地捧著臉:「哎呀,姑娘家怎麼能把這種事掛在嘴上呢……不愧是第一劍修,龍精虎猛,腰好腎水足!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小頂歪著腦袋,忽閃著純情的大眼睛:「嗯?」

  眾人:「!!!」現在假裝沒聽到還來得及嗎?會被滅口嗎?

  沈碧茶刷刷翻開案頭十洲美男榜的第一頁,上面沒有畫,字也特別少,小頂一瞅,便看到「連山君」三個字。

  連山君雖然長年霸佔榜一,但他平日窩在歸藏,一出山就是去殺人,劍下少有活口,活口也都嚇破了膽。而歸藏弟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拿這祖宗的畫像去賣錢。

  他的其它資料也很少,身長、體重、肩寬、腰圍、腿長……一概空白,喜好更是只有殺人一項。

  沈碧茶拈起筆,把靈力注入筆管,對小頂道:「連山君長什麼樣?」

  小頂努力回憶:「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

  沈碧茶斜她一眼,把筆塞到她手裡:「畫畫看。」

  小頂抓著筆,實誠道:「穿衣服的,還是,不穿衣服的?」

  沈碧茶捧臉搖頭:「啊呀羞死個人……這還用問當然是沒穿衣服的,快點快點!」

  小頂回憶了一下那天在浴池裡看到的景象。

  平心而論,連山君脫下衣裳,倒是沒有穿著時瘦,但那隻分塊的肚子太驚悚了,小頂現在想起還有點不堪回首。

  她按著記憶裡的樣子畫出來,一個腦袋,一個身子,四根火柴棍代表四肢,肚子分成八塊。

  在別人面前,她還是給前主人留了些許面子,把他的腦袋身子畫得圓潤了些。

  對了,還有一樣……

  小頂在兩腿間又添上幾筆,這就完成了。

  沈碧茶伸過頭去一瞧:「嘖!怎麼像隻王八精!」

  眾人:「……」完了完了,這回鐵定要滅口了。

  話音未落,雲中子胳膊下夾著書卷,慢條斯理地踱進堂中:「開始上課前,有個好消息告訴諸位。」

  他故意停下來賣足了關子:「白某首徒稚川今日回門派,剛好趕得上你們明日第一堂劍法課。」

  此話一出,堂中彷彿有深秋寒風刮過,許多弟子像枝頭黃葉般瑟瑟發抖。

  也有一些消息不甚靈通的,不明就裡。

  小頂也是一臉茫然,她聽人說起過掌門這個女徒弟,只是一直在外未歸,她從來沒見過。

  「稚川仙子不是排名前十的劍修大能嗎?得她指點有何不好?」

  沈碧茶:「能得稚川仙子指點自是萬幸……呵呵,反正明天斷手斷腳的不會是我。」

  雲中子呵呵笑著打圓場:「沈碧茶小友有些言過其實了。稚川只是略嚴格些。」

  眾人鬆了一口氣。

  「不過……」雲中子話鋒一轉,「諸位最好還是把斷肢再續、去腐生肌、生血補氣的藥都帶上,要是有起死回生的就更好了,有備無患。」

  眾弟子:「!!!」

  沈碧茶同情地看了一眼依舊一臉無所謂的鄰座:「全十洲都知道,稚川仙子仙姿玉貌,傾慕者無數,卻對連山君一往情深。」

  「當初為了拜他為師,仙子在歸藏山門外抱劍枯坐一年,還是未能如願。最後只得退而求其次。」

  「其次」本次雲中子:「……」

  沈碧茶接著道:「稚川仙子苦求連山君上百年無果,成日在外面替他賣命,結果一回來就發現他有了人,心裡肯定不舒服……

  「何止不舒服,不把你這情敵大卸八塊就有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6:12 PM

第二十一章 風刀霜劍

  翌日,朝陽初升,晨露未晞,歸藏九峰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日輪中,兩道鶴影向紫玉峰頂的劍坪飛去。

  雲中子覷了一眼身旁的得意弟子,欲言又止:「寒秋,弟子們才入門幾日,你還是手下留情些吧……」

  他身旁的黑衣女子一身俐落短打,青絲高束,玉白鵝蛋臉線條柔和,但莫名帶著一股凌厲之氣。

  她的氣質也不像仙氣飄飄的劍修,倒像個馳騁在沙海中的蕭颯刀客。

  聞言,稚川仙子蔣寒秋一甩髮辮:「放心,死不了人,一條胳膊一條腿。」

  雲中子:「……」

  蔣寒秋又道:「這回去西疆,給你們帶了些土儀,回頭去我屋裡取。」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沒有蘇毓的份,也不許把你的讓給他。」

  雲中子:「……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好歹是你師叔……」

  蔣寒秋打斷她:「我是他爹。」

  雲中子:「……」

  蔣寒秋:「別怕,你輩份隨我,是他爺爺。」

  雲中子苦惱地撓了撓頭。

  當年蘇毓假裝重傷,引得蔣寒秋找他比劍,約定勝者可以從敗者的收入裡抽五成——這收入不止是門派的薪俸,還包括私下裡覓來打來搶來的天材地寶。

  除此以外,敗者還得每年服三個月勞役,任由勝者差遣,持續一百年。

  連山君支使起師侄來毫不手軟,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情,自己不願幹的髒活累活都扔給她。

  她這回去西疆不毛之地,便是為了替他尋一樣秘寶。

  蔣寒秋的勞役還剩五十年,一提起連山君,就恨得牙根發癢,至今沒有欺師滅祖,不是因為給雲中子面子,純粹是因為打不過。

  說起來,當初蘇毓坑小輩不地道,但是蔣寒秋也想趁他病要他命,兩人半斤八兩,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雲中子天生一顆老媽子心,為了緩和兩人的關係掉了不少毛,半點用也沒有。

  他也不勸了,又想起一事:「對了,這批學生裡有個女弟子,年紀小,從未修過道學過劍,你別太過難為她……」

  蔣寒秋:「蕭頂是吧?」她昨天一回來,就聽說了河圖石的事,差點沒笑得下巴脫臼。

  「一碼歸一碼,」她道,「我是那種假公濟私的人嗎?」

  她對那些新雞崽向來一視同仁,雖然那小姑娘讓仇人吃了癟,但因為這個就偏袒她,那她成什麼人了。

  說話間,劍坪已近在眼前,從半空可以看到新雞崽們瑟瑟發抖的身影。

  蔣寒秋從半空中便翻身跳下鶴,像一道不祥的黑色閃電,劈落在劍坪上。

  雲中子趕忙跟上去。

  蔣寒秋按著劍,大步流星地朝弟子們走去,一邊對師父道:「讓我看看,今年你都撿了些什麼……」

  話沒說完,人群中一個纖秀玲瓏的身影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一愣,失神地吐出兩個字:「寶貝……」

  那少女生得極美,身量不高,卻是鶴立雞群,任誰一眼望去,都絕不會忽略她。

  瑩白中帶著輕紅的肌膚,比初綻的薔薇更嬌嫩,比羊脂美玉更潤澤;長翹的睫毛,每一次顫動,都像搔在人心頭。還有高度適中的鼻樑,小巧的鼻尖,飽滿微翹的雙唇,妍麗中又有一點俏皮。

  最絕的要數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眸,眼尾微翹,瞳仁略大,便顯出些許嬌憨來。

  少女抬起眼眸的一瞬間,蔣寒秋感覺天地間的一切都失了色,只有她在發著光。

  少女偏了偏頭,微露困惑,隨即微微一笑,露出一對小酒窩。

  那澄澈而懵懂的眼神,彷彿誤落凡塵的小仙子。

  蔣寒秋感覺後腦勺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整個人暈乎乎的,彷彿頭朝下栽進了一團粉紅色的雲裡,心融化成了一灘甜絲絲的蜜糖水。

  她恨不得把偷偷藏在暗室裡的衣裳裙子、簪子釵子、鐲子瓔珞,統統裝扮到這小姑娘身上。

  雲中子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她在盯著小頂瞧,趁機說好話:「那就是蕭頂,雖然資質和別的弟子有些差距,但是道心純粹,為人踏實,是個好孩子……」

  蔣寒秋點點頭:「看得出來。」

  雲中子:「?」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

  他清了清嗓子,對眾弟子介紹道:「這位便是稚川。」

  眾弟子便即行禮,蔣寒秋冷淡地一點頭,徑直穿過人群,朝著小頂走去。

  弟子們一驚,他們本以為稚川仙子會借著上課的機會給情敵穿小鞋,沒想到竟然一上來就發難,這些劍修大能都這麼任性的嗎?

  小頂也有些許不安,雖說身為一隻爐子,她不能體會斷手斷腳的恐懼感,但她琵琶骨被人穿過金鏈子,知道什麼是疼。

  斷手斷腳的滋味自然更不好受了。

  她身邊的沈碧茶發出緊張的嗚嗚聲——沈小友欺軟怕硬,當著雲中子什麼都敢說,來上稚川仙子的課,便未雨綢繆地給自己嘴上貼了層水膜。

  蔣寒秋走到小頂跟前,看了看她纖細的腰肢:「你沒有劍?」

  小頂點點頭,大部分弟子入門時都帶著自己的佩劍,歸藏是不給發的,若是實在沒有,可以去劍閣租或買,但是小頂身無分文,還欠著連山君三十一萬塊靈石,只能空手來了。

  蔣寒秋已經摘下佩劍,拇指一頂,青鋒「鏘啷」一聲推出鞘中半尺許。

  劍刃微帶青色,一出鞘,便有一股幽夜松林般的寒意滲入眾人的心底。

  這便是十大名劍之一,稚川仙子的佩劍萬壑松。

  心軟些的弟子已經摀住了眼睛。

  沈碧茶:「嗚嗚嗚嗚嗚嗚嗚……」

  蔣寒秋卻還劍入鞘,把劍遞給小頂:「送給你。」

  眾弟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正宮氣度嗎?

  莫非是先送份大禮堵住悠悠眾口,一會兒砍胳膊削腿,讓這小姑娘有苦說不出?

  小頂認人不行,認東西卻在行,看那寶劍的光澤,便知道是好東西。

  她連忙擺擺手:「太貴重,我,不能收。」仙君告訴過她,不能隨便收人家的東西。

  蔣寒秋心酥了半邊,多甜的嗓音!多懂禮多乖巧的小姑娘!

  他們家她是長姐,在門派中又是大師姐,到哪兒都跟著一串人憎狗嫌的弟弟,做夢也想有個香香軟軟的小妹妹。

  她道:「不必客氣,我已經修出了本命劍,這把劍於我而言只是一堆廢鐵。」

  萬壑松:「???」

  蔣寒秋又道:「初次見面,沒帶什麼見面禮,你要是不嫌棄就收下。」

  小頂聽她這麼一說,這才道謝收了下來。

  有個弟子傻乎乎地搓搓手:「上課還有見面禮,我們也……」

  蔣寒秋一個眼刀子扔過去,那弟子立即噤若寒蟬。

  她回到眾弟子前方,向雲中子借了佩劍,開始上課:「上我的課,你們記住,劍便是劍,不是法器,我不管你們五行法術多高明,我的課上一概不准用。一招一式先給我弄清楚,學紮實。別給我整什麼無招、劍意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

  雲中子:「……」他這徒弟心眼也是夠小,教課還不忘暗暗踩師叔一腳。她的劍法是剛猛一路,與連山君的玄虛縹緲完全是相反的路數。

  蔣寒秋頓了頓,凌厲的目光將眾人掃過一遍,一邊說一邊演示:「點、刺、劈、撩、崩……」

  一套基本動作演示完,她便道:「看清楚了?」

  有弟子支支吾吾:「似乎……」

  蔣寒秋惡狠狠地瞪過去,那弟子鵪鶉似地一縮脖子。

  小頂:「我也,沒看清楚。」

  她一個爐子,蹲是不在話下,但要舞刀弄劍實在勉強了些。

  蔣寒秋立馬彷彿雲中子附體,溫聲道:「學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來,不懂的地方我教你。」

  眾弟子:「……」

  托蕭頂的福,稚川仙子破例又演示了一遍,便讓弟子們自行練習。

  她便在人群中穿梭巡視,看到基本功不紮實的學生便是一頓削,哀嚎聲四起。

  走到小頂跟前,她腳步一頓,皺起眉頭。

  來了來了!眾人心道,果然剛才那些只是幌子。

  「這樣不行。」她邊說邊從乾坤袋裡掏出一片流光溢彩的輕綃。

  見多識廣的西門馥道:「那是萬年冰魄綃,輕若無物,用來做甲冑,可以刀槍不入,極其稀有,有價無市。」

  蔣寒秋拉起小頂的手,把冰魄綃仔細地纏在她手掌上,末了繞到手背打上個漂亮的蝴蝶結,再把劍放回她手裡:「你皮膚嫩,別蹭破了。」

  眾弟子:「……」這就是個看臉的殘酷世界!

  一堂劍法課上完,只剩下小頂一個毫髮無傷,連沈碧茶都掛了彩,一條胳膊抽掉了骨頭似地晃蕩著。

  下午的課堂空了一大半,五行法術啟蒙課上不成了,只好取消。

  小頂提前回到掩日峰。

  蘇毓知道蔣寒秋的為人,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但細究起來是一類人,平素最看不慣廢材。

  這爐鼎資質如此差,又沒學過劍,料想要吃上不小的苦頭。

  到時候他拿出上品傷藥,送個溫暖,賣個好,想必她也沒臉再提要走的事。

  他甚至提前把大淵獻從庫房放了出來。

  不一會兒,他便聽到院外傳來一傀儡一爐鼎的歡聲笑語。

  「仙子真好,送了我,這把劍,還讓我去,靈均峰玩。」要是金道長不要爐鼎,跟著仙子姐姐也不錯哇。

  阿亥:「哇!這是萬壑松啊!這可是上古名劍,很厲害的!裡面藏著大師姐的劍意,會護著主人,下次道君再欺負你就不怕啦,道君現在不捨得用靈力,神識劍不能用……」

  蘇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6:51 PM

第二十二章 我要生了

  蘇毓已經對這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的爐鼎說不出話來。

  繼假人之後,竟然連女人都不放過!

  他再怎麼自以為是,也不會以為蔣寒秋此舉只是為了膈應他——這鐵公雞一毛不拔,萬壑松可不是破銅爛鐵。

  他把小爐鼎打量了一番,深邃的黑眸像是結了冰:「倒是小覷了你。」

  薄唇一彎,譏嘲道:「莫非你又想去當蔣寒秋的爐鼎?」也不看看她有沒有這功能!

  小頂認真叫他這麼一說,又動搖起來,稚川仙子雖說沒有圓臉圓肚子,可對她真的特別好。

  不但送她劍,還請她吃西疆帶來的杏脯,用角端奶和流沙蜜釀的,皮薄肉嫩,甜蜜中帶著絲絲奶香。她還從沒吃過這麼香甜的東西呢!

  她摸了摸腰間的鼓囊囊,眨巴眨巴眼睛:「仙子,也缺爐鼎嗎?」

  蘇毓一噎,這爐鼎分明是故意氣他,這是找到了靠山,有恃無恐了?

  他臉沉得能滴下水:「不缺。」就算缺也不是你這一款。

  小頂有些失望:「哦……」

  同時暗暗鬆了一口氣,她還是捨不得金道長的。

  「你,別忘了跟,金道長說啊。」她趁機提醒連山君。

  這人壞得很,到時候沒准翻臉不認賬。

  蘇毓:「……」肝疼!

  ……

  自從稚川仙子回來,三日就有一堂劍法課——這間隔主要是用來給他們養傷的。

  新弟子們苦不堪言,只覺身墮煉獄,雲中子卻很欣慰:「寒秋此次回來,中庸平和了許多。」最近都沒有人斷手斷腳了呢。

  蔣寒秋:「妹妹還小,嚇著她就不好了。」

  雲中子:「……」

  小頂不但從來不挨打,蔣寒秋還變著法子給她塞好吃的,棗子吃膩了,還有蒼兕肉乾,奇香谷出產的清風冰露丸,登龍山的千年神松子……

  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能增長修為的天材地寶,隨便拿出一把都能讓普通修士大打出手,都被小頂當成了打牙祭的零嘴。

  難為小頂,吃了這麼多好東西也沒把嘴養刁,仍舊對歸藏廚子的手藝甘之如飴。

  這些東西進她肚子的時候,便有一絲絲氣息、味道、色澤各不相同的「氣」融入她的經脈,如涓涓細流,匯入她肚子裡的小鼎中——即使吃的是夾生焦飯和視肉,也有類似的效果,只是那「氣」微弱稀薄得多。

  小頂只道誰吃飯都是這樣,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只有一件事讓她十分苦惱——這幾天她幾乎就沒停過嘴,但肚子還是癟癟的,一點也不見長。

  非但是肚子,臉也是原封不動,倒是胸口的兩個圓丘似乎又高了些。

  該長的不長,不該長的瞎長。

  她漸漸明白自己的眼光和一般人不一樣,要不連山君那樣的貨色怎麼在十洲美男榜上排第一,金道長卻連三百名都擠不進去呢?

  經常有人誇她好看,別人也就算了,碧茶是從不騙人的——可是那又怎麼樣?好看不是給自己看,好看又有什麼用?

  不管別人怎麼看,她就是想要圓臉圓肚子。

  ……

  轉眼之間,新弟子入門已經半個月了,雲中子的心法課終於開始教授引氣入體。

  築基即築氣,引氣入體是修仙繞不開的基礎,不過每個門派學習引氣入體的方法都不一樣。

  有的靠入定內觀,有的通過刻符寫篆,也有的門派借助法器外物。

  歸藏的訓練法別具一格,乃是疊紙鶴。

  雲中子讓人把一疊注了靈的雪白熟宣紙發下去,笑眯眯地道:「諸位可知,我歸藏為何以疊紙鶴練習引氣入體?」

  他看了一眼沈碧茶:「沈小友請稍等片刻。」

  沈碧茶聞言把一口氣憋回去,摀住嘴。

  雲中子掃了眼舉手的學生,點了一個:「西門小友,你來說說看。」

  西門馥搖了搖摺扇,若有所思道:「小可以為,鶴乃羽族中之君子高士,品性高逸,像我歸藏門人超逸拔俗的凌雲之志。」

  雲中子摸了摸下巴,尷尬地笑了笑:「西門小友的想法,很有見地……」

  沈碧茶憋得面紅耳赤,終於忍不住:「嗯,發人深省……噗哈哈哈,當然是因為摳啊!」

  紙鶴是如今十洲通行的騎乘工具。像歸藏這樣有頭有臉的大門派,不但要給門下弟子包食宿,包四季衣裳,也要包紙鶴。

  一隻紙鶴大約用一個月,一隻紙鶴市價三十塊靈石,歸藏三千弟子,若是從外頭採購,一年便是上百萬靈石。

  沈碧茶接著嘲諷:「假靈根腦袋瓜有坑,怎麼不磕點靈丹治治,哦對,蠢病沒藥醫……」

  西門馥額角青筋直跳,「啪」地收起摺扇,握住腰間劍柄。

  雲中子為了避免同門相殘,只能向沈碧茶扔了個隔音罩打圓場:「稍安勿躁,兩位說的都不無道理,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道:「紙鶴雖是細物,但修士居家出行都離不開它,騎乘、送信、打探消息……」

  小頂聽到「送信」兩字,雙眼倏地一亮。

  掌門接著道:「我們歸藏的紙鶴,馳名十洲,譽滿三界,素來十分搶手。諸位將來若是修仙修不出什麼名堂,憑著這門手藝也足以養家餬口。」

  眾弟子:「……」好歹是三大宗門之一,掌門這麼勵志真的好嗎。

  雲中子給弟子們灌完雞湯,開始講解疊紙鶴的訣竅。

  這活計看著不難,實則不容易。

  一來手要巧——歸藏的紙鶴構造和外面的大路貨不一樣,足有三十六步,合天罡之數。

  二來,動手的同時需要在心中存想真鶴的模樣和姿態。

  三來,同時還要吸納天地靈氣,同時將氣海中的靈氣經由經脈,導引到指尖,這樣疊出的鶴才能化生。

  疊紙鶴也是件耗費靈力的事,築基期的修士疊三隻紙鶴便會把氣海抽空。

  這些新弟子大部分還未築基,疊個四五步,氣海便接近乾涸。

  若是一不小心抽空了,那滋味不比斷手斷腳好受。

  不一會兒,便有弟子用氣過猛,臉色煞白癱軟在地,被傀儡人抬到醫館去。

  小頂卻沒有這個困擾,如今她最不缺的便是靈氣——整塊河圖石的靈氣都在她身體裡,就算不停歇地疊,也可以疊到天荒地老。

  沒多久,她就把第一隻紙鶴搗鼓出來了。

  她按著雲中子教的法子對著紙鶴的嘴,「呼」地輕輕吹了一口氣。

  只聽「噗」一聲,小小的紙鶴膨脹成了一隻……難以形容的東西。

  它生著圓球似的身子,胖得幾乎沒了脖子,一對小黑豆似的圓眼賊亮賊亮,短短的翅膀貼在身側,幾乎看不見。

  那東西一落地就「嘰嘰嘰」叫著,像個球一樣滿地打滾。

  與其說是鶴,倒更像隻肥母雞。

  小頂眉花眼笑,拍拍它的屁股:「快飛呀。」

  眾弟子:「……」這也太強雞所難了。

  這肥雞倒也有幾分志氣,拚命撲打肥短的小翅膀,差點沒把小眼珠都瞪出來,終於晃晃悠悠地升騰起一尺來高,然後「撲通」栽倒在地,「噗」一聲,又變回了紙鶴。

  小頂有些失落,輕輕「啊」了一聲。

  雲中子給了她一疊紙,安慰道:「第一次疊已經很不錯了,明日旬休,回去多練練便是。」

  ……

  翌日清晨,蘇毓在東軒打坐,忽聽院子裡傳來一陣「嘰嘰」、「咯咯」的嘈雜聲響。

  他起身往窗外一看,只見一院子的肥母雞滿地亂竄,時不時有幾隻努力撲騰翅膀飛到半空,又栽倒在地,一眼望去,少說有四五十隻。

  那爐鼎趴在樹下的石棋坪上,一臉認真地疊著,傀儡人捧著臉在一旁看。

  蘇毓眉頭一皺,這心機爐鼎,為了吸引他的注意竟然想出這種辦法,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他打起竹簾,走到院中,正要開口訓斥一番,忽有一隻不長眼的肥雞朝他狂奔過來,一頭撞在他腿上,原地打了個轉兒。

  沒等他作色,緊接著又有一隻肥雞拍打著翅膀躥到他腳邊,屁股一撅,「噗」地拉出一個紙團。

  連山君何曾受過此等奇恥大辱,便即沉下臉,袖子一揮,滿院的肥雞頓時變回紙鶴,然後紛紛自燃起來。

  不等小頂回過神,她疊了一早上的紙鶴便燒成了灰,被風一捲,像一群黑蝴蝶飛走了。

  她呆呆地看著靜悄悄、空落落的院子,然後轉頭看向蘇毓,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裡滿是委屈和難以置信。

  她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雙唇緊緊地抿起來,默默垂下眼簾,又拿起一張紙繼續疊。

  蘇毓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眶和鼻尖慢慢紅起來,心裡莫名煩躁,一言不發地轉身回了屋裡。

  他闔上雙目,繼續打坐,準備來個眼不見為淨,但是剛才那一幕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捏了捏眉心,屈了屈手指,隔壁書房架子上便有一物飛向院中。

  片刻後,便聽傀儡人道:「我的嘴回來啦。呃,你別太難過了,我們道君沒有心的。起碼腦袋還在,對不對?」

  那小爐鼎不像往常那麼健談,只是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

  傀儡人又道:「你疊那麼多紙鶴做什麼啊?」

  爐鼎輕聲答道:「送信……」

  「送給爹娘嗎?」

  爐鼎道:「我沒有,爹娘。」

  傀儡人:「啊呀,那你是怎麼來的?」

  不等她回答,又問:「那你有別的親人嗎?」

  爐鼎似乎有些猶疑,半晌才「嗯」了一聲:「我,就想給他,送信。」

  蘇毓不覺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那神色懨懨的小爐鼎。

  「他住哪兒啊?也不一定要用鶴,讓誰幫你傳個音就是了。」傀儡人又問。

  小爐鼎指指天:「在,那裡。」

  傀儡人一臉愛莫能助:「紙鶴飛不到那麼高的啊。」

  話音剛落,那小爐鼎手一頓,剛疊完的肥雞落到地上,「咯咯咯」歡快地跑開了。

  她一垂頭,便有兩串淚珠落了下來。

  蘇毓背過身去,哪有人會笨到以為紙鶴能給死人送信,那爐鼎定是在扮可憐。

  雖是這麼想著,他卻說服不了自己。

  這戲做得未免也太逼真了。

  蘇毓揉了揉額角,不打算再去理會,但一閉上眼,眼前便浮現起那爐鼎抿著嘴「啪嗒啪嗒」無聲掉淚的模樣,心中的煩悶絲毫不減,反而愈演愈烈。

  半刻鐘後,他還是忍不住站起身,拿出一張裁好的白紙,開始疊紙鶴——疊一隻紙鶴,一天的靈力就白吸了。

  他自認倒黴,疊完紙鶴,撩起門簾,三步兩步走到爐鼎跟前,把紙鶴往棋枰上一撂,挑眉道:「哭什麼,賠你便是。」

  那小爐鼎抬起頭,皺著眉頭,含淚的眼眸中滿是戒備和厭惡。

  蘇毓感到心口有些發堵,竟然管這爐鼎的閒事,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正要轉身回屋,忽見那爐鼎臉色一白,雙眉緊蹙,抱著肚子慢慢蹲到地上,轉頭對傀儡人道:「阿亥,我好像,要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7:01 PM

第二十三章 母子平安

  蘇毓一怔,這才一個月不到,怎麼就要生了?

  一般的妖胎孕期至少也要三五個月,若是孩子爹修為高,懷上幾年幾十年都有可能。

  十洲三界第一劍修,運籌帷幄的當世大能連山君,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有些手足無措。

  他都顧不上介意這爐鼎要生孩子,竟然放著他一個大活人只當看不見,向一個假人求助。

  小頂倒沒有瞧不起大活人的意思,也不是在和連山君賭氣。

  只是親疏有別,阿亥是她好朋友,連山君什麼都不是。

  方才那顆蛋忽然從爐子裡跑出來,在她肚子裡上躥下跳,弄得她一陣劇痛,她第一反應自然是向阿亥求助。

  不過阿亥一個缺心眼的傀儡人,幫人接生實在不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只是撓撓頭:「啊呀,這我也沒生過啊,要不我給你吶喊助威吧。」

  蘇毓:「……」

  傀儡人氣沉丹田,準備給爐鼎加油鼓勁,等他一口氣提上來,嘴已經不翼而飛了。

  小頂肚子裡的蛋蹦跶得越來越歡,她再也坐不住,慢慢從石凳上滑下來。

  蘇毓也顧不得在乎自己讓人佔便宜了,伸手把她提溜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你忍一忍,我找人來。」

  他一手扶著她,一手掐訣施術,給雲中子傳音。

  片刻後,耳邊傳來雲中子的聲音,周圍人聲鼎沸,十分嘈雜:「小毓啊,找師兄何事?」

  蘇毓蹙眉:「師兄在何處?」

  雲中子道:「攝提宗宗主三百大壽,我在華鐘山呢,金竹也在,你有何事?」

  蘇毓捏了捏眉心,雲中子大約每三年出一趟門,這小爐鼎也真是會挑日子,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在老媽子不在的時候生。

  「蕭頂臨盆了。」他撂下一句,利索地掐斷了傳音咒,留下雲中子的半截驚呼迴蕩在耳邊。

  他沒敢耽擱,立即又傳音給歸藏醫館的大夫,誰知唯一一個懂點帶下科的大夫正好放假——因為最近蔣寒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醫館清閒了不少,大夫們趁機把攢了幾年的假都拿出來休。

  蘇毓垂眸看了眼靠在他懷中的少女,她臉頰上健康的紅暈已全然褪去,尖尖的小臉比紙還白,只有眼眶是紅的,額頭上沁出的汗流下來,和眼角滲出的淚水混在一處,濡濕了鬢髮。

  原本鮮嫩欲滴的櫻紅雙唇也脫了色。

  明明疼成這樣,她也不哭不叫,連哼都不哼一聲,只是緊緊咬著下唇。

  即便蘇毓對她成見頗深,心裡也有些不舒服。

  他咬咬牙,做了一件做夢都不敢相信的事。

  蘇毓不情不願地施了個傳音咒,半晌,耳邊才傳來個冰涼刻薄的聲音:「找我何事?」

  「蔣寒秋,」蘇毓捏著鼻子道,「你會不會接生?」

  蔣寒秋一怔,隨即冷笑:「蘇毓,你又在耍什麼花樣?」

  蘇毓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和這師侄大約八字不合,平常說不了三句話就要拔劍,不過垂眸看了一眼懷裡的小爐鼎,硬是把這口氣忍了下來,冷冷道:「蕭頂臨盆了。」

  「等等……」蔣寒秋這回是真傻了眼,她連妹妹有身孕都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臨盆了?

  她愣了愣,隨即暴怒:「蘇毓你還是不是人,她還是個孩子啊!信不信我今天就殺了你!」

  蘇毓差點沒被她這一聲吼震聾,耳朵嗡嗡作響。

  他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不是我的。」

  蔣寒秋「哦」了一聲:「那也是你不對。」

  蘇毓:「???」

  蔣寒秋:「你別碰我寶貝,我馬上就到。」

  蘇毓冷哼了一聲,兩人幾乎是同時迫不及待地掐斷了傳音咒。

  就在這時,少女的長睫突然顫動。

  她猛地睜開眼睛,從蘇毓的懷裡跳將起來,摀住肚子開始乾嘔。

  蘇毓有些懵,他自是從未見過人生孩子,但憑著他模糊殘缺的知識,似乎並沒有嘔吐這個環節。

  「你怎麼樣?」他的喉嚨有些發緊,「蔣寒秋很快就到,再忍片刻。」

  蔣寒秋雖然不堪大用,但這一輩就她一個女徒弟,只能矬子裡拔將軍了。

  小頂無力地擺擺手,喘了一口氣,還沒開口,又乾嘔起來。

  方才這蛋在她肚子裡亂竄,似乎是找不到門路出去,她便試著引導它,就像在心法課上引導氣在經脈中運行。

  連山君教過她,從哪兒進去就從哪兒出來,她記在心裡,便努力把蛋往上引。

  沒想到真的有點用處。眼下蛋已經到了喉嚨口,只差一點就能生出來了。

  只是蛋的圓頭有點大,有些卡。

  她深吸了一口氣,氣沉丹田,正準備發力,阿亥突然伸手在她背上一拍。

  那蛋受力,從喉嚨裡滑了出來,小頂冷不防一張嘴,一顆外殼紅彤彤,還纏繞著縷縷金絲的小蛋掉了出來。

  蘇毓瞥見那蛋的模樣,不由微怔,這是迦陵鳥蛋,而整個十洲境內,只剩下一隻迦陵鳥,就在他們歸藏外山。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震驚爐鼎用嘴生蛋,還是該唾棄那隻下流無恥的老鳥。

  紛繁蕪雜的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只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就因為這一瞬間的愣怔,他錯過了接住蛋的時機。

  等他回過神來,那枚小蛋已經「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脆弱的蛋殼「哢嚓」一聲裂成兩半,蛋清蛋黃慢慢淌出來。

  蘇毓:「……」

  小頂打了個嗝。瞪大眼:「我……我的蛋!」這流了一灘,還能撿起來吃嗎?

  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呢!

  事態已經完全失控,蘇毓一個只會殺人的劍修,哪裡知道怎麼安慰一個剛生產就失去孩子的母親?

  這種時候還是讓傀儡人代勞的好。

  蘇毓大方地一揮手,把嘴還給了大淵獻。

  傀儡人一拿回嘴,立即指著一片狼藉的鳥蛋道:「那是什麼?」

  蘇毓和小頂定睛一看,發現細碎的蛋黃中間,有顆小指指甲蓋大小的小丸子,正閃耀著金紅的光芒。

  「內丹還在,還有救。」蘇毓暗暗鬆了一口氣,他被這爐鼎哭怕了。

  話音未落,忽然有個白影橫躥而來——卻是小頂最後疊的那隻紙肥雞。

  紙雞的黑豆小眼冒著精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來,對著妖丹一啄,脖子一伸一縮,便把妖丹吞進了肚子裡。

  蘇毓:「……」

  小頂:「哎?」

  就在這時,肥母雞一邊伸長脖子「咯咯咯」地大叫,一邊發狂似地拍打起肥短翅膀。

  與此同時,金紅光芒從它體內噴湧而出,把它變成了一隻灼灼燃燒的火球。

  它的身形隨著光芒一起暴漲,很快從一隻普通肥雞,變成了一隻兩百斤的肥雞。

  光芒逐漸收斂,原本雪白的羽毛,被方才的光芒染成了紅裡透著金,金裡透著五彩的絢爛色彩,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璀璨奪目,晃得人眼花繚亂。

  不過這肥雞雖然脫胎換骨,換了一身華麗漂亮的毛色,但體型體態沒有半點改變,還是圓身子圓腦袋肥短翅膀,一雙賊溜溜的黑豆眼嵌在腦袋上。

  肥雞張了張嘴:「嘰!」

  饒是見多識廣的連山君,面對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亥拍著胸口:「謝天謝地,母子平安。」

  小頂用手背抹抹額頭上的汗,長出一口氣:「生孩子,好難啊!」

  蘇毓:「……」

  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想多了。

  畢竟真傻是藏不住的。

  傀儡人接著道:「小頂姑娘,該給小公子取個名字啦。」

  這可把小頂難住了,她歪著頭,盯著肥雞:「你想,叫什麼?」

  肥雞:「嘰嘰!」

  小頂撓了撓腮幫子:「好吧,就叫你小嘰嘰吧。」

  蘇毓:「……」

  阿亥眉頭一擰:「這可有點名不副實,恕我直言,小公子的個子其實挺大的。」

  小頂一想,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那就叫,大嘰嘰。」

  大紅肥雞:「?!」

  猛扇翅膀:「嘰嘰嘰嘰嘰!」

  小頂走過去,踮起腳摸摸它的腦袋:「你也,很喜歡吧?」

  阿亥:「真是個好名字。我看大嘰嘰公子生得一表人才、眉清目秀,日後肯定大有出息。」

  小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借你,吉言啦。」

  蘇毓:「……」

  傀儡人和爐鼎你一言我一語,夾雜著肥雞中氣十足的「嘰嘰」聲,蘇毓不覺有些恍惚,彷彿腦袋被人摁進了水裡。

  就在這時,忽聽「砰」一聲響,院門大開,一身黑衣的蔣寒秋一手提著劍,一手提著隻雞,殺氣騰騰地衝進來:「小頂別怕,我來了!」

  小頂粲然一笑:「仙子姐姐,我已經,生完啦。」

  蘇毓一見仇人,如夢初醒,瞬間恢復鬥志,冷笑一聲,抱著胳膊一挑下頜:「說得好聽,若是等你來,只能給他們母子收屍了。」

  蔣寒秋聞言一愣,連蘇毓的冷言冷語都顧不上理會,走到小頂跟前,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沒事就好。」

  轉頭瞪向師叔:「蘇毓你怎麼回事,小頂剛生完孩子,你不讓她進屋躺著,讓她在這裡吹冷風?!」

  不等他說話,她接著道:「回頭一併和你算賬!」

  「快回屋躺著,姐姐帶了隻百歲老母雞,一會兒給你燉湯補身,」她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孩子呢?」

  小頂指著大紅雞:「就是他。」

  蔣寒秋方才一進門就看見了這隻怪雞,還以為是蘇毓從哪裡弄來的妖禽。

  此刻,她看看手裡的老母雞,又抬頭看看兩百斤的大紅雞,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半晌,她方才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看著,倒是挺健壯的……孩子父親,似乎不是人吧?」

  沒等小頂說話,那大紅雞身體裡響起個清脆的少年聲音,還帶著點奶味兒:「蘇毓,好你個龜孫子嘰,竟然趁著爺爺換毛玩這種陰招嘰!有種光明正大單挑嘰!」

  蘇毓一怔,這聲音雖有些陌生,但語氣他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蹙了蹙眉:「迦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7:07 PM

第二十四章 妖王出世

  迦陵鳥一族是九獄山的土著,雖然只剩下一窩,但法力高強,威武霸氣,只是身為鳥類,頭太小,腦子不大好使。

  當年歸藏開宗立派,祖師欺負大嘰嘰他爺爺沒文化,半哄半騙,用一萬塊靈石買下了九獄山內九峰。

  說是不影響他們群妖在外山安居樂業,實則鑽契約的空子,用河圖石把九獄山的靈氣都引入內九峰,以至於外九峰靈氣稀薄,成了名副其實的窮山惡水。

  大嘰嘰他爺爺花了五百年才回過味來,知道自己是被騙了。

  被雷劫劈死前,老鳥叮囑孫子,第一歸藏派都是龜孫子,我們迦陵一族和他們不共戴天。第二爺爺當年吃了沒文化的虧,你一定要好好學習。

  大嘰嘰的畢生志向便是滅了歸藏滿門,把祖業搶回來,然而受當年的靈契約束,外山群妖和歸藏弟子不得互相殘殺,否則就要受到靈契之力的嚴懲。

  歸藏祖師坑蒙拐騙雖然不地道,倒也沒有對妖族趕盡殺絕——買靈獸守山還費錢,每個月給群妖施捨點靈氣,就有了一支不花錢的巡山護衛,何樂而不為呢?

  因此歸藏弟子和群妖雖然相互看不順眼,但也只能捏著鼻子搭伙過日子。

  雲中子是個濫好人,對群妖比歷任掌門都大方,且他本身也是妖族,大嘰嘰嘴上喊著要滅了歸藏,但對雲中子還是比較滿意的。

  但是蘇毓這壞種,簡直比他師祖還不是東西!

  大嘰嘰辛辛苦苦攢了好幾百年的天材地寶,被他半搶半騙,掏摸去了大半。

  如今他虎落平陽,怎麼能被仇家看好戲?

  大紅雞立時閉嘴,黑豆眼骨碌碌一轉,假裝無事發生:「嘰?」

  然而覆水難收,身份已經暴露,再掩飾也無濟於事了。

  蘇毓狐疑道:「你怎麼會在她肚子裡……」

  他沒用過爐鼎,也不瞭解玄素之道,但無論如何這也太超乎常理了,要都這麼操作,誰還敢雙修。

  大紅雞眼神發飄,弱氣地「嘰嘰」兩聲,隨即又跳腳大罵起來:「蘇毓你這殺千刀的龜孫子嘰……」

  顯然就是在虛張聲勢,蘇毓冷笑一聲,正要刻薄他兩句,卻見那小爐鼎走上前去,「啪」地照著大紅雞屁股扇了一記。

  「大嘰嘰,」小頂虎著臉數落大紅雞,「不許罵人。」

  迦陵鳥大小是個妖王,蘇毓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嘴角不由揚起。

  沒高興片刻,只聽那爐鼎又道:「烏龜,有什麼錯?」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孫子。

  蘇毓:「???」

  小頂不吭聲還好,她一說話,大紅雞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你這老奸巨猾的死女人嘰……」

  不等他把話說完,又是清脆的「啪啪」兩下。

  傀儡人打圓場:「小頂姑娘,大嘰嘰公子還小,慢慢教。」

  小頂看著雖軟綿綿的,卻不是個溺愛孩子的家長,她一手抓著大紅雞的赤金羽毛,一手扇他屁股:「我是阿娘,再不乖……」

  她想了想,瞪他一眼:「再不乖,把你吃掉!」

  大紅雞立即偃旗息鼓,能屈能伸,輕聲細氣地「嘰」了一聲,然後縮起脖子和短腿,骨碌碌滾到牆根,努力伸長肥翅膀遮住眼睛,縮在那兒不動了。

  阿亥一針見血:「小頂姑娘,大嘰嘰公子是紙做的,怕是不能吃。」

  大紅雞一聽,立即精神抖擻,伸長脖子,正要接著罵,傀儡人話鋒一轉:「不過內丹倒是可以吃,你們活人吃這個很補的。」

  大紅雞天真爛漫地「嘰」了一聲,又把脖子縮了回去。

  蘇毓知道其中定有貓膩,問迦陵他是不會說的,便問小頂:「你肚子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小頂大惑不解地歪歪頭:「因為我,吃了,光腚男人的,大鳥。」她已經告訴過他們不止一次了呀。

  蘇毓捏了捏眉心:「你把前因後果說清楚。」

  小頂便把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敘述了一遍,在門派裡生活了半個多月,她說話已經比一開始順溜了不少,這回沒人打斷她,她沒費多大勁,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蘇毓聽完,半晌說不出話。

  吃了大鳥。

  是真的吃了,吃了,吃了大鳥。

  然而整件事看似真相大白,實則撲朔迷離,充滿了謎團。

  迦陵鳥每三百年換一次毛,換毛期持續七七四十九日,在此期間妖丹融化,散入經脈,不止是換毛,約等於整隻鳥脫胎換骨一回。

  這段時間他的妖力大幅降低,大約只有平日的一兩成。

  然而畢竟是隻千年老鳥,即使只剩一成功力,也不是僅憑他衣裳裡的禁咒能克制住的。

  蕭頂撇開爐鼎不說,就是個凡人,怎麼輕而易舉就讓妖王昏厥了?

  其次,吃下去的老鳥為何會變成蛋?甚至重新凝聚出了妖丹。

  據他所知爐鼎可沒有這種奇效。

  莫非她不是一般爐鼎?

  正思忖著,蔣寒秋一聲怒罵打斷了他的思緒:「這都能想歪,你成天都在想些什麼?沒想到你心思這麼齷齪!」

  蘇毓:「……」還不是你師父先想歪的。

  他被師侄一打岔,思路一拐彎,拐到了這小爐鼎身上。

  眼下他終於相信,這爐鼎是真傻,雖然成天嚷嚷著要給這個那個做爐鼎,實際上根本不通男女之事。

  許是綁她的人還未來得及教她——也或者是故意讓她保持矇昧無知,似乎確有一些買家喜歡天真如稚童的爐鼎,自己回去調教。

  蘇毓最見不得這些下流污穢之事,再看那爐鼎,心情不禁有些復雜。

  原本以為是蓄意引誘,原來都是無心之舉。

  是他想多了。

  連山君斷斷不願承認是自己自作多情——這一切只是世事弄人。

  蔣寒秋看了眼蹲在牆角苦口婆心教育大紅雞的小頂:「這孩子顯然是把那……玩意兒當成了孩子,是你惹出來的事,你就說怎麼辦吧。」

  蘇毓回過神,冷聲道:「不見得讓我去教她生孩子是怎麼回事。」

  蔣寒秋一噎,隨即道:「你休想用你的骯髒心思玷污小頂。」

  便即捋起袖子,硬著頭皮自己上。

  她把小頂帶到一邊,看了一眼大紅雞,溫聲解釋:「小頂,這隻……鳥,不是你的孩子。」

  小頂一愣:「可是,他是我生的,呀?」

  蔣寒秋:「……孩子不是這麼生的,你吃下去的鳥叫做迦陵,是外山的妖王。」

  小頂仍舊不甘心:「那,孩子是,怎麼生的?」

  蔣寒秋避開少女無邪的視線,尷尬地咳嗽兩聲,含糊道:「要夫妻或是道侶才能生,也不是從嘴裡生,等你嫁了人就知道了。」

  小頂看了一眼大紅雞,低下頭訥訥道:「我知道了……」

  她抱著膝蓋,眉眼低垂,眼圈漸漸泛紅。

  蔣寒秋哪裡見得這個,連忙改口:「不過反正他也在你肚子裡待過,你要把他當兒子也未嘗不可。」

  大嘰嘰:「???」

  小頂驀地抬頭,淚光盈盈的大眼睛裡閃動著欣喜的光:「真的?」

  蔣寒秋毫無原則:「當然,從今往後他就是你兒子,誰敢有意見,先來問問我的劍。」

  小頂擦擦眼淚,破涕為笑:「那我明日,能騎大嘰嘰,去學堂啦?」

  蔣寒秋:「……」

  蘇毓:「……」

  鬧了半天,這傻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兒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傀儡人面露憂色:「大嘰嘰公子,能飛起來嗎?」

  小頂拍拍大紅雞的屁股,鼓勵道:「你,飛飛看。」

  迦陵鳥生來高貴,一出生便是群妖之首,何曾受過凡人奴役,只當沒聽見。

  小頂捧著臉嘆了口氣:「不會飛啊,要不還是……」

  「吃」字還沒出口,大紅雞「嘰」了一聲,就地一滾,兩根短腿支起肥碩的身子,開始奮力撲騰翅膀。

  奈何構造天生有缺陷,翅膀太短,離地三尺便無以為繼,眼看著要落下來。

  然而許是被吃掉的恐懼催生了潛能,只聽「轟」一聲巨響,雞尾巴處忽然噴出火來,肥雞鑽天猴似地躥上了天,拖出長長一條濃煙。

  眾人:「……」

  翌日,小頂高高興興騎著她的新生兒去上學堂。

  涵虛館的學子們只聽外面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紛紛跑出去,抬頭一看,只見蕭頂騎著一隻通體赤金、威風凜凜的肥雞。

  肥雞屁股冒火,轟鳴不止,別提有多威風了。

  弟子中多的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便有人不服氣,質問雲中子:「掌門,門規不是說弟子在門派中一律只能騎紙鶴嗎?為何蕭頂能騎別的坐騎?」又不差錢,誰不想整個拉風點的坐騎。

  雲中子如實答道:「蕭小友騎的就是紙鶴。」

  嚴格來說,這隻兩百斤還帶噴火冒煙的玩意兒,按物種來分,還真就是隻紙鶴。

  眾弟子:「……」

  小頂新得了個兒子,著實新鮮了幾日。

  她每天騎著大紅雞早出晚歸,回去還要給他做飯——所謂做飯就是把紙撕成小片,再搓成玉米粒大小。

  大嘰嘰沒事就在院子裡跑圈,得多吃點補補。

  此外她還得教他規矩,雖說還是個孩子,但也不能不知禮數,張嘴就罵人。

  一忙起來,她倒把給金道長做爐鼎的事拋到了腦後。

  約莫過了四五日,小頂忽然想起這樁事來,便即去提醒連山君:「蛋已經,生出來了。」

  蘇毓佯裝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在院子裡努力做俯臥撐的大紅雞:「嗯,看到了。」

  小頂狐疑地看著他,懷疑他又要翻臉不認賬,蹙起雙眉道:「你答應過,生完孩子,把我給,金道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7:47 PM

第二十五章 洩露天機

  蘇毓知道她遲早會提這事,不慌不忙:「好。」

  自打知道這爐鼎是真傻,他反倒更篤定了——比起心機深沉的女子,糊弄一個傻子當然更容易。

  小頂一朝被蛇咬,見他答應得這麼爽快,不敢置信,狐疑地瞅他:「你說真的?」

  蘇毓放下手中書卷:「自然,我這就傳音給金竹。」

  小頂大喜,不禁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慚愧,赧然道:「謝謝你……」

  蘇毓不置一詞,只是淡淡一笑,當即施了傳音咒。

  金竹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小頂雙眼便像陽光下的湖面一樣閃起粼粼的光。

  「不知師叔有何吩咐?」金竹問道。

  蘇毓道:「蕭頂有事與你說。」

  說著對小頂一挑下頜,你自己同金竹說吧。

  金竹納悶:「小頂姑娘有何見教?」

  聽聽,金道長說起話來,就是這麼溫文爾雅,讓人打心底裡舒坦。

  小頂開門見山:「金道長你,缺爐鼎嗎。」

  金竹猛烈地咳嗽起來,似乎是嗆了一下。

  他好容易止住咳:「小頂姑娘說笑了。」

  小頂側頭看了眼連山君,眼中微露困惑。

  蘇毓給了她一個春風般輕柔,充滿鼓勵的微笑。

  小頂接著道:「不是說笑,我給你,做爐鼎,如何?」

  金竹結結巴巴道:「這這……這可使不得,某不修此道,多……多謝小頂姑娘錯……錯愛……」

  不等小頂再說什麼,他便道:「師叔若是沒有別的吩咐,侄兒便退下了。」

  蘇毓道:「蕭頂所說之事,你真的不作考慮?」

  金竹活像被火燒了腳,立即道:「不,不,請小頂姑娘……那個另覓良人。」

  蘇毓一臉無可奈何:「既如此,便罷了。」

  傳音咒一斷,小頂的眉眼便耷拉下來。

  蘇毓同情道:「你看,我也盡力了,可我雖是他師叔,也不能強人所難。」

  金竹為人最是謹小慎微,且不說有沒有這個心思,只要他若有似無地流露出些許對這小爐鼎的在意,他定然避之唯恐不及。

  更不用說當著他的面應承下來了。

  蘇毓如今算是明白了,這小爐鼎根本不懂什麼男女之情,不過是因為在掩日峰待得不順意,又和金竹熟稔些,這才嚷嚷著要跟他。

  這種孤苦無依又缺心眼的傻姑娘,誰對她好,便與誰親。

  他先前不過是錯估了形式,這才走了彎路。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只消使些小恩小惠,籠絡她一番,還不是死心塌地、老老實實待著。

  她剛在金竹那裡碰了釘子,正是他懷柔示好的機會。

  小頂垂著頭癟著嘴,十分失落,她在九重天時不說搶手,可上仙們來做客,見了她都是交口稱讚,沒想到來到這裡,白送的爐鼎都沒人要……

  想到這裡,她靈光乍現,拍拍腦門:「那我去給,仙子姐姐,當爐鼎。」

  蘇毓捏了捏眉心,他料到她會提這個,不過聽她大言不慚地說出來,還是起了層雞皮疙瘩。

  蔣寒秋可不會賣他面子,金竹那招用在她身上是不成的。

  他一早想好了說辭:「蔣寒秋平生最不喜女子做爐鼎,不信你可去問問。」

  頓了頓:「要不我也替你傳個音給她?」

  蔣寒秋自然不會讚同她做爐鼎,便是真問也不怕。

  為了把戲做得更像,他沒等她回答便開始掐訣施術。

  小頂忙擺擺手:「不,不用了。」

  今日連山君一反常態的好說話,她對他的話本來是將信將疑的,但是看他那樣篤定,還主動替她傳音給仙子,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蘇毓嘴角微微一揚,柔聲安慰她:「你也別難過了,師侄們都很孝順我這師叔,你幫我把氣海充滿,也算是幫他們的忙。」

  小頂看不出來稚川仙子哪裡孝順他,不過她也不會故意下他臉面。

  蘇毓朝窗外望了一眼,又道:「再說了,你那隻雞……」

  小頂皺著眉,義正詞嚴:「他有名字。」

  蘇毓捏了捏眉心:「迦陵……」

  小頂仍舊倔強地皺著眉,在兒子名字一事上,她是從不願妥協的。

  迦陵鳥以族名為名,不管哪知都叫迦陵,就像把她叫做爐子,這算哪門子名字!

  蘇毓與她對視半晌,最終敗下陣來,認命道:「大……嘰嘰一出生就在掩日峰,若是搬去別處,難免水土不服。」

  說罷,他揚聲對著窗外道:「迦……大嘰嘰……」

  他摁了摁額角青筋:「你可想移居別處?」

  大紅雞自然一早便受到蘇毓的脅迫,忍辱負重道:「不想嘰,我在這裡挺好嘰。」啊呸嘰!

  小頂心頭一凜,大嘰嘰每天接送她,在院子裡也不閒著,不是跑就是跳,都沒有剛生下來時那麼圓潤了,若是再水土不服,豈不是更要掉肉?

  她至此才打消了立即離開的念頭,還是等孩子長大些再說吧。

  ……

  當晚,雲中子來掩日峰看望師弟,順便給他府上大大小小的禁制充靈氣,不免又說起小頂的事:「我早說這姑娘不曉世事,你偏不信。你可別欺負人家。」

  蘇毓白日剛把那小爐鼎哄得團團轉,正是順心如意的時候,愜意地抿了一口茶:「師兄不必擔心,只要她安安分分待在掩日峰,我自不會虧待她。」

  雲中子:「你的靈氣還差幾成?」

  蘇毓每日汲取的靈氣不多,花費的倒是不少,一來一去,總共也沒多少。

  他微微蹙眉:「不滿半成。」近來一直與那小爐鼎鬥智鬥勇,倒是沒怎麼關心靈氣多少,竟是不知不覺本末倒置了。

  雲中子覷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你不會……咳咳……」話沒說出來,臉卻漲得通紅。

  蘇毓聞絃歌而知雅意,知道說的是先前打算把蕭頂當爐鼎的事,他淡淡道:「放心,我不喜歡強迫人,也不會對個傻子下手。」

  本來是你情我願,他才無可無不可,那爐鼎既然連怎麼做爐鼎都不知道,此事自是作罷了。

  雲中子鬆了一口氣,倒是省了一番口舌。

  隨即他又皺起眉:「迦陵鳥之事,實在令人費解,你怎麼看?」

  蘇毓搖搖頭:「近日我將藏書塔中相關的典籍都查閱了一遍,不曾見過類似的東西。」倒是積累了不少爐鼎和房中之類無用的知識。

  雲中子又道:「原先我以為河圖石之事不過是巧合,如今看來,倒是未必,這姑娘興許有什麼非同尋常之處。」

  頓了頓:「我想請師叔祖來看看,你道如何?上回他也說要把河圖石帶回去仔細揣摩……若是你實在介意,此事便作罷。」

  請師叔祖來有什麼後果,兩人一清二楚。雲中子也罷了,蘇毓每回都不勝其擾。

  蘇毓手一頓,一反常態,大義凜然道:「師叔祖精通方術雜學,當世無人能出其右,請他來看看也好,師兄定奪便是。」

  雲中子便即給師叔祖傳音,約定了日子遣人去萬艾谷接他老人家。

  ……

  蘇毓自從連哄帶騙地穩住了小頂,心情大好,便格外大方,一日汲取完靈氣,主動發話:「對了,最近事情一多,倒把教你認字的事耽擱了,說起來你還沒學多少。今日正巧得閒,我繼續教你。」

  頓了頓,特意道:「想問什麼字,你盡管問。」

  小頂有些遲疑,不是她不想學認字,實在是這連山君翻臉比翻書還快,前一刻還好好的,突然就黑臉。

  黑臉也就算了,還動不動用風把她捲起來扔到草叢裡。

  扔她也就算了,她問的字也不見他好好教。

  害得她學了好幾日,那本書還是看不懂——有時候學會了單個字,連起來卻還是一頭霧水。

  她杯弓蛇影:「我問你字,你還,扔我嗎?」

  蘇毓捏了捏眉心:「自然不會。」

  他本以為她是借著學認字的機會挑逗於他,如今知道他傻,他自是不會與一個傻子計較了。

  小頂仍舊信不過他,偏了偏頭:「我問什麼字,你都,好好答?」

  蘇毓頷首:「自然。」

  小頂:「當真?」

  蘇毓有些不耐煩了,強自按捺住:「當真。」

  小頂:「那我問啦?」

  蘇毓把紙筆遞給她。

  小頂拈著筆,皺著眉,冥思苦想了一陣,這才提筆寫下一個字。

  蘇毓望紙上一看,太陽穴突地一跳,不自覺就屈起手指,好在及時回過神來,連忙鬆手。

  橫豎這爐鼎什麼也不懂,不知從哪裡看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胡謅一番,搪塞住她便是。

  他若無其事地看著紙上的字,雲淡風輕道:「屍下一個吊,意為上吊而死之人,差不多就是吊死鬼的意思。」

  小頂不解地撓撓粉白香腮,歪了歪頭,嘀咕道:「不對啊……」

  蘇毓:「哪裡不對,就是這個意思。你是從何處看來的?有無上下文,我替你解一解便是。」

  小頂猶豫了一下,只是一句話,大約也算不得洩露天機吧?

  她靈機一動,換個說話的對象不就好了。

  「如果,你對……大嘰嘰說,」她學著他平日的模樣,沉下臉,冷聲冷氣道,「『說,師尊的吊死鬼,大不大』,是什麼意思?」

  蘇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7:53 PM

第二十六章 予取予求

  蘇毓胸有成竹的微笑僵在嘴角,臉色青了一青:「這些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小頂想了想,照實回答:「書上,看來的。」

  蘇毓:「……什麼書?」顯然不是什麼正經書。

  小頂閃爍其詞:「就……一本書。」

  蘇毓:「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少看,藏書塔一層有很多煉氣和術法的入門書,你去看那些吧。」

  小頂不好跟他明說,說多了洩露天機:「不能不看。」

  蘇毓捏了捏眉心,懶得多管,他又不是雲中子那種老媽子。

  小頂又問了一遍:「吊死鬼大不大,什麼意思?」

  蘇毓面不改色地睜眼說瞎話:「這句話乃是炫耀之意。」

  小頂眨巴眨巴水靈的杏眼,滿心困惑:「為什麼?」吊死鬼是很了不得的東西嗎?

  蘇毓瞥了一眼窗外的大紅雞,嘴角微微一挑:「因為我有他沒有吧。」

  大嘰嘰:「???」

  大紅雞扯著嗓子,用奶奶的少年音沖著窗戶大罵:「龜孫子蘇毓嘰,生兒子沒屁……」

  「大嘰嘰!」小頂轉過頭打斷他,沉下臉,「阿娘說的,話又忘了?」

  大紅雞一縮脖子,捏著嗓子輕輕「嘰」了一聲,難為他一隻兩百斤重的雞能發出這麼柔弱無助的聲音。

  小頂有點不開心了,大凡做父母的,總見不得自家孩子比別人差。

  她真誠發問:「吊死鬼,有什麼用?」

  蘇毓臉不紅心不跳,頷首:「有用。修士可以驅使鬼魂做很多事,吊死鬼戾氣煞氣重,是煉鬼的好材料。」

  「哪裡,能弄到?」她也想去給大嘰嘰弄一個來,虧待誰也不能虧待兒子。

  蘇毓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用紙剪一個吧。」

  小頂雙眼倏地一亮,不得不說,這連山君人不怎麼樣,腦袋瓜挺好使。

  她也不知道吊死鬼有什麼好的,但是書上時常出現,似乎是當厲害法器用的。

  想到這裡,她又記起一句:「如果你對大嘰嘰說……」

  蘇毓心裡一咯噔,有不好的預感。

  「『師尊用,大吊死鬼,狠狠地人肉你』,是什麼意思?」

  蘇毓:「人肉?」

  「你等等。」小頂一頭紮進靈府裡,刷刷翻書,沒多久便找到了這個字——這字出現的次數也著實不少呢。

  蘇毓不明就裡,就見那爐鼎一動不動、目光呆滯,片刻後,那雙眼睛又恢復了神采。

  小頂撓撓臉,赧然道:「我弄錯了,肉上面不是人,是入。」

  蘇毓手一抖,茶水灑了一身。

  不過連山君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他定了定神:「上入下肉,意為魂魄入體,差不多就是奪舍的意思。」

  他頓了頓,繼續胡謅八扯:「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指修士馭使自己養的吊死鬼,心狠手辣地奪別人的舍。」

  饒是蘇毓這樣的大能,也不禁暗暗為自己的機智得意。

  小頂悚然一驚,這連山君夠壞的,煉丹就煉丹,好端端的用吊死鬼奪她的舍是為什麼?

  如今不做他的爐鼎了,是不是也不用被奪舍了?

  她想了想道:「你的吊死鬼,能借我,看看嗎?」

  蘇毓:「……不能!」

  小頂摸摸下巴:「為什麼?我沒見過,想照著你的,剪一個。」

  一來是照著剪,二來先認識一下,將來也好提防著些。

  蘇毓:「……」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捏了捏眉心:「因為這個吊死鬼見不得光。」

  小頂很好說話:「那夜裡看。」

  蘇毓:「……他死相不雅,生怕嚇著你。」

  「我不怕他。」

  「……他怕你。」

  「他住在,哪裡呀?」

  蘇毓隨手一指牆角的大花瓶:「瓶裡。」

  「哦。」小頂頗覺遺憾。

  蘇毓有些不耐煩,正想找個藉口打發她出去,小頂又問:「你的吊死鬼,是男是女?」

  「男。」

  「身量多長?」

  蘇毓隨口答:「八尺。」

  「胖還是瘦?」

  「不胖不瘦。」

  「多大年紀?」

  「死時三十來歲。」

  「長什麼樣?」

  「挺清俊,」蘇毓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也不失英武。」

  「有鬍子嗎?」

  「……有。」

  「為什麼上吊?」

  蘇毓繼續瞎編:「他本是王孫公子,遭奸人陷害家道中落,自己屢試不第,妻子又跟著鄰人跑了,萬念俱灰之下就上吊了。」

  「吊死在哪裡?」

  蘇毓:「自家老宅園子裡的歪脖子老柳樹上。」

  「那個,鄰人叫什麼?」

  蘇毓:「……」

  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來圓,蘇毓編得心力交瘁。

  ……

  小頂把這吊死鬼的身家背景、人品相貌、左鄰右舍都打聽得清清楚楚,最後撓撓頭:「還是,想不出來。能看看嗎?」

  蘇毓身心俱疲,只想打發她走:「好,我勸勸他。」

  他本是隨口敷衍,心想這傻子多半轉頭就拋在腦後了。

  誰知他大大低估了一根筋缺心眼的執著程度。

  從那天起,小頂每日從學堂回來,一見連山君就問吊死鬼。

  蘇毓照例敷衍:「正在勸,態度已經鬆動了,大約過兩日就能見了。」

  兩日復兩日,小頂不幹了。

  這一日,連山君照舊搪塞她「快了快了」,小頂便繃起臉:「不給我看,吊死鬼,不給你吸。」

  仙子姐姐告訴過她,連山君如今靠她的靈氣過活,若是不順她的意,只要威脅不給他靈氣吸,保準他百依百順。

  蘇毓:「……」

  汲取靈氣時需要入定運功,若是這小爐鼎不配合,還真不能拿她怎麼樣。

  蘇毓揉了揉額角,只得承諾:「給我三日,定然讓你見到。」

  「不准誆我。」小頂嚴厲地警告了他,這才坐下讓他吸。

  汲取完靈力,蘇毓把這小祖宗恭送出去,便即去了趟藏書塔,搬了十幾本馭鬼術方面的典籍回來。

  連山君天縱奇才,聰慧過人,一晚上就自學成才,成了半個招鬼馭鬼的行家。

  他拿起硃砂筆,開始在黃表紙上寫符。

  這種招鬼符可以溝通幽冥,把條件和待遇寫上燒掉,便會出現在幽冥界枉死城的城牆上,符合條件又有意向的鬼魂看見了,就可以響應修士的召喚——說白了就是個招工啟事。

  別人招鬼用的符紙不過巴掌大小,他這張足有三尺見方,因為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蘇毓按照書上教的畫了個完美無缺的符篆,然後開始寫招工條件:

  「姑蘇人士梅某,族中行三,身長八尺,面白有鬚,相貌清俊,不失威武,因家道中落,妻子背叛,萬念俱灰之下,吊死在姑蘇老宅後園之百年歪脖子柳樹上……」

  密密麻麻寫了一大篇,耗費了大把靈力,總算是寫完了。

  蘇毓撫了撫額頭,將符紙燒掉。

  符紙燃盡的瞬間,便出現在了枉死城的城牆上。

  一眾賦閒的怨魂立即圍了上去,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吃了一驚。

  一般修士招鬼,最多寫個男女,年歲,死法,這招鬼符真是別具一格,事無巨細。

  規定家世、姓氏、郡望、相貌也就算了,具體到「妻子李氏,小名阿翠,與左鄰開綢緞鋪子的王五郎私奔」真能招到鬼嗎?

  何況單是「身長八尺」這一條,就足以篩去九成九的亡魂了。

  ……

  蘇毓等了半個時辰,那堆符灰總算有反應了——一陣陰風將符灰揚起,灰燼裡現出個身長八尺,一臉絡腮鬍,舌頭拖到胸口的鬼魂。

  鬼魂邁著小碎步走到他跟前,扭扭捏捏地行個禮:「鬼奴梅運,參見主人。」

  蘇毓睨他一眼,不甚滿意,這鬼魂長了兩條臥蠶眉,一雙牛似的大眼,實在和清俊不沾邊。

  不過相貌本就有操作空間,能招來其它條件都符合的鬼魂已經很不容易了。

  橫豎只是敷衍那爐鼎用的,蘇毓便指指角落裡的花瓶:「平日你就待裡面,召你時再出來。」

  吊死鬼瞅了眼只有半人高的花瓶,又看看自己的長手長腳:「這恐怕……」

  蘇毓一個眼風掃過去:「有什麼意見?」

  吊死鬼嚶嚀一聲,立即飄到牆角,努力把他威武雄壯的八尺身軀塞進了花瓶裡。

  翌日,小頂放學回來,蘇毓沒等她問起便道:「吊死鬼答應見你了。」

  說罷轉頭沖著牆角的花瓶道:「梅運,出來。」

  話音剛落,花瓶動起來。

  半晌,「啵」一聲,一顆頭從瓶口擠了出來,一條長舌頭在瓶外晃蕩來晃蕩去。

  又是「啵啵」幾聲,身長八尺的吊死鬼從花瓶裡鑽了出來。

  小頂好奇地盯著他的長舌頭,原來吊死鬼是這樣的。

  蘇毓淡淡道:「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頓了頓:「說了沒什麼好看,你不信。」

  的確是沒什麼好看,只是眼球突出點,舌頭長一點。

  小頂看了兩眼,沒看出什麼過人之處,忽然想起他的本事來,開門見山問道:「你會【打碼】人嗎?」

  蘇毓:「……」

  梅運:「???」

  隨即,他捂著嘴慢慢蹲下身,血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不會呀,就是因為我不行,阿翠才跟著隔壁的王老五跑了……嚶嚶嚶……」

  蘇毓:「……」

  小頂好心安慰他:「別難過啦。」

  說著瞟了一眼黑臉的連山君,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的吊死鬼不行,她就放心了。

  ……

  許是先前太過期待,小頂真見著連山君的吊死鬼,不免有些失望,這鬼魂沒什麼用處,成天在花瓶裡「嚶嚶嚶」地哭自己不會奪舍,她便打消了給兒子剪一個的念頭。

  蘇毓總算過了幾天風平浪靜的安生日子。

  然而好景不長,一日他剛打完坐,從東軒踱出來,便收到了雲中子的傳音:「師叔祖他老人家到山門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02 PM

第二十七章 天賦異稟

  若問在這世上,連山君最怵誰,恐怕非師叔祖純陽子莫屬。

  這老頭是師祖的同輩人,慣會倚老賣老,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車軲轆話一輪又一輪,偏偏還只能聽著。

  故此他每回大駕光臨,蘇毓總是以受傷閉關為由,躲在靈池裡避而不見——反正他因體質的緣故,重傷是家常便飯,老頭就算懷疑也說不出什麼來。

  這回卻是躲不過了,一來靈池都乾了,二來純陽子是為著河圖石和那小爐鼎的事來的。

  毫無疑問,那老頭一會兒准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和那爐鼎雙修。

  蘇毓瞥了一眼窗外抱著笸籮,追在大紅雞身後餵紙團的傻子,苦惱又煩悶地捏了捏眉心,嘴角浮起一抹無奈的微笑。

  ……

  師叔祖純陽子和師祖差不多歲數,不過比不得他們師祖這位不到二十就築基的天才,老頭一直修到八十多才築基,沒能及時駐顏,是個雞皮鶴髮、老眼昏花,名副其實的老頭。

  雲中子不放心他一個人騎鶴出遠門,每回都會派個弟子去接。

  這回不幸中簽的是雲中子的三徒弟葉離。

  好好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經過師叔祖一路上的諄諄教誨,從鶴上下來的時候雙眼無神,腳步虛浮,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劣質傀儡人。

  雲中子領著一眾弟子,早早在山門外恭候師叔祖的大駕。

  不等十隻紙鶴拉的雲車停穩,他便迎上前去,扶住老人家。

  師叔祖眯縫著老眼,對著雲中子上下打量一番,皺起眉,嘴角往下一撇,兩道法令紋宛如刀刻:「早勸你雙修,你不聽,陰陽失調掉毛了吧?」

  「雙修」兩字要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難免有點下流猥瑣,但是從這老頭嘴裡說出來,卻樸實無華得彷彿拔個火罐,不給人一點想像空間。

  雲中子尷尬地摸摸頭頂:「師叔祖說笑了,只是換毛期,咳咳。」

  「師叔祖又沒瞎,難道分不清換毛和脫髮?」師叔祖說著往小輩中間掃視一眼,目光落在蔣寒秋身上。

  天不怕地不怕的劍修大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摸了摸自己濃密茂盛的秀髮,防患於為然道:「太師叔祖,我沒掉毛。」

  純陽子捋捋鬍子:「誰說你掉毛?你是慾火中燒、燔灼焚焰,所以整天找這個茬、尋那個晦氣。聽太師叔祖的話,找個道侶雙修洩洩邪火,保管你心平氣和。」

  蔣寒秋:「……」我不是我沒有。

  純陽子捋捋鬍子,給她一個理解的眼神:「要是實在找不到人和妖,就用劍湊合一下吧。」

  蔣寒秋:「???」

  把眾人一個不漏地教訓了一番,純陽子方才跟著雲中子前往掩日峰。

  雲中子一路上把蘇毓和小頂的情況說了一遍:「師叔祖一片好心,小毓心裡明白,只是他實在沒有這個心,那姑娘又年小不曉事,這回勞動師叔祖大駕,還是想請你老人家來看看,有沒有別的法子。」

  蘇毓雖然不至於當面頂撞老人家,但每每不勝其擾,臉色難免不好看,雲中子一個和事佬,最見不得氣氛尷尬,便盡力斡旋。

  純陽子抿了抿唇,不情不願地擺擺手:「行了行了,你也別說了,小毓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性子我不知道?」

  頓了頓道:「我不囉嗦就是了。」

  雲中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

  老頭都到家門口了,蘇毓也不好太過失禮,親自去門外迎接。

  純陽子一見這不省心的侄孫,兩片嘴唇便蠢蠢欲動,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終究忍住了沒提雙修的事,轉而問道:「氣海充盈些了麼?」

  蘇毓答道:「遵從師叔祖教誨,每日以九轉流珠功法汲取靈力,略增半成。」

  師叔祖聞言眉頭一皺:「這麼久才恢復半成?」

  頓了頓:「此法的確是慢一些。」

  蘇毓料定他要提雙修,沒想到純陽子只是點點頭:「不必操之過急。」

  蘇毓:「?」

  他按捺住心中的狐疑,把純陽子延入院內。

  ……

  院子裡,小頂剛餵完大紅雞,正和傀儡人一起蹲在地上,捧著臉看吊死鬼甩腦袋,一邊甩一邊把舌頭繞到脖子上。

  一爐鼎一傀儡時不時給吊死鬼鼓掌喝彩。

  純陽子一踏進院門,先看見大紅雞,便是一個趔趄:「這是什麼品種?」

  雲中子如實道:「是紙鶴。」

  純陽子捋捋鬍子,冷笑道:「你們歸藏家大業大,作風也是越來越浮誇了。」盡搗鼓這些有的沒的,難怪沒空雙修了。

  雲中子:「……師叔祖教訓的是。」

  緊接著,純陽子發現了吊死鬼,臉便是一落,厲聲道:「小毓,你怎麼也學別人養起怨鬼來了?!」

  蘇毓:「……此事說來話長。」

  「靈氣不足可以從長計議,」純陽子氣得跺腳,痛心疾首,「劍走偏鋒,搞這些旁門左道,你對得起你師祖和師父嗎?小子,你這是在玩火自焚!」

  蘇毓:「……」真不是你老人家想的那樣。

  純陽子氣得肝疼:「知道你是當世大能,翅膀硬了,聽不進勸了。」良言難勸該死鬼,寧願養鬼也不願雙修,這小兔崽子是沒救了。

  蘇毓忙道:「請師叔祖教誨,侄孫不敢不從。」

  純陽子:「我偏不教你!」

  蘇毓:「……」

  「閒話少敘,」純陽子朝小頂的方向努努嘴,「說的就是那姑娘?」

  蘇毓頷首,對小頂道:「蕭頂,過來。」

  小頂正在專心致志地幫吊死鬼數數,聽見連山君喊她,這才發覺有人來了,站起身來,上前行禮,甜甜道:「見過道君。」

  她在歸藏見到的修士,模樣大多年輕,至多就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滿臉褶子的老人家,不禁有些好奇。

  純陽子老眼昏花,看不清她眉眼,但一聽那清甜的聲音,親切的語氣,便覺沁人心脾,皺緊的眉頭便是一鬆:「好,好,不必多禮,你也隨他們叫我師叔祖就是。」

  小頂從善如流:「師叔祖。」

  純陽子轉過頭,與雲中子交頭接耳:「看樣子是個好孩子,配小毓可惜了。他沒這心思也好,省得禍害人家。」他自以為壓低了聲音,但因為耳背,仍舊振聾發聵。

  蘇毓:「???」

  雲中子撓了撓頭,尷尬地打圓場:「請師叔祖移步堂中,替蕭頂姑娘看一看。」

  師叔祖這才想起正事來,三人來到堂屋,剛坐定,純陽子便對小頂道:「老夫可否探查一下蕭姑娘的經脈?」

  這事掌門和連山君都做過,小頂一回生二回熟,大方地伸出胳膊。

  師叔祖的靈力介於兩人之間,沒有雲中子那麼溫和,也沒有蘇毓那麼霸道,所到之處,便有一點微微的灼熱和刺痛,不難忍受。

  不多時,純陽子收回搭在少女腕上的兩指,皺起眉,捋著白須道:「奇怪,老夫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經脈。」

  雲中子:「怎麼說?」

  「蕭姑娘沒有氣海,經脈也與常人無異,卻能容納河圖石的靈力,實在是聞所未聞,此其一。二來,我方才探查到的靈氣,似乎不單來自河圖石。」

  他轉向小頂:「蕭姑娘還未辟榖吧?」

  小頂點點頭。

  「那就對了,」純陽子若有所思地頷首,「其中似乎便有食物與藥材的精氣。」

  蘇毓聽出了端倪,不由蹙眉。

  師叔祖接著道:「河圖石汲取天地日月之精華,靈氣極為精純,小毓的經脈異於常人,只有這般精純之氣,才能為他所用。

  「蕭姑娘體內的靈氣分明繁雜得多,可小毓近來從蕭姑娘體內汲取靈氣,卻並無半點不適。」

  蘇毓:「師叔祖的意思是……」

  純陽子點點頭:「沒錯,蕭姑娘體內的靈氣雖繁多,卻仍然精純。要知道,尋常人,無論是凡人還是修士,吃進肚子裡的東西,便混雜一處,清濁不分,能化作靈氣、生氣的,萬無其一。因此只有煉製成丹藥,食材藥材中的精氣才能為我所用。」

  「蕭姑娘卻不是如此,她似乎可以直接從食物藥材中汲取精粹之氣。」

  蘇毓一怔,這就好像是……

  純陽子替他把話說了出來:「這有點像用丹爐煉藥,只不過不必借助外物。」

  純陽子自然知道小頂是爐鼎體質,不過當著她的面說出來未免有些冒犯人,便只是隱晦地點了一下。

  雲中子和蘇毓卻是領會了他的意思:這小爐鼎非但是一般意義上的爐鼎,還身兼另一種爐鼎的功效——煉丹那種。

  純陽子又道:「如此一來,迦陵鳥之事便說得通了。他恰好在換毛,內丹融進經脈血肉中,被蕭姑娘……咳咳,食用,又被她重新『提煉』出精氣,凝結成內丹。」

  修道者的確有「以己身為爐鼎」的說法,不過那是煉自己的內丹,沒聽說過還能把別人的內丹煉出來的。

  小頂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有些一知半解。

  不過聽到「丹爐煉藥」,不禁困惑:「我本來,就是爐鼎啊。」不是早就告訴過他們了嗎?

  蘇毓:「……」這是一回事嗎?

  純陽子對小頂道:「蕭姑娘還未正式拜師吧?」

  雲中子代她回答;「小頂才入門不久,還未通過試煉。」

  純陽子道:「蕭姑娘有沒有興趣隨老夫去萬艾谷?你天賦異稟,若是有良師指引,定成大器,留在這裡可惜了。」

  蘇毓:「?」

  雲中子尷尬地輕咳了兩聲,小聲提醒:「咳咳,師叔祖,小毓離不了蕭姑娘……」

  純陽子看了一眼蘇毓,有些嫌棄,終是不情不願道:「罷了,你跟著來也行。」

  蘇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09 PM

第二十八章 師尊在下

  蘇毓自是不會跟去萬艾谷那種窮鄉僻壤,他挑了挑眉,正要說話,便見那傻子一臉憧憬:「是去給,師叔祖當……」

  只聽「噗噗」兩聲,雲中子兩個毛耳朵當時就冒了出來,他撲上去,就差摀住她的嘴:「師叔祖他老人家的意思是……」

  純陽子接口:「老夫的意思是收你為徒。天生我材必有用,你能煉化食物、藥材中的精氣,這是大機緣,若是善加運用,一定大有作為。」

  隨即瞟了一眼雲中子的耳朵,還說沒掉毛,耳毛都稀疏了,尾巴還不知道禿成什麼樣。

  不過暫且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和藹地看向小頂:「你想不想拜老夫為師?」

  小頂對他的話一知半解,偏了偏頭:「學什麼呀?」

  純陽子涉獵廣泛,學問駁雜,正經五行法術造詣雖一般,指導個還未築基的小姑娘也綽綽有餘了,他道:「你想學什麼,我都能教。」

  小頂:「煉丹呢?」

  純陽子有些訝異,丹道本來是大宗,不過因為各種原因早已式微,如今除了幾個專門以此為業的小門派,幾乎沒有幾個修士願學,都是買現成的。

  他捋捋鬍子:「你為何想學煉丹?」

  小頂理所當然:「因為,我是爐鼎啊。」一隻爐鼎不煉丹能幹嘛。

  純陽子:「?」

  雲中子:「???」

  鬧了半天,莫非她一直以為爐鼎真是用來煉丹的?!

  雲中子嘴裡發苦,第一次對自己的正直人品產生了懷疑。

  蘇毓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跳起來。

  這傻子果然從來沒弄明白爐鼎是什麼。

  可要說她一無所知吧,偏又總是問出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也不知道金甲門那些雜碎是怎麼教她的。

  難不成沒人教,只是扔了本教材讓她自學?

  雲中子把彈出來的耳朵縮回去,苦著臉解釋:「蕭姑娘,這二字有歧義,往後別說了。」

  小頂不明白「爐鼎」能有什麼歧義,不過她信任雲中子,掌門這麼說,自然是有道理的,便乖巧地點點頭。

  純陽子清了清嗓子:「蕭姑娘,不瞞你說,老夫於煉丹一道的確小有研究,若是你拜老夫為師,老夫定然傾囊相授。」

  雲中子知道小頂聽不懂文鄒鄒的說辭,用大白話道:「師叔祖是說,會盡全力教你煉丹。」

  小頂一聽,簡直好似找到了親人,都快哭出來了。自打來了這個世界,連山君不要她,金道長不要她,仙子姐姐不要她,她一個好好的爐鼎怎麼都找不到主人。

  總算是雲破天開,苦盡甘來,熬出頭了。

  她就要點頭答應,便聽連山君悠悠道:「此事恐怕不妥,蕭頂是我座下弟子,若是再拜師叔祖為師,難免錯了輩分。」

  雲中子頗覺意外:「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我竟一無所知……」不是還沒到收徒的時候麼?

  等等,這祖宗不是不願收徒麼?他年年勸他,他年年都找藉口搪塞,橫挑鼻子豎挑眼,像蔣寒秋這樣天生劍體的奇才都不要,至今座下空虛,怎麼忽然收了這小姑娘為徒,定有蹊蹺!

  純陽子吹了吹鬍子,老眼一瞪:「休想誆你師叔祖,入門試煉還沒過,拜的哪門子師父?」

  小頂也是一臉茫然:「啊?」什麼時候拜的師,她自己怎麼不知道。

  蘇毓繃起臉,大言不慚道:「蕭頂,你上回稱我為師尊,便是拜我為師,莫非拜師也是可以當兒戲的?」

  小頂蹙著眉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想起來,上回她問他「尊」字,說了一句「你是師父。」

  可是他分明回絕了,她憤然道:「你說,不做我師父。」

  蘇毓早想好了說辭,胸有成竹道:「我一早便準備收你為徒,只是怕你知曉了得意自滿,不能腳踏實地,故此準備試煉後再告訴你。」

  純陽子冷笑:「說那麼多,還不就是沒正式拜師?」

  他轉頭看向小頂,立即換了副慈祥的面容:「蕭姑娘,別怕他,你不曾正式拜師,便是自由身。就是拜了師也能叛出師門。」

  小頂懵懂地點點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目光落在連山君臉上,皺了皺眉,旋即鬆開,眸子倏地一亮:「那你不是,要叫我,師叔啦?」

  雲中子:「……」說這小姑娘傻吧,那是真傻,偏偏有時候又殺人不見血。

  蘇毓:「……」

  他冷哼一聲,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蔣寒秋還得叫你師叔祖。」

  雲中子:「……」這種事有什麼好攀比的。

  不過連山君是誰?自然不會乖乖地管這小傻子叫小師叔,更不會讓純陽子把她搶走——從來只有他搶別人的,沒有別人搶他的。

  無論是文搶還是武搶,他這輩子還沒輸過呢。

  恰好傀儡人阿亥端著托盤來上茶,蘇毓靈機一動,對小頂道:「若是你跟著師叔祖去了萬艾谷,便見不到大淵獻了。」

  阿亥忙著給眾人上茶,也不耽誤拆主人的台:「小頂姑娘,你不用掛念我,能跳出火坑,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

  話說一半,嘴飛了。

  蘇毓揉了揉額角,用下頜點點雲中子,接著道:「你的掌門師叔,你的寒秋師姐,你的同窗們,你哭著嚷著要的吊死鬼……去了萬艾谷,便要與他們分開了,你捨得?」

  叫他這麼一說,小頂果然流露出些許遲疑之色。

  身為一隻爐子,她本是不怕寂寞的,可是由奢入儉難,她入歸藏時間不長,但已將門派當作了她的家。

  這裡雖然有連山君,但也有她喜歡、也喜歡她的人和鬼。

  蘇毓觀她神色,嘴角微微一挑,趁熱打鐵使出殺手鐧:「你忍心讓迦陵……」

  小頂虎視眈眈地盯住他。

  蘇毓捏了捏眉心,屈辱地改口:「你忍心讓大……嘰嘰,出生幾天就和阿娘分開嗎?」

  小頂瞪大眼睛:「大嘰嘰,跟我走。」她的兒子,當然是要帶走的。

  蘇毓氣定神閒,抿了一口茶,掀掀薄薄的眼皮:「不好意思,紙鶴屬於門派,不能帶走。」

  頓了頓,瞟了一眼師兄:「不信問你掌門師叔,有沒有這條門規。」

  雲中子差點沒被茶水嗆住,這祖宗的不要臉又達到了新高度。

  但是還真有。

  歸藏紙鶴用的紙是門派特製的,造價不便宜,他們師祖便定下了這條門規——單靠坑蒙拐騙,也攢不下偌大一份家業。

  開源以外還須節流,想方設法地摳門也是必不可少的。

  祖訓不可違,雲中子無奈地點點頭,告訴小頂:「沒錯,是有這條規矩。」

  別人也罷了,兒子卻是不能沒娘的,小頂皺著眉咬著下唇,越發動搖起來。

  純陽子被這無恥的侄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蘇毓視若無睹,淡然道:「不就是煉丹麼?師父也能教你,何必捨近求遠。」

  純陽子一噎,這小子還真會。他自小聰明過人,又久病成醫,若單論煉丹,怕是不遜於他。

  蘇毓接著又道:「丹道不比其它法門,靠勤學苦練便有所成,若是沒有齊全的上品藥材,用什麼煉丹?」

  他若有似無地瞥了一眼純陽子,因為師叔祖成天搗鼓這個、折騰那個,買各種器材和工具,萬艾谷可是出了名的窮。

  「不說歸藏,便是我這府中的靈藥庫,便囊括了十洲三界幾乎所有藥材,別處尋不到的天材地寶,我這裡都有。」

  純陽子酸淚倒流,差點沒把心口腐蝕出個大窟窿。

  蘇毓微垂眼皮,嘴角一挑,豪邁地對小頂道:「若是你留下,這些藥材你都可隨意……」

  雲中子心頭一震,正要感慨這祖宗竟捨得下血本,莫非是被奪了舍,便聽他兩片薄唇中優雅地吐出一個字:「買。」

  雲中子:「……」還好還好,還是那個熟悉的祖宗。

  見那小傻子仍舊踟躕,蘇毓咬咬牙:「罷了,只收你九成價。」他雖富,那些天材地寶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拜連山君所賜,小頂如今對錢已經有了初步的概念,甚至還在沈碧茶的指導下學會了砍價,伸出個巴掌:「五成。」

  蘇毓心臟一陣絞痛:「八成。」大家退一步海闊天空,七折成交他也不算虧太多,畢竟大部分都是搶來的。

  小頂搖搖頭,白皙的小巴掌晃晃:「五成。」

  蘇毓沉下臉:「你不想要兒子了?」

  小頂:「大不了,吃下去,再生一次。」她剛才已經想明白了,只說紙鶴不能帶走,又沒說不讓吃。

  大嘰嘰:「???」

  蘇毓與她對視良久,心裡明白,這一根筋的傻子還真能做出這種事,只能艱難地擠出兩個字:「成交。」

  小頂眉花眼笑:「師尊。」

  蘇毓:「……」他有些晃神,那種頭被摁進水裡的恍惚感又來了。

  竟想不起是怎麼走到這步田地的。

  純陽子沒能收到徒弟,頗感遺憾,但是能看到不可一世的侄孫吃癟,這一趟也不算白來。

  老人家在歸藏住了三日,在把內門眾人逼瘋之前,終於決定打道回府,雲中子將已經失去靈力的河圖石交給他帶走。

  臨走前,老頭仍舊不死心,對小頂道:「若是哪日改了主意,可隨時來萬艾谷找太師叔祖。」

  小頂甜甜地道了謝。

  純陽子又看了一眼蘇毓:「對了,小頂不是住你那兒嗎?你的靈氣怎麼恢復得這麼慢?」

  蘇毓向他解釋了一遍,小頂晝間上學,放課回來沒多少時間。

  如今還要擠出時間教她煉丹,就更慢了。

  純陽子:「夜裡不是有好幾個時辰,為何不運功?」

  蘇毓輕咳了一聲,起初是他怕被心機爐鼎佔便宜,後來知道她不通人事,又覺像是欺負傻子。

  他想了想道:「共處一室諸多不便……」

  純陽子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和雲中子:「你們這些劍修真是把腦袋瓜都修沒了,不會在牆上掏個洞嗎?」

  蘇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20 PM

第二十九章 師徒情深

  雖然不甘心,蘇毓還是不得不採納了純陽子的意見。

  他平素在東軒靜室打坐,一牆之隔便是他的臥房。由於他不睡覺,臥房幾乎是不用的,倒也沒什麼私密的東西。

  叫傀儡人把被縟鋪蓋換了一遍,把他的東西擺設收拾進庫房,蘇毓便讓小頂從西廂搬了過來——如今這呆子已是他的親傳弟子了,入個室不在話下。

  小頂這些日子也沒多什麼東西,挎著她的小包袱便來了。

  一進屋,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放下包袱,好奇地看著床邊牆上的小洞。

  小洞大約有嬰兒拳頭大小,尺寸是蘇毓算過的,小了不夠用,大了欲蓋彌彰,還不如把牆拆了。

  這洞是雲中子用法術鑽出來的,邊緣平滑,形狀規整,溜圓溜圓。

  小頂很是喜歡,把一隻眼睛貼在洞眼上,便看到隔壁東軒,夜明珠幽幽的光茫裡,連山君正襟危坐的背影。

  蘇毓正在閉目養神,忽然沒來由地一陣頭皮發緊。

  他的直覺一向是很準的,果然,一回頭,便看到背後牆壁的小孔中,出現一隻烏溜溜的眼睛。

  那隻眼睛對上他的目光,長睫毛忽閃兩下,然後退了開去。

  蘇毓只作沒看見,正要回身,那洞口又出現一張櫻瓣似的小嘴。

  「師尊——」那小嘴喚道。

  蘇毓便有不祥的預感,他矜持地抬抬下頜,拿出為人師表的端莊威嚴來:「何事?」

  「洞是不是,穴的意思?」

  蘇毓眉心一跳,警惕道:「是,你問這做什麼?」

  小嘴便即離開:「沒事了。」

  蘇毓心弦剛一鬆,那嘴又湊到洞口:「師尊,這是我的穴,還是你的穴?」

  這話聽著總有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哪裡怪,蘇毓便惠而不費道:「你想要就算你的便是。」

  一個牆上的洞,又不花錢,他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小頂心滿意足地坐回榻上,一頭紮進靈府,拿出那本書,耐心地用朱筆把裡面帶「穴」的詞都圈出來——她自是認識穴字的,但一直沒弄明白書裡指的是什麼,直至今日見了這牆上的小洞,她才恍然大悟。

  果然,天機之書就是天機之書,真是未卜先知,分毫不差。

  她翻了會兒書,出了靈府,又把嘴貼到牆洞上:「師尊,你的吊死鬼,能不能,借我一下?」

  蘇毓一聽「吊死鬼」三個字,心頭便是一咯噔,旋即明白過來她指的是梅運。

  大半夜的叫鬼做什麼,他有些納悶,但也懶得多問,幫她把鬼叫了出來。

  梅運來了,小頂用兩隻虎口比劃了一下他的頭圍,然後放在牆洞上比了比,尺寸著實差了不少。

  但她見過吊死鬼鑽花瓶的,那花瓶口也很細窄,便問:「你能鑽進這洞裡嗎?」

  梅運看了看,委屈巴巴地說:「窄小了些,若是小頂姑娘非要鬼奴鑽,奴使勁擠一擠,許是能擠進去的,可是想必會挺痛的……」

  小頂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那你晚上,可別硬擠進來……」雖說吊死鬼自稱不行,但還是提防著些的好,萬一哪天突然開竅學會奪舍了呢。

  蘇毓無心聽他們這些廢話,奈何他耳力過人,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朵裡。

  電光石火之間,他一個激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蕭頂,閉嘴!梅運,回你的花瓶裡去。」

  梅運嚇得差點又死一回,「嚶嚀」一聲從窗戶鑽了出去。

  小頂撇撇嘴,連山君脾氣不好,雖說近來客氣了些,但仍是動輒黑臉。

  不過她剛解決了一個難題,正是高興的時候,大人有大量地不去和他計較了。

  ……

  多虧了牆上的洞,蘇毓的氣海漸漸有了久違的充盈之感。

  氣海之於修士,便如守財奴的錢袋子,被掏空的時候心裡難免不安。

  這幾日連山君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也有空閒時間教小頂煉丹了——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收的徒弟,既然收進門了,那就事關他的顏面,不能太拿不出手。

  連山君是凡事都要求盡善盡美的人。上課前一日,他特地派大淵獻將靈藥庫房和丹房都打掃得纖塵不染。

  第一堂煉丹課當日,小頂放課回來,阿亥將她領到丹房,連山君已經在裡頭等著了。

  小頂在掩日峰住了有段時日了,這還是第一次進丹房。

  一踏進屋裡,她便感覺到一股久違的氣息,打從心底裡生出親近之感來。

  沿牆架子上那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各種藥材混合在一起的清苦香氣,都讓她回想起九重天上仙君的丹房。

  她的眼眶不由濕潤了,緊接著,便聽蘇毓道:「蕭頂,過來,看看煉丹爐。」

  說著把丹爐上罩著的火浣布揭開,一隻光彩照人的爐子便出現在她眼前。

  小頂一見那隻耀武揚威的地頭爐子,頓時來了鬥志,立馬把感傷的淚水憋了回去。

  這隻地頭爐生得厚墩墩的,肚子雖有些突兀,不如她圓得那般線條流暢,但也過得去了。

  爐身的色澤一看就不是凡間銅金所鑄,鋥亮的表面在陽光下流溢著春水一般的青光——自是比不得她的七彩寶光絢麗,倒也看得過眼。

  就是爐子上的花紋實在俗氣了些,又是麒麟又是鳳凰的,嘖,怎麼不乾脆戴朵花呢。

  哪裡比得上她的雲雷紋和連珠紋大方古樸。

  它的爐耳上也沒有漂亮的小玄鳥,比她可差遠了。

  小頂繞著爐子轉了一圈,佯裝欣賞,實則在暗戳戳地吹毛求疵,她敲了敲爐身,爐子發出雄渾沉厚的嗡鳴,說明爐壁用料紮實,厚薄均勻。

  她狀似不經意地用手撫摸爐身,可惜爐身光可鑑人,沒有半點瑕疵。

  饒是用最苛刻的眼光來審視,從這同行身上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小頂不情願地努努嘴:「還可以。」

  小徒弟脾氣一向好,成天一副沒心沒肺傻樂的樣子,蘇毓第一次見她這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會和只煉丹爐較勁,只當她在學堂裡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也沒多管,點點頭道:「坐下吧。」

  小頂依言坐下,蘇毓道:「接下去的話你聽仔細,我只講一遍,若是記不住,只有課後自己去看書補。」

  連山君自己過目不忘、過耳成誦,最見不得別人笨。

  小頂沒有異議,蘇毓便給她講解煉丹的基礎知識,無非是如何選擇良辰吉日、祭祀天地、安爐起火、伏火發藥等步驟。

  小頂身為爐子,對這些熟得不能再熟了,連山君講完一遍考校她,她全都答上來了。

  連山君略微寬慰,這小傻子倒還有幾分可取之處,不算無可救藥。

  講完常識,便該試著操作了,蘇毓道:「既是第一堂課,便從最簡單的辟榖丸開始學。」

  他提前與她約法三章:「練習用到的火符、藥材、金液、玉髓等物,你可要買下?若是買下,煉出的丹便是你的,若不買,丹便屬於為師。」

  小頂想也沒想,點點頭:「要買。」

  蘇毓挑眉:「你有靈石?」

  小頂自然沒有,她的靈石都拿來還債了,剩下三十一萬債務追討不追討,全在連山君一念之間。

  但她窮得坦坦蕩蕩,挺挺胸,小巧玲瓏的下巴頦一抬:「先欠著吧。」

  蘇毓:「……」

  他自己不愛欠債,委實不能理解一些修士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沒有個幾千萬靈石的儲蓄,以備不時之需,也不知那些人夜裡怎麼能安心入定。

  身為師父,他深覺自己有責任糾正一下徒弟的不良習慣,勤儉持家可是歸藏最重要的傳承。

  他沉下臉道:「你別想著煉出丹藥拿去賣,便能回本賺錢。第一回煉丹,成算不過五成,若是煉廢了,你便欠了一筆債。」

  小頂蝨多不癢,債多不愁,無動於衷地點點頭:「知道了,師尊。」語氣裡有幾分不耐煩。

  蘇毓一噎,便不再多勸,到時候別沖著他哭就是。

  他轉身從架子上取過幾個瓶瓶罐罐:「第一堂課,我幫你把材料備好了,下回你要自去靈藥庫找。」

  說罷,便教她如何取藥、稱量:「學習丹道,首要的功夫便是辨識藥材。須仔細觀其色,嗅其氣,有時還需嘗其味。」

  頓了頓又道:「我庫中的藥材皆是上上品,往後你自去採藥,許多商賈以次充好,你須得學會辨識。」

  他將秤量好的一味藥倒進白瓷小碟裡,遞給小頂:「這是青箬穀,辟榖丸的主料。」

  小頂接過來,只見白瓷盤上一堆青色的穀子,瑩潤剔透,像是青玉琢成的一樣。

  她好奇地又看又聞。在九重天時,往她肚子裡裝藥是仙君的差事,她一隻爐子也不用會這些,而且仙藥與凡間靈藥也不相同。

  「可以取一粒嘗嘗味道,」蘇毓道,「不過有的藥在煉化前有毒性,不是所有藥都可以入口的,你須謹記。」

  小頂點點頭,拈起一顆青箬穀,有些許甘甜,只是小了點,沒怎麼嘗出味道就沒了。

  她意猶未盡地咂咂嘴:「能再,吃一顆嗎?」

  蘇毓奪過碟子:「叫你辨識味道,又不是給你當飯吃。」

  真小氣!小頂腹誹。

  蘇毓又教她辨認金液、玉髓、玄水蒼玉芝等配料。

  小頂一一記住了形狀色澤氣味,蘇毓便開始給她示範如何安爐起火。

  蘇毓的靈力要省著用,小頂又沒有火靈根,便要用現成的真火符起火,燒的是靈石,處處都得花錢。

  這一爐丹,單材料和燃料就要花掉一百上品靈石——還是打過五折的價格。

  不過一爐可以煉出二十八顆辟榖丹,若是煉出上品,拿去學堂賣,每顆售價五十到一百不等——取決於飯堂近日的食單中有沒有視肉。

  拜連山君所賜,小頂認字進度緩慢,算術卻是突飛猛進,她掰著手指,嘴唇微動,片刻就算出大概能淨賺多少錢。

  蘇毓俯身將八塊靈石擺成離火陣,用火符生火,然後拿起銅火杖輕輕一撥,白色的真火便氳氳地燃了起來。

  蘇毓滿意地放下火杖,一抬頭,不經意地一瞥銅藥盤,不知為何,似乎覺得裡面的藥材少了點。

  他狐疑地看著徒弟水潤精巧的小嘴:「你……」

  小頂偏了偏頭,無辜地眨巴兩下眼睛:「我?」

  蘇毓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青箬穀能吃,但金液玉髓在煉化前都是有些許毒性的,若是吃下去,這時候她恐怕已經鬧肚子了。

  他定了定神,指導小頂端起藥盤,打開爐門,用火夾夾著放置在爐中。

  小頂趁他不注意,迅速地舔了一下嘴角,指指那爐子:「它會冒煙嗎?」

  蘇毓莫名其妙:「是爐子當然會冒煙,問這做什麼?」

  小頂撇撇嘴,嘟囔:「沒什麼。」眼下倒不怕壞了風氣啦?

  藥材入爐,蘇毓將風門關上:「辟榖丸須煉三日,每個時辰都要察看爐火,你不在的時候讓大淵獻替你。」

  小頂點點頭。

  「三日後開爐發藥,」蘇毓又道,「為師再提醒你一次,第一回多半是煉不成的。」

  小頂無所謂地「嗯」了一聲,煉不成自然是那爐子不好。

  蘇毓見她篤定,便也不再多言,看著時辰不早,便去沐浴了。

  當夜,蘇毓照例在東軒打坐運功,通過牆壁上的小洞汲取靈力,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喚他:「師尊……」

  蘇毓入定時總是放一縷神識外觀,自然聽得見那小傻子喚他,便即出定,轉過頭,看見洞裡一張小嘴,揉了揉額角:「又怎麼了?」

  那嘴離開小洞,片刻後,兩隻手指捏著一顆小圓球伸過來,似乎是顆青色的丹丸,有些像辟榖丸,只是略大些。

  她晃了晃:「給你看。」

  蘇毓不疑有他,接到手中,借著夜明珠的光定睛一看,卻見手中赫然是隻顆青色的眼珠子。

  蘇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31 PM

第三十章 機智過人

  蘇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劍修大能,天不怕地不怕,但不等於他能忍受噁心的東西。

  看清那顆青眼珠的剎那,他頭皮一陣發麻,下意識地一甩手,把那鬼東西甩了出去,筋脈中的小劍蠢蠢欲動,差點飛出來把他自己那隻手剁了。

  眼珠骨碌碌滾出幾尺遠,卡在金磚的縫隙裡,瞳孔那面朝上,擺出一個死不瞑目的姿態。

  牆那邊發出一聲驚呼:「啊,我的辟榖丹!」

  蘇毓:「……」

  他強忍著噁心。轉動僵硬的脖頸,重新看向那玩意,這才發現它除了多隻眼睛和幾條血絲以外,色澤的確和辟榖丸十分相似。

  但是辟榖丸為什麼會有眼睛?!

  蘇毓不想叫徒弟看見自己一驚一乍,穩了穩心神,起身走過去,用袖子墊著手,把那死不瞑目辟榖丹撿了起來,雲淡風輕道:「這是哪裡來的?」

  小頂透過牆洞沖他張望:「是我煉的。」

  蘇毓不解,掩日峰就一隻丹爐,裡頭正煉著正經辟榖丹,微微蹙眉:「用什麼煉的?」

  小頂言簡意賅:「我。」

  蘇毓捏了捏眉心,所以今日在丹房不是他的錯覺,這傻子果然偷吃了煉丹的材料。

  至於怎麼煉出來的,大約就和她煉迦陵鳥的妖丹是一樣的原理。

  他用指尖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辟榖丸上為何有眼睛?」

  小頂道:「加了點,視肉。」

  其實是視肉的精氣。她生大嘰嘰生出了一點心得,舉一反三,今日學煉丹的時候,便把各樣配料都吃了點——沒道理那地頭爐子能煉,她就煉不了。

  兒子聰明省心,能自己找門路進她的小鼎,長成一顆蛋。其它吃下去的東西化成了一縷縷的氣,卻是散在各處,冬一條,西一束。

  她在心法課上學了引氣,又跟著連山君學了辟榖丹的配方,今夜便小試牛刀,把那幾味材料的「氣」引入小鼎裡。

  按著連山君給的配方弄完,她覺得光有飯未免單調,得整個菜。

  視肉就很好,是歸藏飯堂為數不多的硬菜。

  於是她便往裡加了點視肉的「氣」。

  她磕磕絆絆地把自己煉丹的過程,結合心路歷程,給師父講了一遍,末了得意道:「這丹,怎麼樣?」

  那地頭爐子煉爐辟榖丹要三天,她一個時辰不到就煉出來了,而且地頭爐死板得很,叫她煉什麼就煉什麼,哪裡煉得出有飯有菜的辟榖丹!

  蘇毓低下頭,看了眼葷素搭配、飯菜雙全的辟榖丹,默然良久,薄唇裡吐出兩個字:「不錯。」

  又補上一句:「吃不死人。」

  他便要把這糟心的鬼東西還給她,然後盡快把這身衣裳燒了,還要洗一百遍手。

  誰知那小傻子道:「這個,送給師尊。」

  蘇毓一怔,狐疑地瞥了眼牆洞,只見那隻黑曜石似的眼睛裡,閃著單純清澈的光,似在希冀著什麼。

  傻歸傻,倒還知道尊師重道,第一次煉出丹藥,便拿來孝敬師父。

  這徒弟收得似乎也沒那麼虧。

  蘇毓氣順了些,再垂眸看看手裡的辟榖丹,在死不瞑目的氛圍中,居然看出了一絲清秀。

  他嘴角微揚,矜持地頷首:「多謝。」

  頓了頓,鼓勵道:「視肉有清心明目之效,與青箬穀藥性相得益彰,丹道最忌墨守陳規,你有這想法是好的。」就是實在噁心了點。

  蘇毓說罷,打開案頭的白瓷小盒,把丹丸放進去,然後坐回榻上,準備繼續打坐。

  小頂仍舊把眼睛貼在牆洞上,見他又要入定,忙甜甜道:「師尊,你怎麼不吃呀?」

  蘇毓睜開眼睛,回過頭:「為師已經辟榖,不必再服辟榖丹。」這誰吃得下。

  想當年他只是看了一眼視肉,當晚便突破境界辟了穀。

  小頂失望地「哦」了一聲,從小洞裡伸過三根手指,翻臉無情:「不吃,那還給我吧。」

  蘇毓:「???」

  一口氣差點上不來,鬧了半天這小傻子不是盡孝,是想拿他試藥!

  他面沉似水,一言不發,把辟榖丹連同小玉盒一起塞進了牆洞裡。

  小頂繼續戳他肺管子:「師尊,連你都不吃,那能找誰吃?」

  她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大嘰嘰一向只吃紙團,孩子還小,不能瞎吃藥。阿亥是不吃東西的傀儡人,梅運是不吃東西的鬼。

  可是沒人吃的話,怎麼知道這丹丸有什麼藥效呢?

  蘇毓都快氣笑了,冷哼一聲:「你看誰頭上有坑,便去找誰吃吧。」

  撂下這句話,他便轉過身去,再也不理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因此沒發現,牆洞裡的眼睛倏地一亮。

  ……

  翌日,小頂將新品種的辟榖丹連同玉盒揣進腰間的百寶囊,跨上兒子去學堂。

  轉眼之間新弟子們入學已經一月有餘,對劍道法術和各種雜學有了一定瞭解,也到了選擇道途的時候。

  大部分入歸藏的弟子都是沖著當劍修來的,像沈碧茶這樣靈根也出眾的,便選擇劍法雙修,

  也有少數幾個弟子獨闢蹊徑,選擇醫修、樂修這些冷門——選擇劍修和法修的人太多,將來要拜入內門,廝殺也激烈。

  沈碧茶負責登記,問到小頂,她卻道:「我,修丹道。」

  沈碧茶一驚:「啊呀,這年頭修丹道的人不多了呢,真是別具一格……為什麼想不開選這種沒前途的玩意兒,果真仗著臉好胸大就能任意妄為嗎……說起來劍修又有什麼好,像蔣寒秋那樣,腦袋別在腰帶上,拚死拚活擠進劍修榜前十,也不知道一年有沒有一百萬的進項……」

  她萬念俱灰趴在案上,悠悠地嘆了口氣:「還不如閉眼睡個傻缺世家子,就能躺著享清福了……」

  小頂不明白,偏了偏頭:「為什麼?」煉丹有什麼不好嗎?

  不等沈碧茶繼續發散,西門馥搖著扇子踱過來:「蕭姑娘有所不知……」

  沈碧茶瞟他一眼,立馬坐直身子:「不行,太蠢了,睡不下去。」

  為了不睡這種傻缺,還是努力修仙吧!

  西門馥恨得牙根發癢,恨不得立馬拔劍劈了這女人,只可惜打不過她——用天材地寶堆出來的靈根修為,終究沒有天生的紮實。

  好在他出身世家,沒少和他爹十八房小妾生的八十個庶兄弟鬥心眼子,還是有點城府的。

  他佯裝聽不見沈碧茶的話,嘴角仍舊掛著虛偽的微笑,接著向小頂解釋:「丹道曾與劍道、五行齊名比肩,千年來大能層出不窮,只是這些年業已式微。一來煉丹耗時、耗靈藥、耗靈氣,卻是收效甚微……」

  沈碧茶:「就是說,又花錢又花時間又花靈氣,最後煉出的可能是一坨垃圾。不是你這種,西門傻,比你還是有用點。」

  西門馥把牙齒咬得咯咯響,頑強地往下說:「二來,如今世間丹方千萬,幾乎已經窮盡丹藥之效用,便是天縱奇才,也很難有所突破……」

  沈碧茶:「就是說我這種天才,和西門傻這種垃圾,按著同樣的方子,投入一樣的材料,煉出來的東西大差不差。」

  西門馥「哢嚓」一聲,生生把玉竹扇骨給折斷了,仍舊含著倔強的微笑:「三來,歸藏內門精通丹道的道君,只有一位,便是連山道君,眾所周知,連山道君是從不收徒的,若是選擇丹道,便絕了拜入內門之路。」

  這個不用沈碧茶解釋,小頂明白了七七八八:「連山君,是我師父,教我煉丹。」

  蘇毓從沒要求她保密——他壓根不在乎。

  眾人:「!!!」

  不過這消息雖驚悚,也比不上嚼眼珠子驚悚。

  吃視肉的女人和第一劍修之間的恩怨,輪不到他們這些凡人凡妖去摻合。

  何況連山君本來不收徒,蕭頂也不佔別人名額。

  西門馥立即看到了商機,眼中冒著精光:「蕭姑娘若是有丹藥意欲割愛……」

  小頂是隻厚道爐子,這種藥效不明的丹,不能就這麼賣錢。

  她從百寶囊中掏出玉盒子。

  西門馥眼中精光更盛:「這玉盒乃是太乙玉琢成,用來存放丹藥,萬年不腐。」

  眾弟子無比期待,俱都伸長脖子。

  小頂也不吊人胃口,乾脆地打開盒子。

  圍觀眾人倒抽一口涼氣,整齊劃一地往後退了兩步。

  西門馥的微笑幾乎維持不住:「不……不知蕭姑娘這煉的是何……靈丹妙藥?」

  小頂想了想道:「這是,更厲害的辟榖丹。」

  她把連山君誇她的話原封不動地端出來:「我師父說,可以清心明目。」

  沖著西門馥莞爾一笑:「你老是買我的,東西,這顆送你。」

  西門馥大受感動:「蕭姑娘深情厚誼,小可無以為報……」說著便伸出雙手去接盒子。

  小頂:「盒子,不是給你的。」

  說著把眼珠子往他手裡一放。

  這盒子怪好看的,聽他的意思還是個寶貝,她要自己留著。

  西門馥尷尬道:「自然自然……」手捧青眼珠子,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小頂凝視著他:「怎麼不吃呀?」

  西門馥:「……小可準備帶回去,慢慢……那個品鑑……」

  小頂搖搖頭:「我看著,你吃。」

  西門馥:「……」

  就有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弟子,開始架秧子起鬨:「蕭姑娘盛情,西門公子就別推卻了,快吃吧。」

  西門馥和手裡的眼珠子大眼瞪小眼,臉頰不受控制地抽動。

  小頂:「吃不死人。」

  又補上一句:「我師父說的。」語氣中已有幾分不悅。

  西門馥自小奇形怪狀的補藥吃過不少,也是有幾分膽魄的,咬咬牙,一閉眼,一仰脖,把手掌往嘴上一扣,就把那噁心玩意兒囫圇吞了下去。

  沈碧茶:「嘔嘔嘔……」

  小頂心滿意足,果然,師父說的沒錯,找個腦袋瓜有坑的就對了。

  她微微偏著頭,仔細地觀察著西門馥,只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好吃?」

  西門馥虛弱地笑笑:「……小可一下子吞了進去,沒嘗出味道。」

  小頂遺憾地「啊」了一聲,真是糟蹋東西。

  時間一點點流逝,西門馥的臉色恢復了正常,沒什麼別的反應。

  西門馥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也微微有些失望,雖然模樣駭人,藥效大約和尋常辟榖丹沒什麼不同。

  小頂關切道:「有什麼,感覺?」

  西門馥心中感動:「小可感到腹中充盈,蕭姑娘煉製的辟榖丹實乃上上佳品。」

  小頂失落地「哦」了一聲。

  噁心的感覺漸漸消散,西門馥轉頭便忘了這事。

  放課後,他回到住處,便即開始準備翌日的符法考試,腳底忽然一陣奇癢。

  他覺得古怪,脫下鞋襪,撓了撓,這一撓便撓出了異樣。

  他心裡一咯噔,忙朝腳底看去,卻見腳底板上,赫然長出了一隻桃花眼,和他大眼瞪小眼。

  西門馥嚇得「啊」一聲大叫,便即放開腳,原地單腳狂跳。

  半晌,他才明白過來,大約是因了蕭頂那顆辟榖丹的緣故。

  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腳,朝腳底板上水汪汪的桃花眼偷覷一眼,那眼睛也望著他。

  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既能看見腳,也能看到自己驚恐的臉——腳底的眼睛也能替他視物。

  他想了想,抬起腳對著窗外看了看。

  噫!竟然還是隻千里眼!

  他試著控制腳底的眼睛,眨巴兩下,拋個媚眼,還怪招人的。

  接著他發現一件古怪的事,這隻桃花眼雖然生著纖長的上下睫毛,但是閉上時睫毛往裡收,外表毫無痕跡,看著就是隻平平無奇的腳底板。

  西門馥摸了摸下巴,驀地靈機一動。

  翌日有符法考試。

  符法課老師是雲中子的徒孫,金竹的徒弟,外表四十來歲,當了幾百年的老鰥夫,大約是有些陰陽失調,特別喜歡難為弟子。

  三日一小考,十日一大考,也不劃定範圍,上千個符篆裡隨便抽取十個來考。

  西門馥不比沈碧茶腦袋瓜靈光,他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個中下才。

  三次符法大考,他已經有兩次沒能拿到及格,要是再來一次,這堂課就通不過了。

  符咒在歸藏這種劍修門派沒什麼地位,但若是有一門課通不過,即便通過試煉,也要被淘汰。

  學堂設了禁制,用法術或者法器作弊是不用想了。

  不過西門馥今日有備而來,一拿到符紙,他便不動聲色地脫下了鞋襪。

  沈碧茶正埋頭奮筆疾書,忽然莫名感到上方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斜射過來。

  正欲抬頭,便聽前面傳來符法先生的呵斥:「你這是在做什麼?!」

  西門馥:「回稟先生,學生什麼也沒做。」

  沈碧茶嘴角一勾,定是那西門傻狗急跳牆,被抓了現行。

  這熱鬧可不能錯過。

  她連忙抬頭望去,先看到一隻白晃晃的腳底板。

  沈碧茶:「……噫,這柔韌性可以啊。」

  老鰥夫:「還說什麼都沒做,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西門馥胸有成竹:「回稟先生,學生只是久坐腿麻,鬆散一下筋骨。」

  老鰥夫:「???」

  誰鬆散一下筋骨能把腳丫子鬆散到肩膀上去?!

  西門馥老神在在:「請問先生,我派門規可曾規定,不得以此種姿勢考試?」

  老鰥夫一噎,門規還真沒規定過考試的姿勢,擰成麻花也管不著。

  他惱羞成怒:「那你脫了鞋襪做什麼?」

  西門馥鎮定自若:「回稟先生,學生只是讓腳透透氣。」

  門規也沒說考試的時候不能讓腳透氣。

  眾人:「……」

  西門馥以高難度姿勢完成了整堂考試,揉揉勞苦功高的腿腳,風度翩翩地走到小頂跟前。

  他從袖中取出一支五萬的玉簡擱到她案上:「蕭姑娘,昨日那種辟榖丹,小可願出五萬一顆,今後有一顆算一顆,小可全要了。」

  眾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37 PM

第三十一章 生意興隆

  西門馥腦袋瓜雖不怎麼好使,但不見兔子不撒鷹,絕不是個冤大頭,他幾次和蕭頂做買賣,就沒有虧的。

  他願意出五萬上品靈石買一顆眼珠辟榖丸,還把以後的出產都包圓了,那丹藥定然有奇效——要不就是有毒,把西門傻毒得加倍傻了。

  小頂光顧著傻樂,沈碧茶卻是一瞬間就想通了關節:「西門傻,這藥有什麼效果?」

  西門馥悠悠地搖著把新摺扇,諱莫如深,敷衍道:「連山道君都說了,此丹可清心明目,小可服之便覺心明眼亮,不愧是蕭姑娘所煉。」

  沈碧茶「撲哧」一笑:「騙傻子呢……」

  小頂的杏臉桃腮閃耀著自豪的光芒:「真的嗎?我就知道。」

  沈碧茶:「……」

  小頂沒那麼多心思,丹藥能賣出去,還賣了大價錢,足以證明她比那地頭爐子強多了——錢倒還是其次,橫豎門派裡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她攢的錢都用來還債了,還不曾感受過錢的巨大威力和無上樂趣。

  不過煉幾顆辟榖丹輕而易舉,當晚回到掩日峰,她便把玉簡甩給蘇毓:「師尊來點,辟榖丹材料。」

  蘇毓如今對著西門家的玉簡已經波瀾不驚,只是瞥了一眼數額,手裡的畫筆都沒停,淡然道:「又賣了什麼?」

  小頂:「辟榖丹呀。」

  蘇毓手一抖,好好一根挺拔的竹子成了一條蚯蚓。

  這都有人買?一顆五萬靈石?西門家這個傻兒子是真的腦袋有坑吧?

  小頂歡欣鼓舞:「師尊沒說錯,頭有坑,就會吃。」

  蘇毓:「……還要材料做什麼?」

  小頂繼續道:「他吃了,還想吃。」

  蘇毓:「……」

  他輕輕晃了晃頭,沒聽見水聲,不是他的問題,便疲憊地點點頭,命傀儡人去開庫取藥。

  小頂只要了煉一爐丹的用量,上回她偷吃了約莫四分之一的材料,剛好煉出一顆,那麼一整份可以煉四顆,就是二十萬。

  她也不急著煉,錢夠用就好,賺錢太容易,也著實有些枯燥。她是一隻有追求的爐子,比起賺錢,煉出厲害的丹藥才是她的目標。

  兩日後便是發爐之日——發的自然是那隻蠢笨呆板的地頭爐子。

  這日放課後,小頂回到掩日峰,徑直去了丹房。

  說是煉三日,火候不同,時間總也有些出入,蘇毓閒著無事,提前半日在丹房裡守著,時不時拿起火桿撥動一下爐底的靈石。

  小頂打起簾子邁進丹房,見他低頭撥火,有一瞬間晃了晃神,恍惚覺得又回到了九重天上——他百無聊賴撥著火的模樣,實在和仙君有點像。

  不過也只是一晃眼的事,兩人雖然都生得瘦,但臉不一樣,且仙君是一頭白髮。

  蘇毓一挑眉:「發什麼呆?進來。」

  小頂努努嘴,這一開口,就更是天差地別了。

  兩人都是坐得住的人,一時間無話,丹房裡只有靈石燃燒發出的「嗶啵」輕響。

  小頂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事:「師尊,你為什麼,學煉丹?」

  她那日在學堂裡聽西門馥和沈碧茶他們的意思,如今這世道,厲害的修士都不愛煉丹,愛用靈石買。

  蘇毓掀起眼皮看著她:「為何有此一問?」

  小頂想了想,概括道:「我聽人說,沒出息的才煉丹。」

  蘇毓:「……」

  他懶得和這傻子計較,隨口道:「沒什麼緣故,師父傳授便學了。」

  他師父雖是個劍修,卻什麼都會一點,不過師兄弟三個,只傳了他丹道。

  因為丹道可以修心靜氣,師父說他「塵緣未盡,道心不穩。」

  老頭神神叨叨的,不好好說話,總喜歡打啞謎,蘇毓從不放在心上,依他看來,他的道心穩如磐石,不能更穩了。

  至於「塵緣未盡」就更是無稽之談,這世上與他血脈相連的人,在他記事以前便已死絕了,沒有親緣,亦未留仇怨,根本等不到他去斷絕。

  他就是天孤地寡一塊修道的好材料。

  因此他靈根算不得上佳,修道卻是事半功倍,除了十歲那年出過一次岔子,可謂一帆風順。

  這些他自是不會同這傻子徒弟解釋,只是淡淡道:「自己能煉,省卻了出去買的功夫。」和靈石。

  小頂記得在九重天時,仙君的友人問過他同樣的問題,當時他答的是「丹道可以修心」。

  看看這差距。

  就在這時,丹爐中洩出青色光芒,蘇毓道:「丹已成,該伏火發爐了。」

  丹煉成了,小頂有些失望,這地頭爐子還能用,看來一時半會兒趕它不走。

  蘇毓用火夾取出銅盤,數了數,只有二十一顆。

  他有些莫名其妙的講究,每回煉丹必定算好二十八顆的量,多一顆少一顆都不行。

  一下子少了七顆,他渾身上下都不舒坦,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又秤量了七顆的材料放進丹爐,補上缺額,這才安心。

  這靈石火符和材料自然不能記在徒弟的帳上,只能他倒貼。

  蘇毓板著臉道:「往後不可再偷吃材料。」

  小頂「嗯」了一聲,眼睛盯著盤子裡的青箬穀,伸出舌尖舔舔嘴角,顯然是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蘇毓只好妥協:「至少別從盤子裡取,要吃另外備。」

  又煉了一爐辟榖丹,到了師尊沐浴的時辰,別的丹藥便來不及學了,小頂只得悻悻地回房,把西門馥預訂的清心明目辟榖丹煉了。

  ……

  翌日,小頂將煉出的四顆丹交給了西門馥,換回二十萬的玉簡。

  辟榖丹拿到手,西門馥便開始測試藥效。

  這丹藥的辟榖效果和上品辟榖丹相似,可持續十日,但眼睛只持續了三日便會消失。

  符法課三日一小考,意味著每次考試前都要服一顆——五萬一顆貴了點,但西門這種炊金饌玉、隋珠彈雀的大世家,這點小錢壓根不放在眼裡。

  他當即又下單二十顆。

  這秘密不能讓同窗知曉,但是十洲境內有這需要的學子何止千萬,西門家的公子交遊廣闊,相識中最不缺有錢又葷素不忌的紈絝,他選了幾個口風緊的寫密信兜售,把多餘的丹丸加兩倍價賣了出去,還淨賺了一筆。

  只是這清心明目辟榖丹有個不大不小的缺陷——每次眼睛圖案出現的部位並不固定,於是每次考試都要換一種新姿勢。

  這也就罷了,若是出現的位置不巧,便失去了功用。而且再服一顆也沒用,藥效不能疊加,只能等上一顆的效力自行消失。

  有一回不巧出現在額頭上,幸好考的符篆他還記得幾個,勉強得了及格。

  這問題不解決,西門馥終究是不能心安,便找到小頂道:「清心明目辟榖丹雖好,奈何明目的效力持續時間不長,不知有無方法改善?」

  老主顧的意見不能不重視,小頂當晚便從師父那裡買了一堆材料,潛心研究——其實也不難,清心明目的效果全賴視肉,多加點就是。

  她是隻闊氣的爐子,加起料來十分大方,便把所有視肉的精氣都加了進去。

  一算用量,至少可以管半年。

  第二日上學,她把這顆真材實料、童叟無欺的丹藥給西門馥:「比厲害辟榖丹,更厲害的辟榖丹,給。」

  西門馥如獲至寶,爽快地掏出五十萬的玉簡:「依小可之見,蕭姑娘這顆靈丹,可以稱作『至臻精粹御廷清心明目辟榖丹』。」

  小頂有些佩服這西門公子了,雖然生著張錐子似的醜臉,想法倒是很多。

  只是改了個名字而已,這藥好像一瞬間貴重了許多!

  當晚,上一顆丹藥的效力剛巧過去,西門馥迫不及待地服下這顆價值五十萬的「至臻精粹御廷清心明目辟榖丹」,然後耐心等待——這丹要過兩三個時辰才生效。

  半夜三更,他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感到左邊屁股蛋一陣熟悉的瘙癢。

  西門馥:「……」竟然忘了這一茬!

  雖然它至臻,它精粹,它御廷,但它依然是那麼隨性,想長哪裡就長哪裡。

  ……

  沈碧茶近來時常覺得,西門傻可能愛慕她。

  主要體現在,他時常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撩起衣裳下擺,露出亮閃閃的黑色絲綢緊身褲,對著她撅起腚。

  沈碧茶從來不是個忍辱負重的人,因著考試懶得同他廢話,誰知他一而再再而三,越發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某天她終於忍無可忍,「哢嚓」一聲將手中硃砂筆掰斷,照著他的腚扔過去,一邊破口大罵:「西門傻,你別痴心妄想,對我搔首弄姿也沒用,少用你的腚朝我拋媚眼,再圓再翹姐姐也不稀罕!」

  這一擊正中眼睛,西門馥痛得「嘶」了一聲。

  他已抄得差不多了,掃了一眼試卷,估摸著至少能拿個乙等,便即把筆一扔:「沈碧茶,你少自作多情,本少爺一隻眼睛也瞧不上你!」包括腚上那隻。

  兩人同時拔劍,當堂打了起來。

  符法先生正欲阻止,轉念一想,歸藏門規中並沒有規定考試時不得打架,也沒規定別的弟子不得圍觀、開盤口、押注,便隨他們去了。

  沈碧茶劍法精湛修為高,西門馥劍好法器貴,兩人誰也佔不到便宜,一直打到符法先生離去,掌門雲中子進屋。

  雲中子見怪不怪,劍修門派,課堂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正說明弟子們朝氣蓬勃、刻苦上進。

  「為師有個好消息,諸位不妨一邊觀戰一邊聽,」雲中子道,「經過商議,今年的新弟子入門試煉提前一個月。」

  頓了頓:「表現優異者可隨師長一起出席十洲法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46 PM

第三十二章 天縱奇才

  這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激起千層浪,弟子們頓時嘩然。

  連沈碧茶和西門馥都忘了繼續打架,雙雙還劍入鞘。

  新弟子入門到試煉,本就只有短短三個月,歸藏的試煉出了名的殘酷,按照傳統,每年至少要淘汰一半人。

  如今又提前一個月,對大部分弟子來說都是驚天噩耗,便有不少人如喪考妣地哀嚎起來。

  沈碧茶這樣實力強悍、學業優異的,什麼時候試煉都無所謂,倒是歸藏破例從新弟子中選拔數人參加十洲法會,實屬意外之喜。

  十洲法會一甲子舉辦一次,是修真界最重要的盛事,錯過這一回便要再等六十年。

  新弟子中已經築基的有十六人,俱都暗暗摩拳擦掌——若無意外,能去參加法會的人選定然出自他們中間。

  不過要問誰最高興,恐非西門馥莫屬——只要通過試煉,便可以自行選擇課程,他就可以永遠告別符法考試了。

  弟子們或愁苦或欣喜,只有小頂一隻爐子無動於衷,她雖然天天按時來上學堂,也算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但滿心都是煉丹和認字,對修道沒多大興趣,也不知道法會是什麼。

  雲中子掃了一眼眾弟子,看見蕭頂一臉淡然,心中暗暗讚許,她的學業不算拔尖,根骨更是約等於無,但若論心性,恐怕闔派上下都沒有幾個人能和她相較。

  正暗自感慨,便聽蕭頂道:「碧茶,試煉是什麼?」

  沈碧茶揉了揉額角:「就是把我們扔進一個秘境裡,裡面有很多怪物啊,邪魔啊,能活著出來就算通過,死在裡面就淘汰了。」

  頓了頓道:「不是真死,不過感覺和真死一回也差不多。」

  提到這個,她的臉色不大好,她家後院裡有個家用秘境。十二歲那年,她爹有回用完忘了鎖門,她誤入其中,那經歷可不太美好,出來以後她把她爹罵了整整三年。

  小頂點點頭:「淘汰了,會怎樣?」

  沈碧茶:「……就回你村裡種地去。」

  小頂著急起來:「可我,不會種地。」況且她只想煉丹。

  雲中子:「……」還是想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諸位稍安勿躁,基礎好一些差一些都沒有關礙,秘境會根據諸位的根基修為調整試煉難度。」

  歸藏與大衍、太璞這樣的「正統」名門大宗最大的不同,便是對根骨、靈根沒那麼看重。

  「比起資質,更重要的是心性和機變,」雲中子解釋道,「每個秘境中皆有一線生機,無論修為如何,都可憑借道心與才智打開局面。」

  說罷解釋規則,試煉秘境分八十八層,越往上越難,弟子進入時,秘境便會根據修為將他投入匹配的一層。

  如此一來,水平相當的弟子便會出現在同一層秘境中,

  弟子可單打獨鬥,也可通力合作。

  通過試煉則有兩個條件:其一,活著走出秘境。其二,師長會評估弟子們在秘境中的表現。因此跟著強者過關卻不出力也是不行的。

  另有一條,不得攜帶法器,劍也由門派提供。

  此言一出,西門馥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的修為是用天材地寶堆出來的,與沈碧茶不相上下,可要是扒光渾身上下的法器,他的實力便差她太遠了。

  方才胸有成竹的弟子們也不敢掉以輕心了,修為越高,遇到的秘境也越難,修為的差異便被抹殺了,甚至反而成為妨礙。

  小頂冥思苦想半晌,終於發問:「掌門,通不過試煉,還能跟著師父,學煉丹嗎?」

  雲中子有些為難,想了想道:「通過試煉方是我歸藏正式弟子,這是師祖定下的規矩,無人可以破例。師弟雖向你傳道,但通過試煉後,方能行拜師禮。若是通不過,便不能繼續留在歸藏了。」

  言下之意,就算是蘇毓也不能例外。

  不過他留了半句話沒說,若是她通不過試煉離開歸藏,最倒黴的是蘇毓——靈氣來源一日不解決,他只能跟著她跑。

  小頂點點頭,臉色凝重起來,轉頭問沈碧茶:「碧茶,怎麼才能,通過啊?」

  沈碧茶托著腮皺著眉,不管規則怎麼改,她自己是不擔心的,但蕭頂就不一樣了。

  她滿面憂色:「你的基礎太薄弱了,若是能與我分在一層,我還能帶你過,可只剩下半個月,你無論如何也來不及築基。」

  她不知道小頂的底細,雲中子卻是一清二楚的,她沒有氣海,雖有浩瀚如海的靈氣,也只能外放,不能內聚,無法化成修為。

  修為低,遇上的秘境也簡單,若是她機靈點,也不難通過,偏偏這小姑娘又呆愣愣的……

  沈碧茶半晌想不出什麼好法子,無意中瞥了一眼面有菜色的西門馥,忽然靈機一動:「連山君不是你師父嗎?他那兒有不少好東西吧?你不如學學西門傻,找點快速提升修為的藥磕磕,沒準能和我分到一層。」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小頂雙眼倏然一亮:「碧茶,你太聰明了。」

  如今她有一百多萬靈石,聽阿亥說,這是一大筆錢,可以買許多靈藥。

  連山君的靈藥庫裡,自然不缺能提升修為的天材地寶。

  當晚回到掩日峰,小頂便對蘇毓道:「師尊,我能去靈藥庫嗎?」

  蘇毓不疑有他,練完劍閒著無事,便道:「可以,帶你去靈藥庫看看,順便把下次煉丹用的藥材取了。」

  靈藥庫在掩日峰半山腰,由十多個巨大的洞窟連綴而成,數千顆夜明珠將裡頭照得宛如白晝。

  每個洞窟都有單獨的禁制,越往裡,藥材也越珍貴稀有。

  蘇毓帶她去的是第一個庫,高曠的圓形洞窟中,中間是一張五尺見方的白玉台,四壁則全是抽屜架子,一道懸空的螺旋階梯貼著藥櫃盤旋而上。

  每個抽屜裡都貯放著不同藥材,單是第一個窟,便有成千上萬種藥材。

  小頂跟著蘇毓來到白玉台前,只見台上擱著切藥刀、藥瓶、藥盒和小金秤等物。

  此外還有一支竹青色的筆。

  蘇毓拈起筆管,一邊解釋一邊示範:「將要取的藥材寫在玉台上便可。」

  他說著,在玉台上寫下「木渠芝一莖」,青色的字跡閃了閃,隱入台中,片刻後,便聽牆壁中傳來機括的聲響,不多時,白玉台慢慢從中分開,一隻金鑄的手掌從裂縫中升起,掌中托著一頭木紋靈芝。

  蘇毓拿起切藥刀,切下指甲蓋大小的一片,收進藥盒裡,將剩下的木渠芝放回原處,那金手掌慢慢下沉,白玉台恢復了原狀。

  「木渠芝有駐顏之效,下堂課煉製玉容丹需用此藥。」有了上次眼珠子的教訓,他特地挑了最安全保險的,這種吃了只能養顏美容的東西,總鬧不出什麼么蛾子了吧?

  他如法炮製,將玉容丹要用的六七味藥材都取好,放進乾坤袋中——特地多備了一倍的量,讓她可以吃個夠。

  取完藥,蘇毓便欲帶徒弟出去,小頂看看懸梯:「可以上去嗎?」

  蘇毓點點頭:「亦可去櫃中自取。」

  頓了頓:「想去看看?」

  小頂點點頭,琉璃般的眼睛在夜明珠的光華中熠熠生輝。

  蘇毓本來最怕麻煩,對上她期盼的眼神,鬼使神差地點了頭:「那便上去看看吧。」

  小頂跟著師父拾級而上,好奇地看著密密層層的抽屜櫃,每個抽屜上都刻著藥材的名字,她的目光落到哪個抽屜上,字便閃耀出灼灼金光,似在邀請她擷取。

  蘇毓時不時打開一個抽屜,用竹夾或金匙取出少許讓她辨識性狀。

  見她聽得認真,便鼓勵道:「你可以自己打開看看。」

  小頂用手指點著下唇,上下掃視一番,不認識的字實在有點多,於是隨便挑了一個打開,卻是根黑黢黢的長條,抽屜一開,便散發出一股蜜製烤肉的香氣,似是什麼肉脯:「師尊,這是什麼?」

  嚥了嚥口水:「能吃嗎?」

  蘇毓一瞥抽屜,卻見上面赫然刻著「媚獸鞭」,臉便是一黑:「不能。」

  補上一句:「有劇毒。」

  小頂遺憾地「哦」了一聲,又問:「這是什麼東西呀?」

  徒弟既問了,做人師父的也只好解惑:「媚獸是魔域的一種異獸,這東西……是用它的吊死鬼炮製的。」

  小頂吃了一驚:「你可別把梅運,炮製了。」

  蘇毓:「……」

  小頂又問:「這能煉什麼啊?」

  蘇毓斷然關上抽屜:「什麼也不能煉。」

  媚獸不是什麼正經東西,也沒什麼正經用途,他將這東西收進藥庫,純粹是因為稀有——凡是稀有的東西,他都忍不住收進庫裡。

  經過這一遭,蘇毓不敢再讓她隨便挑,選了幾種正經又常用的藥材教她辨認。

  兩人隨走隨認,小頂環顧四周:「師尊,這些藥,我能買嗎?」

  「可以,」蘇毓點點頭,「只要你有靈石。」

  小頂靠著清心明目辟榖丹發了一筆財,她氣定神閒地點點頭:「靈石有的是。」

  蘇毓不以為然地掀掀眼皮:「想買什麼?」

  小頂有些眼花繚亂,舔舔嘴道:「好吃的,都來點。」

  蘇毓:「……」她這是下館子點菜呢?

  他捏了捏眉心:「要什麼功效?」

  小頂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要提升修為的。」光顧著好吃不好吃,倒把正經事忘了。

  蘇毓略略蹙眉:「提升修為的藥材在頂上,越往上越貴。」

  他帶著她繼續往上走,打開一個接近窟頂的抽屜,取出一顆閃著星輝的小珠子:「鮫人淚,可提升三成修為,需二十萬靈石。」

  小頂瞅了一眼:「最好的,就這個?」

  蘇毓一噎:「二十萬靈石不是小錢。」

  小頂從懷裡掏出一把玉簡:「我有錢。」

  蘇毓粗略一看,這些玉簡的數額加起來,居然有小兩百萬,西門家的敗家子腦袋裡的可能不是坑,是深淵。

  小頂皺了皺眉:「就沒有,更貴的?」碧茶說了,一分價錢一分貨,買貴的準沒錯。

  蘇毓氣結,向來只有他人五人六,哪有別人對著他挑三揀四的,頓時不想伺候了,冷冷道:「自是有的,別說百萬,價值千萬以上的也不在少數。」

  頓了頓:「為師有正事忙,沒空陪你慢慢挑。」

  小頂紆尊降貴地看了一眼鮫人淚,努努嘴:「那就這個,來三顆吧。」

  兩人沿著懸梯往下走,小頂一路上挑看著好吃的藥材買了些,把百寶囊塞得滿滿當當,一算價錢,總共才花了不到一百萬。

  她有些失望:「師尊,你的藥,都太便宜了。」

  蘇毓:「……」

  買完藥,兩人騎紙鶴回峰頂,一路上蘇毓再沒有搭理小徒弟。

  小頂一無所覺,騎著她的大嘰嘰,一邊從百寶囊裡掏藥吃,一邊給兒子抽背《千字文》,背錯一個字,就用萬壑松在他屁股上輕輕抽一下,要是背得好,就往他嘴裡塞個紙團子以資鼓勵。

  大嘰嘰祖祖輩輩都不是讀書的料,攤上個阿娘也是不學無術,奈何她自己不認得幾個字,卻一心望子成龍。一路上大紅雞沒吃到幾個紙團子,屁股上倒是挨了好幾下。

  回到掩日峰,蘇毓一言不發便去後園沐浴,小頂蹲在院子裡訓了大嘰嘰一頓,然後回到房中繼續啃藥。

  百寶囊裝不了多少東西,不到一個時辰,她便把今日買的藥都啃完了,身體中又多了許多精氣,那三顆鮫人淚的精氣格外明亮耀眼,她便將之引入小鼎中,又把各種藥材精氣,挑味道的好的扔了些進去。

  她找不到掌門說的氣海,充盈氣海無從談起,只能有什麼都往她的原身小鼎裡扔。

  做完這些,她便將這事拋到腦後,照常沐浴睡覺。

  睡到半夜,她忽然醒來,感到腹中灼熱,像是燒了起來。

  她忙坐起身,腹中的灼熱蔓延到全身,讓她整個人變得滾燙。她忙潛入靈府一看,只見小鼎中凝出一顆流金溢彩的丹丸,那灼燙的感覺便是自那裡散發開去的。

  小頂雙眼一亮,這丹丸金光閃閃,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寶貝。

  她便即打開風門,開始運氣,想把那丹丸引出來。

  煉了好幾顆辟榖丸,這是她做熟了的,然而這顆金色的小丹卻不怎麼聽使喚。

  它彷彿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從她的下丹田,緩緩移動到尾閭,經過夾脊、玉枕,直達泥丸,然後「卟囉」落進黃庭,待在那裡不動了。

  不管她怎麼運氣,它都不肯動彈,身體裡那股火燒火燎的灼燙感覺,慢慢平息下來。

  小頂無法,只得把嘴湊到牆洞上:「師尊——」

  蘇毓照例在打坐運功,聞聲出定:「何事?」

  小頂癟癟嘴:「我煉的丹,卡住了。」

  蘇毓知道她的丹一向是從哪裡出來的,不以為意:「卡在喉嚨裡了?」

  小頂苦著臉道:「不是,卡在別處了。」

  蘇毓無奈地捏了捏額角:「去門外,我替你看看。」

  兩人出了門,走到迴廊上。

  蘇毓沒好氣地看了一眼這不省心的徒弟:「伸手。」

  小頂熟練地伸出手腕,蘇毓兩指輕輕搭在她皓腕上,便即將一縷靈力打入她體內查探。

  片刻後,他一臉愕然地移開手指,難以置信地盯著徒弟懵懂的小臉。

  小頂偏了偏頭:「師尊,卡住的丹藥,能弄出來嗎?」

  「這不是卡住的丹藥,」蘇毓心力交瘁,揉了揉額角,「這是你的內丹。你結丹了。」

  這沒有氣海、不能煉氣、不能築基的小爐鼎,直接跳過這些步驟,成了個金丹期修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8:54 PM

第三十三章 以吃入道

  小頂聞言,並沒有蘇毓意料中的喜出望外,只是困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內丹是什麼?不能,拿出來嗎?」

  蘇毓:「……」自從遇見這傻子,這個熟悉的世界變得有點看不懂了。

  這卻怪不得小頂。

  在九重天時,仙君從未同她講過凡人如何修道,而來到這裡後,所有人都默認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新弟子們離結丹還有十萬八千里,師長們也從未提及,故此她壓根就不知道何謂結丹。

  不等蘇毓解釋,草叢裡爆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哈哈哈嘰,蘇毓你龜孫子不是天才嗎嘰,連隻小爐鼎都不如嘰……」

  蘇毓抱著胳膊冷笑,正要嘲笑這老鳥三百歲才結丹,換個毛還被人吃了,卻見小頂一個箭步上前,從腳上脫下隻小巧的絲履,照著大紅雞的屁股「啪啪」扇上去:「大嘰嘰,半夜三更的,不在窩裡睡覺,又在幹嘛?」

  她已經兩次逮住它半夜偷偷在院子裡跑圈,難怪每天餵那麼多紙團還掉肉。

  金丹期的威力立竿見影,小頂如虎添翼,扇起屁股來呼呼生風。

  大紅雞一下子蔫了:「別打嘰……疼疼嘰……」

  一邊叫一邊奮力用翅膀捂屁股,奈何翅膀太短摀不住,只好逃回窩裡縮起來。

  這頭一鬧,驚動了在花園裡曬月亮的傀儡人。

  阿亥趕過來,得知小頂結丹,很是替她高興,作了個揖:「恭喜小頂姑娘啦,結丹可是了不得的大喜事,該發帖子給掌門和稚川仙子他們,請他們來吃席呢,該置辦些什麼酒菜好呢……」

  蘇毓:「???」

  說著他一拍腦門:「哎喲,瞧我這缺心眼,你們這都辟榖了,用不著吃席了……」

  小頂一聽「辟榖」兩字,臉便垮了下來,嘴角往下一耷拉,眼睛裡便冒出淚花:「辟榖?那不是,不能吃東西了?」

  阿亥忙道:「小頂姑娘想吃還是能吃的,就是不會餓而已。」

  小頂用手背抹抹眼睛,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拍拍心口:「還好還好。」

  阿亥:「結丹可是了不得的事,結了金丹,才算是入了大道,我們道君十六歲築基,已經是整個十洲境最厲害的了,不過從築基到結丹也用了十年呢,小頂姑娘這才修道一個月就結丹了,豈不是比道君還厲害……幾倍來著?」

  爐子的算術可比傀儡人強多了,眼睛一眨就算了出來:「一百二十倍!」

  蘇毓:「……」

  「道君如今是渡劫期,按照小頂姑娘這一日千里的速度,追上道君也指日可待呢,」阿亥摸摸下巴,「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哈哈哈!」

  小頂:「哈哈哈!」

  蘇毓:「……」

  他又恍惚起來,一傀儡一爐鼎的憨笑聲在耳邊晃蕩,漸漸遠去,他有些懷疑自己在做夢。

  阿亥又問:「小頂姑娘是怎麼結丹的?」

  小頂如實回答:「吃了點藥,就煉出來啦。你想要嗎?我也給你,弄一個。」

  傀儡人擺手:「多謝小頂姑娘厚意,假人用不著金丹,我有慧心石就可以了。」

  小頂點點頭,慷慨道:「想要的話,和我說,別客氣啊……啊!明日我去給碧茶,煉一個好了。」

  金丹是大白菜麼?

  蘇毓忍無可忍,捏了捏眉心:「……不許胡鬧,內丹只可自己修。」

  頓了頓:「你別高興得太早,雖是結丹了,但你根基不穩,劍法術法都不曾好好修習過,不可與一般金丹期修士相提並論。」

  這話不好聽,卻是實話,並非酸她。

  修為境界只是一方面,吃出來的金丹和經年累月修出來的金丹自然不是一回事,她如今就像一個空有力量的莽夫,在真材實料的金丹修士面前不堪一擊。

  小頂不在意這個,她只關心試煉,便問:「試煉,能通過嗎?」

  不提還好,一提這個,蘇毓簡直身心俱疲。

  本來他已經替徒弟打算好了,歸藏規定弟子進入秘境不可攜帶丹藥,也不可提前服用具有特殊功效的丹藥,但卻沒規定不能提前吃材料。

  蕭頂完全可以鑽空子,先吃下材料,到了秘境中煉出藥來。

  她的修為原本低得約等於無,分配的秘境一定是最溫和的,憑著這手絕活和充分準備,要過關不算難。

  可這傻子生生把自己吃到了金丹期。

  金丹期的試煉秘境,哪是這種小伎倆能糊弄過去的?

  歸藏的試煉秘境出了名的六親不認,便是他想偏袒她,也只能在評分時略微寬鬆些——她首先得靠自己活著出秘境。

  ……

  翌日,小頂一夜結丹的消息不脛而走。

  阿亥沒來得及發帖子請人來吃席,蔣寒秋和雲中子等人便提著賀禮上門來了。

  新弟子中出了個一夜結丹的奇才,是光耀門楣的喜事——雖說這個天才極有可能通不過試煉被踢出去,那也能載入歸藏史冊。

  雲中子這個掌門頓覺顏面有光,髮根瞬間變得更強韌了。

  蔣寒秋在恭喜小頂之外,照例要擠兌蘇毓一番:「有人兩年築基十年結丹,吹了一百多年,現如今看他怎麼有臉吹下去,呵呵。」

  蘇毓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冷笑:「大約只能鄙視一下某些……」

  他睨了師侄一眼:「六十年才結丹的蠢材。」

  蔣寒秋一噎,其實六十年結丹已經勝過九成修士了,何況那時她醉心劍法,志不在此。

  奈何蘇毓不是人,明明根骨平平,還廢了經脈,修行卻比誰都快——至少在蕭頂出現之前是如此。

  想到如今她的寶貝一騎絕塵,蔣寒秋便懶得計較了,轉而憂心起試煉來:「可惜門規定死了,不能帶自己的劍,否則有萬壑松在,勝算還略大些……」

  但凡是歸藏弟子,都用過試煉秘境,蔣寒秋當年正經修到金丹期,也屢次幾乎折戟。

  然而秘境只有靠自己通過,且每次出現的秘境都不同,她也是愛莫能助,只能指望這小姑娘逢凶化吉了。

  ……

  這麼聳動的消息自是瞞不住的,不出兩天,歸藏闔派上下都知道新弟子中有人結丹了,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沈碧茶得知消息,張口結舌,眼神渙散,半晌才回過神來:「蕭頂,你到底是不是人?」

  小頂認真思索了一番,老實道:「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不是吧?」

  沈碧茶點點頭:「那就好……」

  說著使勁揪自己的頭髮:「不好不好,怎麼可能好!你怎麼一聲不吭就結丹了,就不能提前打個招呼嗎?蕭頂,我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竟然和我一樣卑鄙下流、陰險狡詐,背地裡偷偷用功!啊啊我酸得要發狂了……」

  小頂抱歉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吃了點藥。一不小心,吃多了。」

  沈碧茶放開被蹂躪成雞窩的頭髮,意志消沉,渾身無力地往前一撲,額頭「咣」一聲撞在案上。

  其他弟子倒不像沈碧茶那麼絕望,若是蕭頂一夜築基,他們說不定還會酸一酸,可她一夜結丹,凡人就只有仰望的份。

  沈碧茶消沉了半日,總算緩過勁來:「啊呀,你的試煉怎麼辦?」

  雖說結了丹,但秘境難度也跟著翻了好幾番,通不過還是得回村裡種田。

  小頂自然也沒什麼辦法,但她心大,嘆了口氣:「到時候,再說吧。」

  這不是還有大半個月麼?

  這麼一想,她又開始沒心沒肺地傻樂起來。

  ……

  蘇毓卻不是個放任自流的性子,但凡有一線生機,他都要掙扎一下——師叔祖正虎視眈眈等著挖人呢,他可不想跟著小傻子去萬艾古那種鄉下地方餵蚊子。

  這一日大清早,他便將小徒弟從被窩裡提溜起來,去後園竹林裡教她練劍。

  入秘境不能帶萬壑松,練習自然也不能用。

  「先將你近日所學招式舞一遍。」蘇毓說著,扔了一把木劍給她。

  小頂便即去接,沒接到,木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蘇毓:「……」

  小頂揉揉惺忪睡眼,打了個呵欠,撿起劍,開始舞。

  蘇毓看完,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終是轉身默默走出了竹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只能安慰自己,沒準是自己多慮了——回想近來這樁樁件件,不管這傻子身上發生什麼事,都不能令他驚訝了。

  ……

  大半個月一晃而過,終是到了試煉的日子。

  試煉秘境的入口設在劍坪上,外表是個燃著藍色火焰的大火圈。

  當天早晨,百來個瑟瑟發抖的新雞崽齊齊站在劍坪上,忽聽半空中傳來熟悉的轟鳴聲,抬頭一看,便看到騎著大紅雞的金丹期修士蕭頂來了。

  花容月貌的少女從雞背上跳下來:「掌門,可以帶紙鶴,進去嗎?」

  雲中子:「……」門規還真沒說不能。

  畢竟睿智如師祖他老人家,也萬萬料想不到,玄學技術會如此日新月異。

  弟子們對蕭頂的卓爾不群已經麻木了——吃視肉的金丹期修士,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人都到齊了,雲中子將統一用劍分發下去,便讓弟子們排好隊一個個進入秘境入口。

  跨進火圈的一剎那,秘境便會自動評估弟子修為,順便識別身上有沒有攜帶違禁品——若是有,便會將其卸下,留在秘境入口。

  有弟子不信邪,貼身暗藏法器,被秘境無情地扒下了褲衩。

  沈碧茶如今是築基期七重境,被秘境分在十五層。

  一片濃霧籠罩四野,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正前方矗立著一扇高廣的城門,顯然是要她進城探索一番。

  沈碧茶正要抬腳,西門馥便跟了過來——雖說一個天生一個靠補藥,但兩人的修為差不多。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皺眉:「離我遠點。」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弟子跨進來。

  沈碧茶和西門馥瞅他一眼,同時道:「你是誰?」

  這弟子習以為常:「我叫陸仁。」

  沈碧茶對這名字有印象:「哦,你就是那個第二名。」

  陸仁向他們解釋,他原本是塊路邊的石頭,當年有大能在他身邊渡劫,他一起受了天雷,被劈成了石頭精,許是因為原身的緣故,他很難引起別人的注意。

  入學兩個月,師長和同窗都不記得班上有他這號人。

  不一會兒,又有兩個弟子進入同一個秘境,五人結伴往城內走去。

  跨過城門,城中並非想像中的邪怪橫行,卻是熙熙攘攘,儼然一座繁華的凡間都城。

  秘境中的世界看著越真實越正常,往往也越危險。

  西門馥家大業大,試煉經驗比其他人都豐富,一見此情此景,臉色便是一沉,握緊了手中劍柄:「十五層就已經是這種難度。」

  沈碧茶亦是一臉凝重:「不知道蕭頂遇上的,得難成什麼樣。」

  ……

  弟子們陸陸續續進入秘境,內門諸人便聚在雲中子的山頭,中間是瓜果零嘴仙釀醇醪,四週一圈懸空的水鏡,將秘境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一年一度的新弟子秘境試煉,是內門道君們最愛的消遣。

  內門諸人一邊分茶倒酒切瓜抓零嘴,一邊七嘴八舌地預測今年能淘汰多少人,空中忽有一道鶴影降下,落在不遠處。

  一個清雋絕倫、風姿翩然的身影向他們走來。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雲中子用帕子抹抹嘴邊的糕點碎屑:「阿毓怎麼來了?」

  金竹也捧場:「師叔雅興。」

  連山君微微頷首,淡淡道:「左右閒著無事,便來看看。」

  頓了頓:「諸位不必拘束。」

  蔣寒秋不發一言,「呸」出一串瓜子。

  蘇毓睨了她一眼,不與她一般見識,在師兄身邊坐下,接過金竹遞來的茶杯,優雅地抿了一小口,然後佯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水鏡,目光落在其中一塊上。

  鏡子中霧氣彌漫,隱約可以辨別出一個纖細倩麗的青衣背影。

  少女手中牽著隻肥碩的大紅雞,比她還高了一頭。

  不多時,鏡中的霧氣散去,少女和大紅雞的周圍出現了一片山谷。

  谷中溪水潺潺,山間紅葉似火,天地彷彿要燃燒起來。

  眾人一看,俱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雲中子三徒弟葉離驚得手裡的瓜都掉了:「這是……問心谷?」

  蔣寒秋跳將起來:「小頂不是才結丹嗎?怎麼會分到問心谷?」

  對蘇毓道:「你這做師父的怎麼也不管管?」

  蘇毓:「……」

  他的臉色也不好,小傻子以吃入道,不是一重一重境界突破,她連自己結丹了都稀裡糊塗,哪裡知道到了幾重境界?

  他這做師父的自然也不知道。

  不過一見問心谷,他們都知道了。

  問心谷是金丹期試煉秘境中最難的一個,也就是說,這傻子不小心把自己吃到了金丹期第九重境界——只差一點就元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9:03 PM

第三十四章 暴力破局

  問心谷別稱「心想事成谷」,位於歸藏試煉秘境的二十八層,聽著像那麼回事,實則很不是東西。

  與下層秘境不同,從二十八層開始,每個秘境裡都關著真東西,比如歷代門人降伏的妖魔鬼怪——橫豎試煉秘境與封印關押邪魔的秘境原理大同小異,空著也是空著,能省一個是一個。

  勤儉持家、物盡其用可是歸藏的優良傳統。

  還能讓弟子們提前領略一下真實世界的殘酷凶險,畢竟死哪兒不是死呢。

  這問心谷就是祖師渡心魔劫時得到的靈感,他老人家覺得心魔劫過得太容易,沒滋沒味,便從各地抓了上百隻魘魔來,扔進秘境裡。

  魘魔是一種半矇昧的邪魔,以夢魘為食,沒有食物的時候便同類相食,你吞我,我吞他,吞來吞去,養蠱似的,最後就弄出個特大號的魘魔,便是這問心谷——眼下小頂就在魔物的本體中。

  問心谷困住獵物的方式很簡單,便是讓你心想事成,陰陽相隔的故人能在這裡相逢,平生憾事可在這裡得到圓滿,即便堪破虛妄,也難以下定決心走出去。

  而一旦內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無孔不入的魘魔便會趁虛而入,侵蝕心智,令人心甘情願地沉醉在溫柔鄉中,再也不願離開。

  內門諸人大多在問心谷吃過虧,十個有九個迷失其間,只能由師長撈出來。

  連雲中子這種看似無欲無求、心性堅定的狐狸精,當年也曾被問心谷迷住。

  他師父把他撈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裡面收了三千弟子,個個尊師重道,一心向學,每天與他坐而論道,其樂融融。

  直到今日,雖貴為一派掌門,座下門徒三千,但對著這群歪瓜裂棗,他還是不時懷念問心谷裡那些優質徒弟。

  最嚴重的是蔣寒秋,被雲中子撈出來沒多久,她便偷偷解開禁制,重入問心谷,並且打算待在裡面再也不出來——因為裡面有她的阿娘,活生生的,暖熱的,不是冰棺裡那具冰涼的屍首。

  雲中子為此不得不借了佛印來,在她神魂上蓋了個戳,這才勉強穩住。

  內門諸人都知道這段往事,看見蔣寒秋陰沉的臉色,都不敢吭氣。

  最後還是金竹率先開口打圓場:「大師姐,蕭師妹心性不一般,興許在問心谷中有特別機緣也未必……」

  葉離附和:「二師兄說得對,我看這位小師妹沒心沒肺的……」

  蔣寒秋瞪他一眼:「你還不是狼心狗肺,當初幹了什麼好事?」

  葉離語塞,訕訕一笑。

  當初他在裡面開了家青樓,那叫一個門庭若市,客似雲來。

  正說著,就見水鏡中的一人一雞走到溪邊,小姑娘把套在雞脖子上韁繩拴在樹上,從百寶囊裡摸出個紙團子,塞進雞嘴裡,摸摸它的腦袋:「乖嘰嘰,餓了吧?」

  大紅雞的黑豆眼轉了轉,用奶氣的少年音道:「真好吃嘰,阿娘你餓嗎嘰?溪裡有魚嘰,大嘰嘰給阿娘捉魚吃吧嘰。」

  眾人:「……」

  在場之人都知道這大紅雞是妖王迦陵,葉離不由感嘆:「嘖,這老鳥也真是能屈能伸,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五師弟也道:「小師妹進去也有一刻鐘了吧?這問心谷沒什麼變化,看來……」

  「不對,」蔣寒秋面沉似水,「已經開始了。」

  雲中子亦是面色凝重。

  其他人與掩日峰來往不多,不知道大紅雞的德性,他們卻是一清二楚的。

  伽陵鳥妖力未恢復,被困紙鶴之中,不得不給人當兒子,卻還是要點臉的。

  至今也沒人聽他叫過小頂「阿娘」,更別提這麼孝順了。」

  蔣寒秋抿抿唇:「這已經不是伽陵了。」

  眾人聞言,臉色俱是微變,若有多人結伴進問心谷,魘魔便會在不知不覺中替換其中一人,引誘其他人就範——這是魘魔最擅長的伎倆。

  按說熟悉的雞變化這麼大,便是傻子也不會察覺不出來,小頂卻似一無所覺,反而一臉欣慰。

  這顯然是魘魔已經侵蝕心智的徵兆,蔣寒秋按捺不住,提起劍便要去撈人。

  蘇毓橫劍將她攔住:「等等。」

  蔣寒秋快氣瘋了:「小頂的金丹怎麼來的你不清楚?她怎麼扛得住?」

  蘇毓仍是那副波瀾不興的模樣:「再看看。」

  蔣寒秋忍不住要拔劍,蘇毓冷冷道:「你一進去,她的試煉便算失敗了。」

  蔣寒秋一怔,隨即橫眉道:「蘇毓,你還是不是人?在你眼裡試煉比徒弟的性命還重要?」

  蕭頂的金丹是吃出來的,滿打滿算修道才兩個月,若是撈人的去晚了,沒準她的神識會被魘魔徹底吞沒。

  蘇毓只是垂下眼眸,無動於衷地抿了一口茶。

  蔣寒秋冷笑:「難怪你能安然無恙走出問心谷,因為你根本沒有心。」據說當初在問心谷,他毫不猶豫將魘魔化成的師父、師兄一劍封喉,片刻就走了出來。

  蘇毓並不否認,眼皮也沒掀一下,深長微挑的眼尾宛如刀刻,黑眸襯得膚色越發蒼白,像是冷玉雕琢而成。

  近來蔣寒秋看他和徒弟在一起,覺得他多了縷人味,幾乎把他當人看了,眼下才想起這人多涼薄。

  雲中子打圓場:「寒秋,稍安勿躁,你師叔自有計較。」

  蘇毓沒什麼計較,但他有直覺——總覺得這傻子不可能這麼不堪一擊。

  水鏡外吵得不可開交,水鏡裡卻是一派母慈子孝,小頂不斷從百寶囊裡掏出紙團餵雞:「多吃點,這幾天,讀書辛苦,又掉肉了。」

  話音剛落,大紅雞便吹氣球似地鼓了起來,簡直快趕上剛出生那會兒了。

  餵完雞,小頂摸摸肚子:「有點餓了。」

  又伸頭往溪水裡瞅:「魚呢?」

  剛說完,溪水中便出現一條圓咕隆咚的胖頭魚,吭哧吭哧地甩著尾巴游過來。

  大嘰嘰一啄,輕而易舉地把魚叼在嘴裡,拋到岸上:「阿娘吃了這魚嘰,一定能像它一樣圓嘰。」

  小頂眉開眼笑:「大嘰嘰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不過光有魚,沒有柴火和鍋子可怎麼是好?不見得要生吃吧?

  剛一閃念,遠處的樹叢忽然發出一陣「悉悉簌簌」的響動。

  小頂循聲望去,驚喜道:「阿亥,你也來啦!」

  傀儡人大淵獻從樹叢中鑽出來,肩上還扛著個金燦燦的大傢伙。

  雲中子眼尖,瞥了一眼師弟:「這不是你府上的煉丹爐嗎?」

  葉離摸摸下巴:「小師妹莫非要煉丹?」他是聽說過小師妹在跟著師叔學煉丹,不過這也未免太上進了吧。

  正疑惑著,便聽小頂嫌棄道:「怎麼把它也帶來了?」

  阿亥把地頭爐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撂,發出「訇」一聲巨響,震得大地都顫了顫。

  傀儡人佯裝抹抹額頭上莫須有的汗,長出一口氣:「我們道君說,這地頭爐子不頂用,煉不出什麼好丹藥,也就能拿來做做菜了。」

  頓了頓:「知道小頂姑娘缺個鍋子,我就給你送來啦。」

  小頂眼角眉梢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佯裝惋惜憐憫,摸摸地頭爐:「唉,你也別,太難過了。師尊他,是挺絕情的。」

  阿亥附和:「是啊是啊,我們道君沒有心的。」

  蘇毓:「……」

  一爐子一傀儡便即熱火朝天地忙活起來,一個拾柴一個舀水,一個生火一個殺魚。

  阿亥麻溜地用匕首刮去魚鱗,在溪水裡洗淨,地頭爐裡的水也燒開了。

  傀儡人把魚肉片下來放在盤子裡,先把魚骨投入沸水裡煮,然後加入鹽和其它調味料——畢竟是心想事成谷,只要心念一動,什麼都能立即出現。

  不一會兒,湯裡「咕嘟嘟」冒出鮮香的熱氣來,阿亥便將雪白的魚肉投進湯裡涮。

  魚肉片得薄,不一會兒便熟了,小頂把魚肉撈出來,分到三個碗裡,一爐子一傀儡一紙鶴「嘶溜嘶溜」地吃魚喝湯,別提多開心了。

  一條魚吃完,小頂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便見肚子鼓出了一點,她欣喜道:「你們看我,是不是胖了?」

  阿亥和大嘰嘰都道:「真的胖了!」

  大嘰嘰拍拍翅膀:「我再給阿娘抓幾條魚嘰。」

  小頂喝了一口鮮美的魚湯,舔舔嘴:「光吃魚,也不成。」

  就在這時,草叢裡忽然躥出一群兔子,排著隊狂奔過來,一隻接著一隻撞在爐子上,四腳朝天不動了。

  阿亥看著滿地的兔子,有些為難:「這麼多,我們三個吃不完,不如請幾個客人吧。」

  話音未落,天空中便出現幾個騎鶴的人。

  為首的是蔣寒秋,接著是金竹、雲中子、沈碧茶……還有一隻鶴馱著隻半人高的大花瓶。

  小頂高興道:「梅運也來啦。」

  眾人下了紙鶴,圍著爐子坐下。

  蔣寒秋見到此情此景,一時忘了擔心,「噗嗤」笑出聲來,瞟了一眼蘇毓:「咦,連吊死鬼都請來了,怎麼好像少了個誰。」

  蘇毓冷著張臉不吭聲。

  金竹在水鏡裡看見自己的時候便有些不自在,忙給師叔解圍:「最重要的人自是最後到場的……」

  話還沒說完,便聽小頂招呼道:「人都到齊了,大家,別客氣,多吃點。」

  金竹偷覷了師叔一眼,默默縮回去,不敢再吭聲了。

  水鏡裡,金竹問道:「小頂,怎麼不見師叔啊?」

  蔣寒秋插嘴:「他來了多掃興,再說兔子也沒多少,再多個人就不夠分了。」

  小頂啃著兔腿,點點頭,「唔」了一聲:「仙子姐姐,說得對。」

  蘇毓感到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

  水鏡裡的金竹望著小頂,微笑道:「小師妹好像胖了。」

  小頂雙頰飛起紅霞,垂下眼簾,搓著手指:「比不上,金師兄……」

  金竹:「已經很好了,我最喜歡小師妹了。」

  小頂用手背貼貼臉,一臉嬌羞:「我也最喜歡,金師兄了。」

  水鏡外的金竹冷汗直冒,不敢去看師叔的臉色。

  蘇毓忍無可忍,「騰」地站起身。

  雲中子看了一眼師弟比鍋底還黑的臉:「阿毓,你這是去……」

  蘇毓冷冷道:「撈人。」

  這沒良心的小傻子顯是樂不思蜀,再不去撈,沒準真會出事。

  他剛轉身,便聽水鏡中傳來大紅雞的聲音:「阿娘嘰,這裡真好啊嘰,我們就留在這裡好不好嘰?」

  蘇毓停住腳步,回過身,只見小胖子把手裡的小半隻紅豆包塞進嘴裡,舔舔手指,對大紅雞道:「你本來就是,這裡的啊。我可還得,繼續試煉呢。」

  大紅雞呆若木雞:「嘰?」

  小頂愛憐地摸摸它的腦袋:「雖然你很乖,但你是假的,是我夢到的。」這秘境還挺貼心,讓她在美夢裡吃了個飽。

  眾人:「???」

  大紅雞氣得更紅了:「你你你嘰……明知是幻夢嘰,還假裝不知情嘰……」

  小頂像看傻子一樣睨它:「做好夢,就要假裝,不知道。說破就醒了呀。」

  眾人:「……」

  大紅雞:「你吃了我那麼多嘰,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嘰?!」她吃下去的東西,一點一滴都是它用精純魔氣幻化出來的!

  這女人還這麼能吃!

  小頂眨巴兩下眼睛,打了個小嗝,作個揖道:「多謝款待?」

  假嘰嘰氣得打擺子,隨著它的暴怒,滿山滿谷的紅葉同時震顫,從樹枝上脫落下來,變成血霧般的魔氣匯集到一起,掉光樹葉的枝幹化作焦黑的枯骨,「喀拉拉」扭動著圍攏來。

  大紅雞的黑豆眼變成猩紅,像兩顆血珠:「想走嘰,沒那麼容易嘰,留下命來嘰!」

  小頂可不管真兒子還是假兒子,她當即脫下鞋,照著大紅雞的屁股狠狠拍下去——不是親生的,打起來還不用留手呢!

  術業有專攻,魘魔專注攻心,要打架只能借別人的身體,那些魔霧、枯骨都是幻象,只能用來嚇嚇人、壯壯聲勢。

  說到底,它能依仗的實體,就是這隻奇形怪狀的紙鶴。

  大紅雞在它金丹期九重境的親娘面前,壓根沒有一戰之力。

  魘魔被小頂揪著毛,打得哭爹喊娘:「仙子饒命嘰!小的不敢了嘰!」

  小頂:「叫我什麼?」

  魘魔:「阿娘嘰……」

  小頂重重抽了一下:「誰是你,阿娘,你是假的!」

  魘魔:「……求你老人家嘰,趕緊出去吧嘰!」

  話音未落,小頂的面前出現個藍色火圈,就和進來時的一樣。

  小頂也有些累了,把鞋子套回腳上,虎著臉道:「你一開始,就好好說話,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說著從百寶囊裡掏出一把玉簡,挑挑揀揀,選了一支金額最小的一萬塊玉簡給它:「不會白吃,你的。」

  魘魔:「???」

  水鏡外的眾人陷入深深的沉默。

  半晌,葉離用手肘捅捅金竹,小聲道:「二師兄,小師妹她是真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9:11 PM

第三十五章 人間真實

  小頂付了飯錢,牽著大紅雞,跨過火圈,正要迎接正式的試煉,卻發現自己一腳踏在了劍坪上。

  她低頭看了一眼,圓滾滾的肚子不見了,又恢復成癟塌塌的醜樣子。

  回頭一看兒子,也縮水了一些。

  大紅雞奄奄一息地往地上一趴,它一進問心谷就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再次醒來時便被它阿娘一把拽出了火圈。

  好吃好喝沒它的分,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楚卻要它一力承擔。

  小頂沒注意兒子異常的頹喪,眼下重要的是試煉。

  她環顧四周,只見周圍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來個同窗,外表看不出什麼異樣,但大多抱著胳膊、捧著腿哼哼唧唧,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一群身著紺青色衣裳的老弟子在秘境門外守著,見有人出來,立即上前塞一顆寧神定魂的丹丸,若有不省人事的,便直接用橫桿抬去醫館。

  吃視肉的金丹期修士和她的大紅雞,在整個歸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肥碩的紅雞一出現,老弟子們就知道這纖秀美麗的少女是誰了。

  她才十六歲,已是連山君座下第一個親傳弟子,按照輩分得算他們師叔祖,誰見了都得稱呼一聲仙子。

  小頂一出來就被塞了好幾顆丹丸,不明就裡地看著圍著她的弟子們:「請問,試煉秘境,怎麼走?」

  幾個老弟子面面相覷,這在秘境裡磕壞了腦子嗎?

  一個生著朝天鼻的男弟子道:「蕭仙子不是剛從秘境裡出來嗎?」

  頓了頓,指著個倒在地上的新弟子:「若是在秘境中死掉,額頭上就會出現個叉。」

  小頂指指腦門:「我有嗎?」

  朝天鼻小哥搖搖頭:「恭喜仙子過關。」

  小頂吃驚地睜圓了雙眼:「這就通過了?」

  原來試煉就是請客吃飯,莫非是比誰胃口大麼?

  朝天鼻小哥又問:「敢問蕭仙子去的是哪層秘境?」

  剛進去的時候似乎有個聲音報數來著,小頂回想了一下答道:「二十八。」

  有人詫異道:「二十八層不是金丹期九重境的試煉秘境嗎?」

  眾人:「!」這不止一夜結丹,還一夜就沖破金丹期八重境界,直達最高重。

  朝天鼻小哥越發肅然起敬:「不知道君在秘境裡有何遭遇?」

  小頂撓撓手肘,想了想,掰著手指數道:「遭遇了水煮魚、烤兔腿、紅豆包……」

  提到紅豆包,她忍不住嚥了嚥口水,舌頭上好像還殘留著甜絲絲的味道呢。

  眾弟子:「???」金丹期的待遇這麼好嗎?!好酸啊。

  小頂輕輕巧巧就過了關,頓時鬆了一口氣,拖著兒子到處找沈碧茶,半晌沒看到人影。

  正在這時,一個男弟子背朝後從火圈裡彈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哀嚎起來。

  他的額頭上也畫著個醒目的叉。

  小頂知道他是自己同窗,臉是認不出來的,上前作個揖問道:「你有沒有,看到沈碧茶?」

  那人吞下前輩遞來的丹丸,擦擦額頭上的冷汗:「你算問對人了,我和沈碧茶、西門馥他們分在同一層。我和藍曲明先死了,他們倆沒出來,就是還在秘境裡面呢。」

  小頂有些擔心:「你們在秘境裡,遇到什麼了?」

  叫她這麼一問,這弟子篩糠似地抖起來:「那……那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

  他打著哆嗦,磕磕絆絆地把秘境中的遭遇講了一遍。

  原來他們進入的秘境是個鬧屍妖的城池,他們的任務是要找出潛藏在普通人中間的屍妖除掉。

  第一日城中有二十八個屍妖,未能除掉的屍妖到了第二日便會翻一番,且妖力越來越強,如是反復。

  最麻煩的是,這些屍妖十分狡詐,白晝隱藏在人群中,就和平常人一樣,根本無從分辨,到了夜裡就變得兇猛無比,一個個修為大漲,幾乎能和他們這些築基期劍修打成平手。

  殺不死屍妖出不了秘境,可若是殺錯了人,修士自己會變成屍妖。

  他們一行總共五人,連他在內已有兩人出局,他在秘境中被屍妖捉住,生生咬斷了脖子,另一個同伴則殺錯人變成屍妖,在喪失神智前捅了自己一劍。

  秘境中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外面的時間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這個弟子在秘境中待了七日。

  「屍妖越來越多,」那弟子道,「剩下兩人一定已是強弩之末……」

  小頂皺了皺眉:「一共五人,出來兩個,不是還剩,三個嗎?」

  「對啊,似乎漏數了誰……」那弟子困惑地撓撓後腦勺,到底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

  十五層秘境中,沈碧茶和西門馥的確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他們摸清秘境中的規則便用了三日,如今潛藏在人群中的屍妖越來越多,隨時都可能有人突然暴起襲擊他們。

  他們此時剛殺完一群十幾隻屍妖,筋疲力盡地癱坐在一片布店後面的庫房裡。

  西門馥緊緊握著劍柄,喘著粗氣,瞥了一眼身邊的女子,柔聲道:「沈碧茶……」

  沈碧茶瞪他一眼,警覺道:「你要幹嘛?」

  西門馥暴躁地彈坐起來:「欸,我說沈碧茶,小爺也沒得罪過你吧?」

  沈碧茶:「你比我有錢就是得罪我。」

  西門馥:「……」

  「行吧,」他無力道,「眼下只剩我們兩個,就先別忙著鬥嘴了,不妨化干戈為玉帛,一起想想辦法,活著出去才是要緊事。」

  不遠處一個人怯怯地舉起胳膊:「那個……對不住兩位,我其實還在……」

  陸仁的修為和劍法在五個人裡是最弱的,但屍妖就像看不見他一樣,只攻擊別人,於是他莫名其妙地活到了現在。

  兩人同時轉過頭,朝陸仁看了一眼,又默不作聲轉回來。

  「方才說到哪裡了?」西門馥揉揉眼睛。

  沈碧茶:「就剩我們兩個了。」

  西門馥:「哦對……」

  陸仁:「……」

  話未說完,虛掩的木門忽然「吱嘎」一聲打開,一群約莫十來隻屍妖衝進來,對靠近門口的陸仁視若無睹,徑直朝沈碧茶和西門馥撲來。

  沈碧茶和西門馥咬咬牙,提起劍,背靠背,與屍妖廝殺起來。

  待把這群屍妖殺光,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遠處一聲高亢嘹喨的雞啼,昭告著又一日的到來。

  三人癱坐在地上,沈碧茶挑釁似地睨了一眼西門馥:「我殺了六隻,你呢?」

  西門馥有些不甘心:「差不多……」

  沈碧茶:「只有四隻,呵呵,我替你數著呢。」

  她說著,數了數地上的頭顱:「怎麼有十三顆?」

  陸仁無力地舉手:「還有三個是我殺的……」

  西門馥:「哈,沈碧茶你是白痴嗎?這也會數錯。」

  陸仁:「……」行吧。

  沈碧茶懨懨地嘆了一口氣:「要是白晝不能把剩下的屍妖找出來,怕是撐不過今夜了。」

  西門馥苦笑了一下:「往好了想,也不是真死,被踢出去以後,至少不用吃視肉了。」

  沈碧茶照例要抬槓:「請你吃真眼肉不是挺好,還能清心明目呢。」

  她掃了一眼散落滿地的屍塊:「一年半載之內,我怕是什麼肉都不想吃……」

  「等等……」西門馥突然從地上爬起來,「你方才說什麼?」

  沈碧茶:「一年半載不想吃肉。」

  「不是,前面那句。」

  「真眼肉清心明目?」

  西門馥握拳使勁敲自己腦門:「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哈哈哈……」

  他抓住沈碧茶的肩膀使勁晃動:「知道視肉為何又稱真眼肉嗎?」

  他自問自答:「傳說視肉的眼睛可以看透一切迷障,所謂『真眼』便是真實之眼!」

  沈碧茶:「……又瘋了一個。」

  西門馥瘋得不輕,笑完便開始解褲腰帶。

  沈碧茶大驚失色,語無倫次:「西門傻!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想幹嘛?!你不要以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能非禮我,我我我……」

  陸仁掙扎著舉手:「對不住兩位,我真的還在這裡……」

  西門馥不理會沈碧茶,利索地脫了外褲,露出裡面的黑色緊身絲綢褲。

  沈碧茶吱哇亂叫著摀住眼睛,從指縫裡偷瞄:「西門傻,你不要以為穿上這種不三不四的褲子我就會被你勾引……嘖,還真翹……」

  西門馥惱羞成怒:「別吵了!沒見識的鄉巴佬,這是冥蠶絲製成的夜行衣!」

  經他這麼一說,沈碧茶想起來了,傳說中是有這麼一種夜行衣,極其稀有,一件便值上百萬靈石,把人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從外面看不見裡面,從裡面卻能看透外面。

  她的眼睛紅得快出血了:「啊啊啊西門傻你這個十惡不赦的有錢人,怎麼什麼好東西都有,我恨死你了……」

  「等等,」她忽然回過味來,狐疑道,「人家是全套矇住頭臉的,你單穿一條褲子做什麼,腚上又沒長眼……」

  沈碧茶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指著他的鼻子睜大眼:「哦哦哦!你你你……」

  西門馥豎起手指沖她「噓」了一聲,小胯一扭,把左半邊屁股對準地上一顆屍妖的頭顱。

  原本看著與常人無異的人頭,在他的視野中變成了鹹菜似的暗綠色。

  他站直身子,對著沈碧茶露出個神秘的微笑。

  沈碧茶罵了句娘:「你腚上真的長眼?!好啊西門傻,難怪你考試的時候老對著我撅腚呢!這是哪裡來的……」

  她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驀地明白過來:「哦哦!是蕭頂那顆眼珠子辟榖丹吧!西門傻你太狡詐了!」

  西門馥:「噓,小點聲!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陸仁:「……對不住兩位,我還在。」

  水鏡前的道君們:「……」

  蘇毓摁了摁額角的青筋,算是知道那噁心玩意有什麼用了。

  葉離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今年的弟子,還真是別具一格。」

  金竹問雲中子:「師父,這……咳咳,那個上的眼睛,不算法器嗎?」

  雲中子撓了撓頭,一臉憔悴:「根據門規,長在身上的一概不算……」

  畢竟睿智如祖師他老人家,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門下弟子為了考試這麼豁得出去。

  西門馥腚上的眼睛立了大功,沈碧茶扛起他在城裡轉了一圈,就把藏在人群裡的屍妖殺了個片甲不留。

  殺死最後一個屍妖後,藍色的火焰圈終於出現在城門口。

  沈碧茶跨過火焰圈,見到等在門外的小頂,驚喜道:「蕭頂,你也過關了?」

  小頂點點頭:「碧茶,恭喜你。」

  沈碧茶:「快跟我說說,金丹期的秘境裡有些什麼?」

  小頂如實說了一遍,沈碧茶半晌沒吭聲,忽然捧著心口吐出一口血,兩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沈碧茶那組耗時最長,其它秘境的試煉早已結束。

  西門一跨出秘境,負責守門的老師便封住了秘境出入口,全然忘了還有一個弟子沒出來。

  陸仁在秘境裡又待了七天才被人想起,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新弟子試煉結束,圍觀的道君們也各回各峰,蘇毓搭師兄的順風鶴回掩日峰。

  飛到半道上,雲中子瞥見遠處微微泛著淺紫色的紫玉峰,忽然想起一事來,對師弟道:「阿毓,你的氣海恢復得差不多了吧?」

  「還差半成。」蘇毓心中微微一動。

  雲中子欣然道:「那就好,也用不了幾日了。紫玉峰那邊,小頂的屋子已經修繕好,待你氣海充盈,便讓她擇個吉日遷過去吧,他們年輕人還是住一塊兒的好,左右你也喜歡清靜。」

  蘇毓點點頭:「好。」

  回到掩日峰,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小傻子和她的大紅雞還沒回來。

  傀儡人迎出院子道:「小頂姑娘送了信回來,道今日要與同窗慶賀試煉過關,晚些回來。」

  蘇毓淡淡地「嗯」了一聲,便即步入院中。

  殘陽流連在玉階上,將庭中芝蘭玉樹都鍍成了輝煌耀目的金紅,簷角玉鈴在風中搖曳,清脆鈴音和著遠處投林鳥的啁啾聲,莫名有些空洞。

  那小傻子剛來的時候蘇毓嫌她吵鬧,這會兒她不在,院子裡倒又顯得空落落的。

  蘇毓向來不喜歡改變,一旦習以為常,就想讓一切保持原狀。

  傻徒弟雖然有些煩人,倒也不是非趕她走不可。

  他頓住腳步,轉身叫住傀儡人大淵獻:「螣蛇關在後山有些時日了,明日放它出去轉轉。」

  阿亥苦著臉道:「阿銀每回出門溜達都要捅婁子,讓它別去哪兒,它偏要對著幹。上回還把稚川仙子洞府前那棵古松給連根拔了,害得道君你賠錢不說,連累我們跟著一起吃掛落……」

  稚川仙子發起火來可厲害了,得虧那會兒他不當差,可單是在庫房裡聽著,也夠瘆人的。

  蘇毓淡淡道:「無妨,你囑咐它別闖禍便是。」

  頓了頓:「尤其是紫玉峰知霜山房甲院,那間新修好的房舍,切不可弄壞,記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9:19 PM

第三十六章 房子塌了

  歸藏的試煉秘境名不虛傳,這一回又淘汰了近一半弟子。

  還有不少人雖然險險過關,由於秘境中的遭遇過於逼真,神魂受到損害,需要在醫館中治療調養,因此第二日去學堂的只有二十來人。

  課是上不成了,改成了自行修習。

  自習是不可能自習的,小頂和沈碧茶閒著沒事,湊著頭欣賞《十洲三界美男榜》。

  小頂對這美男榜沒什麼感觸,裡面的人除了衣飾、法器、髮型有點差別,長得大同小異,不過看個新鮮罷了。

  沈碧茶卻是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給她講解這些美男的家世背景、門派師承,還有彼此之間的恩怨情仇。

  「我們這回去參加十洲法會,能見到不少修真界的俊彥,」沈碧茶刷刷翻著美男榜,眼中冒著精光,「定能與他們切磋道法……沒準能碰上個把純情又眼瞎的美少年,嘿嘿嘿……」

  「你看榜二這個顧蒼舒,」沈碧茶指著一個面容清俊、宛如謫仙的美男子,「非但生得美,還是太璞宗宗主和夫人英瑤仙子的獨子,在十大劍修榜上位列第五,渾身上下簡直找不出缺點,嘖嘖……不過這種搶手貨是輪不到我的了,做夢還比較快。」

  小頂湊過去一看,只見畫上的白衣男子御劍騰空,衣袂隨風飄揚,看著說不出的眼熟,她蹙著眉想了想,驀地醒悟過來:「咦,長得真像,我師父。」

  沈碧茶往前翻了一頁,看見蕭頂親筆所繪的王八精,沉默片刻,又翻回第二頁:「橫豎你看誰都一樣。」

  小頂不吭聲了,她確實不太會分辨人臉,但和連山君朝夕相對,同一雙眉眼看多了,還是能把師父與其他白皮瘦子區分開的。

  畫像上這個顧公子,看著的確與師父有六七分相似。

  不過小頂自己都不怎麼信得過自己的眼睛,便沒有再多說。

  沈碧茶老神在在,刷刷往後翻,一邊翻一邊道:「前十名不是大能就是世家貴公子,那都是雲端的富貴花,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二三十名就實惠多了,臭毛病也少……」

  翻到某一頁,畫上是一個側身站著,手執摺扇的風雅公子,沈碧茶的雙眼倏地一亮,:「就像這位……」

  她看了看旁邊名字:「西門……呃……」

  說著抬頭沖著前座喊了一聲:「西門傻,你是不是給畫師塞錢了?真是陰險!」

  西門馥回過頭來,慢悠悠地搖著摺扇,瞥了一眼自己的畫像,詫異道:「這是哪裡來的村野畫師,竟將我畫得如此俗不可耐……」

  沈碧茶翻了個白眼:「是呢,腚上長眼怪風雅了。」

  西門馥「啪」地收起摺扇:「沈碧茶!你這女人有沒有良心,忘了你試煉怎麼過的?」

  沈碧茶翻臉不認人,摟過小頂的脖子:「那也是我們阿頂的功勞,與你何干……」

  正吵著,忽聽外頭傳來「轟」一聲巨響,地面顫了顫。

  緊接著,便聽有人高聲喊:「房子塌了!房子塌了!」

  沈碧茶平生最愛看熱鬧,拉起小頂便往外跑,幸災樂禍道:「我們快去看看,是哪個倒黴蛋的房子塌了,哈哈哈……」

  西門馥佯裝不在意,閒庭信步般搖著扇子跟出去,實則悄悄伸長了脖子。

  那聲巨響聽著就在不遠處,紫玉峰頂是學堂,下面的幾個山頭都是弟子們的住處。

  外頭院子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弟子。沈碧茶手搭涼棚,循聲張望,只見一處煙塵滾滾,一道銀色的影子如閃電般穿過濃煙,一晃眼就不見了。

  「噫!」沈碧茶感嘆,「是我們住的那塊呢!」

  轉頭對西門馥道:「西門傻,借你腚上的千里眼看看,是誰家房子塌了,噗哈哈哈……」

  西門馥磨了磨後槽牙,皮笑肉不笑:「滾。」

  話音未落,便有一個穿天青道袍的內門弟子騎鶴而來,揚聲道:「知霜山房甲院東廂是誰的住處?」

  沈碧茶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道君,我住那兒,出什麼事了嗎……」

  那內門弟子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你的房子塌了。」

  沈碧茶:「……」

  ……

  蘇毓在書房中煮茶,聽見遠處傳來轟然的聲響,便知事情成了。

  沒多久,一腦門官司的雲中子找上門來。

  蘇毓迎出門去,見師兄手裡拽著他的坐騎,螣蛇大約已經被雲中子嘮叨了一頓,雖然仍舊桀驁不馴地梗著脖子,但顯然沒什麼精神頭。

  銀光閃閃的鱗片上沾了塵灰,越發顯得灰頭土臉。

  蘇毓嘴角微微一揚,不動聲色道:「師兄,出什麼事了?」

  瞟了一眼坐騎,眉頭微蹙,沉下臉來:「你又闖禍了?大淵獻放你出去時,沒叮囑過你,不許惹事麼?」

  螣蛇仍舊不屈地昂著頭,但身子卻不自覺地盤了起來。

  蘇毓轉頭對雲中子道:「孩子年小不懂事,請師兄見諒。」

  雲中子瞟了一眼盤起來足有小山大,芳齡一千五百歲的孩子,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一千多歲的蠢鳥是孩子,一千多歲的蠢蛇當然也是孩子,沒什麼毛病。

  老狐狸雖實誠,卻不是真傻,昨日才提讓人搬,今日那院子就出了事,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蘇毓也不在乎被師兄看透,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只要達到目的便是。

  他淡然地從袖中抽出一支空白的玉簡,將靈力凝聚到指尖:「它又惹了什麼禍事?師兄說個數字,我照價賠。」

  雲中子有些納罕,這祖宗雖不能說愛財如命,卻也不是一擲千金的主,如今卻一反常態——留住人的法子千千萬,他偏偏選了最迂迴且最費錢的一種,也不知該說他傻還是聰明,只可惜……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把紫玉峰一處房舍弄塌了。」

  蘇毓嘴角微不可察地揚起,壓了壓嘴角,裝模作樣地蹙眉:「重建需多少靈石,盡數由我承擔,師兄盡管開口,不必客氣。」

  雲中子如何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趁機就要敲他一筆:「房子倒是不值什麼錢,只是那根砸斷的主樑是萬年扶桑神木,如今卻是有錢也買不到……」

  蘇毓心情好,便異常大方爽快:「一百萬夠不夠?」

  雲中子吃了一驚,這祖宗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心滿意足地接過玉簡,收進袖中:「那師兄就不同你客氣了,回頭把重建房舍的賬目明細拿給你。」

  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那弟子橫遭此禍,從中撥二十萬與她略作補償如何?」

  蘇毓心中掠過一絲狐疑,佯裝不以為意地頷首:「師兄作主便是。」

  雲中子:「那我便替沈小友謝謝你。」

  蘇毓一怔:「沈?」

  雲中子摸摸下巴,故作驚訝:「對啊,塌的是沈碧茶小友的屋子,你以為是誰?」

  頓了頓,接著道:「好在蕭師侄的房舍是新修的,還算寬敞,他們兩個小姑娘也不佔什麼地方,交情又好,擠一擠也沒什麼。」

  蘇毓:「……」

  送走師兄,他睨了眼辦事不利的螣蛇,冷冷道:「去把自己洗乾淨。」

  螣蛇虛張聲勢地「噝」了一聲,沒等主人發作,拍拍翅膀,逃也似地飛向後山。

  蘇毓回到院中,揉了揉額角。

  不用說,定是那缺心眼的傀儡人又辦壞了差事,害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便要去摘大淵獻的嘴,剛抬起手,又放了下來。

  罷了,那小傻子和傀儡人親,摘了他的嘴,又該給他臉色看了。

  他自嘲地一扯嘴角,不過一個小傻子,走便走吧,他一向獨來獨往,沒什麼不好,她走了還清淨。

  ……

  翌日,沈碧茶意外得到二十萬上品靈石的賠償款,差點沒笑掉下巴。

  她的房子雖塌了,但几案床榻都是門派的,自己的私物也就是一些衣物細軟,壓不壞的東西居多,反而白得了這麼一大筆賠償款。

  蕭頂得知過幾日就可以搬去和沈碧茶住,既高興又有些不捨——碧茶是她的朋友,阿亥和梅運也是,何況大嘰嘰從一出生就在掩日峰,貿貿然挪窩,也不知道會不會水土不服掉肉。

  掌門說要去要留她可以自己決定,蕭頂沒有立即答復,她得回去想想。

  這日放課早,她回到掩日峰,一進門,阿亥便告訴她連山君在丹房等她。

  小頂一喜,前些日子為了讓她安心準備試煉,連山君把丹道課暫停了。

  她迫不及待地走進丹房,見師父守在丹爐前,眼簾低垂,薄唇緊抿,靈火將他一襲白衫與白皙如玉的臉龐染成了緋紅。

  小頂腳步一頓,他不開口、不抬眼的樣子,總讓她想起九重天上的仙君來。

  她記得自己剛修出神識的那段時日,不能脫離爐子,不能動彈,不能出聲,也不能提醒仙君她的存在,只能日復一日地看著仙君枯坐在她面前。

  那時他不說話,也不笑,也幾乎不動,只偶爾撥一撥火——若不是他生得和她不一樣,她幾乎要把他也當成一隻爐子。

  某一天,仙君不知怎麼發現了她,便開始同她說話,臉上也有了笑意。

  按理說爐子讀不懂人的表情,她卻莫名跟著在心裡笑起來。

  如今她做了人,才知道一般人不會和爐子說話,連山君就從來不與地頭爐子說話,也不朝它笑。

  仙君一定是找不到說話的人,才會把她一隻爐子當人。

  眼下她不在了,仙君會覺得孤單冷清嗎?

  小頂暗暗嘆了口氣,今日仙子姐姐告訴她,她進的那個試煉秘境叫做問心谷,在裡面可以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能見到仙君,若是仙君在那裡,她倒是很願意留在裡面陪著他。

  可自從到了這個世界,仙君便沒了蹤影,連她夢裡都沒出現過。

  正出神,爐火前的男子抬起頭來,微微頷首:「回來了。」

  小頂的思緒一下子被打斷,快步走過去,叫了一聲「師尊」,便在自己的小蒲團上坐下。

  蘇毓道:「去了紫玉峰,功課也不可鬆懈。」

  小頂微怔,她還沒打定主意要走,聽他的意思,倒是急著要轟她走了,她便也不猶豫了,點點頭。

  蘇毓又道:「這回能通過試煉,實屬僥幸,劍法、術法的不足亦需盡力彌補,不然,去了十洲法會也要鬧笑話。」

  「是。」小頂暗暗撇撇嘴,她過了試煉,仙子姐姐和掌門他們都眉開眼笑地恭喜她,只有這個師父,嘴裡沒半個「好」字,還反過來訓她。

  蘇毓垂眸:「那便開始上課。」

  今日教的是玉顏綺容丹,蘇毓照例教她辨識藥材,講解藥材的五行、相生相剋的原理。

  見她悄悄對著碟子裡的藥嚥口水,蘇毓轉身從架子上拿起另一個盤子,上面是一模一樣的另一份藥。

  「吃吧。」他無可奈何,轉過臉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小頂也不同他客氣,高高興興地飽餐了一頓——反正也是她自己付錢。

  吃完藥材,她按照師父的指導,將另一份材料送入爐中,接著闔上了爐門。

  這回的丹藥比辟榖丹多了好幾味藥材,煉製起來也更費事,需要七日七夜,且入爐第一個時辰要不時顛動和攪拌藥材與金液。

  兩人守著爐火,蘇毓見小徒弟百無聊賴,打起了呵欠,便道:「左右無事,再教你認兩個字吧。」

  小頂近來有些樂不思蜀,功課又忙,認字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經他一提醒,才發覺近來都忘了翻靈府裡那本天書。

  蘇毓撩了撩眼皮,冷冷道:「往後你不住這裡,不便隨時問,想問什麼,可一併問了。」

  小頂一時間想不出什麼來,便即潛入靈府,片刻後,她拿起火桿,在地上劃了個「龜」字。

  蘇毓本來提心吊膽,一見是尋常字眼,暗暗鬆了口氣:「這是烏龜的龜字。」

  小頂:「哦!龜孫子那個,龜。」

  蘇毓摁了摁太陽穴,一時又有些盼著她趕緊走:「那是罵人話,不准學。」

  小頂嘟了嘟嘴,又問:「師尊,你的龜,養在哪裡?」

  蘇毓一時沒明白過來:「什麼龜?」他何時養過龜了?

  小頂嚥了嚥口水:「能吃的,頭很大的,串在一根棒子上的,沒有嗎?」

  蘇毓心中警鐘大作:「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有不少修士喜歡養靈龜,但都是當靈寵養的,誰會拿來吃。

  小頂道:「書上看來的。」

  蘇毓:「……什麼書?」

  小頂理所當然道:「還是上次,那本書呀。」

  一聽又是那本書,蘇毓瞬間明白過來,臉頓時一黑,便欲發作,對上小傻子無邪的眼神,又瞬間洩了氣。

  他捏了捏眉心,照例開始胡謅八扯:「為師想起來了,你說的這種龜,大約是一種凡人界的棒糖,把糖融化成糖稀,在木棒上澆出各種飛禽走獸的模樣,是哄小孩的東西,無謂得很。莫非你不曾見過?」

  小頂搖搖頭,她沒見過這種好玩的棒糖,但稚川仙子請她吃過松子糖和糖蓮子,蜜糖的滋味她是嘗過的。

  她吸溜了一下口水:「師尊吃過嗎?」

  蘇毓正想說不曾,不知怎的,記憶深處忽然湧起一股微帶焦苦的甜香,他甚至清楚地記得脆甜的糖片在舌尖慢慢融化的感覺……

  然而他在襁褓中便被師父抱回歸藏,一直住在門派中,在凡間市集見到這種糖,已是成年後的事了,何曾吃過?

  蘇毓努力回想,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只有那滋味,鮮明得如同烙印在他的神魂上。

  正出神,輕輕的「咕嘟」聲將他的思緒拽了回來,是小傻子在嚥口水。

  她舔舔嘴,老實道:「師尊,我想吃。」

  蘇毓挑挑眉:「沒有,你想想便罷了。」

  小頂撇撇嘴:「哦。」

  話音未落,屋外傳來傀儡人一驚一乍的聲音:「道君,道君,不好啦——」

  蘇毓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打起門簾,皺了皺眉:「何事大驚小怪?」

  阿亥學著真人的樣子氣喘籲籲:「金甲門兩位長老找上門來,找掌門要人呢。」

  蘇毓想起他在外山破廟中殺死的那兩個金甲門弟子,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那兩個渣滓死有餘辜,殺了便殺了,於他而言便如踩死兩隻螻蟻。

  他們雖死在歸藏地界中,但死無對證,只要他們不認,就算金甲門掌門親自找上門來,也說不出什麼來——誰都知道歸藏外山妖物橫行,他們可沒有義務保障過路行人的安全。

  故此他只是淡淡道:「要什麼人?他們門下有人走失,與歸藏何干?」

  阿亥搖搖頭:「不是的道君,那兩個人是來要小頂姑娘的……他們還帶著她的賣身契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9:34 PM

第三十七章 雙生哥哥

  蘇毓聞言神色如常,眼神卻瞬間一冷。

  他折回丹房,若無其事對小頂道:「為師出去一趟,你守著火。」

  小頂不疑有他,乖巧地點點頭。

  蘇毓的目光從她有些傻氣的臉龐上掠過,沒再說什麼,便即轉身離去。

  大昭峰,雲中子居處。

  正堂中,兩個身著玄青色繡金邊道袍的金甲門長老坐在上座,二十來個年輕弟子站在他們身後,烏壓壓的一大片,倒比雲中子這掌門更像這裡的主人——歸藏不蓄奴婢,也不令弟子伺候起居,雲中子周圍只有兩個打雜的傀儡人,還是沒有心的那種。

  排場上就差了人家一頭。

  那兩位長老,一個模樣看著不過三十來歲,黝黑瘦長的臉上生著雙鷹似的眼睛,看著便不好相與。

  另一位卻是個面容清臒、白鬚飄飄的老者,未語便帶三分笑,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推心置腹,活脫脫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

  實際上雲中子這狐狸精比他們年長好幾百歲,只是吃了面貌年輕、性情隨和、衣著樸素的虧,夾在中間倒像個後生。

  金甲門那些下三濫的勾當在十洲三界幾乎是盡人皆知的秘密,這兩個長老自然不是什麼善茬。

  雲中子方才一聽守門弟子通稟,便猜到是師弟誅殺人家弟子之事事發,想必不能善了,但秉持著來者是客的原則,他還是客客氣氣將這些人延入堂中,好茶好水地管待著。

  一杯茶下肚,雙方寒暄完畢,便進入了正題。

  雲中子道:「不知兩位道友突然光降,有何見教?」

  那黑臉鷹眼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不敢當,敝門不過一個不入流的鄉野小門派,雲中子掌門一抬腳,某等便要抖三抖。倒是多謝貴派開恩,不曾趕盡殺絕,某等尚得苟延至今……」

  雲中子脾氣雖好,對方這麼陰陽怪氣的,也隱了臉上的笑意,垂眸看著手中茶杯不語。

  那慈眉善目的老者立即上來打圓場:「二弟,休得胡言,誰不知雲中子掌門虛懷若谷、謙和有禮?」

  又轉頭對雲中子作個揖,歉然道:「舍弟性情魯直,又兼突逢急難,焦躁不安,多有冒犯,懇請掌門見諒。」

  雲中子向來與人為善,明知他們兩兄弟一搭一唱,還是給足了他們臉:「無妨,不知可有在下幫得上忙的地方?」

  兩人對視一眼,老者皺起眉,微露赧色:「叫掌門見笑,敝門無以為生,向來以走鏢押運餬口。約莫兩個月前,敝門兩個弟子押著一宗昂貴的貨物去南邊,途經貴派寶地,卻不想就此失了音信,連同那宗貨物,一同沒了蹤影。」

  雲中子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貨物」指的是什麼,饒是他好性子,也沉下臉來。

  金甲門明面上幹的是走鏢的營生,實際上那不過是一層遮羞布,修仙界買賣人口的勾當,金甲門至少參與了六成。

  其中又以爐鼎居多,男女皆有,一旦平民孩子叫他們盯上,或買或騙或搶,非要弄到手不可,轉手一賣便是數十倍甚至數百倍的利。

  白鬚老者頓了頓,愁眉苦臉道:「本來做這一行,偶然發生這樣的事亦是難免,只是那一宗並非尋常財貨或是寶器,並非錢財可以彌補,且那位主顧又是敝門得罪不起的,老朽與舍弟萬不得已,只得腆顏求掌門高抬貴手……」

  「孽徒想必是衝撞了貴派哪位道君,死不足惜,可若是尋不回那宗貨物,敝門恐遭滅頂之災……」

  雲中子心知肚明,這「主顧」多半只是幌子。

  作為爐鼎,小頂不是不可替代的,她體質的特殊,那些金甲門的人多半並不知曉——否則也不會只派兩個弟子押送了。按這規格,這樁買賣不超過二十萬靈石。

  眼下這兩人找上門來,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約是在哪裡聽說了河圖石的變故,借機來探探蘇毓的底——金甲門是大衍宗的走狗,他們如此有恃無恐,與背後的靠山密不可分。

  十洲法會一甲子一次,每次總要鬧些么蛾子,眼看著法會之期將近,有些人已經蠢蠢欲動了。

  雲中子面上不顯,他氣質溫潤,裝起無辜來得心應手:「長老何出此言?貴門弟子吉人天相,定能化險為夷,倒未必是遭遇不測,興許是被什麼事絆住了腳。」

  言下之意,說不定是你家弟子監守自盜,捲著人跑了呢。

  不等那老者吭聲,黑臉漢子將鷹眼眯縫成兩個銳利的鉤子:「師兄,你低聲下氣地求人家,人家越發不把咱們當人看,卻不知泥人還有三分土性,我們金甲門雖不比他歸藏位列三大宗門,卻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橫豎都是死,大不了與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他冷笑一聲:「我就不信這十洲三界沒有講理的地方,叫他連山君隻手遮天!」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個發黃的紙卷,抖開重重往案上一拍,卻是張賣身契。

  紙尾摁著個小巧的金色指印,正發著光——這是一張注了靈施了咒的賣身契,可以追蹤被賣之人的所在,指印發光,代表著那人就在附近,光越強,那人便越近。

  這會兒指印亮得都快晃瞎人眼了。

  老者一臉為難:「二弟,有話好好說,歸藏是名門正派,雲中子掌門德高望重,豈是蠻橫無理之人?」

  那黑臉漢子卻並不聽勸,忿忿道:「把那爐鼎交出來!」

  雲中子道:「敝派上下只有弟子,並無兩位所找之人。」

  白須老者:「掌門有所不知,若非確知那爐鼎在貴派中,某等也不敢貿然叨擾。」

  雲中子不動聲色,再老實,他也是隻狐狸,想憑三言兩語詐他是不可能的。

  對方卻並非詐他。

  那白鬚老者轉過頭,對著身後弟子使了個眼色,便有一個弟子越眾而出,向雲中子行禮:「參見掌門。」

  一看清那弟子的臉,雲中子便知要壞事——他雖是男子,眉眼卻與小頂有七八成的相似。

  果然,那白鬚老者道:「小徒與那爐鼎正是兄妹,且是雙生子,若是那爐鼎在附近,只需施個血引咒,便能將她引出來。」

  雲中子凝視著眼前的年輕人,指指賣身契:「契中人是令妹?」

  少年恭謹答道:「回稟掌門,此爐鼎原是舍妹,乃是家慈家嚴自願出賣,求掌門賜還,以免小子師門遭難。」

  說罷,他便垂眉斂目,神情木然,似乎口中的「爐鼎」只是他家賣出的一樣什物,而非與他血脈相連的妹妹。

  白鬚老者滿意地頷首,捋著長鬚感嘆:「造化生人說也奇怪,雙生兄妹,一個天生爐鼎,一個卻是修道的奇才。」

  轉頭向雲中子誇耀:「此子入我門下不到一年,業已築基,前幾日被選入大衍宗,真是後生可畏。他妹妹若是知道兄長這般出類拔萃,想必也與有榮焉。」

  那少年到底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被長老誇讚,眼中便顯出勃勃的野心來。

  他是小頂的雙生哥哥,滿打滿算才十六,在雲中子一個好幾百歲的老狐狸眼中,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然而論心狠,他怕是再活千年也趕不上。

  連那祖宗恐怕都要自嘆弗如。

  不過金甲門這些人有備而來,連人家親哥哥都帶了來,他也沒有道理阻止人家用血引咒找人。

  雲中子略一沉吟,便道:「這位小公子看著確有幾分面善,敝派有一位新近投入門下的女弟子,與他生得頗為相似,她機緣巧合入我門下,也是道緣匪淺。」

  小頂的身份只有內門數人知曉,金甲門便是手眼通天,也不會知道他們丟失的「貨物」,已成了連山君的親傳弟子,還是個一夜結丹的奇才,他自然也不會說破。

  他接著道:「不過某雖不知情,畢竟是敝派弟子之事,貴門的損失,某願一力承擔。」

  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支鏨著連山君印鑑的玉簡,雙手奉上:「這裡是一百萬靈石,若是不夠,長老盡管開口。」

  黑臉漢子被歸藏的豪闊震撼了一下,越發惱羞成怒:「這是錢的事嗎?那位主顧……」

  雲中子睨了他一眼:「那位客人若是為難貴門,請他來歸藏便是,某定然親自同他賠禮道歉。」

  黑臉漢子待要再爭辯,白鬚老者抬手阻止,對著雲中子笑道:「掌門惜才如命,老朽早有耳聞,如今一見,更是由衷欽敬,只是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天生萬物,稟賦各異,只有各安其性,方是順其自然……」

  雲中子便要反駁,卻聽外頭傳來一道冷泉般清寒徹骨的聲音:「此言不虛。」

  雲中子捏了捏眉心,到底還是把這祖宗招來了——那些傀儡人似乎有什麼辦法隔著幾十百里路互通有無。

  他平日沒什麼需要瞞著師弟的事,今日事出突然,他便把這茬忘了。

  他本想花點錢將人打發走,驚動了這祖宗,此事便不能善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金甲門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隻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挑開門簾,緊接著,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迤迤然走進來。

  那人樣貌不過弱冠,生得頎長消瘦,微帶倦意的臉龐清俊無儔,冷玉琢出來的一般。下頜微微一挑,便有一股世家公子般的矜貴氣。

  看不出修為,感覺不到威壓,但隨著他步入堂中,眾人清楚地感到一股凜冽冷意,風雪一般襲來,壓得他們有些喘不過氣,從骨子裡生出寒意。

  金甲門的長老自不會像那兩個死鬼弟子那般不長眼,將眼前之人當作凡人。

  感覺不到修為,也有可能意味著此人修為遠在自己之上。

  他們兩人,一個元嬰九重境,一個化神期三重境,連他們都看不透,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白鬚老者穩了穩心神,佯裝不知,滿面堆笑地一揖:「不知這位是……」

  蘇毓沒有還禮的意思,只是一頷首:「在下蘇毓,道號連山。」

  金甲門眾人俱是一凜,兩個長老勉強繃住臉,沒顯出慌亂來,弟子們就沒那麼鎮定了——傳說連山君深居簡出,見過他真容的人十有八九都死了,那他們……

  蘇毓卻似感覺不到凝滯的氣氛,徑直走到師兄身旁坐下,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其中一人臉上——那少年臉色微微有些蒼白,酷似蕭頂的眼睛裡,豔羨和野心藏也藏不住。

  蘇毓不由納罕,明明是相似的眉眼,怎麼眼前這個卑劣猥瑣中透著精明,他那傻徒弟就純是沒心沒肺的傻氣。

  那白鬚老者見連山君只是從雲中子手裡接過茶杯,似乎並沒有插手的意思,略微鬆了一口氣,接著道:「那女子生而為爐鼎,生來便是助人修道的。逆勢而為,於她亦非幸事……」

  不等雲中子說什麼,蘇毓點點頭:「長老所言甚是。」

  說著將茶杯往案上一撂,薄瓷磕在質硬如金的培風木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像是在眾人的心頭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蘇毓接著道:「人各有命,譬如兩位長老,天資平庸,稟性卑劣,苦修幾百年也只能給人打雜跑腿,若是再沒點眼色,就把命丟了。」

  白鬚老者臉色一變,那黑臉漢子已經拍案而起:「你這是想威脅誰?不過一個百來歲的毛小子,爺爺風光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別以為仗著門派勢大,爺爺就怕了你。這事是你們歸藏不地道,我就不信還沒個天理了!」

  他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有些發虛,不過重賞之下,他還是願意博一把,就算歸藏不把他們金甲門放在眼裡,想必也不敢明著打大衍宗的臉。

  雲中子看在眼裡,心中暗暗嘆息,他們真是不瞭解這祖宗。

  正想著,便見蘇毓嘴角一挑,轉瞬之間,小劍已從筋脈中脫出,迅速伸展成一柄寒光熠熠的三尺長劍,輕輕握在了他左手中。

  那黑臉長老眼前白光一晃,不等他拔劍,連山君鬼魅般的身形便已翩然而至。

  他神色一凜,連忙抽劍格擋,那電光般照他面門直劈過來的銀色劍影卻忽然一轉,游龍般繞過對手的寬劍,劍尖在他手筋上輕輕一挑,便將手筋挑斷,引出一聲慘呼。

  與此同時,浩瀚的靈力陡然從劍上湧出,浪潮般照著朝那黑臉長老身上壓去,壓得他雙膝「撲通」一聲跪地,脊背彎得如同曬乾的蝦子。

  一切只是瞬息之間的事。

  白鬚老者壓根來不及反應,師弟便已被挑斷了手筋,屈辱地跪倒在地。

  他從未見過這麼快的劍,寒意自心底滲出,便即萌生出退意——好在這煞星還算留了一手,並未傷及師弟性命。

  他瞥了一眼師弟流血顫抖的手,沉下臉,對雲中子道:「這便是歸藏派的待客之道?舍弟雖魯莽,卻也只是言語上衝撞。那爐鼎賣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連她兄長也說了,是父母自願出賣,並無逼迫之嫌……」

  蘇毓睨了他一眼:「她父母賣她,可曾問過她本人是否願意?」

  白鬚老者有些怯意,強撐著道:「她在契紙上畫了押,自然也是願意的。白紙黑字的賣身契,不管去哪裡說理……」

  蘇毓並不反駁,卻微笑著頷首:「的確是這個道理。」

  話音未落,忽有筆墨紙硯憑空出現在案上,蘇毓伸出長指,輕點了一下空白的靈紙,上面便顯現出文字,竟是自賣自身的賣身契,每張上的金額都是一塊靈石。

  蘇毓對那白鬚老者道:「那便請諸位簽了這自賣自身的賣身契。」

  白鬚老者一愣,隨即漲紅了臉:「小子,士可殺不可辱,你別欺人太甚!」

  蘇毓掀了掀眼皮,手中本命劍離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向那白鬚老者。

  白鬚老者忙抽出拂塵對戰,可對方不但劍招狠辣,靈力亦強悍異常,渡劫期的威壓之下,他毫無招架之力。

  那劍輕而易舉將他的法器削成數段,繞著他的手臂快速旋轉,不等他回過神來,手上劇痛傳來。

  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痛苦地抓住胳膊。

  血霧彌漫開來,片刻之後,他的右手手腕以下只餘白骨——只有食指留了一小段指尖,顯是留著摁指印用的,詭異可怖中又有一絲滑稽。

  在排山倒海的靈力威壓之下,那些金甲門弟子壓根站不住腳,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弱一些的乾脆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蘇毓仍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望著白鬚長老,連嘴角的微笑都沒有分毫變化:「殺還是辱,悉聽尊便。」

  那白鬚長老一怔,重重嘆了口氣:「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多時,那疊賣身契上便都摁上了指印——一人一塊靈石,總共不到三十塊。

  回頭轉手往魔域的黑礦裡一賣,大約能值個四五十萬。

  還不夠他賠師兄那一百萬。

  蘇毓收起賣身契,冷哼了一聲,嫌棄道:「一堆不值錢的破爛。」

  只有一人沒有被迫簽賣身契,便是小頂的雙生哥哥。

  少年人初出茅廬,何嘗見過這樣的場面,他雙膝跪地,不由自主地戰慄,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感受到絕對的力量,明白什麼叫天淵之別。

  蘇毓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微微抬手,少年忽覺似有一根線牽引著他的脊骨,他便如提線木偶一般抬起頭來,被迫與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對視。

  他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幾乎要昏厥過去。

  片刻後,蘇毓微微偏頭,長指在薄唇上輕輕一抹,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你想出人頭地?」

  少年不知該說什麼好,聲音卡在喉嚨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顫抖。

  蘇毓微微頷首:「年輕人有野心是好的。」

  說罷,他緩緩抬手,那少年忽覺一股盛氣凌人的靈氣直往他七竅中湧入,百川灌海一般沖刷著他的經脈。

  在這席捲一切的風浪中,他感到自己的境界一重一重不斷突破,強悍的靈力在他下丹田中洶湧旋轉,迅速凝結成金丹,然後一路往上到泥丸,然後落入黃庭。

  他的身體在靈力沖刷下幾乎虛脫,胸中卻湧起一陣難以自抑的狂喜——他結丹了!眨眼間,他已經從剛築基直達金丹期。

  一定是他妹妹得到連山君寵幸,他愛屋及烏,便助他一臂之力。

  少年暗自慶幸不已,父母為了他的前程賣掉妹妹,要說他一點也不難過,也是不可能的。但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有機會得到大能的青眼?

  不過他的欣喜若狂沒能持續太久,他的境界還在一重重突破,靈氣還在不斷注入。

  他從嗓子眼裡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夠了……」

  蘇毓恍若未聞,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增加了靈氣灌入的速度。

  少年天資萬裡挑一,但經脈畢竟還稚嫩,在大量靈氣的沖刷下,終於承受不住,瞬間崩潰。

  蘇毓兩指輕輕一捏,他體內的金丹便碎成了齏粉。

  一切就如一場鏡花水月,轉瞬之間,他金丹破碎,靈脈盡毀,像條死狗一樣趴在地上重重地喘息。

  蘇毓居高臨下地看著滿臉淚水的少年,淺淺一笑:「有野心是好的,可惜你太沒用。」

  頓了頓:「比令妹差遠了。所以她是我徒兒,你只能做個廢人。」

  話音未落,那柄劍如同銀蛇,游到少年身前,俐落地削下,少年一手一足,齊腕、齊踝斷下。

  「你不要手足,便留下吧。」

  蘇毓說罷,站起身,拿起案上的賣身契,向雲中子微微欠身:「師兄不必管這爛攤子,回頭我來收拾。」便即出了正堂。

  他掃了一眼手中賣身契,目光落在「永無返回,死生不論」幾個字,眼神冷得能凝水成冰。

  發黃的紙頁在他的目光中燃燒起來,頃刻間便化為飛灰,散在空中。

  回到掩日峰,他先去後園沐浴,換了身衣裳——這是他的習慣,雖然他殺人身上手上從不沾一滴血,但總覺得周身有血腥氣。

  沐浴完畢,他帶著一身草木的清氣回到丹房,小傻子一臉慌張地把手背到身後。

  蘇毓瞅了她一眼,一哂:「偷吃也不知道擦乾淨嘴角。」

  小頂哪裡想到是在詐她,便即抬手去擦,卻發現嘴上乾乾淨淨,頓時不忿起來:「師尊,你怎麼,騙人。」

  那麼傻,不騙你騙誰。

  蘇毓嫌棄地睨了傻徒弟一眼:「想不想吃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9:41 PM

第三十八章 請你吃糖

  小頂一聽這話,頓時兩眼放光:「是那種插在棒子,上的烏龜糖嗎?」說著還忍不住嚥了嚥口水。

  蘇毓立馬有些後悔,捏了捏眉心,「嗯」了一聲。

  小頂忽然想起什麼,收了笑容,皺起眉頭,警覺道:「要錢嗎?」

  蘇毓一噎,差點拂袖而去,沒好氣道:「自是要的,十萬靈石一根,買不買?」

  小頂咬著嘴唇,天人交戰了一番,終於抵擋不住烏龜棒糖的誘惑,深吸一口氣:「先來一根吧。」

  生怕他嫌少,又補上一句:「要是好吃,我再買。」

  蘇毓差點被她氣笑了,拉長了臉道:「蕭頂,你修為低,又沒什麼進項,不能開源,便該想著節流。你倒好,成天屈從於口腹之慾,不惜一擲千金,如何能成大器?」

  因為清心明目辟榖丹的緣故,雲中子勸了廚子半日,又給加了傭金,總算說服人家把視肉上的眼珠子去掉再下鍋。

  小頂便不能再煉這種丹藥賣了,可以說斷絕了唯一的財源。

  蘇毓上回見她在問心谷中一擲萬金,就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她大手大腳的習慣。

  幾條魚幾隻兔子,還不是真的,輕輕巧巧就把一萬塊靈石甩了出去。

  他這樣的人,自不會尋道侶,也不會留後,更不打算再收徒弟。

  就這麼一個撿來的傻徒弟,將來無論飛升還是隕落,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多半要留給她,像她這麼漫天撒錢,再大的家業也不夠她敗的。

  不能深想,想多了頭皮發麻。

  小頂卻不以為然:「錢是,掙出來的。」這是碧茶說的,碧茶聰明,說的都對。

  師父定是賦閒在家太久,掙不到錢,這才急了。

  蘇毓:「……」這是在暗示什麼?

  小頂從來不把錢當回事,只在乎她想買什麼,手頭的錢夠不夠,若是不夠,想辦法去掙就是了。

  她不想聽師父教訓,眉宇間現出幾分不耐煩,催促道:「師尊,糖在哪裡呢?」

  蘇毓挑挑眉:「急什麼,得現做才好吃。」

  小頂低頭在百寶囊裡摸摸索索,掏出一大把玉簡,找出兩支五萬的:「那做快點吧。」

  蘇毓轉過身懶得理會她:「這回不收你錢。」

  小頂攥著玉簡,繞到他面前,狐疑地盯著他的臉:「師尊怎麼了?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簡直像換了個人。

  碧茶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師父不像是會偷東西的人,那就是奸了。

  蘇毓一挑眉,忙不迭地撇清:「你別多想。」

  頓了頓,又描補:「我是你師父,師父請徒兒吃東西不是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是,」小頂一針見血地指出,「以前你都沒,請我吃過什麼。」

  吃點藥材還收錢呢。

  蘇毓:「……」

  他繃起臉:「那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算了。

  小頂連連點頭:「吃的吃的。」

  不過她仍舊有些犯嘀咕,想到他不對勁是因為出了一趟門,便試探道:「師尊,方才去做什麼了?」

  既已成了師徒,蘇毓無意在她面前偽裝,不過也沒打算詳說——無論多不堪,那都是她血脈相連的至親。

  他只是淡淡道:「教訓了幾個不長眼的玩意。」

  頓了頓:「耗費了兩成靈力,你得在掩日峰多留幾日。」

  小頂恍然大悟,難怪這麼好心請她吃糖,原是為了這個。

  她長出了一口氣,師父要真奸起來,她這做徒弟的倒不大好辦。

  蘇毓便即叫了個傀儡人去取材料。

  這回奉命的是沒嘴的大荒落,因為有嘴的大淵獻被派去大昭峰善後——給金甲門那些「貨物」上藥,找地方存放,維持品相才能賣出好價錢。

  阿亥順便還得幫著雲中子的兩個傀儡人一起洗地。

  掩日峰的傀儡人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性子完全不同,小頂與阿亥相處多了,很容易將他與其他傀儡人區分開。

  等傀儡人取原料的當兒,蘇毓也沒閒著,翻箱倒櫃地找出一隻陶土小風爐,並一口昆侖金所鑄的圓底長柄小鍋。

  接著他從筋脈中放出小劍,伸展成匕首大小,削了一把粗細適中的小木棒,每根都一樣粗一樣長,彷彿是用模子鑄成的。

  他這邊將器具準備好,大荒落也把原料取來了。

  能進連山君靈藥庫的,自然不是一般的蜜糖或是麥芽糖。

  傀儡人取來的是一種叫做甘華晶的靈藥,提煉自千年甘華果,外觀口感類似上好的蜜糖,還帶著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榛子香。

  此藥有延年益壽、返老還童的奇效,一兩便值一斤黃金。

  若是有得選,蘇毓也不想用這等珍貴的藥材,但是他早已辟榖,掩日峰沒有糖,若是去廚房要,別人便會知道連山君偷偷摸摸給小徒弟做零嘴吃,當世大能的顏面往哪兒擱?

  於是他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把珍稀靈藥當成蜜糖來用。

  也不是不肉疼,不過看見徒弟捧著臉,眨巴著晶亮的眼睛,對著原料直吞口水的模樣,他也認栽了。

  罷了,這小傻子有那樣的家人,想來幼時也不曾吃過什麼好東西。

  偶爾慣她一次,下不為例便是。

  器具和原料都備齊了,蘇毓撩起袖子,擺開架勢,開始給小徒弟做糖。

  他俯身用火符點上火,一抬頭,便逮到傻徒弟朝碗裡伸手。

  蘇毓眼明手快,啪地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不許偷吃。量都是算好的。」

  小頂悻悻地縮回手,撇了撇嘴,狡辯道:「我就摸摸看。」

  蘇毓不理會她,在小火爐上生起火,掀起眼皮一看,那小傻子仍舊貓在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鍋底,水眸澄澈,像兩汪一眼望得見底的小水潭。

  他無可奈何,從竹筒裡挑出一支小銅匙,小氣吧啦地挑出半勺,對她道:「張嘴。」

  小頂本來蹲在一旁,聞言順勢雙手撐地,傾身過去,水眸盈盈地望著師父,張開櫻紅的小嘴,還畫蛇添足地伸出一截粉粉的舌頭。

  她生得好,這副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嫵媚,蘇毓執銀匙的手冷不丁一抖,一勺糖全灑在了地上。

  他眉心跳了跳,沉下臉來訓道:「坐有坐相,就為了一口吃的……成何體統。」

  得虧他定力好,若是換了別人,還不得心猿意馬。

  小頂沒吃著糖還挨了訓,雖然依言坐正,卻是一臉的不樂意。

  蘇毓又舀了一勺糖,匆匆往她嘴裡一塞,便即撇開眼。

  那勺子實在太小,小頂連滋味都沒咂摸出來,一下子就沒了,只能意猶未盡地舔舔嘴。

  蘇毓倒也並非純是摳門,只是怕她提前吃飽了原材料,一會兒糖做出來便不稀罕了。

  開銅鍋架到爐子上,不一會兒,銅華晶便漸漸融化成亮晶晶的糖液。

  小頂有些等不及:「師尊,好了沒有?」

  蘇毓:「還早。」

  糖液開始沸騰,咕嘟咕嘟地翻出泡泡。

  小頂一臉期待:「師尊,該好了吧?」

  蘇毓:「別急,得等它變色。」

  過了會兒,糖液果然開始變色,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漫開來。

  小頂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吸溜了一下口水:「師尊,這回該好了吧?」

  蘇毓沉下臉,教訓道:「做什麼事都要有耐心,這麼急躁,如何能成大器?」

  小頂不想成器,只想吃糖。

  片刻後,她抽了抽鼻子:「師尊,怎麼好像,煮焦了?

  的確是一不小心煮焦了,但蘇毓自不會承認,把鍋裡的糖液往盛了水的缽盂裡一傾,一臉泰然自若:「你不懂,為師這是熱鍋。」

  小頂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

  蘇毓又往熱好的鍋裡倒了二兩甘華晶,從頭來過。

  這回他防患於未然,一見糖液開始變色,便即離火,學著那些小販的模樣,把糖液淋在玉板上,然而這回糖液太稀,不能凝固,淌得到處都是。

  小頂眨巴兩下眼:「師尊,這是在熱什麼?」

  蘇毓不理她,將玉板洗了,重新來過。

  第三鍋,他終於掌握好了火候,糖液泛著古金色,堪稱完美。然而他低估了用滴糖的難度,弄出的東西歪歪斜斜,壓根看不出是烏龜。

  小頂卻不挑剔,便要去拿:「這個,就很好了。」

  蘇毓一把搶過,扔了出去:「太醜。」

  連山君凡事都講求完美,絕不允許自己的烏龜這般歪瓜裂棗。

  小頂只得捧著臉,耐心看著他一次次地往鍋子裡倒甘華晶、熬煮、造型……如是反復。

  連山君天縱奇才,打小聰慧過人,什麼都是一看就會,卻不想這門技藝看似容易,操作起來卻難於登天。

  他性子偏執,不信這個邪,命傀儡人將靈藥庫裡的幾十斤甘華晶盡數搬了來,誓死與烏龜糖磕到底。

  小頂生來心大,不能理解師父的執念,看著他熬了幾十鍋糖,實在有些撐不住——外頭夜梟都開始叫了。

  她眼皮打架,比起吃糖,更想回屋睡覺,打了個呵欠道:「師尊,我不吃了……」

  蘇毓聞言撩起眼皮:「蕭頂,一開始說要吃糖的也是你,怎麼能出爾反爾?」

  他無情道:「你非吃不可。」

  小頂只得默默坐了回去,繼續看他和糖死磕。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實在睏得受不住:「師尊,已經很好了……」

  蘇毓頭也不抬:「左前足短了些。」說著便將失敗品一扔。

  小頂連打了幾個呵欠,眼皮耷拉下來,身子左一晃,右一晃,終於軟綿綿地倒下來,蜷在爐子旁邊睡著了。

  歸藏內山四季如春,外頭雖是數九隆冬,這裡的夜晚卻不見寒涼,爐火旁更是溫暖,她覺得很舒服,睡夢中將四肢舒展開,還打起了小呼嚕。

  蘇毓看了徒弟一眼,見她睡得四仰八叉,嫣粉的小嘴嚅來嚅去,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呢喃,然後一咧嘴,咯咯傻笑起來,一邊笑,口水便從嘴角淌下來。

  真是傻得不能直視。

  他捏了捏眉心,起身脫下外裳,把她兜頭一罩,來個眼不見為淨。

  小頂醒來時,已是窗紙微明的時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發現自己躺在平常睡的床上。

  半晌,她才想起昨晚的事,坐起身,撩開床幃往外一看,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只見榻邊一隻大銀盤裡,整整齊齊擺著許多烏龜棒糖,她數了數,總共二十八支。

  每隻烏龜大小形狀都一模一樣,圓圓的殼,分塊的肚子,粗細長短整齊劃一的四肢,還有大大圓圓的腦袋——甚至還嵌著兩顆圓溜溜的黑眼睛。

  她抓起一支,爬回床裡側,把嘴貼在牆洞上:「師尊,師尊——」

  蘇毓淡淡地「嗯」了一聲,矜持地轉過身:「何事?」

  「你的烏龜棒,真好看。」小頂道。

  這話聽著有些不對勁,但蘇毓還是扯了扯嘴角:「不過爾爾。」

  小頂把糖往牆洞裡塞,洞太小,烏龜的圓甲殼通不過,只能稍稍露個頭。

  她大方道:「也給你,舔一舔。」

  蘇毓:「……」

  他摁了摁太陽穴:「不用,你自己吃吧。」

  小頂便收回手,伸出舌頭舔了兩口,有些不過癮,「哢嚓」一聲把烏龜腦袋咬了下來,「咯吱咯吱」地大嚼特嚼起來。

  蘇毓耳力過人,隔著牆聽得一清二楚,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

  小頂吃完一根棒糖,把棍子上殘留的糖嘬得乾乾淨淨,將棍子洗淨擦乾,收進百寶囊裡,便去紫玉峰上學。

  剛到涵虛院,西門馥便搖著扇子迎上前來:「蕭姑娘,小可有一事相求。」

  小頂對這個人傻錢多的老主顧一向是很客氣的:「你說。」

  西門馥便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

  上回他試著賣了幾顆清心明目辟榖丹出去,顧客的反響出乎意料的熱烈,立馬供不應求,西門馥有心再多訂些,奈何如今飯堂供應的視肉剔掉了眼珠子,小頂沒了原材料,沒法再煉製。

  西門馥別的事情上頭腦不靈光,與錢有關的事上卻很是精明,此路不通,便挖空心思另尋他途。

  恰在這時,有個買他辟榖丹的客人送信過來,問他可有能讓人一夜之間變得貌若天仙的丹藥,這人本身家世便不俗,他長姊更是嫁了四大世家之一趙氏的嫡長孫。

  可惜姑爺什麼都好,就是相貌奇醜,由於底子實在太差,如今市面上那些養顏丹藥,一概收效甚微。

  成日對著個醜得藥石罔顧的相公,他長姊成日鬱鬱寡歡,眼看著就要憂鬱成疾了。

  西門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替她應承了下來:「只要蕭姑娘能煉出來,小可有多少要多少,任由蕭姑娘開價。」

  小頂最近便在跟著師父煉製玉容丹,不過那也只是普通的上品玉容丹,只能在原有的底子上改善,卻不能令人脫胎換骨。

  不過小頂並非一隻輕易認輸的爐子,思忖了一下道:「我回去,試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09:55 PM

第三十九章 如夢似幻

  小頂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

  按她的標準來沒準還容易些,只要能將人變肥圓就是,可一般人和妖眼中的好看卻麻煩得多。

  小頂雖是只爐子,丹道卻是堪堪入門,總共也就學了兩種丹方,想破了頭也沒什麼頭緒。

  她病急亂投醫,便低頭問兒子:「大嘰嘰,你說說,怎麼才能讓人,變好看?」

  大紅雞被戳中了痛處,迦陵鳥一族生來愛美,如今淪落成這副模樣,從出生到現在,他連自己的腳都沒見過呢!

  要不是翅膀太短搆不著脖子,他早就掐死自己了。

  這死女人居然還來問他怎麼變美!

  「哼嘰,」大嘰嘰努力隱忍,陰陽怪氣道,「等我看到腳嘰,可能就想出來了嘰。」

  小頂有些吃驚:「怎麼,你是用腳,想的嗎?」

  她隱隱感覺這兒子腦袋瓜不大聰明,不過做阿娘的難免護短,她柔聲細語道:「大嘰嘰,你要用功讀書啊。」

  大嘰嘰:「……」氣死了嘰!想罵娘嘰!

  和傻兒子討論不出什麼結果,小頂打算回去請教師父——聽說整個門派上下就屬他最精通煉丹了。

  回到掩日峰,卻不見連山君的人影,小頂問了阿亥,道是去大昭峰和掌門商量事情去了。

  小頂聽了點點頭,也不關心是什麼事,徑直去丹房看火。

  蘇毓去師兄處,卻是為了金甲門那幫子人的善後事宜。

  雲中子性情溫和,若是有得選,總不喜歡把事情做絕——不過只要這祖宗一出馬,基本就不給他留什麼選擇的餘地。

  勸是勸不住的,如今木已成舟,他也懶得浪費口舌,手段雖狠了些,但那些金甲門的門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淚,蘇毓這麼做,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饒是雲中子寬厚,對這些壞事做盡的惡徒也生不出多少同情來。

  他便道:「那些人的傷養得差不多了,稍後便叫阿離送去魔域。」

  葉離缺德帶冒煙,為人八面玲瓏,魔域地頭又熟,這種差事交給他最穩妥。

  蘇毓承師兄的情,點點頭:「多謝。」

  忽然想起另一樁事:「讓阿離回程時繞道永夜城,替我將所有靈石都換成甘華晶。」

  雲中子莫名其妙,甘華晶並非常用的藥材,四五十萬靈石可以買四五百斤,得用到天荒地老吧?

  不由詫異道:「要這麼多甘華晶做什麼?我記得你前兩年不是還收了幾十斤……」

  蘇毓抿抿唇,「嗯」了一聲,一副不願細說的樣子。

  雲中子便也不多問了,接著道:「金甲門也罷了,不過這回算是和大衍宗撕破了臉,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蘇毓絲毫不以為意,閒適地拂了拂衣袖:「早晚都要撕,擇日不如撞日。橫豎法會之前,他們有氣也只能憋著。」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雲中子撫了撫額角:「這次法會,不如你留守門派,我帶著孩子們去吧?」

  「不必,」蘇毓淡淡道,「他們若要發難,我在何處都一樣。」

  雲中子仍舊不放心:「你的氣海……」

  蘇毓目光微微一動:「把蕭頂隨身帶著便是。」

  雲中子狐疑地覷著師弟,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一提到小頂,他整個人似乎都活泛了些。

  他不由想起昨日之事,以這祖宗的修為和劍法,收拾幾個金甲門的嘍囉壓根不需要動用多少靈力,後來往小頂的雙生哥哥經脈中灌注大量靈氣,更是多此一舉。

  這祖宗顯然是在故意消耗靈氣,至於這麼做是為什麼、為了誰,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真是一物降一物,興許那小姑娘真是這祖宗的剋星——河圖石說不定就是徵兆。

  「小頂那個雙生哥哥,」他意有所指道,「經脈盡毀,道途算是終結了。本來萬裡挑一的資質……你下手也著實狠了些。」

  蘇毓哪裡猜不到師兄所想,眼睫微垂,漠然道:「既是雙生子,正好試試他的經脈是否與蕭頂一樣,可惜,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萬裡挑一又如何?對修士來說,機緣和命數往往比資質更重要——他父母為了讓兒子投入金甲門而出賣女兒那一日,他的命數大約已經注定了。

  雲中子輕輕嘆了口氣:「畢竟是小頂的親人,你待如何處置他?」

  蘇毓掀起眼皮,目光寒涼如水:「蕭頂沒有親人。」他們自己簽的賣身契,明白無誤寫著「永無返回」,從那一刻起,她與那些人便已沒了瓜葛。

  她在這世間再無血脈至親,就和他一樣。

  他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快慰,嘴角浮出淺淡笑意:「金甲門不會養這樣的廢人,他回師門便是一個死。看在蕭頂的份上,送他回家吧。」

  雲中子:「……」分明是為了讓他父母痛不欲生,經他這麼一說倒像是手下留情。要論手狠心黑,真是沒幾個人能比得上這祖宗。

  他疲憊地頷首:「行,就照你說的辦。」

  ……

  金甲門眾人被圈禁在大昭峰的客館中,沒受什麼折磨毒打,甚至還有傀儡人端水送藥,替他們醫治傷口。

  那兩個長老便又篤定起來,心道歸藏到底不敢明著得罪大衍宗,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

  院門的鐵鎖「哢噠」一聲打開,黑臉長老精神一振,對著白鬚長老笑道:「師兄你看,我就說他們不敢真拿咱們如何,不等掌門請大衍宗的人來交涉,就巴巴地來請我們了。」

  白鬚老者捋鬚冷笑:「待我們回去向掌門稟明情由,這筆帳不能就這麼算了。」

  話音未落,一個眉目妖嬈,穿得花枝招展的俊秀男子走進院中,一笑,桃花眼成了兩彎新月:「諸位調養好了?該啟程了。」

  年輕弟子們忍不住騷動起來,一個個喜不自勝,幾乎沁出劫後餘生的眼淚來。

  黑臉長老磐石般坐在原地不動,橫眉立目道:「你們歸藏如此侮辱我金甲門,想就這麼一筆勾銷?沒那麼容易,叫雲中子來,我們好好說道說道。」

  葉離笑容不減:「家師有冗務在身,不便相送。便由在下送諸位一程。」

  邊說邊從袖中掏出一物,卻是一隻挖去蓮子的乾枯蓮蓬,往半空中一拋,蓮蓬迅速長大,幾乎將整個院子撐滿。

  金甲門眾人臉色一變,這東西他們再熟悉不過了——他們若是一次要運送許多爐鼎,便會用到這種「蓮舟」,將人填進空洞中,身體便無法動彈,也無法動用靈力,絕無逃逸的可能。

  葉離臉帶微笑,彬彬有禮:「諸位請吧。顧客還在等著交貨呢。」

  金甲門眾弟子驚惶起來,白鬚老者仍舊無法置信:「你……你們豈敢!」

  便要施法抵抗,然而院中早下了禁制,他的氣海就像凝固了一般,一絲靈氣也調不出來。

  葉離眯了眯眼:「既然長老不願自己登舟,那只有由在下代勞了。」

  說著一揮手,那白鬚老者便拔地而起,飛至半空中,一個倒栽蔥,大頭朝下嵌入蓮蓬中,「嗚嗚」叫著,兩條老腿在空中亂蹬,全沒了往日的威風體面。

  另一個長老的黑臉變成了豬肝色:「我門掌門不會放過你們的!」

  葉離拎起寬大的袖子,掩著嘴打了個呵欠:「那敢情好,要來快來,師叔正愁找不到理由滅你們滿門。」

  說著不耐煩地揮揮手,黑臉長老慘叫一聲,便去與白鬚長老作伴了。

  其餘弟子嚇得雙股戰慄,不等葉離去請,自覺手腳並用地爬進蓮舟裡,一個挨一個地嵌好,齊齊整整。

  一入坑,他們便如深陷泥沼,氣海片刻被抽乾,筋骨酸軟,幾乎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

  這些人個個都是門派中的精英,慣常這麼對待那些爐鼎,如今自己成了俎上的魚肉,方嘗到滋味,一個個涕淚橫流,哀求苦告,醜態畢現。

  葉離壓根不去理會他們,輕笑一聲,縱身躍到蓮舟上,說一聲「起」,蓮舟便向著長空飛去。

  ……

  小頂坐在爐火前等了許久,有些昏昏欲睡之時,忽聽門簾輕響,一抬頭,一股沁涼的氣息撲面而來,恍惚間讓她想起冬日山林中,松針上冰雪的氣味。

  可是她一隻爐子,什麼時候聞過那種氣味?

  她發了會兒怔,揉揉眼睛,招呼道:「師尊……」因為犯睏,這一聲輕喚帶著些許慵懶綿軟,還有點大舌頭。

  她一開口,蘇毓便聞到一絲夾雜著乳香的淡淡甜味,便知她方才定然又吃過糖了,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走到爐前坐下。

  小頂想起丹藥的事,忙問:「師尊,有什麼丹藥,能讓人變美?」

  蘇毓道:「玉容丹便是養顏聖品。」

  小頂搖搖頭:「要那種,很醜的人吃了,一夜能變美的。」

  蘇毓不假思索道:「有,通冥草半錢,兌水服下即可。」

  小頂喜出望外:「真的?吃了,就能變美?」

  蘇毓嘴角微揚:「是啊,吃了立馬去投胎,多投幾次,總有一世能變美。」

  小頂愣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嘟囔道:「師尊,怎麼這樣,好好請教你。」

  蘇毓斂容正色道:「天生萬物,稟性各異,若是服顆丹藥便能改愚為智、易醜為妍,豈不是亂套了?」

  小頂秀眉蹙起,失望道:「這麼說,煉不出這藥了?」

  蘇毓點點頭:「不如做夢。」

  師父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小頂也沒轍了,怏怏不樂地回到房中。

  許是心裡想著那丹藥的緣故,她破天荒地睡不著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忽然想起方才師父的話。

  不如做夢。

  她雙眼倏地一亮,騰地坐起身,便即潛入靈府,將玉容丹那幾味藥材的「氣」引入小鼎中,又往裡加了一點問心谷裡吃到的魘魔氣。

  一個多時辰後,小鼎中出現一顆漂亮的丹丸,乍一看是半透明的乳白,細看便流溢出如夢似幻的虹彩來,只不知效果如何。

  翌日,她早早便騎著大紅雞去了學堂,把丹藥交給西門馥,也不和他客套:「厲害的玉容丹,你吃吃看。」

  想了想,又貼心地補上一句:「你放心,吃不死人的。」

  「自然,自然。」西門馥珍而重之地接過來,仔細端詳,心中先是一喜,且不說這玉容丹功效究竟厲害不厲害,單憑這珠寶一般的賣相,便能在世家夫人小姐中賣出好價錢。

  有了上回清心明目辟榖丹的經驗教訓,他沒敢便即服用,按捺著焦急,一直忍到放學。

  回到院中,他迫不及待地衝進屋裡,關上門,服下藥丸,然後對著鏡子靜待生效。

  更漏嘀嗒作響,時間一點點流逝,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鏡中的面容卻沒有半點變化。

  他低頭看看手背,又撩起褲腿看看腿,肌膚也不見更加瑩潤白皙,不由大失所望,普通的玉容丹好歹還能美容養眼,好歹能讓肌膚細膩些,這顆漂亮的丹丸,竟然連一般玉容丹都不如。

  看來這筆生意是做不成了,少不得叫僕人去外頭收幾顆珍品玉容丹來,找個貴重盒子包一下,拿去充數便是——要讓癩蛤蟆一夜之間變成天仙,也是太過異想天開。

  第二天早晨,他起床照了照鏡子,還是那張熟悉的臉,沒有半點變化,剩下一點希望也煙消雲散。

  他梳洗停當,出了門,騎著鶴來到涵虛院,正盤算著怎麼向蕭頂說,忽然瞥見一人騎鶴迎面飛來。

  不經意的一瞥,差點沒讓他從鶴背上栽下來——眼前赫然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冷著臉,眼中帶著薄嗔,越發勾得人心癢癢。

  美人身著與他一樣的新弟子道袍,眉眼有幾分莫名的眼熟,但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西門馥頓時來了精神,整了整衣襟,摸出摺扇「刷」地一下打開,然後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姑娘可是要去涵虛院?小可替姑娘引路……」

  美人狐疑地盯著他的臉,一張嘴,卻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和口吻:「西門傻,你吃錯藥了?」

  西門馥的笑容僵在臉上,摺扇險些從手裡滑脫:「沈……碧茶?」怪道看著有些眼熟呢!

  他彷彿吞了一隻蒼蠅:「沈碧茶,你換頭了?」

  沈碧茶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才應該換個腦袋瓜。」

  西門馥一時顧不上同她計較:「不是……你的臉怎麼了?」

  沈碧茶見他不像是開玩笑,也緊張起來,忙從袖中掏出一塊巴掌大的小鏡子,對著臉一照,「啊呀」一聲大叫:「我的臉!哎呀我的親娘,我怎麼變這麼好看啦?快把我自己給美暈了……」

  說著低下頭一看,越發驚喜:「哎!胸也變大了!蒼天終於開眼了嗎?啊呀呀我不是在做夢吧……」

  西門馥隱約感覺這事可能跟他吃的那顆丹藥有關,但若說是他的幻覺,為什麼沈碧茶看到的自己也變了呢?

  他困惑不已,扔下陶醉不已的沈碧茶,催著紙鶴往前飛。

  飛出約莫一箭的距離,身後傳來沈碧茶的哀嚎:「我的臉我的胸,怎麼又變回去了?」

  西門馥隱隱有種猜測,正思忖著,迎面又飛來一人,向他打招呼:「西門馥。」

  那聲音一聽便是一位秦姓同窗,此人原本生得五短身材,相貌平平,塌鼻子闊嘴,鼻樑兩邊還生著成片的褐斑,可此刻的他卻彷彿脫胎換骨,宛如芝蘭玉樹。

  西門馥從懷裡掏出一把秘銀片打成的扇子,遞給他:「秦芝蘭,你看一下你的臉。」

  秦芝蘭往扇面上一照,驚呼了一聲:「我的臉怎麼回事?!」

  西門馥沒理會他,用力搓了搓眼皮,讓鶴落到雲坪上,快步走進學堂,四下裡一環顧,果然不出所料,目力所及範圍之內,所有同窗都成了天仙——只有蕭頂沒什麼變化,人家本來就美若天仙。

  西門馥的嘴角慢慢翹起,這顆玉容丹雖不能讓他變成天仙,卻能將他周圍一定範圍裡的所有人變得貌若天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10:09 PM

第四十章 撒了個嬌

  周圍的弟子們很快察覺了異樣,紛紛驚呼起來,亂成了一鍋粥。

  只有小頂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們咋咋呼呼的做什麼,在她看來那些人沒多大變化,倒是有幾個本來生得還行的,一下子都成了巴掌臉的瘦長條。

  這次的丹藥不比清心明目辟榖丸,西門馥沒什麼需要隱瞞的,揚聲向眾人道:「請諸位同窗稍安勿躁……」

  便即將事情原委大致說了一遍。

  弟子們有些將信將疑,服藥之人沒什麼變化,卻能影響周圍人,這種奇藥簡直聞所未聞。

  西門馥老神在在:「若是諸位不信,便請遠離小可試試。」

  有人依言而行,拿著鏡子走出十來步,果然變回了原本的形貌,後退些許,又變得美若天仙,竟是百試不爽,這才信了這個邪。

  眾人紛紛嘖嘖稱奇,起初的震驚張皇過後,便覺有趣——這藥只是把他們的形貌變美,不會影響修為,也不惑人心智,可謂有利無弊。

  西門馥將摺扇搖得嘩啦作響,丹藥的效果雖和他的期待不盡相同,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只要讓他那朋友的長姊服下,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他不禁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所傾倒,越想越得意。

  只不知這藥效能持續多久,他思忖片刻,收起摺扇,走到小頂跟前,從袖中掏出玉簡,大大方方填上金額,簽好章,雙手奉上:「蕭姑娘,昨日這種丹丸,收效甚是顯著,只不知藥效長短,暫且不便定價,這一百萬權作定金,勞煩你多煉製一些,待小可將藥性藥效試驗分明,再行定價結算。」

  小頂接過玉簡一瞅,竟有一百萬之多,不由嚇了一跳:「這麼多?」而且還沒交貨就先拿錢,她從不知道天下有這麼好的事。

  西門馥淡淡一笑:「應當的。」

  這對小頂來說實在是舉手之勞,她上回吃下去的玉容丹材料,大約還能煉六顆,魘魔氣也剩了不少。

  西門馥猶豫片刻,又問:「小可有一事不解,還望蕭姑娘賜教。」

  小頂剛得了一大筆定金,連帶著看這醜八怪都覺清秀了幾分,粲然一笑:「你說,別客氣。」

  西門馥道:「大凡丹藥,總是作用於服食者己身,為何蕭姑娘的靈藥卻是作用於周圍人呢?小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可否告知其中玄機。」

  頓了頓忙道:「若是蕭姑娘不便透露,就當小可沒問。」

  小頂倒是不藏私,大大方方道:「大約是因為,我加了點魘魔。」

  饒是西門馥葷素不忌,聽了這話臉色也是一白,半晌才勉強道:「小……小可孤陋寡聞,不曾聽說過此等魔物還能用來煉製丹藥,不知會不會吃出個好歹來……」

  小頂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我吃了很多。」這藥裡只加了一點,要能吃出好歹,她早就有好歹了。

  說著免不得又想起問心谷裡的紅豆包來,嚥了嚥口水:「你放寬心吧,魘魔它,很好吃的。」

  西門馥聽她這麼一說,雖然還有些心有餘悸,倒也沒那麼怕了,蕭頂怎麼說都是連山君的親傳弟子,就算她不懂,難道大能師父會放任她亂吃東西麼?

  他鎮定下來,對她道:「此藥的秘方蕭姑娘切勿外傳,否則別人也照著方子煉製,這藥便不稀罕了。」若是叫顧客知道其中有一味配料是魔物,難免會心生疑懼。

  生意上的事,小頂一向是信賴西門馥的,當即答應:「好,我不說出去。」

  放課後回到掩日峰,她便窩在房中煉丹,當晚就將六粒丹丸煉了出來,裝在一個師父給的小瓷瓶裡,交給西門馥,小氣吧啦道:「瓶子,我還要的。」

  西門馥將六顆玲瓏可愛、流光溢彩的丹藥倒進自己的玉葫蘆裡,把小瓷瓶還給小頂,又道:「小可以為,玉容丹之名稍嫌平凡,配不上蕭姑娘的靈丹妙藥,不如稱作『夢魅賦顏瑤池仙光玉容丹』,如何?」

  小頂對西門公子的文采佩服得五體投地,若是叫她想,頂了天也只能想出「大力魔幻玉容丹」這種名字,一聽就賣不出去呢。

  西門馥不但想了名字,還連夜送信給家中管事,命他前往十洲最有名的珠寶閣搖光樓,定做一批玄冬玉小盒子,專用來裝這種貴重的「夢魅賦顏瑤池仙光玉容丹」。

  ……

  神奇丹藥之事不脛而走,不出兩日,歸藏上下都聽聞了這件事。

  西門馥一時間成了大紅人,走到哪裡都被人圍追堵截,就連騎鶴飛在天上,都有許多手持鏡子的男女弟子往他身邊擠。

  同窗的新弟子們就不必說了,第二日起,弟子門人手一塊鏡子,整日整日地照個沒完,連課都無心上了。

  其實別說是弟子,連師長都不能以身作則,連那不苟言笑的符法課老師,都忍不住在書上貼了一塊銀箔,趁著弟子不注意顧影自憐。

  雲中子這做掌門的十分頭疼,可門規又沒說不讓弟子亂吃藥,也沒說上課不讓照鏡子。

  他無可奈何,一個勁撓頭,好在托魔幻玉容丹的福,他的毛髮厚實濃密、豐盈絲滑,摸一摸可以聊以自慰。

  第一顆藥的效果持續了七日,失效那一日,眾弟子失魂落魄,彷彿一夕之間全都害起了相思病。

  不單是弟子,連雲中子上課時都不時走神,一摸頭頂,便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來。

  西門馥又用手頭的幾顆藥做了些試驗,發現服藥之人不同,周圍人的容貌變化也不盡相同,總是按著服藥之人的心意來變化——這一發現越發令他滿意,只要那位客人服下藥,她奇醜無比的夫君便能變成她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這種誘惑誰能抵擋?

  他有信心,只要那客人試過一次,就算砸鍋賣鐵也會無限回購。

  不過西門馥是個有原則的奸商,他也不要人家砸鍋賣鐵,算了算圈中貴婦的財力,最終將售價定在二十八萬靈石一顆——若是一次買四顆,還能抹個零。

  他給小頂開的採買價是十五萬,言明有多少他都要,又大方地給她一百萬定金。

  小頂本以為玉容丹的價格和清心明目辟榖丸差不多,沒想到能賣十五萬一顆,不由喜出望外。

  唯一的問題是,她肚子裡的原材料已經所剩無幾。

  玉容丹的材料倒是好辦,一份不過五百來塊靈石,去向師父買便是。

  魘魔氣卻是不易得,問心谷是試煉秘境,平日是不開的。

  小頂思忖了下,先去問最好說話的掌門,這回雲中子卻沒應允,卻語重心長道:「試煉秘境不是用來玩的,上回你雖毫髮無傷地出來,可若是心境有變,問心谷也會隨之變化,未必每次都有那麼幸運。」

  小頂碰了釘子,皺著眉一籌莫展。

  偏巧他們說話時葉離在一旁,聽了個正著,待師父走後,便叫過小頂,笑嘻嘻問道:「小師妹,你想進問心谷?」

  這個葉師兄教他們五行法術,不過沒什麼先生架子,成日裡笑眯眯的,脾氣似乎很好。

  雖然師父說他不是個好東西,小頂卻挺喜歡他,當即點點頭:「葉師兄,有什麼法子?」

  葉離道:「試煉秘境一共兩把鑰匙,一把在師父這裡,另一把在師叔那兒,你要進去,可以去請托師叔呀。」

  小頂有些遲疑,連掌門都不答應,她師父能答應麼?

  不過既然師叔這麼說,姑且還是試一試吧。

  直接提師父恐怕不會答應,她盤算了一整日,終於想出個好法子。

  放學回到掩日峰,見了連山君,她從袖中掏出新得的玉簡,朝著師父顯擺:「師尊,我又賺錢了。」

  蘇毓消息靈通,自然對那魔幻玉容丹有所耳聞,一聽那丹藥的作用,便猜到徒弟定是往裡頭加了魘魔的精氣,服藥之人暫時獲得魘魔之力,將方寸之地化作亦真亦幻的「夢境」。

  至於怎麼和玉容丹攪合起來,生出這樣莫名其妙的效果,連他也想不明白。

  更難以理解的是,魘魔這種凶險的魔物,別說不能吃,便是叫少許魔氣入體,也會迷失心智,可經過她提煉之後的魔氣,對人卻沒有任何害處。

  也不知這古怪的體質是怎麼來的。

  不過那幾顆莫名其妙的丹藥能賺這麼多錢,還是令他始料未及。

  幸好他的主業是劍修,若是主修丹道,恐怕這時候已經氣得吐血了。

  蘇毓壓了壓汩汩往外冒的酸氣,無動於衷地「哦」了一聲。

  小頂眼珠子轉了轉:「師尊,我賺錢了,請你吃好吃的。」

  蘇毓聞言抬起眼皮,臉上仍舊淡淡的,心裡卻寬慰了些,這傻徒弟看著沒心沒肺,還算良心未泯,沒有白吃他的糖,賺了錢,知道孝敬師父了。

  雖說他早已辟榖,也沒什麼口腹之慾,但小傻子難得有心,倒也不好拂了她的意。

  想到此處,蘇毓微微抬起下頜,矜持地一點頭:「要請為師吃什麼?」

  小頂雙眼一亮,絞了絞手指:「那我們,去問心谷吧。」

  蘇毓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這小傻子哪是孝敬他,分明是拿請客當幌子,多半是魘魔氣用完了,又打起了問心谷的主意。

  他沉下臉道:「胡鬧,秘境是修煉用的,你修為低下,豈能說去就去?」

  小頂希望落空,便即翻臉:「那算了吧,不請了。」

  蘇毓:「……」

  翌日,恰好有術法課,葉離見小師妹怏怏不樂,上完課便問她:「問心谷沒去成?」

  小頂失落地搖搖頭:「師尊,不答應。」

  葉離:「怎麼會呢,師叔那麼疼你,你再去同他撒撒嬌,軟磨硬泡一番,他定會依你的。」

  小頂不能苟同,也不知葉師兄從哪裡看出師父疼她。

  不過聽他的意思,興許是她沒走對路,既然葉師兄說撒嬌有用,不妨再試一試——就算不成,大不了再叫師父罵一頓,橫豎罵兩句又不會少塊肉。

  小頂打定了主意,卻不知道怎麼撒嬌,便去向沈碧茶請教——碧茶在她心裡第一聰明,問她準沒錯。

  沈碧茶斜睨她一眼:「你長這樣還學這個做什麼?我們這種先天不足的人才需要以勤補拙。想要什麼,勾勾手指不就行了。」

  小頂眨巴兩下眼,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沖著碧茶勾了勾:「碧茶,那你教教我,怎麼撒嬌吧。」

  沈碧茶揪了兩把頭髮,敗下陣來:「行吧行吧。」

  ……

  當日黃昏,蘇毓在書房中就著夜明珠看一本古劍譜,忽聽簾外傳來一聲嬌媚入骨的輕喚:「師尊——」

  他放下書,不知這小傻子又鬧什麼么蛾子:「何事?進來說話。」

  小頂撩開簾子,款擺著小腰走進房中,按著碧池教的法子朝他拋媚眼:「師尊……」

  蘇毓微微蹙眉:「有話好好說,擠眉弄眼的做什麼,你是猴子嗎?」

  小頂困惑地撓撓腮幫子,怎麼和碧茶說的不一樣,是她學錯了嗎?

  明明演練的時候碧茶說骨頭都酥了啊。

  她提了提氣,再接再厲,挨著連山君坐下,抱起他的胳膊晃了晃,嬌聲道:「師尊,人家就想要,那個嘛……」

  蘇毓只覺上臂傳來溫暖又綿軟的觸感,臉色頓時一沉,便即抽出胳膊,站起身,拎起她的後脖領,把她扔到門外:「站在這裡反省,學會好好說話再進來。」

  他說罷便折回房中,在案前坐了會兒,上臂那一處似乎仍在隱隱發燙。

  他端起茶杯,將半杯冷茶一飲而盡,總算將心頭的煩躁壓下去了些——他也不明白自己方才為何突然心亂。

  明知道她什麼都不懂,慢慢教便是,和個傻子計較什麼?

  他揉了揉額角,從乾坤袋中取出秘境的鑰匙,撩開簾子走到門外一看,傻徒弟已經沒影了。

  蘇毓走到她屋外,只見房門緊閉。

  氣性還挺大,他心道,抬手敲了兩下:「蕭頂,開門。」

  「睡著了。」裡頭傳出個沒好氣的聲音。

  蘇毓摁了摁太陽穴,深覺自己不是收徒,是給自己找了個祖宗:「你不去問心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11:36 PM

第四十一章 恃寵而驕

  小頂一聽師父答應帶她去問心谷,心中不由一喜,便即從床上坐起,正要掀開被子下地,忽然想起碧茶說過男人不能慣著,越慣他越蹬鼻子上臉。

  碧茶說的總是對的。

  想到這裡,小頂又躺了回去,拉起被子矇住臉:「不想去了。」

  蘇毓:「……」

  這小傻子,居然還學會蹬鼻子上臉了。看來是最近太慣著她了。

  「你想清楚,」他冷聲道,「錯過了這一回,下次別再鬧著要去了。」

  這是凶誰呢!不去就不去,小頂貓在被子裡忿忿地想,反正她又不缺錢,這錢也不是非掙不可的。

  爐子向來吃軟不吃硬,

  蘇毓在門外等了片刻,不見裡頭有動靜,便要拂袖離去,卻又莫名有些不甘心——他活到現在從未遷就過誰,第一回就折戟而歸,真是說不出的堵心。

  他想了想,又道:「蕭頂,你不想吃煮魚和烤兔子了?」

  小頂嚥了嚥口水,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隨即又鑽了回去,她可是隻銅骨錚錚的爐子,為了一口吃的就認輸,也太沒出息了。

  正想著,外頭的男人略微提高嗓音:「紅豆包也不吃了?」

  小頂抓著被子的手一鬆,身子好像有自己想法似的,不等她回神,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

  算了,小頂心道,碧茶也說了,該敲打的時候要敲打,敲打完還是得給個台階下,師父也是要面子的。

  她套上鞋,快步跑到門口,推開房門,一聲不吭地走下台階。

  蘇毓睨她一眼:「睡醒了?」

  小頂哼了一聲。

  蘇毓轉過身走在前頭,冷聲道:「跟上。」

  小頂忽然想起什麼:「等一等。」

  轉頭朝著院子一角的雞窩叫道:「大嘰嘰,阿娘帶你,吃飯去。」

  大紅雞甕聲甕氣道:「你們去吧嘰,我不餓嘰。」

  小頂不由分說地跑過去,揪著它的尾巴把它拽出來:「再吃點,長個子。」

  大紅雞拗不過親娘,只得倒退著出了窩。

  蘇毓懶得管他們,從袖中取出紙鶴注靈:「走吧。」

  兩人一個騎鶴,一個騎兒子,向著大昭峰的陽明窟飛去——試煉結束後,秘境便被雲中子收回了洞窟中。

  到得陽明窟前,只見一道石壁將洞窟封得嚴嚴實實。

  蘇毓伸出左手,輕輕按在石壁上,岩石中微微透出白光,片刻後,中間出現一個銀色的鎖孔。

  他從袖中取出一把銀色的鑰匙,插入鎖孔,向左旋了半圈,銀光從鑰匙處向四周擴散,岩石泛起漣漪,彷彿化作了水銀。

  銀液開始湧動翻攪,變作一個漩渦。

  蘇毓道:「裡面便是問心谷,進去吧。」

  「師尊,不進去?」小頂是隻守信的爐子,雖然不怎麼想請師父吃飯,但既然承諾過,於情於理還是得問一句。

  這小傻子巴不得他不去,蘇毓怎會看不出來,他沒好氣道:「為師不想吃,你自去便是。」

  這問心谷對金丹期修士來說不好對付,可他已是渡劫期九重境,能壓制魔氣,若是他跟著一起進去,那魘魔便無法使出那套蠱惑人心的手段。

  小頂求之不得:「那我們去啦。」說著拽起大紅雞,頭也不回地往漩渦裡走。

  蘇毓忍不住沖著她的背影道:「這次谷中情形未必與上次一樣……」

  話音未落,他的傻徒弟和大紅雞已經消失在了漩渦中。

  蘇毓想轉身回掩日峰,終究是放不下心,捏了捏眉心,施了個離婁術,一方水鏡憑空出現,將秘境中的情形呈現在他眼前。

  ……

  小頂一腳踏進秘境,被看到的情景嚇了一跳。

  眼前不是上回滿山紅葉的溪谷,卻是掩日峰的院子。

  「大嘰嘰,這是怎麼……」

  話音未落,她手中的韁繩突然劇烈顫動,她納悶地看了一眼兒子,卻見大紅雞坐在地上瑟瑟發抖,黑豆眼骨碌碌轉個不停。

  「哎呀,」小頂頓時明白過來,「你不是大嘰嘰,是魘魔吧?」

  眼前的景象雖然熟悉,卻已經是在夢裡了,既是做夢,當然不會每次都一樣。

  魘魔用屁股往後挪了兩寸,帶著哭腔道:「你你你嘰,怎麼又來了嘰……」

  「你別怕,」小頂從百寶囊裡掏出一支價值十萬靈石的玉簡,「我帶了錢,來吃紅豆包。」

  魘魔一瞅玉簡上的數額,差點沒嚇得暈厥。上回被吃掉的魔氣沒養回來,它這會兒還有點發虛呢,這次變本加厲,要吃十倍,這怎麼受得住!

  「別吃嘰,太多了嘰……」他伸出短翅膀,哆哆嗦嗦地推她手。

  小頂眉頭一皺,便要脫鞋。

  魘魔忙道:「別打嘰,有話好商量嘰……」

  小頂這才把鞋套回腳上:「你開門做買賣,不能趕客。」

  魘魔:「……」它什麼時候做買賣了?

  不過懾於鞋底板的淫威,它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是是嘰,仙子教訓的是嘰。」

  小頂見它認錯態度好,紆尊降貴的點點頭:「紅豆包,端上來。魚和兔子,也來點。」

  大紅雞哪裡敢不從命,顛顛地跑進丹房,不一會兒,吭哧吭哧將地頭爐拖了出來。

  小頂看著它忙活,心裡有些不舒服,雖說是魘魔,套著兒子的殼忙裡忙外,她這做娘的有些不落忍——累瘦了可怎麼是好。

  心想事成谷名不虛傳,她心念一動,便聽「嘩啦啦」一陣響,一人撩開竹簾從書房裡走出來。

  不用說,自然是她師父了。

  小頂微微蹙眉,連山君怎麼會到她夢裡來,這還怎麼好好吃飯?

  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便是凶巴巴的師父也要聽候她的差遣。她當即對大紅雞道:「大嘰嘰,你去歇著吧,這些雜事,讓師……小毓來做就是。」

  秘境外的蘇毓額角青筋直跳,只見那個頂著他臉的贋品,蹦蹦跳跳地穿過迴廊,跳下台階。

  小頂所見的師父從來都是行止端莊、不苟言笑,一張臉冷得能結冰,哪像眼前這個笑容可掬。

  贋品連山君走到小頂面前,站住腳步,恭謹地行個禮:「小毓恭迎小頂仙子娘娘大駕,請仙子娘娘移步正堂。」

  一邊說,一邊把地頭爐扛在肩上。

  小頂見他這低眉順眼的模樣,心裡就如六月天飲了冰水一般舒爽,抬了抬秀氣的下巴頦:「嗯,你還是稱呼我,姑奶奶吧。」

  碧茶時常自稱姑奶奶,小頂不知道什麼是姑奶奶,只覺得聽著威風得很。

  假師父乖乖道:「是,有請小頂姑奶奶移步正堂。」

  小頂人五人六地哼了一聲,雖說這假師父還挺討喜,但一想到真師父動不動朝她甩臉子的模樣,她便不想給他好臉色。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正堂,連山君把地頭爐放到地上,開始生火做飯。

  小頂在一旁看著,不時挑點差錯責怪他兩句,不是柴禾架得不好,就是火候不對,要不就是魚鱗沒刮乾淨。

  假師父誠惶誠恐,一個勁道歉:「是小毓之過,請小頂姑奶奶責罰。」

  小頂開恩道:「這回,原諒你。下回再這樣,我就要罰你……」

  假師父唯唯諾諾:「是,小毓若是再犯錯,請小頂姑奶奶,用你厲害的吊死鬼,狠狠地【打碼】哭我。」

  小頂點點頭,接過他雙手呈上的一籠紅豆包,啃了一口:「你給我,跳支舞吧。」

  蘇毓臉一黑,再也看不下去,抬手一拂,水鏡頓時化作點點螢火,閃爍了兩下便隱沒在黑暗中。

  他毫不猶豫地騎上紙鶴,頭也不回地朝著掩日峰飛去。

  這傻子在秘境裡翻雲覆雨,別把魘魔折騰死就不錯了,他竟然還擔心她會出事,真是杞人憂天。

  小頂在秘境中飽餐了一頓,肚子裡裝滿了魘魔氣,實在是一隻紅豆包也塞不下了,這才摸摸圓滾滾的肚子,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會了帳,牽著兒子出了秘境。

  到得秘境外一看,師父不在,小頂不以為意,等大紅雞緩過勁來,便騎著它回了掩日峰。

  院子裡靜悄悄的,東軒的窗戶透出夜明珠涼如水的光。

  小頂在秘境裡可著勁地折騰了師父一頓,已經不記恨他先前把自己扔出門外了,站在窗下喊道:「師尊,我回來了。」

  房裡的人不吭聲,小頂沒放在心上,反正師父動不動就這樣,放著不管,過兩日自己就好了。

  蘇毓這回氣得不輕,接連幾日都冷冷淡淡的,沒怎麼搭理傻徒弟。

  可小頂卻渾然不覺,早上開開心心去學堂,回來訓訓兒子,和傀儡人、吊死鬼聊聊天,翻翻花繩,或者就是窩在房裡不聲不響,不知在搗鼓什麼東西——總之沒有半點來哄師父的意思。

  如是過了七八日,反倒是蘇毓有些坐不住了,他懷疑這傻子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冷落她。

  這日恰逢學堂旬修,他便將徒弟叫到書房,板著臉教訓道:「近來我見你成日無所事事,只知嬉遊玩鬧,想來課業上是沒下什麼功夫了。」

  小頂狐疑地看了眼師父,好幾天不聲不響,一開口就是教訓她,也不知道哪裡惹到他了。

  她長睫毛忽閃兩下,反駁道:「我好好煉丹了。」還賺了不少錢呢。

  她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蘇毓便覺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臉色變得更差了:「你丹道堪堪入門,正該潛心鑽研,不可為一點蠅頭小利荒怠學業,不思進取。」

  小頂有些不服氣,她哪裡不思進取了,就昨天,她還研製出了薔薇味和蜜糖味的新品玉容丹呢,西門馥說魔幻玉容丹雖好,但價格太高,一般人買不起。

  搭配著價廉物美的普通玉容丹一起賣,就能引來更多顧客——沒準有朝一日這些顧客發達了,便會買他們的貴價品。

  不過師父訓話,她不便頂嘴,便敷衍道:「知道了。」

  蘇毓見她態度敷衍,便知她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捏了捏眉心,從案邊大瓷瓶裡抽出一卷微微泛黃的帛書:「距十洲法會還有半月,你將這卷書中的丹方熟讀成誦。」

  雖說十洲法會輪不到這些新弟子上台比試鬥法,但是十洲法會上什麼魑魅魍魎都有,年年都要鬧出些么蛾子,她還是需要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他頓了頓,勉強擠出一句:「裡面要用到的藥材,盡量多吃點。」

  小頂一聽有東西吃,杏眼倏然一亮,隨即道:「要錢嗎?」

  蘇毓強忍著沒把她扔出去:「不用,但煉出的丹藥不可拿去售賣。」

  小頂:「哦。」

  便即接過書,展開一看,只見裡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許多還是她不認識的,頓覺眼花繚亂。

  「師尊,這些字我不太認識。」她老老實實道。

  蘇毓恨鐵不成鋼地睨了這半文盲一眼,從筆筒中抽出一支金光閃閃的小筆,遞給她:「點一味藥材試試看。」

  小頂試著點了一下「青箬穀」,字跡一閃,便聽那小筆裡傳出師父冷冰冰的聲音:「青箬穀,產於昆侖南麓,服之不飢。」

  小頂雙眼圓睜,端詳著手中金筆,這倒是方便得很。

  她摸了摸下巴,腦海中忽然冒出個主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11:43 PM

第四十二章 邪魅靡豔

  蘇毓見她這沒見過世面的呆樣,嘴角微揚:「這筆還有別的用處,你試試用尾端點點『青箬穀』。」

  小頂依言點了一下,只聽「噗」一聲,金筆尾端忽然冒出一團青煙,煙霧凝聚變幻,變成一堆閃著微光的青色穀粒,接著穀粒中抽出小嫩芽,嫩芽迅速長大,拔節,結穗,抽條,開花,然後結出充實飽滿的穀粒,穀粒落下,重新變回一堆穀粒,最後化作一陣青煙飄散。

  小頂睜圓了眼睛,檀口微張,半晌才回過神來,這也太厲害了!

  只不知道這支筆是只能點一本書,還是別的書也能讀,她暗暗思忖,要是能讀別的書,那麼她靈府裡那本……

  蘇毓彷彿能讀心似的,立即解答她的疑惑:「有字便可用此筆。」

  他說著從案頭拿起一塊古樸的木牌遞給她:「想看什麼書,自去藏書塔借。」

  小頂接過一看,正是她在第一堂心法課上贏來,又以五十萬靈石賣給西門馥的那種木牌,憑此令牌可以出入藏書塔的任意一層。

  蘇毓叮囑道:「不可再拿去賣了。」

  不用他說,小頂也不會再把令牌賣了,當時也是為了還錢不得已。

  經他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當初用令牌換錢的原委,撇開眼,咬了咬嘴唇,咕噥道:「那時候我不想賣的,要還師尊的債。」

  蘇毓:「……」還挺記仇。

  不過一想當初那事,的確是他理虧,便道:「為師難道圖你那點錢?」

  小頂輕哼了一聲:「當然不是。」話雖這麼說,她臉上的神情顯然表達著截然相反的意思。

  蘇毓捏了捏眉心:「若是圖你錢,後來那三十一萬怎麼會給你免了?」

  小頂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蘇毓冷哼一聲,從案頭拿起一支空白玉簡,填上八十萬,刻上自己的印鑑,沒好氣道:「還你便是,往後別再說我圖你錢了。」

  「嗯。」小頂面色稍霽,接過玉簡揣在百寶囊裡。

  她摩挲了一下金筆,在耳邊晃了晃:「師尊,這裡面裝的,莫非是你的元神?」

  掌門的心法課上講過,修士到了元嬰期,便能擁有元神,元神可以離體,像連山君這樣的大能,元神十分強大,只要分出一小片,就能出去替他辦許多事,甚至還能化作分身呢。

  蘇毓輕嗤一聲:「自然不是,略施小術罷了。」以為他的元神是大白菜?隨隨便便就掰一片下來送人?

  小頂略微放心,但還是問道:「這裡面的聲音,和師尊的元神,沒連著吧?」

  頓了頓,欲蓋彌彰道:「我怕打擾師尊。」

  蘇毓抬起眼皮,斜睨她一眼,這徒弟倒是比剛來時聰明了點,竟然學會了和他鬥心眼子。

  他暗暗一哂:「不會,否則你整日用此筆讀書,為師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做了?」

  頓了頓道:「別胡思亂想了,這只是我煉著玩的法器,與神魂沒有聯繫。」

  小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能不能,換個別的聲音?」

  師父平常說話便冷冰冰的沒什麼人味,這筆變本加厲,連高低起伏都沒了,更多了幾分生無可戀的味道。要是能換個中聽些的聲音就好了。

  蘇毓撩起眼皮:「你想換誰的?」

  小頂粉雕玉琢的小臉上透處一抹淡淡的胭脂色,水眸灩灩:「換成金師兄的,可以嗎?」金師兄中氣足,說起話來噹噹噹像敲鐘似的,她很喜歡。

  蘇毓聞言臉色便是一黑。

  小頂和他相處久了,稍微能辨別他的喜怒,忙改口:「那仙子姐姐也可以,或者阿亥,掌門師伯,葉師兄,梅運,大嘰嘰……」

  雖然兒子一口一個嘰,但奶聲奶氣的還怪好聽。

  蘇毓算是聽出來了,總之除了他誰都行。

  他面沉似水,眼中的寒光簡直能凝成冰箭:「不能,只有這種聲音,不想要便還我。」

  小頂忙握緊了筆:「要的要的,不換就不換吧。」筆那麼好,就這一點不足,還是將就一下吧。

  蘇毓心口彷彿堵了一團綿絮,再說下去,他懷疑自己會被這小白眼狼氣得平地飛升。

  於是他垂下眼,冷漠地揮揮手:「為師有事忙,你自己回屋去玩。」

  小頂巴不得趕緊回去讀書,飛也似地跑回屋裡,關緊了門。

  她先拿出抄了一半的千字文,用金筆試著點了點,連山君的聲音響起:「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師父沒騙她,果然是有字便能讀。她用尾端輕點了一下,照例冒出一股煙霧,先是混沌的一團,逐漸分成玄色和黃色兩股,兩股氣糾纏旋轉,慢慢分開,清氣上浮,濁氣下沉,日月星辰開始閃爍。

  小頂點了這個點那個,玩得不亦樂乎,半晌才想起正事,忙潛入靈府,拿出那本天書。

  她不知道怎麼把東西帶進靈府,那本天書也帶不出來,但是她可以記住書上的文字,出了靈府寫在紙上便是。當然讀完得立即燒掉,免得留下痕跡。

  這段時日她跟著碧茶研讀十洲三界美男榜,倒是學了一些字,一段中大約有一小半不認識,她只要將那些字的形狀記住即可。

  她的腦袋瓜雖不如碧茶那麼聰明,記性卻很是不錯,最擅長依樣畫葫蘆,每回符法考試都能拿高分。

  不過片刻,她便將第一句話記住,出靈府寫下,再潛進去記下一句,如是反復。

  如今有了筆,她也不用分什麼輕重緩急了,從頭開始一點點抄便是。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筆鋒摩擦著紙面,發出春蠶齧桑般的沙沙聲。

  謄抄完第一頁,她揉揉脖頸和手腕,看了一眼更漏,花了將近一個時辰。

  速度雖然慢,但日積月累,早晚能把整本書讀完,像原先那樣隔三岔五問師父兩個字,讀懂全書恐怕得猴年馬月了。

  小頂拿起金筆,正要開始讀,忽然聽得隔壁東軒門簾輕響,是師父回來了。

  她忙放下筆,師父在隔壁打坐,牆上還有個洞,修士的耳力又好,若是叫他聽見,洩露了天機,可就壞事了。

  她思索片刻,把紙疊好,和小筆一起收進百寶囊裡,從衣箱裡拿和出換洗的衣裳和巾櫛,對著牆洞道:「師尊,我去沐浴啦。」

  蘇毓「嗯」了一聲,淡淡道;「這些事不必告訴我。」

  小頂:「你可別偷聽啊。」

  蘇毓眉頭跳了跳:「……知道了。」誰稀罕聽你。

  不過他耳力過人,就算不刻意聽,浴堂中的動靜也會傳到他耳畔,比如傻徒弟嘩嘩的玩水聲,還有她那些自己編詞、跑調能跑到昆侖山的歌謠。

  他心情好時便由著她去,有時候嫌煩,便施個隔音咒,用無形的屏障把聲音隔在外頭。

  若是她不特意說,他聽了也就聽了,可叫她這麼一說,倒像是他故意偷聽似的。

  蘇毓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既然她說了,他也不願做跌份的事,便即施了個隔音咒,耳邊頓時清靜了。

  小頂跑進浴堂,閂上門,坐在浴池邊上,從百寶囊中掏出謄抄的天書,用金筆點了點。

  筆中傳出師父冷若冰霜,語調平板的聲音,迴蕩在空曠軒敞的浴堂中。

  【許多年後,小頂還記得初見連山君時的情景。】

  小頂點了點「連山君」三個字,師父一板一眼地道:「連山君,道號,本名蘇毓,渡劫期九重境劍修,歸藏派十一代弟子,師承純元道君……」

  師父的介紹和他本人一樣枯燥乏味。

  小頂摸了摸下巴,忽然起了玩心,掉轉筆又點了一下,金筆尾端「噗」地冒出股白霧,頃刻間凝聚成一個巴掌大的小人,手裡還拿著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

  小人的眉眼和師父一模一樣,眉宇間那股子不好惹的勁頭也如出一轍。

  小頂把小師父抓起來放在掌心,伸出食指捋捋小師父的頭頂,小人一橫眉,揮劍便朝她劈來,奈何他是煙霧凝成,這一劍看著雖狠,實則沒什麼殺傷力,只能撓個癢。

  小頂感到十分逗趣,咯咯笑著,屈指在小師父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

  小師父一個趔趄,跌坐在她掌心,氣得頭頂冒煙,瞬間消失不見了。

  她自顧自傻笑了一會兒,驀地想起正事要緊,接著往下點。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她蜷縮在黑暗的木箱中,外面傳來廝殺和慘叫,徹骨的寒冷和恐懼令她緊緊抱住自己。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下來,有輕而沉穩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她的心臟縮成了一團……

  就在這時,腳步聲停了下來,箱蓋猛地打開,光一下子灌進來,她不由覷眼,視野中一片朦朧。

  而他就靜靜立在那裡,白衣勝雪,長髮如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最先看清的,是他那雙幽黑如深潭的眼眸,裡面彷彿埋藏著無盡的悲涼與千年的風霜。只是那一眼,她便義無反顧地跌進了那雙眼眸裡,彷彿跌進了無盡的深淵……】

  講完了眼睛,這書又把連山君從頭到腳講了一遍,眉毛、鼻子、嘴巴、下頜、脖子、身軀、手……

  從頭髮絲到腳後跟,都細細描摹過去,時不時夾雜一點風啊霜啊雪啊冰啊,喋喋不休,聽得小頂直打呵欠。

  光是他的長相聲音,就佔了大半頁,小頂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子,感覺很冤,這麼多字都白抄了。

  她耐著性子聽下去,連山君總算開口了。

  【「看著倒是個極品。」】

  接著又是一大段,講他聲音怎麼清冷怎麼好聽。

  【小頂瑟縮了一下,想回答,聲音卻像是卡在了喉嚨裡。她只是一隻卑賤的爐鼎,在高高在上、宛如神祇一般的修士面前自慚形穢。】

  小頂「嘖」了一聲,忍不住皺起眉頭,聽聽這叫什麼話,爐鼎有什麼不好,怎麼就卑賤了?

  【俊美無儔的男子冷冷地打量了她兩眼,伸出手:「想做我的爐鼎麼?」】

  小頂困惑地撓了撓腮幫子,這開頭怎麼和她的經歷不太一樣。

  想她為了當上連山君的爐子,費了多少周折!

  接著又是一大段寫他的手,從骨節到指甲,總之就是漂亮得天上有地上無。

  偏偏是用他本人的聲音讀出來,怎麼都像是自賣自誇。

  【小頂遲疑了許久,終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鼓起勇氣,將纖細脆弱的小手輕輕放在他手中。她輕如鴻毛的一生,就這麼交付了出去。

  男人勾了勾唇角,幽黑的眼眸依舊冰寒如茫茫雪原,眉眼溫柔:「不用怕。」

  說罷,他捏住她纖細的手腕往上一提,另一隻手托住她只堪一握的纖細腰肢,將她抱入懷中。】

  又是一大段寫連山君的氣味怎麼好聞。

  小頂不得不承認,她師父身上的味道的確挺好聞的。

  但也犯不著這麼翻來覆去寫吧,這一個個字可都是她費了老鼻子勁抄出來的。

  【小頂不由舒展雙臂,勾住他的脖頸,薄如蟬翼的鮫綃紗裡透出曼妙的線條,膩如羊脂白玉的肌膚,還有若隱若現的一點淺紅,雪酪上的一點櫻桃,隨著她緊張的呼吸,起伏,微顫。】

  這段小頂就有些看不懂了,她用筆點了點「雪酪」和「櫻桃」,原來都是吃的。又用筆尾點了下,看見櫻桃雪酪的樣子,饞得差點沒流下口水。

  她不由納悶,書裡的小頂懷裡揣著吃的,她那時候怎麼沒有?

  【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縮,一低頭,竟然將她肩頭的細金鏈子抿在雙唇中,輕輕拉扯,她疼得低吟了一聲,被他托著的後腰卻升起一股酥麻。】

  小頂聽得直起雞皮疙瘩,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傷口雖然癒合了,但她還是對那兩條金鏈子心有餘悸。

  【男人鬆開金鏈子,笑容如謫仙般澄澈,又如邪魔蠱惑人心,薄唇一掀,吐出的話語近乎殘酷:「若你識趣,我可以考慮多留你幾日。」】

  第一頁到這裡就結束了。

  小頂有些失望,大費周章地抄了半天,書裡那兩個人連破廟的門檻都沒邁出去,這進展真是急死人。

  她從百寶囊中掏出紙筆,再次潛入靈府,把天書往後翻,連蒙帶猜地往後翻了幾頁,估摸著兩人大概已經回到門派中了,這才記下一段,出靈府寫下來,用筆點了點。

  師父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念道:

  【她跟著傀儡人走到連山君的大殿中,穿過層層疊疊的輕紗帷幔,一步步向著深處走去,忐忑不安又堅定不移地走向自己的命運。她恐懼的,她憧憬的,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她飛蛾撲火一般渴求的,都在輕紗和光暈的盡頭,靜靜等待著她。】

  小頂聽得直撓頭,怎麼每個詞都不難懂,連在一起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呢。

  她不信這個邪,又抄了一段出來。

  【床前簾幕低垂,男人斜倚在床上,帳中夜明珠輝光閃爍,勾勒出他玉山傾頹般絕美的輪廓。小頂赤著雙足踏在輕軟如雲的地衣上,腳踝上的金鈴發出悅耳的輕響。

  距離床前五步,她停住腳步,跪倒在地,膝行上前,伸出微微顫抖的柔荑,緩緩撩開紗帳。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她纖細白嫩的手腕,用力一扯。她一個趔趄,身不由己地跌到了他懷中,凜冽清澈的冰雪氣息撲面而來。

  男人衣衫半解,寢衣交領中露出一大片肌膚,完美無瑕的身體與她只隔著兩層薄薄的織物。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腿下粗如兒臂的……】

  小頂越發糊塗了,這又是在做什麼?

  她師父一到夜裡就打坐,連臥房都給了她,怎麼在書裡倒睡起覺來了。再說了,他的臥房雖然挺寬敞,但實在稱不上「大殿」。

  她困惑地摸摸臉,還有最後兩個字,她都認識,連在一起卻不明白,便用金筆點了一下。

  師父的聲音冷冷地解釋:「欲龍,一種珍稀靈獸,以貪欲惡念為食,於修煉大有裨益。長不盈尺,性狀與龍無異,能行雲施雨。」

  小頂用尾端點了點,冒出的霧氣凝成一條在雲霧間升騰飛舞的小龍,粉中帶紫的鱗片閃著光,小頂摸摸肉粉色的龍角,小龍張開嘴,噴出一股水柱,然後轉過頭擺擺尾,消失了。

  原來他們倆是在玩靈寵,小頂恍然大悟。

  師父居然還養了這種好東西,不知什麼時候能借她玩玩,哪天他心情好,不妨問問他看。

  她打定了主意,接著往下點。

  【他的雙手不斷遊走,輕捻慢揉,撩撥出一串……】

  金筆讀到此處,忽然卡殼。

  小頂一看,那兩個字不認識,筆畫還挺多,正納悶筆是不是壞了,便聽「嗤」一聲響,尖錐般的筆頭中忽然噴出一股濃墨,那兩個字立馬變成兩個黑方塊。

  小頂:「?」

  噴完墨,金筆繼續毫無感情地往下讀:【撩撥出一串口口的淺唱低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7 11:50 PM

第四十三章 雙人煉丹

  這支筆不知怎麼回事,時不時便要停下來噴墨,而且變本加厲,接下去的一段話,幾乎塗黑了一半,讀起來滿是「口口」,小頂本來就聽得一知半解,這下子就更如墜雲霧了。

  她只隱約覺得,書裡的兩個人煞是古怪,一言不合就纏在一處,就像師父提到過的那種扭股糖——想到這裡,她又吞了幾口唾沫,上回師父做的二十八根烏龜棒糖,她已經快吃完了,也不知道師父以後還給不給做,這幾天少不得順著他些。

  她強行拉回越飄越遠的思緒,努力把精神集中到天書上,這纏來扭去的,看著實在不像是煉丹,倒像是某種她沒見過的功法。

  好多地方都塗黑了,她看得稀裡糊塗,但煉丹用得著【用力握著她的腰,彷彿要將她纖細的腰肢掐斷】、【在她口口上掐出觸目驚心的紅痕】嗎?

  可要說不是煉丹吧,有時候又很像那麼回事。

  比如這一段:【他不斷口口勁瘦的腰,瘋狂口口她的口口,在她身體裡點火,她感到四肢百骸在烈火中燃燒,幾乎要融化,灼燙的感覺在她體內積聚……】。

  這除了煉丹,還能是什麼。

  雖然師父的聲音冷淡又平板,但小頂仍舊聽得激情澎湃、熱血沸騰。

  她雖然用靈府中的原身煉過許多丹藥,但連山君至今不曾用她煉過丹——看書裡寫的,他應該是藏了一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試一試呢,小頂悻悻地想,書裡的小頂一時喊難受,一時又說舒服,她很好奇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自己一個爐子煉丹的時候,只是丹田裡微微有些暖熱,別的就沒了。

  要是有機會,她也想嘗嘗這雙人煉丹的滋味。

  不知不覺,夜色有些深了,窗紗裡漏進來的風,有了幾許涼意。小頂把金筆收進百寶囊,取出火符把抄的幾頁天書燒掉,然後寬衣解帶,走進溫熱的池水中。

  她打了個呵欠,揉揉酸脹的眼睛,讀書真不是一樁輕省的活計。

  她頭上頂著疊成方塊的布巾,在池水中泡著,正迷迷瞪瞪、昏昏欲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方才聽書便隱隱覺得哪裡不對,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書裡是連山君把小頂救出來的,那救她的恩人呢?莫非也是師父?

  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回想那白衣人,眉目是記不得了,但那又冷又傲的模樣,倒的確有幾分像她師父,而且兩個人身量體格也差不多——是比別的瘦長條更瘦更長的那種瘦長條。

  她之所以沒往那處想,皆因連山君一見面就凶她欺負她,當了師父雖然有點長進,但許是先入為主,她至今也沒把他當什麼好人。

  恩人在她眼裡卻是實實在在的大善人,不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她,還脫了自己的衣裳借給她。

  可要是兩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小頂頹喪地一低頭,頭頂的布巾掉進池水裡,慢慢沉下去,她也沒顧上撿,手腳並用地爬出浴池,匆匆擦了擦身上的水,胡亂套上衣裳,跑回房中,從箱子裡扒拉出恩人的衣裳。

  那件白衣她洗得乾乾淨淨,每逢旬休還拿到院子裡去曬曬,免得長黴發黃,只盼著有朝一日能重逢,要乾乾淨淨地還給人家。

  師父不知多少次從旁經過,看見她曬的衣裳,只是淡淡地瞥一眼,什麼也不說。

  興許不是一個人吧,小頂心懷僥幸,把眼睛湊到牆洞上,朝著東軒張望,只見師父背對她端坐著,夜明珠清冷的瑩光籠罩著他,看著越發冷了,簡直像一座冰雕。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書裡寫他坐姿的話:【他的脊背挺直如竹,站著是列松如翠,坐下是積石如玉,只是遠遠瞥一眼那端雅的背影,便能想見是何等的俊逸風流,郎豔獨絕】。

  小頂晃了晃腦袋瓜,不知是不是那書不厭其煩寫她師父好看的緣故,現如今她看著師父的背影,確乎比從前順眼了些——當成竹子來看,連山君還是挺清秀的一根。

  她輕咳了兩聲,換嘴貼著牆洞:「師尊——」

  修道之人五感靈敏,徒弟一開口,蘇毓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許是糖吃多了,別人是吐氣如蘭,她是吐氣如蜜。

  「夜裡少吃糖,就寢前莫忘了潔齒,」蘇毓轉過身,挑挑眉道,「何事?」

  小頂:「師尊,你給我的筆,是不是壞了?」

  蘇毓掀了掀眼皮,佯裝不知:「怎麼壞了?」

  「它讀著讀著,就噴黑墨。」

  蘇毓一哂:「你用它讀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小頂一時語塞,支支吾吾道:「沒什麼,就尋常的書。」

  「那為師也不得而知了。」蘇毓淡淡道。

  他不明白傻徒弟為何執著於那本不知所謂的書,但一早料到她得了筆,一定會用來讀那本書,便未雨綢繆,將他能想到的詞都動了手腳。

  能歪曲的歪曲,不好胡謅的便直接塗黑——筆中沒有他的元神,灌注的卻是他自己的智識,提前動點手腳易如反掌。

  天機不可洩漏,小頂不敢多提,雖說那筆時好時壞,連猜帶蒙的也能往下看,到底比先前便捷多了。萬一惹毛了師父把筆收回去,她就更沒轍了。

  蘇毓也有些心虛,生怕她再問東問西,便道:「無事便就寢,早晨早些起來,跟為師去竹林練劍。」

  自打看著徒弟舞過一次劍,蘇毓就知道他天下第一劍修的衣缽注定是無人繼承了,如今督促她練劍,一來是讓她動彈動彈,強身健體;二來至少學個架子,別太丟師門的臉。

  小頂「嗯」了一聲,有些欲言又止,見師父若無其事地轉身,又喚了一聲:「師尊……」

  蘇毓再次回身,有些詫異:「還有何事?有話便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小頂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那時候在山下破廟裡,是你救的我嗎?」

  蘇毓懷疑自己聽錯了,鬧了半天,她都不知道救她的是誰?

  他自問相貌不至於泯然眾人,也不知這傻子到底什麼眼神。

  他挑挑眉,涼涼道:「不然呢?你以為是誰?」

  這消息不啻於一個晴天霹靂,小頂張了張嘴,半晌才委屈巴巴地道:「你怎麼不早說啊。」

  蘇毓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險些直接上天去見祖師。

  他並非特地救她,本來打的也是殺人越貨的主意,要是一早知道箱子裡是個傻子,他多半不會管閒事。

  這麼一想,小徒弟也算不上忘恩負義。

  但是倒打一耙就過分了,他沒好氣道:「怎麼,你打算報答我了?」

  小頂趕忙道:「倒也不是。」

  蘇毓:「……」

  小頂想起來,書裡的連山君一見小頂就要她當爐鼎,把她從箱子裡抱出來,帶著她乘上飛蛇回門派。

  可當初師父卻把她留在原地,自己飛走了。她為了尋他,走了很長的山路,腳底都磨出了水泡,後來的事就不用說了。

  是因為換成了她,師父就不想撿了嗎?

  不知怎麼的,她心裡有一點不是滋味。

  她不是隻心裡能藏事的爐子,有話便問:「師尊,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帶我回去啊」

  這還委屈上了,蘇毓瞟了一眼牆洞裡微微撅起的小嘴,嫌棄道;「為何要帶你回去?圖你傻還是圖你能吃?」

  一開口便要當他爐鼎,他是閒得慌才會撿這麼個麻煩回去。

  小頂努努嘴,愛吃這毛病她可改不了。

  雖然已經辟榖,她一日三頓飯外加兩頓點心零嘴,是不能缺的。

  至於傻,是她願意傻的?生來就傻有什麼辦法呢。

  「衣服明日還你。」小頂道。

  「不必,你留著吧。」

  小頂癟了癟嘴,一聲不吭地離開牆洞,撈起帳子裡的夜明珠塞進枕邊的木盒裡,週遭頓時一片昏暗,只有牆洞裡透過來的一道光。

  正看著那道光發怔,牆洞裡傳來師父涼涼的聲音:「救你並非我本意,你不欠我什麼。」

  「知道了。」小頂顛了個身。

  想了想,又顛回來,沖著洞口輕輕道:「師尊,多謝你。」

  就算像他說的那樣,她還是被他救了,仙君說凡人講究知恩圖報。

  蘇毓聽了這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夜越發深靜,靜得能分辨每一片樹葉相撞的沙沙聲,還有細碎的桐花被風吹離枝頭,打著旋落下的聲音。

  最後風也停了,萬籟俱寂。

  牆那頭的心跳聲由速漸緩,呼吸聲由淺變沉,蘇毓便知道,那沒心沒肺的小傻子睡著了。

  ……

  小頂本想著每日抽空抄一兩頁書,奈何十洲法會臨近,事情一下子多起來。

  先是一向慢悠悠的掌門雲中子,彷彿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將參加法會的六十名弟子集合起來,每日放學後加一個時辰課,從劍法、術法到雜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腦兒地灌下去。

  新弟子中有五人在試煉中表現優異,取得了出席法會的資格,除了她之外,還有沈碧茶、西門馥、秦玉芝,還有個時常想不起來名字樣貌的男弟子。

  他們雖不用像前輩那樣上台比試,但也代表了歸藏的顏面,即便不能給門派增光添彩,至少不能太丟人。

  這可苦了小頂,每日訓練完,回到掩日峰已近亥時,還得額外完成師父佈置的丹道功課。

  身為金丹期九重境的修士,她本來可以不睡覺,只消打坐一個時辰便可恢復精力,但她修為到了,覺悟卻沒跟上,要她不吃不睡,就和要她的命差不多。

  不能犧牲睡覺的時間,便只能爭分奪秒。

  連山君給的那卷書上記載了上百個丹方,與她先前煉的辟榖丹、玉容丹相比,無論材料還是步驟都要復雜許多,藥效更是五花八門。

  有令人百毒不侵的辟毒丹;令人身法瞬間大增,躲避強敵三招的辟兵丸、使人分別抵禦五行法術的辟水、辟火、辟風、辟雷、辟金丹;可生死人肉白骨的還魂生肌膏;可在一炷香之內將修為提高一倍的凌霄丹;甚至還有防暈舟的定波丹——因為這回的十洲法會輪到太璞宗主持,地點設在東溟海中的一座島嶼上。

  小頂不但要將藥方牢記在心,還要將每一味藥材的藥性和五行相生相剋都記住。

  此外,她得盡量多吃原材料,把氣囤在肚子裡,以備不時之需。

  除了方子上的藥材,她還自費吃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藥材,不管吃下多少種藥材,她身體裡的氣都井然有序,紋絲不亂,要用時直接抽取投入小鼎即可。

  蘇毓見她亂吃東西,起先還阻止一下,後來便來個眼不見為淨,索性讓大淵獻陪她去了——除了魅獸鞭的抽屜特地下了禁制,別的隨她買來吃。

  大約是傻人有傻福,小徒弟天生百毒不侵,什麼毒物到了肚子裡,便如同進了真正的丹爐,被她提煉出精氣,存在肚子裡。

  小頂每吃一樣藥材,都把藥性和效用默默記住,到臨出發時,肚子裡和腦袋裡都裝了好幾百味藥。

  這段時日她忙得腳不沾地,自然擠不出什麼時間抄書。

  出發前一晚,行裝都收拾停當,塞進了師父給的乾坤袋裡,她這才見縫插針地潛入靈府,拿出那本天書。

  這回她沒按著順序抄——這寫書的人也不知怎麼回事,每回連山君出場,都要把他從頭到腳寫一遍,再來幾大段寫花的寫月的,害她吭哧吭哧地抄半天,讀完什麼都不知道。

  這回她學乖了,直接找十洲法會,看看接下去有些什麼事。

  她一目十行地瀏覽過去,翻了約莫二十來頁,便找到了「十洲法會」幾個字。

  她把前後幾個段落抄出來,用金筆邊點邊聽,這一聽不打緊,卻叫她大吃了一驚。

  書中的記載與她的經歷又有些不同,在書裡,小頂沒能一夜結丹,秘境試煉也不曾提前,出席十洲法會的六十人中沒有新入門的弟子。

  關於這次法會,書上一筆帶過,只說法會上出了個重大變故。

  至於究竟是什麼變故,書上也沒有細寫,只提到了一個大陰謀。什麼陰謀,誰搞的鬼,依舊沒有提及。

  她只知道歸藏去了六十個弟子,只有不到十人活著回來。

  而連山君在法會上受了重傷,險些喪命,是叫人抬回來的。

  書上的原話是【經脈寸斷,千萬道傷口遍佈全身,鮮血幾乎流乾。他眉宇間滿是痛苦,眼神破碎,臉色蒼白得彷彿風雨中褪了殘紅的海棠花】。

  小頂眉頭一皺,簡直有些佩服這個寫書的人,人都快死了,居然還有閒心在這兒風啊花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1:4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8 07:10 P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奢侈豪橫

  小頂本來已經有些犯睏了,這會兒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頓時睡意全消。

  連山君從頭到尾都活著,經脈寸斷血流乾,過幾頁又活蹦亂跳,倒是用不著操心,但是門派前去法會的六十多人傷亡慘重,只有十來人生還,那些同門是確確實實死了。

  身為爐子,她對死亡沒有生靈那種刻入骨髓的恐懼,但她明白死是怎麼回事,不希望同門罹難。

  小頂也顧不上沐浴了,跑出浴堂,回到房中,對著牆洞喚道:「師尊——」

  蘇毓聽她氣喘籲籲,轉過身,微微蹙眉:「明日一早便要啟程,不早些就寢,還在做什麼?」

  小頂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一來天機不可洩露,二來書上什麼都沒說,就算她想提醒師父當心,也沒有頭緒。

  她想了想道:「師尊,我們能不能,不去十洲法會?」

  蘇毓挑了挑眉:「為何?你不是很想去麼?」

  第一次出遠門,傻徒弟嘴上雖不說,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連跑調歪歌都比以往哼得多了。

  小頂抿抿唇,避而不答:「不能不去嗎?」

  蘇毓:「你若是實在不願去便罷了。」

  「不是我。」小頂道。

  蘇毓越發莫名:「你想讓為師也留下?」

  徒弟真是慣不得,這不,越來越黏人了,寸步都離不得他,蘇毓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不過倒也不是不行,換師兄去,他坐鎮派中也無妨,法會之年通常是多事之秋,留下的未必比前去法會的安全。

  正思忖著,只聽傻徒弟道:「所有人都不去,不行嗎?」

  蘇毓一怔,皺起眉:「為何?可是聽說了什麼?」

  「我聽說……法會很危險,」小頂冥思苦想,「容易受傷,沒准還會死。」

  蘇毓輕嗤一聲:「有為師在,怕什麼。」難道他連個傻徒弟都護不住?

  小頂還是竭力掙扎:「非去不可嗎?」

  蘇毓捏了捏眉心,耐著性子向徒弟解釋法會的意義。

  十洲法會一甲子一度,是修道界最重要的盛會,不但關係到門派的名譽地位,在法會上勝出也有切實的好處。

  法會創立於一千多年前,由當時九大宗門的宗主聯合十位散修大能共同創辦。

  為此十九位大能每人付出了一件秘寶,或者是上古法器,或者是稀世罕見的靈藥,亦或是橫掃千軍的功法劍譜,供出席法會者競逐。

  這些秘寶封存在法會密塔中,一甲子開一次,獲勝者便可入塔選一樣寶物帶走。

  那是一個群星閃耀、大能輩出的時代,每一件秘寶拿出來,都足以讓世人瞠目結舌。

  曾經有一屆法會,一個不入流的小門派陰差陽錯撿了漏,一時聲名鵲起,其後更是憑借秘寶在修仙界佔據一席之地,躋身二流之列——這便是金甲門。

  此外,各大宗門每一屆都會往獎池裡投入各種珍貴法器和天材地寶,每一輪勝出者都可獲得額外的獎賞。

  小頂好奇道:「我們歸藏有人進過塔嗎?」

  「有,」蘇毓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六十年前勝出入塔的是蔣寒秋。」

  「哇!」小頂感嘆,「大師姐真厲害!師尊沒得過嗎?」

  蘇毓禁不住抬了抬下頜:「只有金丹期到元嬰期的修士能競逐,為師尚未來得及參加,一不小心化神了。」

  小頂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惋惜道:「師尊可真是,也太不小心了。」

  蘇毓:「……」

  她又放軟了聲氣安慰道:「你也別太難過,興許去了也不能得勝的。」

  蘇毓瞬間不想搭理她,冷聲道:「睡吧,明日起不來,翼舟可不會等你。」

  小頂暗暗嘆了口氣,自家門派從上到下都摳門,這麼好的斂財機會是不可能錯過的。

  她思索片刻道:「師尊,我想去靈藥庫。」

  蘇毓:「大半夜的做什麼?還沒吃夠?」近來就沒見她停過嘴。

  「突然想起來,想再買點帶在路上吃。」

  蘇毓撫了撫額角:「叫大淵獻陪你去。」

  小頂和阿亥去了靈藥庫,把存下的一大半靈石都換了藥材,邊吃邊往乾坤袋裡塞,忙活了大半夜。

  除了療傷藥之外,她還挑了許多益智補腦的的藥材——她的腦袋瓜實在有些不夠用。

  可惜師父只讓她去最外面的兩個庫,裡面的庫裡有許多魔藥禁藥,卻是她接觸不到的了。

  離開靈藥庫時,天空已經泛出青灰色,她回房運氣打坐,破天荒地一晚沒睡。

  翌日清晨,她便騎著大紅雞前往大昭峰。

  旅途凶險,她本來不太想帶兒子,但把它一個孩子留下,她又不放心,躊躇再三還是決定帶在身邊,若是遭遇不測,就把它吃進肚子裡吧。

  大嘰嘰有一肚子的牢騷,邊飛邊道:「你們歸藏的事嘰,和我有什麼關係嘰,我不去嘰……」

  小頂:「別人都帶紙鶴,掌門說了,你也是門派財物。」

  大嘰嘰:「……」老狐狸也叫那龜孫子帶壞了嘰。

  到得大昭峰頂,弟子們差不多都到齊了,雲坪上停著一艘巨大的五層樓船,足有三十來丈長,兩翼自船舷伸出,上下擺動,樓船便隨之緩緩起伏,垂蔭布影,猶如傳說中的神鳥大鵬。

  這種翼舟既可以在雲端飛翔,到了海上便可斂起雙翼,乘風破浪。

  此次出席十洲法會的弟子一共六十名,內門十人,外門五十人。除了五個跟去見世面的新弟子,其餘外門弟子也都是金丹期修為以上。

  弟子之外,還有上百個傀儡人隨行。

  單是掩日峰便帶了十二名傀儡人,大淵獻和大荒落兩個地支傀儡人負責蘇毓和小頂師徒的起居,十名天干傀儡人則充當整個隊伍的護衛——他們素日陪蘇毓練劍,劍法修為堪比化神期初階的修士。

  帶隊的除了蘇毓,還有蔣寒秋和葉離。

  三人一個渡劫期九重境,兩個化神期六重境,三人都在十大劍修榜上,這樣的陣容在修仙界幾乎能橫著走,用葉離的話來說,就算是碰到上古凶獸,他們也能片下肉來給小師妹打牙祭。

  小頂牽著兒子走到沈碧茶身邊,一看沒有金竹,不由有些失落:「金師兄不去啊……」

  沈碧茶道:「金道君總理外門事務,自然分不開身……金竹也是可憐,內門就他一個辦事的,其他都是游手好閒站干岸的貨色,話說回來,操勞成這樣也不見他瘦下去點,嘖。」

  小頂豔羨不已,金道長不吃東西還辛苦,也不見掉肉,可她呢,吃下去的東西都像掉進了無底洞,一點肉不見長,最近一忙還瘦了。

  沈碧茶也踮著腳伸長脖子東張西望,搓著手,兩眼放光:「今天總能一睹連山君真容了吧,是十洲第一美男子還是王八精,也該見個分曉了……」

  小頂愛莫能助:「師父他一早就出門了,這會兒肯定上了船。」

  沈碧茶不由扼腕。

  雲中子帶著那門諸人為弟子們踐行,照例「之乎者也」地勉勵了一番,便送他們登船。

  翼舟扇動巨大的雙翼,緩緩起飛,上負青天,下乘風脊,凌霄而去。

  ……

  樓船內部陳設雅潔,軒敞舒適,足可容納數千人,猶如一座移動的宮殿。這樣奢華的出行法器非但造價高昂,用起來也十分糜費,每行一里便要燒去上千塊上品靈石。

  出動翼舟,雲中子肉疼不已,但作為三大宗門之一,這排場也是必不可少——摳摳索索的怎麼吸引十洲俊彥投入門下呢?

  因為載的人少,每個弟子都分到了獨立的房間,每四間艙房中間有一個寬敞的廳堂,五層道君們的艙房更是奢靡得令人髮指,一人一個院落,甚至還帶花園和樓台池榭。

  小頂身為連山君的親傳弟子,自是和他住一個院子。

  不過晝間師父悶在屋裡,她卻還要去樓下和其他弟子一起上課。

  老弟子要下場競逐,一個個都如臨大敵,爭分奪秒地練劍、復習功法。

  新弟子們只是跟著去見見世面,心境便悠然多了。

  一天的課上完,幾人閒坐在甲板上,一邊看著澄澈如洗的碧空、溟溟漠漠的雲海,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

  時不時有其它門派的弟子和散修從船舷旁經過,小門派一般乘坐雲筏、飛毯或獨木舟,散修的坐騎更是五花八門,有錢的騎蛟騎雉騎飛馬,沒錢有修為的御劍,沒錢又沒修為的就只能騎紙鶴。

  很多人經過翼舟旁,都忍不住流露出豔羨的神色,甚至有人停下來問他們收不收弟子。

  除了西門馥之外,其餘四人都是第一次乘坐翼舟,感覺十分新奇。

  西門馥一手扣舷,一手搖著扇子,假惺惺地嘆了口氣:「乘舟雖舒適些,速度卻比不得御劍,三日的路程要飛六七日。」

  恰好一人御劍從旁經過,頭髮凌亂,袍子被寒風刮得嘩啦啦作響,整個人像一面寒酸的破旗。

  那人忍不住扭頭給了西門馥一個白眼,響亮地「呸」了一聲。

  西門馥佯裝沒聽到,接著道:「如此一來,我們在鬱洲便只能逗留一夜了,真是可惜。」

  這次法會由太璞宗主持,舉辦地是東溟海中的一座孤島,這島本身便是門派的一處秘地,四周下滿了陣法和禁制,外人不能直接抵達,必須先前往太璞所在的鬱洲,再由宗門統一傳送過去。

  小頂頓時叫他吊起了胃口:「鬱洲很好玩嗎?」

  西門馥老神在在:「鬱洲倒是無甚可觀,尋常都市罷了。不過每年三月的蜃市卻是不容錯過。」

  頓了頓:「蕭仙子可曾聽聞過蜃市?」

  小頂搖搖頭。

  沈碧茶插嘴道:「你別聽西門傻瞎吹牛,我爹帶我去過一次,就是個亂哄哄的集市,沒什麼好玩的,我們買顆辟水珠還買到了贋品。只能騙騙鄉巴佬。啊呀蕭頂你可要小心點,那些奸商騙的就是你。」

  小頂感激道:「碧茶,謝謝你關心我,我會小心的。」

  沈碧茶:「……愁死人。」

  西門馥睨了沈碧茶一眼:「你這種平……普通人,當然不明白蜃市真正的妙處。」

  沈碧茶嗤笑了一聲:「是啊,我們普通人比不得西門公子腚上長眼,能見常人所不能見。」

  西門馥漲紅了臉,咬牙切齒道:「沈碧茶!」

  兩人打鬧起來,蜃市的事便沒了下文。

  一眨眼三日過去,第四日白日西下時,翼舟從雲端降下,一片杳杳芒茫、無邊無涯的黑色水域出現在眼前。

  距離海面尺許,樓船收起雙翼,落在水面上,平靜的黑水瞬間掀起萬丈洪波,托著樓船向前飛馳。

  船在海中行了兩日,蒼茫水霧中浮現出一抹碧色的陸岸,那便是鬱洲了。

  鬱洲是太璞宗的所在地,亦是東溟海中最大的島嶼,一島便是一洲,在十洲中地位特殊。

  島嶼的形狀如一隻四指並攏、拇指張開的手掌,虎口便是島上最大的渡口鳳尾渡。

  當日黃昏,歸藏的翼舟抵達鳳尾渡,四周大船小舟不計其數,熙攘如市。岸邊的水鳥也不懼人,在林立的檣桅間飛來飛去,時不時落下來,悠然地踱幾步,用喙梳理一下羽毛。

  除了各大宗門的船隻以外,還有很多船隻掛著商號的旗幟,顯然是為蜃市而來。

  太璞宗知道他們這一日到,一早便派了右長老等候在案邊,蘇毓和蔣寒秋都不是喜歡酬酢的人,便推了葉離出去。

  太璞宗替他們準備了下榻的精舍,不過葉離婉拒了——翼舟上什麼也不缺,在人家的地頭上,總不如自己船上安全。

  小頂趴在窗邊,好奇地望著外面的世界,她自進入這個小世界,幾乎一直在歸藏裡,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吵吵嚷嚷的景象,只覺十分新奇,怎麼看都看不厭。

  看了半晌,她回過頭去:「師尊,我可以和碧茶他們,去蜃市玩嗎?」

  蘇毓本人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自己不想去,也不希望徒弟出去,但又沒什麼道理阻止小姑娘出去逛逛,只好捏著鼻子道:「可。讓大淵獻陪你去,閼逢、旃蒙也帶上。迦……大嘰嘰就別帶了,太惹眼。」

  閼逢、旃蒙是天干傀儡人中修為最高的兩個,最常陪蘇毓練劍的就是他倆。

  蘇毓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別玩太晚。為師的氣海又有些空了,今晚得多吸幾個時辰。」

  小頂忙點頭答應,心裡卻很是納悶,她師父的氣海是連著漏斗嗎?怎麼吸都不夠。

  她換上外出的袍子,在乾坤袋裡揣上兩百多萬上品靈石,帶上傀儡人,便和幾個同窗一起下了船。

  西門馥帶著一行人,輕車熟路地找到蜃市入口的所在,忽然停住腳步,用扇子掩住嘴,壓低聲音道:「你們知不知道,這鬱洲蜃市,其實有表裡兩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7:24 PM

第四十五章 表裡蜃市

  蜃市是水面上的集市。

  成千上百的舟船木筏相連,從島嶼的「虎口」鳳尾渡西北三十里處,向著「十指」的方向延伸,綿延數十里。

  飄浮在半空中的鮫人燈將水面映成璀璨星河,鼎沸的人聲與潮聲相和,置身其中,有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西門馥掃了一眼熙熙攘攘的鬧市,小聲道:「表市看著熱鬧,與一般市集沒什麼差別,不過是用來掩人耳目的,真正的好東西都在裡市,你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那裡都能買到。不過……」

  他頓了頓,把聲音壓得更低:「若是沒找對路,就會有可怕的事發生……」

  秦芝蘭摸摸扁塌的鼻子,好奇道:「什麼可怕的事?」

  一群纏著頭巾,肩扛大捆貨物的象面人甩著長鼻子,從他們身旁經過,西門馥待他們走遠,神秘兮兮道:「聽說兩百年前,曾有人掉進表裡兩市的夾縫中。」

  小頂饒有興味:「掉進夾縫會怎麼樣?」

  「這就不得而知了,」西門馥搖了搖扇子,「反正那些人再也沒出現過,不過每到蜃市之期前後,靠近水邊就能聽見他們淒厲的慘叫……」

  他忽然盯住沈碧茶,露出詭秘的神色:「噓,你聽……」

  恰在這時,一盞鮫人燈從他前面飄過,微青的火光照得他一張俊臉鬼氣森森。

  沈碧茶「啊」一聲跳起來,緊緊抱住身邊的小頂。

  小頂:「碧茶,碧茶,你勒得我……喘不過氣了……」

  西門馥以扇掩口,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沈碧茶,你這外強中乾的慫包,三歲孩童都不信這種鬼話。」

  沈碧茶抹抹眼角沁出的淚花,跳腳道:「西門傻,你少故弄玄虛,誰怕了……嗚嗚嗚嗚嗚嚇死我了我要阿娘……」

  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沈碧茶不怕屍妖、鬼怪這種對修士來說有形的東西,唯獨害怕那些表裡世界、噬魂陣法、走不到盡頭的樓梯、一扇連著一扇的門之類的東西,許是因為小時候曾誤入家用試煉秘境的緣故。

  陸仁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我也挺怕這些的。」身為呼救都沒人理會的隱形人,他隔三岔五會被人誤鎖在各種地方,一聽什麼夾縫,就覺得自己肯定會掉進去。

  西門馥笑夠了,「啪」一聲合上摺扇,收起笑:「不過表裡蜃市是真的。」

  他說著從懷裡摸出一隻尾指大小的青銅鮫人,晃了晃:「只是得有鑰匙。這是裡市市司發的,全十洲只有一百把。沈碧茶,想不想去開開眼?」

  沈碧茶沒有口是心非一說。用力揪著頭髮:「誰想去誰是……想去是想去,但是看見西門傻得意我又好不甘心,啊啊啊我恨有錢人……」

  小頂完全不能理解沈碧茶的內心糾葛,躍躍欲試:「西門馥,碧茶想去的,我也想去。」

  西門馥點點頭:「自然,不用蕭仙子開口,小可不過是和沈碧茶開開玩笑。每把鑰匙的主人可以帶四個人,我們一共只有四個人,綽綽有餘。

  陸仁:「……」

  小頂卻道:「我們是八個人呀。」

  阿亥好脾氣道:「小頂姑娘,這公子說的沒錯,我們傀儡人不算人的。

  小頂「哦」了一聲:「那還有五個呢。」

  陸仁已經習慣了被人忽略,沒想到竟有人還記得他,不禁吃驚道:「蕭姑娘記得我?」

  小頂點點頭:「你是那個,頭特別圓的陸同學。」

  雖然有時候會不知不覺忘記他的名字,但是一想「圓腦袋」,就能記起來。

  當初陸仁被忘在試煉秘境裡,也是小頂第一個想起來,那個圓腦袋的同窗似乎不見了。

  陸仁沒想到不但有人記得他,還記得他頭圓頭扁,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

  其他人卻不知不覺忽略了他們的交談。

  西門馥在前面領路,一邊道:「單有鑰匙也不行,通往裡蜃市的門每年都在變,市司會在蜃市前一個月發出密函,告知門的所在。」

  他帶著眾人在集市中穿梭,七拐八彎地繞來繞去。

  四周人聲鼎沸,人潮川流不息,來自十洲三界的商賈和客人形貌服色各異,其中有一些明顯非人,屍、鬼、精魅,更多的是妖族,比如先前遇到的象面人,還有三五成群,擺著尾巴招搖過市的狐族,那蓬蓬鬆鬆的大尾巴能羨煞雲中子。

  鱗次櫛比的店肆中擺滿了琳瑯滿目的貨品,食肆酒肆中飄出各種濃鬱的香氣,勾得人垂涎欲滴。

  小頂一直待在世外桃源般的歸藏,從未見過這樣喧囂熱鬧、五光十色的紅塵景象,光是表世界,就已經令她流連忘返了。

  可惜他們急著趕路,不能停留,只能走馬觀花地看幾眼。

  小頂數不清他們經過多少片店鋪,穿過多少條小巷,越過多少座浮橋,終於來到一片賣舊書和靈符的鋪子前。

  這家店鋪位置偏,貨品少,沒什麼人光顧。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婆婆坐在店中,見到客人也不招呼,仍舊面無表情地坐在原地。

  店鋪很小,五個人外加三個傀儡人往店中一站,便將小小的店鋪擠得沒有插腳的地方。

  沈碧茶狐疑地環顧四周,睨了一眼西門馥:「這兒哪裡有門,西門傻,你不會弄錯了吧?」

  話音未落,只見西門馥把鑰匙遞給那老婆婆。

  老婆婆一言不發地接過鑰匙,無神的眼珠子滾動了一下,忽然把鑰匙往嘴裡一塞,轉眼之間就吞進了肚子裡。

  不等眾人回過神來,老婆婆整個人像蠟一樣融化,很快淌了一地。

  片刻後,地上憑空出現一扇黑色的木門,門上墜著個青銅門環。

  西門馥上前一拉門環,眾人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待回過神來,原本貼在地上的門眼下豎立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門中的聲色如流水一般傾瀉出來。

  「別跟丟了。」西門馥回頭叮囑一句,率先一腳跨過了門檻。

  一跨進那扇門,眾人都吃了一驚,這蜃市竟在雲海之上,一條光河蜿蜒而過,澄明如鏡的月亮懸在河上,河兩畔樓宇林立,每一座都像是用琉璃和光砌成,縹緲清雅的樂聲隨著月光在河中浮動。

  河兩岸的店肆一眼望不到頭,客人卻很少,四周彌漫的不是食物的香氣,而是名花異草雅緻的幽香,全然沒有表蜃市的塵世氣息。

  小頂暗暗失落,裡市雖然漂亮,但冷冷清清的,她其實更喜歡表市那種熱鬧的煙火氣。

  他們沿著河走了一會兒,只見到三四個錦衣華服、頭戴冪籬的人,看衣著有男有女,俱都低垂著頭,默不作聲,腳步匆匆,一個閃身走進某家店肆,那家店便立即關上了門。

  沈碧茶撇撇嘴:「鬼鬼祟祟的。」

  西門馥道:「能受邀進裡蜃市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說起來都是相識,交易的貨品又……咳咳,匿跡藏形也是沒辦法的事。」

  沈碧茶「哦」了一聲:「敢情我們沒頭沒臉,也沒什麼可遮的。」

  西門馥從乾坤袋裡掏出一頂冪籬扣在自己頭上:「沒錯。」

  沈碧茶:「……」

  一行人中唯一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接著道:「這裡的店鋪同外間不同,一次只接待一批客人。你們想逛什麼店,我領路。哦對了……」

  他說著從乾坤袋中摸出一把玉簡,與他平日當錢用的玉簡相似,只不過是黑色的,另外還有一把同樣質地的方孔錢幣:「你們若是要買東西,先與我兌這種黑簡,不會留下形跡。玉簡一支十萬上品靈石,玉錢一枚五萬。」

  小頂高興地摸出一支白色玉簡:「先換一百萬,不夠再找你。」

  眾人:「……」

  沈碧茶:「……我恨你們這些有錢人。」

  小頂兌完錢,對西門馥道:「有沒有,賣藥材的店?」

  西門馥點點頭:「那是自然。」

  說著輕車熟路地領著他們來到一家店肆前,門前沒有店招也沒有牌匾,若是沒有西門馥帶路,恐怕誰也找不到。

  他們一進門,兩扇門便自動闔上,把走在最後的陸仁關在了門外。

  好在小頂答應他每到一處新地方都數一數人頭,這才讓店主人開門把他放了進來。

  店主人將他們延入店中便垂手侍立一旁,臉上掛著客套又疏離的微笑,並不多言。

  店堂裡寒氣逼人,四壁竟是寒冰築成,冰裡嵌著幾百顆夜明珠,冰上鑿出一個個規整的方形「窗口」,窗口中放著金盤,各種丹藥和藥材便置於其上。

  這麼一擺,便是一根草也顯得價值連城。

  小頂環顧四周,認出了幾味藥材,是她在掩日峰的靈藥庫裡見過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

  有的東西看起來煞是古怪,比如曬乾的手腳、生著鱗片的皮膚、開在火裡的花。

  西門馥拿起一個琉璃瓶子,晃了晃裡面流光溢彩的液體,拔出塞子,一股煙氣湧出來,竟是個鮫人的形狀。

  「鮫人油。」西門馥道。

  那店主欠身道:「公子好眼力。」

  西門馥連價錢都沒問,把瓶子遞給店主,微微頷首,店主便把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的金盤上。

  小頂看得眼花繚亂,問那店主:「有什麼救命的藥?」

  沈碧茶奇道:「你又不上場比試,救什麼命?而且法會比試頂多受個傷,不會鬧出人命的。」

  小頂含糊其辭道:「就看看……」

  店主微微一笑,從冰牆中取出一個小玉盒,輕輕打開,裡面是一顆透明的珠子:「劫珠,佩戴此珠,可擋一次生死劫。」

  還真有這種東西,小頂道:「這個多少錢?」

  店主:「五十萬上品靈石。」

  小頂拈起珠子放在手心,有些難以置信:「這麼便宜?」

  西門馥擰眉道:「這個買不得。」

  小頂也覺得能救命的珠子只賣五十萬有些可疑:「為什麼?」

  西門馥嘆了口氣,解釋道:「這東西太陰損,雖能擋劫數,卻是用別人一條命抵償。你躲過一次劫難,凡人界便有一人因你而死。」

  沈碧茶睨了西門馥一眼:「噫,西門傻,看不出來你這為富不仁的壞胚還有點良知。」

  西門馥白了她一眼。

  小頂把珠子放回盒子裡:「我不要了。」

  店主人似有幾分遺憾:「這可是敝店銷路最好的貨物,總共只有十顆,開市不到半個時辰便賣出了九顆,僅剩這一顆了。」

  小頂忽然改了主意:「等等,我買。」

  眾人都吃驚地望著她。

  沈碧茶驚恐地摀住嘴:「蕭頂,你……」

  小頂拿了五支黑色玉簡出來,換了劫珠在手,問那店主道:「怎麼讓它變沒用?」

  店主微微一怔,隨即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模樣:「只需捏碎即可。」

  小頂毫不猶豫地一捏,「喀嚓」一聲輕響,彷彿琉璃破碎,那水色的珠子瞬間化為烏有。

  沈碧茶雙目失神,無力地靠在小頂肩頭:「五十萬啊……」

  西門馥神色復雜,嘴唇動了動,終是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店主重新推薦了幾味療傷藥材,小頂聽著功效和靈藥庫中那些大同小異,便挑看起來好吃,功效又不太常見的藥材買了幾樣,花了三十萬靈石。

  買完藥,幾人走出鋪子,西門馥搖了搖扇子道:「接著去哪兒好呢,我想想……對了,對岸有家賣靈寵的鋪子,不如去瞧瞧。」

  眾人都道好,西門馥便帶著他們上了一座浮橋,往對岸走去。

  藥鋪主人往空盤子裡補了藥材,待一行人走遠,掩上門扉,端起金茶盤上了二樓。

  樓上有兩個戴著冪籬的人憑窗而坐。

  一隻手撥開面前輕紗,從茶盤上拿起茶杯。

  這手纖白細膩,柔弱無骨,手背上隱隱透出微青的筋脈,看著有些像閨閣少女的手,只是比尋常女子的手大了許多。

  「這小爐鼎倒有些意思,」手的主人慵聲道,「難怪連山君把她當寶貝,換了我也稀罕。你的一片痴心,看來要落空了。」

  對面之人發出一聲輕嗤:「不過一件玩物罷了,誰還把爐鼎當真。」

  嗓音猶如出谷黃鶯,只聞其聲,便知定是個難得的美人。

  男子一笑:「上不上心,很快便知道了。」

  頓了頓,打趣道:「你又不曾見過人家,就不怕你爹爹給你找的夫婿是個醜八怪?」

  女子笑得更嬌,半真半假地嗔道:「若他是個醜八怪,我便回頭嫁給你……啊,不對,若他是醜八怪,你豈不是比醜八怪還不如?他們不是都說,你生得像他麼?」

  屋中的氣氛陡然一凝,只聽哢嚓一聲響,茶盤上的玉壺碎裂成數瓣,竟是被結冰的茶水撐裂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7:40 PM

第四十六章 意外變故

  裡蜃市這家靈寵店,從外頭看是一座三層閣樓,與毗鄰的店肆無異。幾人跟著西門馥走進門,卻發現門內別有洞天,竟是一片幽靜的山林,其中草木深茂,流水潺潺,松風山月,清絕塵寰。

  靈獸幼崽便棲息其間,不盈一丈的幼蛟和幼蛇在深潭中游弋,不時騰躍出水面,現出一鱗半爪。靈雉、靈鶴和靈雀在林中盤旋,發出悅耳的清嘯和啼鳴,一窩狻猊幼崽在樹下打鬧嬉戲,靈狐、靈貂、靈兔之類的小獸時不時從樹後、洞窟裡探出頭來,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睛打量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看著這麼多可人疼的幼崽,饒是沈碧茶也說不出什麼刻薄話,捧著心口,對一隻漂亮的小靈鹿道:「你別看我,把我賣了都買不起你。」

  小頂目不轉睛地盯著隻圓頭圓腦的小白虎,饒有興味地看它追著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玩。

  店主人是個細眉細眼的年輕男人,穿一身滿是紋繡的對襟長袍,花裡胡哨不下葉離。

  他蹲下身,對著小白虎招招手,小傢伙蹦蹦跳跳地躍入他懷中。店主人捋捋它毛茸茸的腦袋,對小頂道:「仙子可以摸摸它。」

  小頂伸出手,學著店主的樣子摸了摸,小老虎顛了個身,四腳朝天,用前爪抱住小頂的手,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舔她的手指,張開嘴,奶貓似地叫了一聲。

  小頂心都快化了,只覺貨比貨得扔,和這油光水滑的小團子一比,自家兒子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她不覺心動:「這個多少錢?」

  店主人笑意盈盈:「本來這樣的靈虎至少價值七八百萬,仙子既有意,五百萬結個緣吧。」

  小頂一聽,戀戀不捨地縮回手,老實道:「我沒那麼多錢。」

  沈碧茶怒其不爭:「哎呀蕭頂你別直說自己沒錢,挑挑貨的毛病……怎麼這麼老實呢。」

  店主人恍若未聞,笑意不減,把虎崽輕輕放到地上:「小店也有價廉物美的,客人們請隨某來。」

  說著帶他們來到一處林間空地,只見半空中漂浮著許多氣泡,每個氣泡中都有一顆蛋,蛋殼顏色質地各異,有的瑩潤如美玉,有的粗糙如岩石,有的剔透如水精,隱隱可以看見裡面蜷縮成一團的幼崽。

  店主人道:「這些蛋只消一兩百萬,只是需要自己用靈力孵化。」

  沈碧茶像泡了酸水:「……長這麼大第一回 知道『只消』和『一兩百萬』可以連一起用,呵呵。」

  小頂見過那虎崽便念念不忘,對蛋提不起興致。

  西門馥倒是挑挑揀揀,問那店主:「有龍蛋嗎?」

  靈寵店自是買不到真龍的,所謂的「龍」其實是蛟龍。

  店主人應道:「自然。小公子想要什麼龍?敝店水、火、風、雷一應俱全,還有燭龍、應龍……只要是叫得上名字的,敝店都有。」

  小頂忽然想起一事,隨口問道:「有欲龍嗎?」

  「自是有的。」店主人憑虛一點,便有一個氣泡飄過來,裡面裹著一隻翠色的蛋。

  「這便是了,」店主人道,「產自僧伽羅國的玉龍,飼以玉屑,長成後可吐出玉漿。」

  小頂搖搖頭:「我說的不是這種,是貪欲那個欲。」

  西門馥露出復雜的神色,沈碧茶摀住臉:「啊呀羞死人,姑娘家家從哪裡聽說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頂不明就裡,眨巴兩下眼睛:「書上寫的,我師父也養了一條。」

  眾人:「……」

  沈碧茶眼明手快給自己嘴上貼了個水膜。

  店主人打著哈哈矇混過去:「恕某孤陋寡聞,倒是不曾聽聞過。」

  小頂隱隱覺得碧茶他們的反應不太正常,心頭掠過一絲狐疑,便沒有再說下去。

  西門馥看了一圈,微微皺眉:「這些都是尋常貨色,我也光顧貴店不止一回了,好東西就別藏起來了。」

  店主人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不敢怠慢西門公子,倒是新得了一顆品相上佳的燭龍蛋,只是有一位客人先看上……」

  西門馥本來只是隨口一問,聽他這麼一說反倒來了勁:「那客人可有付定金?」

  店主人為難道:「……」

  西門馥冷笑了一聲:「那便是沒付了,倒不知是哪位客人這麼大面子。」

  店主人道:「不敢不敢。」

  說著忙將那寶貝燭龍蛋請了出來。

  西門馥一見那燭龍蛋,眼前便是一亮,蛋殼通體漆黑,隱隱閃爍著星光,果然品相絕佳。

  雖是一顆蛋,要價卻比一般的幼龍還貴,需七百萬靈石。

  饒是西門馥也有些肉痛,不過為了臉面,這錢也得花。

  西門馥買完蛋,連同那氣泡一起裝進乾坤袋中。

  一行人在店中逗玩了一會兒靈寵,這才離開了靈寵店。

  兩家店逛下來,眾人對裡蜃市的物價有了初步的瞭解,沈碧茶受的打擊不小,揭了嘴上水膜:「我算看出來了,這裡就沒什麼我能買得起的東西,西門傻,你是成心想氣死我吧?」

  西門馥把手伸進乾坤袋,摸了摸新得的寶貝蛋,難得的沒和沈碧茶拌嘴,用扇往西邊一指:「那邊有一家賣小玩意的鋪子,便宜的只消幾百靈石。」

  沈碧茶對他們這些有錢人的「只消」不抱什麼指望,不過難得來一回,空手而歸總是不甘心,便催著西門馥帶路。

  比起他們方才去的店肆,這家鋪子看著便沒那麼拒人於千里,燈火通明的店堂裡擺著許多雞零狗碎的小東西:胭脂水粉、鮫綃帕子、靈石靈珠、手釧瓔珞、蘇合帶、蒲葵扇……價格從幾百靈石到幾十萬靈石不等。

  小頂給師父、掌門、師姐師兄、大嘰嘰和傀儡人們都挑了禮物,連吊死鬼梅運都沒落下。

  付了帳,她看見沈碧茶在一堆小珠子裡挑挑揀揀,好奇地湊上前去:「這些用來幹嘛的?」

  那些珠子顏色黯淡,質地粗糙,看著其貌不揚,標價一百塊上品靈石一枚,價錢快趕上靈玉珠了,卻遠沒有靈玉漂亮。

  沈碧茶道:「這是願珠,每夜子時在月下對它傾吐心事,滿七七四十九日,就會現出漂亮的色澤來……不是快到端陽了嗎,再配上五色靈蠶絲線,編成長命縷送給意中人,意頭好,顯得心誠,又花不了幾個錢,多實惠。」

  西門馥正在一邊挑扇墜,「嘁」了一聲:「真無聊。」

  沈碧茶斜了他一眼:「那麼酸,一定是從沒收到過。」

  小頂見她已經往小籃子裡裝了十來顆,還在繼續挑,不禁納悶:「碧茶,你買那麼多做什麼?你有很多意中人嗎?」

  西門馥「噗嗤」笑出聲來。

  沈碧茶臉一紅:「……誰說意中人只能有一,我看上人家,人家又不一定中意我,當然得廣撒網啊傻姑娘。」

  小頂一知半解地點點頭,拈起一顆珠子:「我也買一顆吧。」

  雖然沈碧茶說意中人可以有不止一個,但她總覺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喲,我們阿頂也有意中人啦。」沈碧茶納罕。

  小頂握著珠子,雙頰微微泛起紅暈,不過還是大大方方地點點頭:「是啊。」

  沈碧茶用胳膊肘輕輕捅捅她:「是誰啊?你師父嗎?」

  小頂一愣,連忙擺手:「不是不是。」

  她的意中人當然是金師兄。

  正說著,她耳畔忽然傳來一串輕輕的金鈴聲,有人給她傳音——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她忙付了帳,把願珠揣進乾坤袋裡,走到一旁角落裡,打開傳音咒。

  師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冷淡中有一絲不滿:「何時回來?」

  「快了。」她隨口答道。

  裡蜃市裡不能憑著星月判斷時辰,她也估計不出他們在這裡待了多久。

  男人聲音裡的不滿越發明顯:「深更半夜的,別在外面流連了。」

  頓了頓道:「為師的氣海都快空了。」

  師父三天兩頭危言聳聽,每回她在大師姐那兒玩得晚些,他的氣海便要空一空。饒是小頂老實,也不太相信。

  「知道了,就回來。」她敷衍道。

  蘇毓哪裡聽不出來,沉默片刻,不甘不願地道:「做了糖,你再不回來,我便幫你吃完了。」

  小頂一聽有糖吃,頓時來了精神:「師尊別吃,我立刻回來。」

  說完掐了傳音咒,對沈碧茶等人道:「我師父催我回去了。」

  沈碧茶:「嘖,你師父怎麼比我爹管得還緊。」

  西門馥還未盡興,不過連山君有令,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拗,便道:「也快到子時了,畢竟是在別的門派地界上,還是早些回去吧。」

  眾人都沒有異議,便即出了鋪子往回走。

  經過一座浮橋時,西門馥忽然覺得腰間一緊,低頭一看,卻是乾坤袋飄了起來。

  他有些納悶,停住腳步,對其他人道:「稍等片刻,我的乾坤袋裡似乎有點不對勁,我看看……」

  他邊說邊把手探入乾坤袋,卻冷不丁燙了一下——原本只是有些許溫熱的蛋殼,竟然變得像燃碳一般滾燙。

  西門馥慘呼一聲,連忙縮回手,不成想那隻詭異的燭龍蛋卻像黏在了他手上,被他一起拽出了乾坤袋。

  他連忙甩手,可怎麼都甩不脫。

  灼燒感越來越強烈,黑色的蛋隱隱透出血紅的光來,蛋殼有規律地一收一縮,竟似一顆搏動的心臟。

  西門馥也顧不得心疼錢了,當機立斷地把蛋往琉璃橋的欄桿上使勁一敲。

  蛋殼「喀嚓」裂開,裡面傳出一聲淒厲尖銳的嬰兒啼哭,然後湧出一股黑氣,如同化在水中的濃墨,迅速籠罩住西門馥,然後盡數鑽入他七竅中。

  西門馥瞬間停止掙扎,面無表情地伸出被燙得皮開肉綻的手,抽出腰間佩劍,向著小頂刺過來。

  這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在場諸人都是毫無對敵經驗的新弟子,見狀都傻了眼,手足無措地呆立在原地。

  好在幾個傀儡人反應迅捷,阿亥身法如電,擋在小頂身前,以劍鞘格開西門馥那來勢洶洶的一劍,回頭對眾人道:「西門公子被魔物控制了,諸位跟我走。」

  一邊說一邊護著小頂和幾個弟子往橋頭退去。

  與此同時,閼逢和旃蒙兩個天干傀儡人拔劍與西門馥戰在一處,一時間只聽劍刃相擊,劍影如夕火秋月。

  那魔物雖然厲害,卻不是兩個天干傀儡人的對手,只不過西門馥身體被佔,傀儡人投鼠忌器,一時間雙方都討不到便宜。

  阿亥護著幾人退到岸邊,沒等他鬆一口氣,星光熠熠的河水中忽然鑽出一條黑色的觸手,飛快地纏住沈碧茶一隻腳,將她往河裡拖拽。

  沈碧茶吱哇亂叫,提劍要砍,那魔物放開她腳踝,在她手腕上重重一抽。沈碧茶吃痛,手不禁一鬆,佩劍「鏘啷」一聲落在地上。

  小頂拔了佩劍萬壑松握在手上,本來是聊勝於無,危急關頭也來不及細想,舉起劍,劈柴似地向那魔物斬落。

  魔物斷成兩半,鬆開沈碧茶的腳脖子,一半縮回水中,另一半卻順勢纏上了小頂手中劍,藤曼一般沿著劍身爬上來,眼看著就要攀上她的手腕。

  阿亥凌空虛畫,剎那間畫出個引雷符,符篆一閃,一道閃電向著劍上的魔物劈去,魔物發出一聲嬰啼逃回河水中。

  小頂也被震得虎口一麻。

  這時,兩個天干傀儡人終於將西門馥體內的魔物逼了出來,閼逢與那魔物交戰,旃蒙則提起暈倒在地的西門馥退至岸邊。

  阿亥長出一口氣:「好險……」

  話音未落,便見河水翻起黑浪,細看竟是成千上萬黑蛇般的魔物。

  弟子們哪裡見過這陣仗,沈碧茶被噁心得乾嘔不止,一邊哭一邊罵西門傻。

  阿亥瞳孔一縮,正要揮劍,忽覺臉上一冷,抬手一模,卻是一片雪花被風吹拂到他臉上。

  傀儡人心中一喜,抬頭一看,便見月輪中一人乘風而來,白衣獵獵作響,不是主人卻是誰?

  小頂睜大眼睛:「師尊……」

  蘇毓睨了徒弟一眼,揮劍向水中魔物斬去。

  小頂從未見過師父出手——他偶爾會教她劍法,但是為了讓她看清楚,一招一式都特別慢,與真正卻敵不可同日而語。

  蘇毓的身法快得看不清,目之所見,只有一道白虹般得的殘影,如流風,似回雪,與如虹劍意融為一體。

  小頂不由看得怔住,這樣的師父,就算在她眼裡也幾乎是美的。

  身邊的沈碧茶把死裡逃生的經歷忘得一乾二淨,用力搓著小頂的袖子:「蕭頂,你這個暴殄天物的瘸眼呆子!」

  連山君的劍氣如風檣陣馬,挾裹著寒風與冰雪,所到之處,瞬間凝水成冰,排空的巨浪連同其中的魔物,一起被凜冽的劍氣封凍,在銀霜般的月光下熠熠發著光。

  「喀拉喀拉」的破碎聲從封凍的河中響起,須臾之間,河冰碎裂成億萬片,魔物發出短促的哀啼,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還劍入鞘,走到徒弟跟前,嫌棄地瞅了她一眼,從懷裡掏出一物拋給她:「叫你早點回去。」

  小頂接住一看,卻是一支棒糖,外頭用透明的油紙包著,形狀卻是隻圓頭圓腦的小虎崽。

  不等她說什麼,蘇毓一挑眉:「走吧。」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請連山君閣下留步。」

  卻見一個身著玉白錦衣的年輕男子從橋頭翩然行來:「因在下疏漏,讓諸位受驚,實在抱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7:53 PM

第四十七章 高門秘辛

  來人走到近處,取下冪籬放進乾坤袋中,眾人都是一怔。

  熟讀《三界十洲美男榜》的沈碧茶第一個認出來:「哦哦哦!這不是那個十洲美男榜萬年老二顧蒼舒嗎?」

  她扯扯小頂的袖子:「噫!真的有點像你師父,單看倒還可以,放在一起一比就太慘烈了點,嘖,好死不死還都穿了白衣服,簡直是東施效顰,畫虎不成反類犬,敢摘下冪籬也算是勇氣可嘉……」

  她盡量克制自己,壓低聲音,但在場的都是修道人士,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顧蒼舒臉上笑意一凝,冷冷地向她瞥來。

  沈碧茶打了個寒顫,忙識趣地往自己嘴上貼了塊水膜。

  蘇毓佯裝什麼都沒聽見,微抬下頜,冷臉宛如冰琢,一副不認人的模樣——論搭架子甩臉子,連山君也是當仁不讓的修仙界第一人。

  身為太璞宗主獨子,顧蒼舒自是眼高於頂,但對上這位,也只能謙恭地行個禮:「在下太璞宗顧蒼舒,見過閣下。」

  蘇毓彷彿這時才忽然發現他的存在,泰然自若地受了他的禮,只是微微一頷首。

  顧蒼舒未曾料到他竟如此倨傲,雖說他是歸藏掌門的師弟,論起來和他爹娘是一輩,但他們的年紀只相差數年而已——何況顧大公子平日走到哪兒都是眾星拱月,便是年長他三五百歲的前輩也沒有這樣怠慢他的。

  他心中微怒,面上不顯:「敝宗門下辦事不力,未料竟讓魔物混入蜃市,驚擾了貴派高足,顧某難辭其咎,望祈閣下恕罪……」

  蘇毓點點頭:「我不理庶務,賠償事宜可找葉離。」葉師侄頗得師祖真傳,是討價還價的一把好手,這回顧家理虧,不扒下他們一層皮來定不罷休。

  眾人:「???」

  沈碧茶:「嗚嗚嗚嗚嗚?」

  只有小頂毫不驚訝,自家師父什麼德性她一清二楚。何況這顧公子都認了是他們太璞宗的過錯,賠錢不是天經地義嗎?

  顧蒼舒一噎,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按照規矩不是應該你來我往、含沙射影,打上百八十個回合的機鋒嗎?張口就要賠錢是什麼新招數?

  蘇毓挑了挑眉:「顧公子可是有什麼異議?」

  顧蒼舒定了定神,作個揖:「不敢,是敝派之過,補償是應當的。」

  蘇毓涼涼道:「那便失陪了。」

  說著抬起下頜朝他身側點了點:「勞駕顧公子讓一讓。」你擋著道了。

  顧蒼舒:「……」

  蘇毓若有似無地往橋邊柳樹後瞥了一眼,樹下的影子微微一動,彷彿有一片雲翳飄過。

  他收回寒涼如水的目光,沒再搭理顧蒼舒,帶著門下弟子款款地朝對岸走去,身姿飄逸,清雅出塵,彷彿剛才理直氣壯討債的壓根不是他。

  顧蒼舒在原地呆立半晌,直到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雲霧中,這才眯縫起眼,自言自語似地輕聲道:「天下第一劍修名不虛傳,只不知還能得意幾日。」

  柳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冪籬垂下的輕紗隨風飄拂,層層疊疊的錦緞衣裙隨著她輕移蓮步發出沙沙聲,腰間的環佩卻是一聲也不響。

  女子走到顧蒼舒身邊,與他並肩站著,面紗下紅唇一勾:「方才的話我收回,見過他一眼,我可不願再嫁你了。」

  顧蒼舒冷哼一聲:「你和令尊別竹籃打水一場空才好。」

  「他是聰明人,沒有理由拒絕這門婚事,」女子輕笑一聲,「我的嫁妝可有半個大衍宗呢。」

  「未必,」顧蒼舒譏嘲道,「我看他對那小爐鼎著緊得很。」

  他頓了頓道:「有那三個傀儡人在,足以護那小爐鼎無虞,我們也不可能真的放任他們歸藏的人在這裡出事,這道理他不會不明白。明知我們在試探他,仍然忍不住親自出手,這難道不是關心則亂?」

  女子不以為意:「興許那小爐鼎身上有什麼玄機,讓蘇公子離不了她呢?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連山君那種人會被女色迷得神魂顛倒吧?」

  她伸出食指,輕點了一下顧蒼舒的下頜:「或者說,是你醋了?蒼舒哥哥?」

  顧蒼舒將她的手拂開。

  女子絲毫不以為忤,整隻手覆上他的臉頰:「橫豎我爹爹不可能讓我嫁你,雖說修仙之人不講究倫常,可誰都知道你是我大伯的種,我們白家還是要臉面的……」

  顧蒼舒瞳孔一縮,握住女子雪白的手腕,狠狠地一擰:「白千霜,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女子發出一聲輕輕的痛呼,目光微冷,卻笑得越發嬌媚:「瞧你這性子,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

  蘇毓走在前面,小頂走在他身邊,其餘人緊隨其後,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小頂抓著老虎棒糖,半晌捨不得下嘴。

  蘇毓嫌棄地睨她一眼:「不吃?」

  小頂這才伸出舌頭輕輕舔一下老虎耳朵。

  蘇毓:「回去還有。」他照例做了一套二十八隻。

  小頂這才放心大膽地「喀嚓喀嚓」咬起來。

  走了一會兒,她抬起眼,忽然覺得不對勁,喊住蘇毓:「師尊,走錯了,回去不是這條路。」

  「你們怎麼都不說啊?」她納悶地看了一眼沈碧茶。

  沈碧茶:「嗚嗚嗚嗚嗚嚶……」

  小頂又看向西門馥,西門馥趴在傀儡人背上裝死。

  秦芝蘭抬頭望天,陸仁第一次慶幸自己彷彿不存在。

  「誰說要回去?」蘇毓挑挑眉,「去靈寵店。」

  西門馥不敢裝死了:「道……道君……那店主也是弟子的老相識了,他多半也不是有心的,罪不至死……」

  他手上受了傷,又被魔氣侵入身體,渾身發虛,只想回去嗑藥療傷。

  蘇毓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西門馥立馬噤若寒蟬。

  小頂見西門馥手上在流血,皺皺眉道:「西門馥,你的手是不是受了傷?」

  她把老虎糖塞進嘴裡含著,低下頭,從乾坤袋裡翻出一盒傷藥,含糊道:「我給你敷藥。」

  說著便要去拽西門馥的手。

  西門馥道了謝,正要伸手,冷不丁瞥見連山君的臉色,忙縮回手:「多謝蕭仙子,小可自己來便是。」

  小頂:「你兩隻手都……」他一隻手被魔蛋灼傷,另一隻手在打鬥時被傀儡人的劍劃了一下,還在淌血。

  西門馥當機立斷:「我可以用腳。」

  蘇毓瞟了他一眼,臉色稍霽,這西門氏的敗家子雖討嫌,倒還有幾分眼色。

  沈碧茶從小頂手裡接過藥盒:「嗚嗚嗚……」

  西門馥心裡微微一暖,這女人雖然嘴欠,關鍵時刻還是念一點同窗情誼的。

  沈碧茶揭了水膜:「這種髒活我來就是,別髒了我們阿頂的手。」說完又把水膜貼了回去。

  西門馥:「???」

  蘇毓看了一眼沈碧茶,頗為讚賞地一頷首。

  這弟子不錯,小徒弟就該多交點這樣的朋友,近朱者赤。

  待沈碧茶給西門馥,忽然意識到不對:「師尊,你怎麼知道的?」

  她看看手裡缺了一隻耳朵的小老虎棒糖:「還給我做老虎糖。」

  蘇毓一臉理所當然:「你遲遲不歸,為師便施個離婁術看看你到了哪裡。」

  眾人聞言臉色俱都一白,這麼說來,他們在靈寵店中聽蕭頂大談連山君的「欲龍」,他本人一直看在眼裡?

  會被滅口嗎……

  沈碧茶:「嚶嚶嚶。」

  小頂只是「哦」了一聲,嘟囔道:「師尊下回要看,還是先說一聲。」

  蘇毓皺了皺眉:「還不是因你修為太低。」誰稀罕看似的。

  頓了頓道:「若是為師不看著,你這會兒已經叫魔物吃了。」

  小頂忽然想到什麼,轉頭望了一眼河中的碎冰:「那魔物能吃嗎?」

  蘇毓斜她一眼:「就這點出息。」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靈寵店。

  一邁入店中,那身著繡花袍子的店主便迎了出來,不明就裡地看看蘇毓,又瞅瞅西門馥:「西門公子,這是……」

  不等西門馥吭聲,傀儡人阿亥搶上前去,橫眉立目,把破碎的燭龍蛋殼照店主人臉上一摔,捋起袖子:「兀那奸商,就拿這破玩意兒糊弄你爺爺?」

  扔完轉過頭看向主人,撓撓後腦勺:「道君,我演得還成麼?」

  小頂捧場:「阿亥你演得真像,連我都被你唬住了。」

  阿亥一臉羞澀:「小頂姑娘謬讚了。」

  蘇毓:「……」讓這貨戴著嘴出來真是失策。

  缺心眼的傀儡人和徒弟都指望不上,連山君不可能親自出馬。

  西門馥撫了撫額角,身殘志堅從傀儡人背上爬下來,硬著頭皮上前,對店主人介紹道:「這位是連山道君。」

  店主人誠惶誠恐地行禮,把背躬成了隻蝦米:「道君光降,令敝店蓬蓽生輝……」

  蘇毓矜持地點了點頭,便袖著手,一言不發站著。

  西門馥伸出慘不忍睹的傷手,把燭龍蛋之事對著店主人說了一遍。

  店主人一張小白臉頓時脫了色,一個勁地告罪:「道君仙子們恕罪,小人真的一無所知……西門公子,你是知道的,小人就做個小本買賣糊餬口,哪有膽子在太歲頭上動土吶……」

  西門馥道:「這燭龍蛋是從哪裡收來的?」

  店主人一臉困惑:「敝店的燭龍蛋都是那伽洲來的,都是帶官印的。」

  他撿起碎蛋殼,指給眾人看上面淺淺的印痕:「西門公子是知道我的,膽子還沒針尖大,來源不明的東西豈敢拿出來賣給貴人們……」

  「那就是後來被人動了手腳……」西門馥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不是說,有客人也看上這個蛋,那人是誰?」

  店主人面露難色:「這這……」

  西門馥來了氣,冷哼一聲:「怎麼,害得本公子這麼慘,還替人瞞著?我們西門氏看起來好欺負?」

  蘇毓一直袖手站在一旁,此時方才淡淡道:「可是顧家人?」

  店主人臉色微變,心虛地垂下頭來。

  眾人見他這反應,便知是叫連山君說中了。

  一聽是顧家人手筆,西門馥倒是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雖在歸藏求學,但他們西門氏與太璞宗過從甚密,族中也有不少兄弟姐妹投在太璞宗門下。

  氣歸氣,家裡也不可能為了替他一個小輩討公道,和太璞宗撕破臉。

  四門馥眼珠子一轉,便給自己找了個台階:「英瑤仙子與顧宗主乃一代宗師,光風霽月,馭下謹嚴,其中定然有什麼誤會。不過蛋是從貴店出來的……」

  店主人忙道:「小人省得。」

  忙從懷中掏出七支黑玉簡,每支一百萬靈石,正是方才西門馥付給他的蛋資,他又添上五支同樣的玉簡:「完璧歸趙,另外五百萬,權當給西門公子賠罪。」

  「我受點傷倒是無關緊要,」西門馥接過玉簡,用尖尖的下巴頦指指小頂,「可是我這些同窗受了不小的驚嚇,尤其是這位仙子,可是我派連山道君的入室弟子……」

  蘇毓不禁對這西門敗家子有些刮目相看,入門區區三個月,行事做派倒有幾分祖師的風骨。

  店主人聞言面色一凜,腰彎得更低了,又往懷裡掏出五支百萬玉簡,給眾人:「給諸位小道君小仙子壓驚。」

  沈碧茶喜上眉梢,揭開水膜:「竟然有這麼好的事,要是每天都能嚇兩次就好了。」

  小頂接過玉簡,皺皺眉:「阿亥、閼逢和旃蒙也嚇壞了。」

  阿亥配合地「砰砰」拍著心口:「嚇死我了,現在想起來還後怕呢……」

  眾人:「……」

  從沒聽說過傀儡人也會受驚嚇,不過人家明擺著趁火打劫,店主人只得認栽,給傀儡人也賠了一人一百萬。

  阿亥彎眉笑眼地接過揣好:「這下子可以買好多身新衣裳穿啦。」

  兩個天干傀儡人雖不像缺心眼這般七情上面,眼角眉梢也都是喜色。

  討完賠款,蘇毓也不急著便走,和小徒弟東看看,西瞧瞧。

  店主人肉疼得緊,不敢顯露分毫,只能滿臉堆笑地伺候著,只盼能早些把這群瘟神送出門。

  蘇毓看向小徒弟,指著不遠處一隻看起來傻頭傻腦的白虎幼崽:「你不是很喜歡這虎崽麼?為師買給你。」

  說著若有似無地瞟了一眼店主人。

  店主人當即心領神會,上前抱起虎崽:「怎麼好叫道君破費,這虎崽權當小人向仙子賠禮了。」

  蘇毓面無表情:「一事歸一事,買東西自然是要付錢的。」

  他從袖中抽出一支玉簡:「夠麼?」

  店主人一看,玉簡上赫然寫著五萬。

  他還能怎麼辦?誠惶誠恐道:「……足矣足矣。」

  蘇毓接過虎崽,遞給徒弟,淡淡道:「拿去養著玩吧。」

  小頂接過虎崽,用臉頰蹭蹭它圓圓的腦袋:「多謝師尊!」

  蘇毓點點頭:「那便走吧,時候不早了。」

  店主人一聽這話,簡直要熱淚盈眶,趕緊恭恭敬敬地將他們送出門去。

  一行人在裡蜃市耽擱許久,回到樓船上時已近四更天。

  與連山君師徒分開後,沈碧茶總算摘下了貼在嘴上的水膜。

  雖然夜已深,幾人都沒什麼睡意,圍坐在一塊兒,討論今晚的經歷。

  沈碧茶先是盡情感嘆了一番連山君的美貌和蕭頂的眼瘸,接著才道:「說起來,那萬年老二生得和我們道君還真挺像,就是哪哪兒都粗糙了些。」

  西門馥「嘖」了一聲:「這就『我們道君』了,人家是蕭頂的師父,與你有何干係?」

  沈碧茶不屑一顧:「你就酸吧。哎,問你呢,那萬年老二的事,你總該知道一些吧?」

  她對顧蒼舒的瞭解僅限於十洲美男榜的記載,西門馥是世家子,對世家大族那些彎彎繞繞定然比她清楚多了。

  果然,西門馥臉上浮現出老神在在的微笑:「我怎會知道。」

  沈碧茶推他一把:「西門傻,別賣關子。」

  西門馥抽出摺扇打開——雖然兩隻手纏滿了紗布,仍舊頑強地搖著。

  「沈碧茶,你這嘴上沒把門的,聽了可別到處亂說,該貼膜貼膜,」他壓低了聲音道:「據傳顧蒼舒不是他爹的親兒子。」

  沈碧茶這種平民少女,最愛聽這些高門秘辛,頓時瞪大了眼睛,眼中射出精光:「噫!這是怎麼回事?」

  西門馥不緊不慢道:「太璞宗的情況你們應當有所耳聞吧?明面上宗主是顧清瀟,其實他不過是個贅婿,出身不顯,修為平平,為人又庸懦無能。太璞的權柄牢牢握在他夫人英瑤仙子手中。」

  他頓了頓道:「英瑤仙子和大衍宗宗主曾是青梅竹馬,只是因為顧、白兩家分道揚鑣,一對有情人被生生拆散。不過,據說兩人一直都藕斷絲連,顧清瀟不過是塊遮羞用的幌子罷了。」

  「那顧蒼舒生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確乎不太像是顧清瀟的血脈,而且你只要見過他們父子相處,便會覺得他們根本不像父子。他和英瑤夫人母子倆,對顧清瀟頤指氣使,倒像是對待家僕一般……」

  「故此許多人在背後譏笑顧清瀟,將他戲稱為傀儡宗主。」

  沈碧茶:「這麼說顧蒼舒生得像大衍宗的白宗主咯?」

  「是這麼傳的,」西門馥道,「不過白宗主自年輕時便開始練一種名為『千面』的功法,如今的修仙界中,幾乎沒人見過他天生的那張臉。」

  沈碧茶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萬年老二是白宗主的兒子……可他為何生得像我們道君?莫非……」

  西門馥眼明手快地摀住沈碧茶的嘴,將聲音壓低到幾不可聞:「道君身世成謎,雖極少拋頭露面,但總有見過他面貌的,知道他和顧蒼舒生得像,便有人悄悄地傳,說他是白宗主遺落在外的……咳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8:11 PM

第四十八章 結成道侶

  窗外夜色沉沉,寒月映在平靜海面上,泛著粼粼波光。

  蘇毓在艙房中靜坐運功,今夜三個傀儡人燒的都是他的靈氣,加上他親自揮出的那一劍,共耗去約莫半成靈氣,他得在法會開始前吸回來。

  艙房的陳設與他在掩日峰的住處一般無二,幾榻屏風都是從家裡直接搬來的。

  一牆之隔便是傻徒弟的臥房,壁板上照例挖了個洞,眼下不斷有笑聲飄到他耳畔,夾雜著虎崽奶貓似的叫聲。

  傻徒弟咯咯笑個不停,氣喘籲籲地告饒:「紅……紅豆包,別舔我脖子,啊……癢死啦……」

  蘇毓捏了捏眉心:「蕭頂,大半夜的不睡覺做什麼?若是玩物喪志,為師便把虎崽送回去。」

  小頂用氣聲道:「噓,紅豆包,快回窩睡覺吧,師尊脾氣不好,吵到他會把你趕走的……」

  小虎崽彷彿能聽懂似的,可憐兮兮地嗚咽起來。

  小頂心化成了一灘水,毫無原則:「好吧,再讓你撲一次……」

  紅豆包:「嗚嗚嗚……」

  「兩次……」

  「嗚嗚嗚……」

  「好吧,三次……說好了,再撲三次,撲完睡覺,哈哈哈癢癢……」

  蘇毓:「……」

  三次復三次,不知又撲了多少次,虎崽終於累了,打個呵欠,趴在小頂身邊睡著了。

  小頂愛不釋手地擼著虎崽,一邊回想今晚發生的事,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對勁。

  她湊到牆洞上:「師尊,我們叫那個店主賠錢,是不是不太公道,他也是被騙的……」

  碧茶說過冤有頭債有主,聽那意思是太璞宗的人在蛋裡做了手腳,那店主又賠了蛋,又賠了好幾百萬,也太慘了些。

  蘇毓一哂:「幫傀儡人討錢的時候也沒見你手軟。」

  「沒想那麼多嘛……」小頂臉一紅,嘟囔道,「只是想著別人都有,阿亥他們沒有,一定會難過的。」

  蘇毓解釋過好幾次,傀儡人的喜怒哀樂都來自慧心石對真人的模仿,哪怕再惟妙惟肖,也不是由心而生。

  但是傻徒弟似乎始終沒法真正明白傀儡人和真人的區別,對她來說,大淵獻就是活生生的人。

  蘇毓無意同她掰扯這個,想了想道:「你覺得那店主人是無辜的?」

  「不是嗎?」小頂沒想到師父會這麼問,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蘇毓淺淺一笑:「自然不是。」

  小頂納悶:「為什麼?」

  「一來,此人能在鬱洲立足,將生意做大,與太璞宗定有往來,」蘇毓耐著性子解釋,「二來,若是真如他所言,顧家人先看上那顆燭龍蛋,他又怎會拿出來給西門馥看,惹得他非買不可?這樣豈不是得罪了顧家人?」

  小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嗯……」

  蘇毓接著道:「他會這麼做,當然是出自顧家人的授意,或許並不知道全盤計劃,但定然參與其中。」

  小頂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師尊,我不太懂……他們怎麼知道,西門馥一定會買那顆龍蛋?」

  蘇毓扯了扯嘴角:「你不知道這些人會為此下多少功夫。」

  頓了頓道:「他們打算對你下手,定然早就將你周圍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知道西門馥的性子,也知道他近來在搜羅珍稀龍蛋,也許在市司發函時便已經設好了局,只等著你們自投羅網。」

  小頂吃驚地張了張嘴,這事已經遠遠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範疇:「這些人是沒事幹,閒得發慌嗎?」

  蘇毓抿唇一笑,小傻子說得也沒錯,那些宵小可不就是閒得慌,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又不肯下功夫,便想方設法用陰謀詭計害人。

  小頂又道:「他們為什麼要害我?」

  「他們只是借你試探我罷了,」蘇毓淡淡道,「你記住,外面不比歸藏。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多想一想,提防著點總是沒錯的。」

  歸藏在十洲三界的門派中其實是個異類,出了門派,到處都是毫不掩飾的弱肉強食,壓根沒什麼公道可言。就說那靈寵店的主人,即便真無辜,也會被殃及池魚,輕則破財,重則賠命。

  傻徒弟悶悶地「嗯」了一聲,顯然有些沮喪。

  蘇毓有時也不太明白,一個被父母兄長無情拋棄的小爐鼎,為何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天真,思來想去,只能歸結為傻了。

  身為師父,他本該早點讓她明白世道人心的險惡,可只要一看見她無憂無慮、毫無陰霾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不知不覺嚥了下去——橫豎有自己護著,讓她再傻上幾年也無妨,就算將來他隕落了,也還有雲中子、蔣寒秋等人看顧著。

  不過基本的防人之心還是得有的。明知這些話會讓她困惑苦惱,他還是不得不說。

  他情不自禁地放緩了聲氣:「別多想,就寢吧。」

  小頂答應了一聲,正要回去床上躺著,驀地想起一事,又把嘴湊了回去:「師尊,那個顧家的公子,怎麼和你生得那麼像,親兄弟似的。」他們同窗中有一對真正的同胞兄弟,也還沒他們這麼像。

  蘇毓臉上的溫和笑意不覺斂起。這話換個人是斷斷不敢問出口的,也只有徒弟心無芥蒂,口無遮攔。

  外間那些紛紛擾擾的流言,他自不會一無所知。

  當年英瑤仙子與顧清瀟結為道侶時已經身懷六甲,顧蒼舒是白宗主的血脈,在高門世族中幾乎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不過關於他本人的傳聞,便是無稽之談了。

  蘇毓並無慍色,只是淡淡道:「世間面貌相似之人比比皆是,沒什麼稀罕的。」

  頓了頓,又道:「在修道界,容貌相似有許多可能的緣故,血脈只是其一。我父母皆是凡人,闔族上下百餘口人命喪於妖魔之手,恰好你師祖路過,斬殺了妖魔,將我救出,全族唯有我一人倖免於難。」

  長大成人後,師父帶他回祖宅看過一眼,惟見殘垣斷壁,父母親人的墳塋埋沒在荒煙蔓草中,早已經無跡可尋。

  這是師父第一次說起往事,小頂未曾料到他的身世這樣淒慘,可她一隻爐子,也不知道失去親人是什麼滋味,不知該怎麼安慰人,半晌才道:「師尊,你別傷心……」

  蘇毓一笑:「那時候我還不曾記事,也不知傷心。自曉事起便與你師祖、師伯一起避居九獄山,也算得無憂無慮了。」

  小頂用力抿了抿唇,下定決心道:「師尊,徒兒定會好好孝敬你的。」

  蘇毓涼涼道:「不圖你孝敬,你少氣氣我就謝天謝地了。」

  小頂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氣師尊了?」她一直很聽話啊。

  蘇毓又回想起方才在水鏡中,看見她光明正大問人家「欲龍」,不由腦仁疼,無可奈何地摁了摁太陽穴。

  「沒有,睡吧。」他言簡意賅地答道。

  ……

  歸藏一行人比預定計劃提前一天抵達,故此可在鬱洲多停留一日。

  翌日,顧蒼舒與太璞宗兩位長老親自前來鳳尾渡賠禮道歉,連山君可不是吃素的,昨夜他既放了話,那不想賠也得賠了。

  葉離奉師叔之命前去交涉,發動三寸不爛之舌,果然不辱使命,恨不能把太璞宗扒個精光。

  太璞宗三人下船時臉色都是青的,右長老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栽進海裡。

  葉離送走了三人,失望地搖搖頭:「說起來是天下第二大宗門,卻沒有多少油水可刮,空架子罷了。」

  西門馥是知道這些大宗底細的:「大衍和太璞傳承千年,門人弟子動輒數萬,看著鮮花著錦,其實尾大不掉,內鬥又狠,其實內裡早就虛了。」

  他搖了搖扇子:「劍修門派都是靈石堆起來的,哪哪兒都要錢,也就我們歸藏家底厚,歷任掌門又生財有道,連外門弟子都有月俸領。」

  「在大衍和太璞,外門弟子壓根算不得弟子,就是雜役,根本學不到什麼正經劍法術法。就這樣,每年還得付一大筆束修,要入內門,行拜師禮又是一大筆錢。」

  「對了,他們單內門就有上千人,內門之上又有入室親傳弟子,我們歸藏的外門弟子比他們的內門弟子學得還多,還不必執役、伺候師長。」

  大部分弟子在拜師前都曾貨比三家,聞言都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當日下晌,太璞便派人將談定的賠償送了來。

  葉離大方地一揮手,便給昨夜遇險的幾個弟子一人發了兩百萬,外加太璞特產的素女琴一張、雲龍芝草一莖,蛟鱗寶甲一襲。

  沈碧茶笑得嘴都合不攏,只能抬著下巴以防脫臼。

  這天晚上,葉離生怕弟子們出門再惹什麼是非,便給他們加了一堂晚課——太璞宗被他扒得只剩褲衩了,萬一再出點什麼事,是扒還是不扒呢?

  上完課,小頂回到房中,陪著虎崽紅豆包玩了半天猛虎撲食,聽見外頭水鴉叫聲,驀地想起昨晚在裡蜃市買的願珠來。

  她捋了捋虎崽的腦袋,給它一隻繡球:「我有事忙,你乖乖玩鞠,別來鬧我啊。」

  靈虎崽溫順地「喵」了一聲,乖乖玩起球來。

  小頂從乾坤袋裡摸出願珠,打開窗戶,按著沈碧茶教她的法子,施法讓珠子懸浮在半空中,令它沐浴月光,一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虔誠許願:「信女願和金師兄兩情相悅,結成道侶……」

  願望要連著念上七七四十九遍,如此反復七七四十九日。

  她剛念上六七遍,耳畔便傳來師父的聲音:「蕭頂,你又在胡鬧什麼?」

  「沒胡鬧。」小頂有些委屈,她誠心許願,怎麼能說胡鬧呢。

  蘇毓:「方才在和誰說話?」

  小頂覺得師父管得有點多,不過她心中坦蕩,不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照實說道:「我在對著願珠許願呢。」

  「許的什麼願?」蘇毓淡淡道,「說來讓為師也聽聽。」

  小頂理直氣壯地把願望說了一遍。

  蘇毓輕嗤一聲:「你知道什麼是道侶?」

  小頂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屑,有些著惱,皺皺眉:「自然知道的,道侶就和凡間的夫妻差不多。」

  這是碧茶告訴她的,其實凡間的夫妻是什麼她也不太明白,但是她不能叫師父小瞧了去。

  「成了道侶,就可以整天待在一起,」她又補上一句,「還可以一起修煉。」

  蘇毓話裡的揶揄之意收斂了些,倒是帶上了些許語重心長的意味:「你還不懂這些,別整天瞎嚷嚷。」

  小頂越發不服氣了:「我懂的,金師兄是我意中人。」

  蘇毓揉了揉額角,懶得再搭理她,冷聲道:「隨你。」

  小頂撇撇嘴:「我去繼續念了,師尊別再打斷我。」

  打斷了就要從頭來過,很費勁的。

  蘇毓用一聲冷哼回答她。

  小頂順順當當唸完四十九遍,收回珠子,放在掌心端詳了半晌,卻看不出絲毫變化。

  這和碧茶說的不太一樣,她納悶地撓撓耳朵,許是才一日,變化不明顯吧。

  ……

  第二天便是啟程的日子。

  天濛濛亮,歸藏眾人便魚貫下了船,登上太璞宗派來的雲筏,前往海中的傳送陣。

  平靜的黑色海面猶如一塊無邊無際的黑曜石,那陣法便設在一望無際的海中央。

  雲筏靠近,海水忽然掀起浪濤,天風海濤旋轉不止,形成一個矗立在海面上的漩渦,漩渦中忽然白光大盛,瞬間將雲筏吞沒。

  小頂只覺兩眼一花,忍不住閉上眼,再睜開時,雲筏已在一片陌生海域上空。

  這裡的海水不是黑色的,卻是晶瑩剔透的藍紫色,嵌在廣袤無垠的黑海中,猶如一塊熠熠生輝的紫水晶。

  紫色水域的正中是一片八卦形的小島,島上遍地細白砂石,蔥蘢草木翠色欲流,朱紅色的鸞鳥拖著長長尾羽,在綠樹間懶懶地飛著,像是一片片火紅的流霞。

  太璞宗的執事操縱雲筏向島的西北方飛去,大約是兌卦的位置——那便是他們今夜的下榻處。

  雲筏降落在一片風光秀美,樓台宏麗的莊園前。

  執事領著他們進了門,謙恭地行了個禮:「法會明日辰時召開,請諸位道君、仙子在此地歇息。」

  葉離道了謝,將弟子們安排妥當,便讓他們呼吸吐納,養精蓄銳。

  新弟子們不必上場,便湊在一起玩。

  小頂這時才得空,從乾坤袋中摸出願珠,問沈碧茶:「碧茶,我昨夜對著珠子許願了,怎麼沒什麼變化?」

  沈碧茶瞅了一眼,不由皺眉:「你可按照我說的步驟做了?」

  小頂點點頭,把那些步驟說了一遍。

  「不應當啊。」沈碧茶從自己的乾坤袋裡掏出一把七八顆願珠。

  這些珠子買來時灰撲撲像石頭,這會兒已經瑩潤剔透了不少,還呈現出不同的色澤來。

  對比之下,小頂越發沮喪。

  沈碧茶摸了摸下巴:「珠子沒什麼不對,那就是你心不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8:24 PM

第四十九章 十洲法會

  小頂一聽,差點沒落下淚來,她對金師兄的心意天地可鑑,哪裡不誠心了。

  碧茶的真心分成那麼多份都顯靈了,她心裡只有金師兄一個,怎麼反倒不行?

  一定是哪裡沒做對,小頂問道:「碧茶,你許了什麼願望?」

  沈碧茶瞪了一眼伸長脖子豎起耳朵的西門馥,清秀臉頰浮起抹可疑的紅暈:「也沒什麼,就是……蒼天在上,請賜信女一個有錢又體貼的美男子,一個不夠兩個也行,多多益善……」

  西門馥「噗嗤」笑出聲來:「沈碧茶,你果然誠心,真是感天動地。」

  小頂有些困惑:「碧茶,你每顆都不換詞的嗎?」

  沈碧茶:「換詞?你以為我每顆都念四十九遍?我哪有那麼閒,當然是同時念的呀。」

  小頂深受打擊,沮喪地垂下頭來。她一次念一顆,竟然還比不上碧茶一次念一把。

  沈碧茶見她垂頭耷腦的,摟了摟她肩膀:「別難過啦,許是你運氣不好,挑了顆次品。」

  她從乾坤代裡摸出三顆灰濛蒙的願珠:「喏,我還剩了三顆沒用過,你那顆給我,我回去試試看。」

  是夜子時,小頂把沈碧茶給的願珠取出來,正要許願,忽然想到,她在這裡許願,屋子裡有紅豆包,隔壁又有師父,容易受到干擾,生出雜念,興許昨晚就是因此才失敗的。

  她想了想,抱起虎崽出了門,瞧瞧隔壁的門扇:「師尊——」

  蘇毓微微屈了屈手指,門扇自己打開。

  「何事?」他睜開眼,瞥了一眼小徒弟。

  小頂把虎崽往地上一放:「師尊,我有要事,你幫我看一下紅豆包。」

  蘇毓蹙眉:「為師忙得很,哪有空替你看……」

  話音未落,小頂已經闔上門跑了。

  隔著門扇傳來她的聲音:「多謝師尊。」

  蘇毓:「……」

  小虎崽有些警覺,弓起背,豎著耳朵,輕輕抽動著鼻子。

  蘇毓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並指一畫,地上出現個發著白光的圈。

  他繃著臉對虎崽道:「你就待在圈裡,別胡鬧。」

  虎崽歪頭看著蘇毓,冰藍色的眼睛裡滿是困惑和懵懂,神情和它主人頗有幾分神似。

  蘇毓不自覺地放軟了聲氣:「我有事忙,你自己玩。」

  虎崽這時發現了亮閃閃的光圈,好奇地伸出肉嘟嘟的前爪摸了摸,不痛不癢。它抖了抖耳朵,立馬看出來這冷冰冰的白衣男人外強中乾,不足為懼。

  虎崽天性活潑好動,哪裡肯待在圈裡,立即跳出來,朝著蘇毓猛撲過去。

  蘇毓眼明手快,不等它撲到身上,便伸手捏住了它的後脖頸,把它放到一邊,輕斥道:「蕭五萬,你好自為之。」作為一隻身價五萬塊的靈寵,合該有點自知之明。

  紅豆包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會輕易放棄,撅起屁股蓄勢待發。蘇毓冷聲道:「坐好。」坐也沒個坐相,和它主人一模一樣。

  靈虎生來通人性,靈智相當於三四歲的孩童,在靈寵店受過訓練,能聽懂許多指令,聞言嗚咽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屁股剛一沾地,自覺已經完成使命,又蹦蹦跳跳地朝著蘇毓撲來。

  蘇毓無可奈何:「……只此一次。」

  紅豆包:「喵喵……」

  約莫兩刻鐘後,小頂回來了,她敲門進屋,卻見師父正襟危坐,虎崽乖乖趴在他腳邊,懶懶地拍動著毛茸茸的尾巴。

  小頂瞅瞅師父,又瞅瞅虎崽:「師尊,紅豆包乖嗎?」

  蘇毓微微抬起下頜,一本正經道:「靈寵各有天性,靈虎貪玩好動,須得嚴加馴養。有為師管束,它自然俯首帖耳。」

  小頂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道:「師父,你簪子掉地上了。還有袖子和衣襟也被抓破了。」

  蘇毓:「……」

  她蹲下身輕拍虎崽的腦袋:「紅豆包,跟你說了,玩猛虎撲食要收起爪子,不能欺負師尊不會玩呀。」

  蘇毓輕咳了兩聲,扯開話題:「蕭頂,你的要事辦完了?」

  不提這一茬還好,一提,小頂便垂頭喪氣:「沒辦成。」

  她對著碧茶給的三顆珠子輪番許願,每顆都念了三個四十九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珠子還是老樣子,一顆都沒變。

  「師尊,」她掏出珠子給蘇毓看,「你幫我看看,是不是這願珠壞了?」

  蘇毓揉了揉額角,他實在無法理解這些小姑娘的想法:「有這功夫做點什麼不好?想要好看的珠子去買便是。」又不缺錢。

  小頂搖搖頭:「是要送給意中人的,買的沒有心意。」

  她頓了頓,又添上一句:「師尊是不是從沒收到過?所以不明白。」

  蘇毓冷哼一聲:「誰敢送我這種無聊的東西,恐怕是嫌命長了。」

  小頂:「哦。」師父就是死要面子。

  蘇毓懶得與她掰扯,一攤手:「珠子拿來我看看。」

  小頂忙把一顆珠子放到他掌心。

  蘇毓拈起珠子,凝神屏息,向裡頭注入一絲願力,珠子剎那間變得光華流轉,像夜明珠一般奪目。他把願力抽回,珠子頓時又恢復成原樣。

  這種所謂的「願珠」只是用歷陽山願池水浸泡過的普通石頭,得願念之力便會變換模樣,在他看來沒有半點用處——模樣變了,還是塊不值錢的石頭。

  他把珠子遞還給徒弟:「珠子沒什麼不妥,是你願力不夠強。」

  小頂看傻了眼:「師尊怎麼做到的?」

  蘇毓輕哼了一聲,睨她一眼:「刻苦修煉,少在這些無聊事情上浪費功夫,自然能做到。」

  碧茶說她心不誠,師父又說她願力不夠,小頂這下是徹底沒轍了。

  蘇毓見她垂頭耷腦的,也不忍心再奚落她:「與其做這無謂之事,倒不如努力提升修為。若是你修為高,這次法會便可上場出力,替你金師兄把藥贏回來。」

  小頂聞言一怔:「金師兄病了?」

  「不是病了,是中毒,」蘇毓解釋道,「你金師兄幼時被人下了毒,這毒物雖不致命,卻十分難纏,雖用靈藥勉強壓制,仍會不斷地耗損元神,傷及筋脈。你金師兄停滯在元嬰,遲遲不能提升境界,便是因了這毒的緣故。唯有洗髓伐筋、脫胎換骨,才能徹底拔除。」

  金家手握十洲一半的靈石礦脈,金竹身為承重嫡孫,自然成了許多人的眼中釘,五六歲上被人痛下毒手,嫌疑最大的便是金竹的繼母,但沒有留下切實的證據,他父親偏袒繼室和一雙幼子,只想著息事寧人,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金竹本來根骨絕佳,中毒後樣貌變化,修行受阻,倒是繼母生的一雙弟弟,出落得一表人才,一個拜入大衍,一個投入太璞,都已修至化神期。

  高門大族中,這樣的陰私手段比比皆是,為了爭權奪利,比之狠毒千百倍的也有。

  蘇毓也沒和小徒弟細說,只道他懷璧其罪,被人陷害。

  小頂這才明白過來,為何同為雲中子的弟子,大師姐、葉師兄他們都已是化神期,唯有金師兄是元嬰,修為甚至還不如他的幾個弟子。

  她越發同情金師兄了。

  「那藥很難煉?」沒准她可以試試呢。

  蘇毓卻道:「不難煉製,只是其中需用到一味『開明獸爪』。開明獸是上古神獸,早已絕跡,世間惟餘一片,便在此次法會的獎賞中。」

  小頂有些失落,她和別的新弟子不一樣,她是金丹期九重境,這修為是可以參加角逐的,只是因為她太沒本事,這才不能為金師兄盡一份心。

  蘇毓只是想激勵她用功,誰知適得其反,倒令她越發沮喪了。

  他抿了抿唇道:「你才入道門,一日千里未必是好事。這次有你那些師侄在,開明獸爪我們志在必得。」

  小頂「嗯」了一聲,把願珠塞回乾坤袋中,抱起虎崽:「我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小頂把虎崽放回窩裡,然後盤腿坐在榻上,潛入靈府中,翻開天書。

  十洲法會前後幾頁,她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不過聽了金師兄的事,她還是忍不住又細細看了一遍。

  結果在意料之中,書裡沒有只言片語提及開明獸爪,用一句話交代了歸藏死傷眾多,然後連著好幾頁都是她和連山君兩個人在房裡的事。

  大抵是連山君昏迷,她在床前吹了半天的簫——這段小頂也是看得稀裡糊塗,別說她壓根不會吹簫,人都昏迷不醒了,吹簫有什麼用?還不如敲鑼打鼓實在。

  書裡的小頂果然吹不醒連山君,於是一屁股坐在他身上,搖來晃去的,不知怎麼最後就把他弄醒了。

  這段是小頂課間找僻靜的地方聽的,金筆不停地噴墨,一遍讀下來,倒有一小半的字都成了墨塊。

  小頂又把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金師兄的名字都被她圈出來了,從頭到尾也就出現過六七次,每次只有一兩句話,書裡甚至沒寫他生得是圓是扁。

  她嘆了口氣,把書收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翌日清晨,太璞宗的執事駕著翼馬拉的雲車來接歸藏眾人。

  翼馬騰雲駕霧,向著島中央飛去,不一會兒便抵達法會所在的軒轅台。

  軒轅台通體白色,台高萬仞,上寬下窄,如巨木一般直入雲霄,檯面方圓數百丈,中間刻著陰陽太極圖,四周布滿法陣,正面設有六個蓮花座,兩個蓮花座上已經坐了人,一個男子約莫四十上下,身著蒼色道袍,峨冠博帶,另一個年輕女子紅衣如火,頭戴金蓮花冠,眉目如畫。

  西門馥合上扇子朝那兒點點,向眾人道:「那蒼衣男子是大衍宗白宗主的二弟兼右長老白益謙,他身邊那個著紅衣的不用說,自是十洲第一美人白千霜白仙子了。」

  沈碧茶「嘁」了一聲:「誰給封的第一美人,比我們阿頂差遠了,這臉一看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沒我朋友好看,四捨五入就是沒我好看,哼。」

  西門馥:「嘖,聽聽你,酸得牙都快掉了。快到地方了,趕緊貼膜吧。」

  台邊又有八座扇形飛台,組成八卦之形,台上畫閣朱樓、層台累榭,專供大門派門人休憩和觀賞法會之用。

  此外,還有許多飛舸飛舫錯落其間,比之飛台,便要樸素許多,這是小門小派和散修的待遇。

  歸藏的坐席仍在兌卦的位置,他們來得算晚的,大部分飛台、飛舫上已經坐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修士,服飾法器五花八門,像是一大群毛色各異的鳥,烏烏泱泱,嘰嘰喳喳,令人目不暇接。

  歸藏的雲車一駛近,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交談聲歇止了片刻,然後越發興奮,這可是連山君第一次出現在十洲法會上,也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現在萬眾眼前。

  小頂一個金丹期九重境,也算耳聰目明,從那些蚊子似的嗡嗡聲中分辨出無數個「連山君」。

  那些人彷彿都看過那本天書似的,把她師父的容貌吹得天上有地上無,連篇累牘,不帶重樣。

  師父在一般人眼裡絕頂好看,小頂習以為常,也不見怪,就是有點牙酸肉麻。

  就在這時,數人駕雲而來,皆是通身飄逸藍袍,袖口與衣裾繡銀色雲水紋,是太璞宗的人。

  為首的是他們的老熟人顧蒼舒,右手邊落後半步,是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男子,相貌俊逸,舉止頗為儒雅,只是臉色蒼白泛青,眼下還有些青黑之色,顯得有些憔悴。

  西門馥對著沈碧茶比了個口型:「顧清瀟。」

  今日要出席重要場合,沈碧茶一早便未雨綢繆地貼好了水膜,此時只能瞪圓了眼睛:「噫噫噫嗚嗚嗚……」

  前日聽西門馥那麼一說,她把這傀儡宗主想成個一臉倒黴相的窩囊廢,不想本人倒像個清風朗月的謙謙君子。

  轉念一想,若是沒幾分姿色,又怎麼能高攀上眼高於頂的英瑤仙子,入贅顧家,成為明面上的一宗之主呢?

  不過他這個宗主也做得著實憋屈,在這樣萬眾矚目的場合,也只能跟在兒子身後——這便宜兒子還是道侶和別人生的。

  顧蒼舒彷彿全然忘了前日的仇怨,迎上前來向蘇毓等人行禮:「連山道君與諸位道君、仙子光降,有失遠迎。」

  他的便宜爹顧清瀟這才和兩個長老一同施禮。

  蘇毓對著顧蒼舒和兩個長老微一頷首,還了顧清瀟一禮,淡淡道:「多有叨擾。」

  顧清瀟垂眉斂目,躬身又施一禮,口中連連道:「應當的,閣下親舉玉趾,辱臨敝派,是敝派之幸……」

  沈碧茶撇撇嘴:「嗚嗚嗚嗚嗚……」

  因臉而生的那點好感,頓時煙消雲散,再好看的人,一旦作低伏小、唯唯諾諾,便全無可觀。

  顧蒼舒似乎也嫌便宜爹丟臉,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竟是毫不遲疑地打斷他,對蘇毓道:「有請閣下移駕主台。」

  三大宗門在主台上各有兩個席位,這是十洲法會的慣例了。

  蘇毓淡淡道:「不必。」

  說罷轉頭對蔣寒秋和葉離道:「你們隨顧宗主與公子去吧。」

  蔣寒秋關起門來和師叔不對付,在外人面前卻是給足他臉面,當即與師弟一起行禮:「遵命。」

  顧蒼舒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慍色,隨即若無其事地向蘇毓告辭,把蔣寒秋和葉離帶到主台。

  雲車繼續前行,不一會兒降落在西北方的飛台上。

  蘇毓帶著弟子們落座,朝新弟子們的席位看了一眼:「蕭頂,過來。」

  小頂剛坐定,正低頭往乾坤袋裡摸吃的,聞言撅撅嘴,對沈碧茶道:「我師父叫我啦。」

  沈碧茶一到自家門派的飛台上便揭了水膜,聞言推了她一把:「身在福中不知福,什麼時候能把這瘸眼的毛病治一治。」

  小頂走到師父身邊坐下,法會也開始了。

  這屆法會由太璞宗主辦,宗門實際的掌權人英瑤仙子卻沒出現,全權交給獨子主持。

  西門馥低聲道:「據傳英瑤仙子二十年前受過一次重傷,便開始逐漸放權給顧蒼舒,讓他主持十洲法會,一方面是歷練,另一方面也是迅速提升他的威望。」

  正說著,顧蒼舒款款上台致辭,套話說罷,他頓了頓道:「十洲法會歷久彌新,正是由於前輩不斷銳意進取、獨運匠心。敝宗有幸主持本屆法會,有先人珠玉在前,我輩亦生見賢思齊之心,思推陳出新,故此本屆法會,首輪優勝者可向全場任一同境界的道友發起挑戰。」

  蘇毓臉色一沉。

  按照這個規則,全場任意一個金丹期修士都可以向蕭頂請戰,她那點吃出來的道行,自然不是其他修士的對手,上了台刀劍無眼,會發生什麼事便不一定了。

  不等他發話,蔣寒秋「騰」地從蓮花座上站起來,抱臂冷聲道:「貴宗只是承辦法會,憑什麼隨意更改規則?」

  顧蒼舒不以為忤,溫文爾雅地一笑:「十洲法會乃是千年前的九大宗門共同發起,奈何其中四個宗門後繼無人,剩下五個宗門都在此地,若有異議,盡可以提出。」

  說起來是五大宗門,其實除了大衍和太璞,剩下三個宗門也是人才凋敝,淪落為三四流,唯大宗馬首是瞻。

  而歸藏是後起之秀,並不在當初的九大宗之列——就他們祖師那個性子,別說當時還未發跡,就算已經發達,八成也捨不得掏個寶貝出來。

  能和太璞宗掰腕子的,只有大衍宗。

  蔣寒秋望向大衍宗的白長老,只見他面帶笑意,不動如山,便知他們早已通好了氣。

  顧蒼舒眼中閃過一絲得色:「若是貴派實在不能接受,敝宗亦是無可奈何。」

  言下之意,或者接受,或者退出法會。

  蔣寒秋冷冷一笑:「退出便退出。」

  說著瞪了一眼葉離。

  葉離忙不迭地站起身,站到大師姐身邊。

  顧蒼舒遙遙地向蘇毓望來,又收回目光:「有長輩在,蔣仙子與葉道君怕是不能作這個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8:36 PM

第五十章 青梅竹馬

  顧蒼舒道:「有長輩在,蔣仙子和葉道君怕是不能作這個主吧?」

  此言一出,軒轅台四周數千雙眼睛齊齊看向西北方的飛台上,一襲白衣的男子。

  蘇毓沒有片刻的猶豫,便要起身,他長這麼大,還從未受過誰的脅迫。

  就在這時,小頂卻牽了牽他的袖子,低聲道:「師尊,退出法會是為了我嗎?」

  蘇毓微微蹙眉,說是也是,但歸根結底針對的還是他和歸藏。

  蕭頂的身份瞞不住有心人,他從不收徒,忽然收了個爐鼎為徒,外間一定有諸多猜測,裡蜃市的風波、法會更改規則,無非是為了試探這個徒弟究竟是個什麼角色,於他有何用處,又有多重要。

  另一個目的便是打壓他們門派了。

  歸藏近一兩百年勢如破竹,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躋身三大宗門之列,與大衍、太璞分庭抗禮,甚至可能危及他們的地位,這些老傢伙自然著慌。

  在一眾門派面前借著打壓「連山君入室弟子」,削一削歸藏的臉面,穩一穩自己的陣腳,想必在場許多人都喜聞樂見。

  小頂的腦袋瓜轉得比別人慢些,又不通人情世故,想不明白那麼多的彎彎繞繞,但她明白,更改這個規則,全門派上下受影響的只有她一人——能參加比試的只有金丹期和元嬰期的修士,老弟子本來就準備好上場,而新弟子中只有她一個是金丹期。

  蘇毓睨了徒弟一眼:「與你無關,別多想。」

  小頂卻並未就此安心,擰著秀氣的眉頭道:「這回退出,我們下回還能把藥贏回來嗎?」

  此事瞞不住她,蘇毓也不想騙她,搖了搖頭。

  世上最後一片開明獸爪是十年前現世的,此前一直藏在千草門,是門派秘藏的聖物,因為金家的內鬥,又牽扯到三大宗門的勢力,老門主生怕給後輩招禍,索性在彌留之際昭告天下,將此物獻給十洲法會當作獎賞——要搶你們就光明正大地搶,打破頭都與千草門無關。

  歸藏若是退出法會,此物自然會落入大衍或太璞的手中,不管誰得到,都會立即毀去——都等不到蘇毓暗地裡去搶。

  小頂沒有糾結太久:「師尊,我可以上場的。」

  見師父拉長臉,她不等他開口又道:「我多吃點藥,一上場就輸給人家。」

  她對自己的修為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妄想去贏,雖說一上台就輸有些丟臉,但若是不丟這個臉,金師兄的毒就再也解不了了。

  蘇毓皺了皺眉:「也許會受傷。」

  「比起給金師兄解毒,受點傷不算什麼。」小頂毫不猶豫道。

  她知道受傷會很疼,要比金鏈子穿過骨頭還疼上許多,但若是因為她的緣故,讓金師兄一直解不了毒,她恐怕會一直過意不去。

  蘇毓面沉似水,冷冷的目光鎖在她臉上,好像要把她凍在冰裡保存起來:「為了金竹……」

  小頂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是見慣了師父冷臉的,但這一回,他的眼神裡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但感覺到師父很不開心,便牽牽他的袖子,輕聲安撫:「不單是為了金師兄,就算是換成師尊,我也會這麼做的。」

  蘇毓:「……」

  小頂這麼說是想讓師父開心些,可不知為什麼,聽了這話,他似乎更生氣了,乾脆別過臉去不理她,不過到底是坐在原處沒動。

  顧蒼舒收回視線,對著蔣寒秋微微一笑:「連山君閣下似有異議,你們不妨商量一下。」

  蘇毓傳了個秘音咒給蔣寒秋:「留下。」

  蔣寒秋差點沒拔劍,強忍著怒氣,用秘音回他:「蘇毓,你知道他們改規則是為了什麼吧?你自己的徒弟不知道心疼……」

  蘇毓打斷她:「蕭頂自己決定的。」

  蔣寒秋一噎,隨即更加憤慨:「她年紀小不知道輕重……等等,她為何要留下?」

  蘇毓言簡意賅:「因為金竹。」

  蔣寒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不捨得小師妹冒險,卻也不忍心奪走二師弟的希望。

  金竹溫柔寬厚,臉上總是帶著笑,待誰都和和氣氣,甚至時不時調侃自己的身板。

  他從不把心裡的苦楚示人,只是日復一日地下苦功,努力衝擊上一重境界,卻徒勞無功。

  蔣寒秋沉默良久,終於收起秘音咒,冷冷地看向顧蒼舒:「開始吧。」

  她目光中不加掩飾的狠戾讓顧蒼舒心頭掠過一絲寒意,他毫不懷疑,若非眾目睽睽之下,這女人定會拔劍相向——她在劍修榜上位列第四,只比他高了一名,但論劍法造詣,兩人差了一大截。

  顧蒼舒心中生出個念頭,毒蛇般地蜿蜒到他眼底,飛快地吐了吐信子。

  他定了定神,又是那個風度翩翩的顧家公子:「請兩位入座。」

  蔣寒秋冷哼一聲,縱身躍起,踏著本命劍向門派其他人所在的飛台飛去。

  葉離無可奈何,只得緊隨其後。

  主台上的六個蓮花座瞬間又空了兩個,就像缺了兩顆牙齒。

  一場風波暫時消彌,水底的暗流卻越發洶湧。

  顧蒼舒視若無睹,餘光瞥見兩人已在飛台上坐定,便宣佈法會正式開始。

  一對朱鸞口銜一卷卷軸的兩端,慢慢展開,卷軸高約一丈,長數十丈,上面慢慢顯現出金色的文字,是第一輪比試的所有參賽者的名字、門派、師承。

  第一輪比試還是按照原來的規則,將所有同境界的修士打亂,兩兩匹配成對。

  比試不僅分勝負,更設有專門的陣法,根據雙方的強弱和表現給出點數,點數最高者,在下一輪便可優先選擇對手。

  如是往復,直至決出金丹期和元嬰期的最終勝者。

  十洲法會共有大大小小上百個正道宗門出席,三大宗門各六十人,二三流門派三十來人,小門小派十到二十人不等,還有經過初選的散修上百人,總計千餘人,其中金丹期修士約有八九百人,元嬰修士則有兩百人上下。

  除了魔修、鬼修、屍修之類的旁門左道禁止參加,其餘法門不限。可雖說不限法門,這樣的比試基本是劍修和五行法修的天下,偶爾有樂修和精通陣法術數的修士加入,多半也撐不過五輪。

  場上共設二十八個秘境,分別以四像二十八宿為名,意味著同時有二十八對比試。先金丹,後元嬰,第一輪的數百場比試結束,再進行下一輪,金丹修士就此決出最終勝負,贏得獎賞。

  元嬰的比試卻要復雜些,到最後只剩十六人時,便要進入奪寶秘境,各憑本事奪取寶物——歸藏志在必得的開明獸爪也在其中。

  ……

  高懸空中的卷軸上,修士的名字一個個出現,成對的名字用紅線相連,每配成一對,卷軸便宣告:「有請太璞宗阮靖之、昆吾派丁一,進入蒼龍-角。」

  片刻後,便有兩人御劍飛向主台。

  對戰雙方看著都不過弱冠之年,一個身著太璞宗的銀紋藍袍,衣袂飄飄,另一個卻是一身黑不黑、褐不褐的布袍,頭髮用木簪束起,手中佩劍上纏裹著破破爛爛的布條。

  不過衣飾的寒酸非但無損於少年的俊美,反而襯得他如珠如玉,對比之下,那錦衣華服的太璞宗弟子倒顯得浮誇俗氣了。

  沈碧茶只看了一眼便「嗷嗷」叫著猛翻十洲美男榜。

  小頂撓了撓臉頰,「丁一」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場上兩人向著眾人團團一揖,便進入位於主台東面的蒼龍-角秘境入口。

  不斷有人上台行禮,進入秘境,很快,二十八對都已進入秘境,比試便開始了。

  觀看者可隨意選擇秘境,用離婁術觀看,若是不會離婁術,太璞宗也準備了觀天鏡,供修士們借用——不過很少有人用得上,因為離婁術是哪個門派都會教的基礎術法。

  二十八塊離婁水鏡整整齊齊排在小頂面前,蘇毓和蔣寒秋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評點交戰雙方的門派師承和招式。

  第一輪比試名單中沒有小頂,她自是不用參加,但到了下一輪,勝出者便能自行挑人請戰,全場八九百個金丹期修士,哪一個都可能是她下一輪的對手。

  最先進入秘境的兩人自然引人矚目,然而那貧寒少年壓根不是太璞宗弟子的對手,一上場便被壓著打,不過片刻,手臂、腰側和腿上都被劍氣所傷,流出的血浸濕了褐衣。

  如此下去,恐怕不出十招,便能分出勝負。

  然而那太璞宗弟子卻不肯給對方一個痛快,花招不斷,每一招都在少年身上不輕不重地劃一道口子,貓逗老鼠似的。

  蔣寒秋不禁皺眉:「太璞宗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號稱名門大宗,行事卻是一股小家子氣。

  不過蒼龍角秘境中的比試已沒什麼懸念,眾人的目光便投向其它水鏡。

  蔣寒秋指著其中一塊道:「這著紫衣的是無患門弟子,擅使梅花法刀,這一招喚作雪裡溫柔,若是對上她這招,你便用師姐教你的驚沙亂海,順刀而上,直挑其腕下部……」

  小頂對對手指:「那個……」大師姐教的這招她舞過一次給師父看,師父說她這不是驚沙亂海,該叫泥沙俱下。

  她默默從乾坤代裡摸出一把酸酸甜甜的太一九宮丹,劍術是指望不上的,還是抓緊時間吃點藥實在。

  大師姐還在說個不停。

  蘇毓捏了捏眉心:「蔣寒秋,你教她嬴還是教她輸?」

  蔣寒秋欲哭無淚:「我練了幾十年的劍,想的都是怎麼嬴,誰知道怎麼輸啊?」

  蘇毓涼涼道:「我倒是記得你最擅此道。」

  不等蔣寒秋開罵,他便轉向小頂:「無論這招還是下一招水邊明秀,都是攻你左側……」

  小頂聽得暈頭轉向,幾乎連左右都分不清楚了,撓了撓後腦勺:「師……師尊,大師姐,直接認輸不行嗎?」

  「不行。」蘇毓和蔣寒秋異口同聲道。

  葉離從旁伸過頭來,解釋道:「小師妹,你有所不知。輸贏和點數都由秘境的陣法自行判定,秘境是當初十洲法會成立之初的大能們設下的,唯有這樣才能保證公平。」

  蘇毓頷首:「所以自己認輸不算,秘境說你輸才算輸。」

  小頂張了張嘴:「這也太不講道理了。那要怎麼樣,秘境才會算我輸呢?」

  蘇毓:「簡而言之,失去反抗之力。」

  小頂:「啊?」

  葉離眯了眯眼:「比如氣海抽空。」

  蘇毓:「這就不用想了。」

  小頂壓根沒有氣海,若是算經脈中的靈氣,那抽個一百年都抽不乾——河圖石的靈氣可全在她身體裡。

  葉離雙手作爪,一張一合,危言聳聽:「那就斷手斷腳、鮮血流乾……」

  話沒說完,被大師姐一劍鞘把爪子抽開:「少嚇唬小師妹。」

  葉離揉著手背:「真狠,大師姐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話沒說完,冷不丁對上師叔冷冷的眼神,嚇得他一縮脖子,頓時不敢吭聲了。

  蔣寒秋摸摸小頂的腦袋:「別聽你葉師兄嚇唬人,只要秘境斷定你沒有一戰之力即可,如雙方實力過於懸殊。」

  葉離撫了撫下巴,苦惱道:「可是小師妹再怎麼說都是金丹期九重境,要找個實力懸殊的也不容易,況且對方肯定會先遣個實力普通的來試探……」

  蔣寒秋忽然指著第一塊水鏡道:「看這個。」

  眾人循聲看去,卻是那個昆吾派的少年。

  他的褐衣比方才又深了不少,顯是被血浸透了,用劍拄著身子,勉強站立著,美玉般的臉頰上也被劃了道口子,殷紅鮮血染紅了半張臉。

  藍衣的太璞宗弟子似乎終於玩膩了,劍下不再留情,躍至半空,由左向那少年的頭部猛刺過去,劍鋒上有電光隱現,顯是灌注了靈力。

  這一劍又快又猛,一劍下去,那貧寒少年便是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

  很多人不忍心看下去,移開了視線。

  可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那搖搖欲墜的少年猛地後退一步,身法如游龍蜿蜒,忽地轉向敵人左旁,照著他手腕橫刺。

  太璞弟子未曾料到自己這一劍會落空,一個愣神,差點被刺中手腕,慌忙躲避,貧寒少年瞅準空門,翻腕一刺,烏黑劍鋒沒入那太璞宗弟子腹中。

  少年左手掐訣,在劍把上一拍,烏漆麻黑的劍身紅光流溢,太璞宗弟子一聲慘叫,向後飛出數丈,癱在地上一動不動。

  蔣寒秋:「那小子原來是扮豬吃老虎,隱藏實力,就等著對方大意,露出破綻。」

  卷軸發出冷漠的聲音:「蒼龍-角,勝負已分,昆吾派丁一勝。」與此同時,太璞宗阮靖之的名字由金色變成了灰色。

  小頂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金光閃閃的「丁一」兩字,半晌,驀地想起,自己是在天書上看見過這個名字,因為筆畫特別少,這才留下了印象。

  她忙潛入靈府,憑著淡淡的印象從中間往後翻,不一會兒,便找到了這個名字。

  就在這時,傀儡人阿亥急匆匆地跑過來:「道君道君,有位昆吾派的丁公子求見。」

  蘇毓挑了挑眉,有些莫名其妙:「何事?」

  昆吾派是個很小的劍修門派,每一代人都很少,隱居在深山中,與未發跡時的歸藏有幾分相似,在修仙界中岌岌無名,約等於散修。

  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和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來見他做什麼。

  不等阿亥回答,小頂道:「師尊,這人我大概認識……」

  阿亥接口:「那位丁公子自稱和小頂姑娘青梅竹馬,還定有婚約。」

  小頂點點頭:「沒錯。」天書上就是這麼寫的,不過什麼叫做婚約她就不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09:22 PM

第五十一章 深情男配

  傀儡人一聽這話,頓時喜上眉梢:「啊呀,恭喜小頂姑娘喜結連理,那位丁家公子一表人材,少年英俊,與小頂姑娘真是登對。」

  頓了頓又道:「丁公子與小頂姑娘是青梅竹馬,情分非同尋常,年歲又相當,站在一起定是一對璧人。」一邊說還一邊伸出雙手食指,慢慢並在一處。

  他每說一句,蘇毓的臉色就黑上一分,一道西北風似的眼風掃過去。

  阿亥卻沒發現,一張嘴停不下來:「最重要的還是年歲相當,青春年少,格外般配呢……」

  傀儡人語速極快,小頂聽得一知半解,大致明白是吉利話,便笑著還禮答謝:「借你吉言。」

  阿亥:「誒!大嘰嘰公子還不知道這事,不知他心裡怎麼想……唉,天要打雷娘要……」

  話沒說完,嘴沒了。

  蘇毓眉間彷彿籠罩著黑雲:「你何時又訂下婚事了?」

  小頂方才匆匆掃了一眼,只看得個大概,含混道:「小時候……吧。」

  蘇毓:「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曾聽你提過?」

  小頂撓了撓腮幫子,老實道:「我忘了。」

  蔣寒秋見師叔臉上陰雲密佈,她內心一片晴空萬里:「婚約自是家中長輩定下的,孩子小不知道也不足為怪。」

  蘇毓冷哼了一聲:「蕭頂已無父母,婚約自不能作數。」那樣的父母,能定下什麼好親事。

  蔣寒秋和葉離知道賣身契的事,聞言小心翼翼地看向小頂,生怕她難過,她卻沒有半點異樣。

  蔣寒秋不由暗暗嘆了口氣,好在小師妹沒心沒肺,她想了想道:「我看那少年郎不錯,若是好姻緣也別錯過了,有我們這些師姐師兄把關,還能讓小頂受欺負?再不濟還有你這長輩呢。」

  她故意把「長輩」兩個字咬得重重的,蘇毓聽著只覺甚是刺耳,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我看那人生得尖嘴猴腮,面無三兩肉,一看便不是什麼良配,許是騙子。」

  小頂不知道師父為什麼對那位丁公子如此反感,但說起「面無三兩肉」,她悄悄瞅了眼師父,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

  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出口,只能腹誹。

  葉離趁著兩人針鋒相對,悄悄往旁邊挪,以免殃及池魚。

  蔣寒秋一把扯住他袖子:「三師弟,你說是不是?」

  「只是見一面,倒也……」葉離對上師叔的眼神,生生把「無傷大雅」四個字吞了下去。

  蔣寒秋瞪了這慫貨一眼,抱著胳膊道:「再怎麼說,與那位丁小公子有婚約的是小頂,見不見也該由她自己作主。」

  幾雙眼睛都望向小頂。

  小頂不明就裡,眨巴了兩下眼睛:「什麼是婚約?」

  眾人:「……」鬧了半天她本人什麼都不懂。

  蘇毓捏了捏眉心,耐著性子解釋:「就是約定結為夫婦,在修仙界便是結為道侶。」

  一聽這話,小頂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她可不想做這個丁公子的道侶。

  正要回絕,她冷不防瞥見御著劍,遙遙佇立在風中的布衣少年,又有些猶豫——他換了一身潔淨的青布袍子,臉上的血跡擦乾淨了,長長的傷口還在,看著怪可憐的。

  蘇毓方才見她搖頭,嘴角漾起淺淺的笑意,此時見她遲疑,頓時又拉長了臉:「蕭頂,你下一輪便要上場,正該全力以赴,別忘了你是為什麼留下的,別節外生枝。」

  叫師父這麼一說,小頂回過神來,她留下是為了金師兄的解藥,這時候不該節外生枝。

  而且她根本不認識這丁公子,只是在天書上見過他的名字,見了他又該說什麼呢?

  她抿了抿唇,下定決心,對著師父搖搖頭。

  蘇毓嘴角一挑,把嘴還給阿亥:「告訴丁公子,蕭頂已斷絕塵緣,此事作罷。」

  阿亥一臉遺憾,咕噥著「年歲相當」、「一對璧人」,不情不願地去傳話了。

  布衣少年得了答復,在雲台邊又站了好一會兒,這才默默轉身離開。

  ……

  上台競技鬥法的金丹期修士共有八九百人,便是每批有二十八對上場,也要耗費不少時間。

  二十場五百六十對下來,一晌午過去,顧蒼舒宣佈比試暫時停止,歇息半個時辰,下晌繼續。

  蔣寒秋等人要去指導別的弟子,蘇毓見小頂對著水鏡揉眼睛,便用下頜點點旁邊一座樓閣:「你去樓上休息會兒,養精蓄銳。」

  小頂點點頭,便即上了樓。

  她一離開,蘇毓立即叫來葉離:「去查查那人的底細。」姓丁的小子與小頂是青梅竹馬,年歲相差無幾,小小年紀已經結丹,其中當有緣故。

  不用說「那人」是誰,葉離馬上會意。

  修真界中不乏以買賣消息為業的人,一甲子一度的十洲法會他們自不會錯過,只要找到門路,哪怕是丁一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能輕而易舉地扒出祖宗十八代。

  葉離很快便打聽出了少年的來歷,他與小頂同樣來自一個偏僻的村莊,村子在凡人界和修道界的交界處,村子裡有凡人,也有血脈混雜或因故避居的修道寒門,小頂家與丁家便是後者,兩家背景相當,交情不錯,在兒女未出生時便定下了親事。

  丁一比小頂大兩歲,三四歲上,他父母相繼病故,臨終前將他託付給親家,他是在小頂家長大的,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

  十歲時,丁一機緣巧合被個遊方的修士看上,收為關門弟子——這修士便是昆吾派前任掌門。

  昆吾派在修仙界中籍籍無名,但那種小地方的人,連散修都沒見過幾個,正經仙門的一門之長,在他們看來無異於神仙。

  小頂的雙生哥哥根骨比丁一更佳,她父母自然眼熱,想讓自家兒子也拜這位「大能」為師,但不知為何,昆吾掌門不願收下他。小頂父母為了兒子前程賣掉女兒,這也是個誘因。

  昆吾掌門將丁一帶回門派中悉心栽培,更在彌留時將自己的修為盡可能轉給弟子。

  蘇毓點點頭:「他的金丹是這麼來的,我方才一看他便知資質平平。」

  修行沒幾年便築基,筋脈能承受結丹所需的靈力,這叫資質平平?葉離腹誹,以為都像你們師徒,結丹像鬧著玩一樣。

  丁一身世簡單,經歷一覽無餘,比起身世撲朔迷離的連山君,清白得如同小蔥拌豆腐。

  蘇毓挑了挑眉:「家無恆產,身無長物,還想著娶媳婦,呵。」

  葉離:「……」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他果然不配娶媳婦。

  他給蘇毓傳了個秘音咒:「師叔,一會兒小師妹上場比試,其實只需服顆丹藥……」

  入對戰秘境不能攜帶丹藥——不然人家一邊打一邊補,打到天黑都打不完,何況也有失公平。

  不過小頂體質特殊,把丹藥藏在身體中秘境也查不出,只需服顆能讓筋骨酥軟的丹藥,自可以立即結束比試。

  蘇毓用秘音回他:「不行,太冒險。」

  徒弟的體質匪夷所思,若是讓人知道她能用身體煉丹,又擁有河圖石的全部靈氣,那她便是個行走的天材地寶,如今他在還好,若是他不能渡過雷劫,隕落了呢?

  葉離:「那……」

  蘇毓淡淡道:「我已傳了秘音給龍淵,他第一輪可進前五,直接請戰蕭頂便是。」

  葉離一驚:「這……」

  龍淵是他們耗費幾十年,好不容易楔進大衍宗的釘子——大衍宗內門像個密不透風的鐵桶,要往裡塞個自己人難於登天。

  一旦動用,他的身份便暴露了,只能回歸藏。

  師叔為了保護小師妹無虞,真是捨得下血本。

  蘇毓不等他說什麼,先道:「別告訴你小師妹,不可讓她養成不勞而獲的習氣。」

  葉離:「……」還真把自己當爹了。

  ……

  小頂上了樓,在軟塌上躺了片刻,驀地想起方才那落寞的布衣少年,又坐起身,潛入靈府,取出天書。

  她翻開天書,找到丁一第一次出現的那頁——那已經是後半本書了。

  書上丁一第一次出現不是在十洲法會,許是因為書裡她沒來法會的緣故。

  小頂大致翻了一下,丁一佔了十幾頁,然後就再也沒出現過。休息時間只有半個時辰,她不可能全抄完,連蒙帶猜地掃過去,決定只抄頭尾。

  熟能生巧,經過最近的練習,她抄書的速度突飛猛進,不一會兒便抄完開頭幾段,用金筆讀完,明白了個大概。

  書裡連山君去西極收伏什麼凶獸,小頂大約是病了,身子虛得厲害,這時候丁一就出現了,趁著連山君不在帶著她逃了出去。

  兩人找了個山坳裡的小村莊躲了起來。

  小頂跳過幾頁,又抄了兩段。

  連山君的人找來了,觸動了丁一設下的法陣,丁一要帶小頂繼續逃,一路上九死一生,終於逃到一座邊境小城,出了城再翻過一座山,就是北陲了,到了那裡連山君就抓不到他們了。

  看到這裡,小頂抓了抓耳朵,這又是什麼道理,他們能翻山,師父也能翻啊。

  高深莫測的天書也沒半句話解釋,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書裡兩人一進城,立即發現重金懸賞兩人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

  【她心中有些酸澀,又有些暗暗的歡喜,他還是有些在乎她的吧,即便只是把她當作一隻低賤的爐鼎……】

  小頂:「?」這話她就不愛聽了。

  她耐著性子繼續讀,書裡的小頂和丁一去逆旅投宿,聽客人閒談,說起連山君近來好似得了失心瘋,動輒殺人,比先前更暴戾。於是她毅然決然地決定回他身邊。

  小頂:「???」她讀了三遍也不明白兩件事有什麼關係,而且她師父雖然又凶又小氣,似乎也沒這麼不講理,她認識他以來,只知他殺了那兩個綁她的壞人。

  難道是因為還沒得失心瘋嗎?小頂摸著下巴思忖。

  她跳過兩頁,找到丁一的段落抄下來。

  【少年渾身是傷,幾乎無法站立,但他感覺不到痛,因為什麼都比不上他此刻錐心刺骨的絕望。但他從小便習慣將她小心翼翼呵護在掌心,他努力微笑,然而笑意還未到達眼底便已破碎,他輕聲道:「為什麼?回到他身邊,你會送命的。」】

  小頂也很想知道為什麼,迫不及待地潛入靈府又抄了一段。

  【「對不起阿一哥哥,我只能回去,」她噙著淚,摀住嘴,「對不起,我沒辦法,真的對不起……」】

  【少年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我永遠不會怪你的。」】

  小頂一頭霧水,兩人的說話由師父清冷平板的聲音念出來,更讓人感覺莫名其妙。

  接著「丁一」兩字再出現,就是兩頁後。

  書裡的小頂已經回到連山君身邊了,不知怎麼還被關在烏漆墨黑的地窖裡,手腳用鐵鏈子鎖著。

  連山君來了,奄奄一息的小頂問他:【師……師尊……你怎麼罰我都行,求你放過阿一哥哥,好不好?】

  兩大段風霜冰雪之後,連山君摸出一個洗得發白的青布囊,布囊一角已被鮮血浸透了。

  【在她眼前晃了晃,薄唇扯出個殘酷的微笑,聲音繾綣如情人呢喃:「你再也見不到那個……」】

  金筆在關鍵時刻一頓,滋出兩股墨,接著道:【見不到那個口口了。】

  小頂:「……」

  書裡的小頂臉色一白,嘴唇哆嗦,連山君打開青布囊一倒,十幾顆糖蓮子劈裡啪啦地掉落在地上。

  【小頂泣不成聲,無聲地低喚著:「阿一哥哥,阿一哥哥……是我害死了阿一哥哥……」】

  小頂懷疑自己是不是漏看了什麼,又抄出兩段,可丁一的事還是沒個交代,書裡兩人莫名其妙地吃起糖蓮子來。

  連山君用力捏住了小頂的下巴,從地上撿起顆糖蓮子往她嘴裡塞。

  塞完突然又反悔,去她嘴裡搶,把人嘴唇都咬出了血來。

  小頂:「……」地上不是還有很多嗎?

  不過她師父平常特別愛乾淨,掉在地上的東西絕不准許她撿來吃,怎麼書裡這麼不講究。

  搶著吃完一顆糖蓮子,連山君頂著張【清冷孤高宛若謫仙的臉,說著令人面紅耳赤的口口口口:「還有一張小嘴也想嘗一嘗你和小情郎的定情信物呢……」】

  接著小頂就聽不明白了,因為金筆又壞了,不停地滋滋滋,把她抄的書噴黑了一大片。

  過了一會兒,兩人討論起吊死鬼來,連山君問她阿一哥哥的吊死鬼有那麼大嗎,能奪舍得你那麼舒服嗎,小頂一個勁搖頭說沒有,她和阿一哥哥什麼都沒做,連山君就罵她欠奪舍。

  小頂不耐煩聽這些車軲轆話,潛進靈府把後面的小半本書飛快地翻了一遍,不管是「丁一」還是「阿一哥哥」,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嘆了口氣,只覺看完天書越發糊塗了。

  ……

  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一晃而過,小頂下樓坐回師父身邊,看他的眼神便有些發飄——師父沒事可千萬別發失心瘋,怪嚇人的。

  第一輪比試結束,卷軸上的文字不斷跳躍遷移,重新按照第一輪的點數高低排列。

  第一名是大衍弟子,第二名來自歸藏,第三名卻令人倍感意外,竟是昆吾派弟子丁一。

  他只有金丹期六重境,以弱勝強打敗了金丹期九重境且法器精良的對手,且最後一招乾淨俐落,贏得極漂亮,因此秘境給出了極高的點數。

  小頂和其他幾個第一輪不曾報名的金丹期修士的名字也出現在了卷軸末尾。

  她的名字旁寫著一行小字:歸藏十二代內門弟子,連山君親傳。

  全場數千雙眼睛都盯住了最後這五個小字,猜測誰會請戰連山君有史以來收的第一個弟子。

  蔣寒秋輕輕拍了拍小頂的肩頭:「別怕。」

  小頂點點頭:「我會小心的,大師姐。」

  蘇毓卻是面沉似水,一言不發,自從丁一的名字出現在第三位,他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

  台上,修士們開始按照排名挨個選擇對手,大衍宗弟子選了個排名二十多位的修士,歸藏弟子按照上場前商議好的計劃選了位列第八的太璞宗弟子。

  輪到丁一抉擇,他沒看卷軸,毫不猶豫道:「歸藏,蕭頂。」

  小頂「啊」了一聲,不過看過天書以後,她並不怎麼意外,書裡的丁一為了見小頂一面,可以說吃盡了苦頭。

  全場瞬間寂靜無聲,隨即大嘩。

  顧蒼舒盯著那不名一文的少年郎:「丁道友真的要請戰連山道君親傳弟子?」

  這話問得有些失態了,也是關心則亂。

  那布衣少年卻是不卑不亢,欠了欠身,平和但堅定地道:「在下想請戰歸藏派連山君座下弟子蕭頂。」

  小頂不自覺地看向師父,蘇毓陰沉著臉,對上徒弟有些不安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的頭:「小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0:01 PM

第五十二章 實力單身

  小頂經常被大師姐和碧茶摸頭,多個師父也沒放在心上,倒是蘇毓,對這樣親暱的舉止很有些不自在,尷尬地縮回手,清了清嗓子:「走吧。」

  丁一的背景沒什麼問題,不可能有人未卜先知預料到他會收小頂為徒,提前埋下這顆釘子。

  他不會傷害小頂,由他請戰是最合適的,龍淵也不用暴露了,正可謂一舉兩得。可蘇毓就是憋了一肚子的氣,渾身上下不舒坦。

  小頂哪裡知道師父那麼多心思,從阿亥手裡接過大紅雞的韁繩,對兒子道:「大嘰嘰,我們走吧。」

  別人上台不是御劍就是騰雲駕霧,然而小頂兩樣都沒來得及學,只能騎紙鶴。

  大紅雞垂死掙扎:「本座不去嘰,堂堂妖王嘰,丟不起這個人嘰。」

  小頂捋捋它紅寶石般熠熠生輝的羽毛,柔聲道:「放心吧大嘰嘰,本來出了九獄山就沒人認得你。」

  大嘰嘰:「……嘰?」

  大紅雞還是扭扭捏捏地不肯上,小頂收了笑,沉下臉,垂下眼簾看向自己的鞋子:「大嘰嘰……」

  能屈能伸的妖王立馬奮力挪動小短腿:「去了嘰,有話好說嘰。」

  眾目睽睽之下,小頂乘上大紅雞,一拍雞身:「駕。」

  雞尾巴噴出熊熊烈焰,轟然向著主台飛去。

  拭目以待的眾人:「……」連山君座下首徒果然不同凡響。

  有人好奇:「坐騎不是不能進軒轅台嗎?」

  另一人揣測:「許是什麼時新的法器?」

  台上一個歸藏內門弟子淡定地向目瞪口呆的對手解釋:「那是我們小師叔的紙鶴。」

  對手嚥了口唾沫:「……哪裡有得賣嗎?」怪威風的,也想搞一個呢。

  大紅雞穩穩當當落到主台上,熄了火,小頂拍拍它:「別亂跑。」

  妖王哼唧了一聲,到底不敢造次,老老實實蹲在台邊。

  小頂走到軒轅台中央,按照葉師兄教的規矩,向觀賽眾人團團一禮,然後對面前的布衣少年作了個揖,大大方方道:「承蒙賜教。」

  丁一方才也叫那大紅雞震撼了一下,此時見到小頂走近,方才回過神來。

  初出茅廬的少年到底沒什麼城府,雖竭力自持,勉強維持鎮定,但眼中已是一片驚濤駭浪,因失血而蒼白的嘴唇輕輕哆嗦,良久方才默默回以一禮。

  這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分別近七年,她出落得比他夢中還漂亮,一身歸藏內門的天青色素絲道袍加上白玉素簪,襯得她越發明眸皓齒,宛如清水芙蕖。

  然而熟悉的眉眼中是全然陌生的神情,與他記憶中總是跟在身後「阿一哥哥」長,「阿一哥哥」短的小女童判若兩人。

  他凝了凝神,伸手示意,小頂也不和他客氣,率先走進「蒼龍-氐」秘境入口。

  比試秘境構造簡單,只是一片平壇的石台,一眼望不到邊際,盡可以在裡頭打個天翻地覆。

  同批比試者還未就位,先入秘境的人只能無所事事地等待。裡面看不見外頭的狀況,待所有人就位,各個秘境中便會響起鐘聲,九遍鐘聲響過,比試才算正式開始。

  等待的時間彷彿有一輩子那麼漫長,又如彈指一揮。

  丁一凝視對面的少女良久,嘴唇動了動,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傳了個秘音咒給她:「你……還認得我麼?」

  小頂四下裡張望了一番,輕聲道:「我們傳音說話,別人聽不到吧?」

  丁一搖搖頭:「放心,我施了秘音咒。」

  小頂放下心來:「你是昆吾派的丁一道友。」

  歸藏的飛台上,蘇毓眉頭微蹙,一瞬不瞬地盯著離婁鏡,左耳耳垂上有個光點閃爍,乍一看像是戴了個耳墜,給他俊秀冷淡的臉龐平添了些許妖冶。

  蔣寒秋斜了一眼:「嘖,居然連追心咒這種邪術都用上了,就為了偷聽人家小兩口說悄悄話,真真不要臉。」

  蘇毓挑了挑眉,懶得搭理她,繼續側耳傾聽。

  傻徒弟少不更事,被那巧言令色的小賊道騙了去怎麼辦?

  秘境中,丁一感覺到小頂的冷淡和疏離,這次重逢與他預料的大相徑庭。

  他本來前些年就想回家鄉把小頂接走,奈何師父病重離不開,直到一年前,師父羽化,他安葬了師父,趕回家鄉一問,卻得到了未婚妻子病故的消息。

  他見岳父岳母目光躲閃,遮遮掩掩,心中狐疑,便四處輾轉打聽,得知他離開沒多久,小頂的父母便為了兒子的前程將她賣給了金甲門。

  丁一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只能四處奔波追查小頂的下落,最近聽聞金甲門兩個弟子運送「貨物」時在歸藏地界失蹤,隨後便有流言傳出,道連山君收了個十幾歲的爐鼎為徒,那弟子單名一個頂字,年歲又對得上,他追到十洲法會,遠遠一瞥,便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可他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明麗的少女和記憶中的女孩聯繫起來。

  他的小妹妹,眉宇間總帶著怯意,嘴角總是掛著討好人的微笑,多吃一個饅頭被母親扇腫臉頰,也只會坐在屋檻上悄悄抹淚,委屈地問他:「阿一哥哥,爹爹和阿娘這麼討厭我,是因為我不好嗎?」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失落,隨即便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笑著道:「你以前總是叫我阿一哥哥。」

  他從懷裡摸出個洗得發白的青布囊,打開,倒了一顆什麼東西在掌心:「還記得這個麼?」

  小頂知道這是糖蓮子,卻是從天書上看來的。

  少年自顧自道:「是分別時你送我的糖蓮子,你自己都捨不得吃的。」他也一直沒捨得吃,這七年來一直貼著心口,用心脈中的靈氣蘊養著,就和她剛送他時一樣。

  小頂垂下眼簾:「……對不起,我生了場病,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她不喜歡騙人,但真相自是不能告訴他的。

  少年咧開嘴笑了笑,笑容寬厚:「不記得也沒關係,是我不好,沒能早點回去找你。」

  少年的眼眸亮如寒星,嘴角掛著笑,可小頂總覺得他下一刻就要哭了,也跟著有些難受。

  一來到這個小世界,她一直沒有親人,沒有故舊,僅有的兩個「認識」她的人,就是死在師父劍下的那兩個金甲門弟子。

  丁一是她遇見的第一個「故人」。

  以前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小世界是在她眼前誕生的——在她選定這本書時,仙君的靈氣瞬間灌入書中,小世界由此誕生。

  清氣上浮,濁氣下沉,天地初分,星辰羅列,然後有了飛禽走獸和仙凡妖魔,千萬年的光陰只在彈指一揮間,接著她便掉了進來,成了箱子裡的少女。

  這個世界是她決定避劫那一刻才誕生的,但是這個世界當然有過去,她以前從來不操心——她對自己的腦袋瓜很有自知之明,這種玄而又玄的事,想破頭都想不明白。

  反正身邊所有人都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才認識的。

  可現在不一樣了。

  因為眼前這個臉上帶傷的布衣少年。

  他記憶中的小頂是真實存在的嗎?抑或存在的只是他的記憶?

  不知道她為什麼沉默,丁一眼神慌亂:「你別難過,把那些不開心的事忘記也好。」哪怕連我也一起忘了。

  少年的難過那麼真切,小頂越發恍惚,不覺想起在九重天時,仙君講過的「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當時她聽不明白,現在似乎隱約有些明白了,卻更茫然,像是心口裡堵著什麼。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多,經脈中的靈氣似乎也起了感應,在她體內洶湧衝撞,連帶著靈府也震顫起來,她只覺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摀住了肚子。

  水鏡外,蘇毓眉頭緊緊蹙起,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傾。

  丁一也叫她唬了一跳:「你怎麼了?」似乎猶豫該不該上前攙扶。

  小頂沒等他靠近,直起腰,搖搖頭:「沒什麼,大約是吃多了。」

  蘇毓:「……」

  丁一欲言又止道:「你在歸藏……過得好嗎?」

  小頂毫不猶豫地點頭:「很好,同門都對我特別好。

  少年垂下眼眸,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那就好。」

  他的眼尾微垂,低眉垂眼時,越發顯得溫柔。

  小頂沒法把原來的小頂變出來還他,甚至連她到底是否存在過都不知道。

  「婚事的事……你別在意,」丁一接著道,「我只是想見一面,知道你過得開心就好了。」

  小頂如釋重負:「你也別太難過了……」

  她現學現賣,把阿亥的奉承話轉手送他:「你少年英俊,才貌雙全,一定能找到新的心上人。」

  按照書裡寫的,他吃力不討好不說,媳婦跑了,最後是死是活都沒個準話,實在不算什麼好下場。

  少年扯了扯嘴角,垂著眼不說話。

  小頂略微放心,壓低聲音道:「你記得躲著我師父點……」

  她雖覺得師父不會平白無故殺人,但天書裡的事有不少都應驗了,還是小心點好,萬一師父哪天像書裡一樣發起失心瘋來呢?

  蘇毓:「……」

  丁一聽了小頂的話,卻會錯了意,抬起眼眸,蹙著眉,定定地看她,眼神中滿是關切和擔憂:「他是不是……待你不好?」

  小頂擺擺手:「不是,師父待我挺好的。」

  師父會給她做糖,在她遇險時會立即出現,他還是她的救命恩人,雖說有時候挺小心眼的,還經常黑臉,但那都是自己家的事,俗話說家醜不能外揚,在別人面前還是得給師父做做臉的。

  蘇毓聞言,臉色稍霽,輕哼了一聲,這小傻子還算有點良心。

  水鏡中的兩人一時無言,好在這時候鐘聲響了。

  丁一沒有立即動,仍舊用秘音問道:「你想輸還是想贏?」

  小頂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想輸。」

  「我一會兒會用靈力封住你的翳風穴和風池穴,讓你暫時昏睡,可能有些微微的刺痛,不會很疼的,」丁一淺淺一笑,「我知道你怕疼。」

  怕疼的不是她,身為爐子,小頂其實挺能忍疼,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多謝你。」

  苦惱的問題迎刃而解,真是多虧遇上了他。

  丁一沒再耽擱,數到三,收起秘音咒,手中掐訣,小頂便覺有一股微熱的風從她耳邊掠過,轉到她耳後,在她後脖頸上兩處穴位輕點了兩下。

  小頂瞬間被一股鋪天蓋地的睏意攫住,便即軟倒在地。

  半空中一個冷冰冰的女聲響起:「蒼龍-氐勝負已分,昆吾派丁一勝。」

  丁一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少女,毫不遲疑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正要伸手將她抱起,還未觸到她的身子,指尖像是被火灼了一下,他不自覺地一縮手。

  就在這時,眼前白光一閃,一個白衣男人憑空出現在他面前。

  丁一只遙遙望見過連山君一眼,但他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他。

  蘇毓掀起眼皮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微一頷首:「敝徒由蘇某領回便是,不勞丁公子。」

  不名一文的少年劍修,在當世大能面前也不露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晚輩見過連山閣下,方才乃是情勢所迫,並非有意冒犯高足。」

  蘇毓正要俯身,聞言挑了挑眉,什麼叫情勢所迫,什麼情勢能迫得你對我家徒弟動手動腳?登徒子!

  蘇下惠以身作則,掐訣施術,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徒弟一指。

  雙目緊閉的少女忽然直立起來,雙腳離地,雙手平托,直直舉在身前,慢悠悠地往秘境外飄去。

  蘇毓轉過頭,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發怔的少年郎,嘴角微微一挑,輕哼了一聲,跟著徒弟走出秘境,然後在目瞪口呆、鴉雀無聲的眾人注視下,優雅地拎起徒弟的後脖領,翩然御劍回到飛台上。

  小頂這一覺睡到三更半夜,身體裡的靈氣左衝右突,其間不知做了多少亂夢,最後還是被一縷甜香勾醒的。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飛台的樓閣中,席地躺在雲簟上,旁邊生著堆火,師父正在搗鼓什麼東西。

  小頂一骨碌坐起身,揉揉眼睛:「師尊,在做什麼好吃的?」

  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搆師父身邊的荷葉綠玉碗:「哎,是糖蓮子嗎?」她方才在秘境裡就饞得很,正想嘗嘗呢。

  蘇毓把碗往自己身前一攔:「誰說是給你的。」

  小心眼的男人撩了撩眼皮,抱起碗,輕哼了一聲,拈起一顆塞進自己嘴裡。

  小頂嚥了嚥口水,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師尊,剛才睡覺的時候,我的金丹好像化了。」

  她打了個呵欠:「要是早點化就好了,也不用那麼麻煩。」

  蘇毓也顧不上和徒弟置氣,便即放下碗,並指向她腕上按去,頓時臉色一變。

  這傻子,好死不死的,居然在這時候衝破了境界,化金丹成元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0:11 PM

第五十三章 煉器天才

  從金丹期九重境到元嬰,看似只是突破一重境界,實則不啻於天淵之別。

  結丹憑的是拓寬筋脈,充盈氣海,說白了是「硬功」,功夫到了就能結丹,像小頂這樣體質特殊,直接把自己吃到結丹,奇異歸奇異,尚屬蘇毓勉強能相通的範疇。

  但要從金丹躍至元嬰,更多的是道心,需要有悟道的機緣,大部分人要經歷一次心魔劫。

  歸藏試煉秘境中的問心谷,便是仿著心魔劫造的,有許多歸藏弟子就是在問心谷中渡過心魔劫,從而突破境界。

  可就她在問心谷裡那吃吃喝喝的傻勁,離悟道怕是有十萬八千里。

  當初看了她在問心谷的表現,蘇毓便覺他得給這傻徒弟多留點錢,沒準她一輩子就卡在金丹期九重境了——許多資質不錯的修士生來缺少道緣和道心,一輩子卡在金丹也是常事。

  可她竟然一覺從金丹睡到了元嬰!

  蘇毓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隕落了,現在正卡在什麼莫名其妙的幻境裡。

  小頂壓根沒注意師父的臉色,趁著他不注意,她悄悄挪到荷葉綠玉碗旁邊,試探著伸出手,然後偷覷師父一眼,見他還在發怔,摸了顆糖蓮子,迅速塞進嘴裡。

  糖的味道很熟悉,是師父給她做棒糖用的甘華晶,薄薄脆脆的一層,裡面包裹著清香酥糯沁人心脾的冰川雪蓮子,比她想像的還好吃。

  她一時間忘了自己是在偷吃,讚嘆道:「師尊,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蘇毓睨她一眼,百思不得其解,這哪裡像是悟道的樣子,不還是和先前一樣傻。

  他皺了皺眉,艱難道:「你突破境界了。」

  小頂正要去摸糖蓮子,聞言手一頓,吃驚地睜大眼:「怎麼回事?」

  不過經師父這麼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來了,掌門師伯的心法課上講過化丹結嬰的事,只是雲中子講的玄乎其玄,什麼「役心為道」、「虛懷任運」,她聽得如墜雲霧,也不指望自己能突破境界——金丹期沒什麼不好,她時不時把那顆金丹運出來看看,乍然沒了還挺可惜。

  蘇毓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你方才可是動過什麼念頭?」

  小頂歪了歪頭:「嗯?」

  蘇毓捏了捏眉心:「可是在秘境中想了些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除了吃喝、煉丹和金竹以外的事。」

  小頂撓了撓耳朵,皺著眉回想,驀地想起來,似乎是思索三千小世界真假虛實的時候,經脈中的靈氣開始不安分,肚子也難受起來。

  這些她不能如實告訴師父,於是含糊道:「大概是……想到丁公子和奪舍的事……」

  蘇毓一聽臉便是一黑,摁了摁太陽穴:「不許再想這種事。」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瞬間又翻臉,只是懵懂地點點頭:「師尊,元嬰有什麼用?」

  蘇毓臉色更不好了:「你的心法課上到哪裡去了?」

  小頂癟了癟嘴:「忘了。」師伯一講一大篇,用詞又艱深玄奧,她哪裡聽得懂,久而久之,乾脆從善如流和碧茶一起研讀美男榜去了,好歹還能學幾個字。

  蘇毓耐著性子向她解釋了一番,簡而言之,修士到了元嬰期,便有了靈府和元神,元神可以離體,於是可以修習更上層的法術。

  小頂本來就有靈府,能自由出入,不過她隱約明白,一般人在修道初期是沒有這些的——大約是因她的神魂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緣故。

  不過元神離體,倒是樁新鮮事。

  蘇毓見她眼角眉梢都是喜色,越發疲憊:「先別急著高興,想想明日的比試怎麼辦。」

  小頂不明就裡:「什麼比試?不是已經輸了嗎?」

  明天就能和碧茶一起吃吃喝喝了。

  蘇毓輕哼了一聲:「輸的是金丹的比試,如今你是元嬰了。」

  法會比試第一日是金丹,第二日元嬰,如此交錯,以便讓修士們輪番休整,明日便是元嬰的首場比試。

  小頂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這……怎麼不講道理呢……這事不告訴別人呢?」

  蘇毓無情地打碎了她的希望:「沒用,軒轅台四周設有陣法,所有人的修為境界都瞞不住。」

  小頂欲哭無淚,昨日本以為要吃點苦頭,運氣好遇到了丁一,睡了一覺就度過了難關,誰知道又要來一次。

  師父繼續潑她冷水:「元嬰和金丹不可同日而語,絕無可能像昨日那般輕易過關。」

  頓了頓道:「此時退出還來得及。」

  小頂一怔,隨即默默地搖搖頭,現在退倒不如早點退,同門們竭盡全力拚殺了一天,很多人都負了傷,這時候再退,他們豈不是做了無用功?

  蘇毓知她執拗,也不多勸。

  大衍和太璞想借機削他和歸藏的面子,卻也不想在這時候撕破臉,不至於傷他徒弟的性命,但定會讓她受些苦。

  修仙界大部分外傷都能治,便是斷手斷腳、扒皮抽筋,即時醫治也不會有什麼遺患。

  但這傻子不比他對這些習以為常,怎麼能受這種苦。

  少不得動用那位……比之龍淵,代價又高了何止十倍。

  為了不助長徒弟不勞而獲的習氣,自不會讓她知道,只是淡淡道:「離比試還有幾個時辰,為師盡量多教你些自保的法門。」

  小頂忙裡偷閒地摸了兩顆糖蓮子塞進嘴裡,點點頭:「嗯。」

  饒是蘇毓也有些佩服她的心大,揉了揉額角道:「首先要學的是如何操控元神……」

  講完控制元神的要領,他便給徒弟演示,讓元神脫出身體:「元神與魂魄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他一邊解釋,一邊運使元神取了一顆糖蓮子:「元神是有實體的,可以取物,也可以傷人。若是元神足夠強大,便可以分出無數個分身。」

  頓了頓:「當然,大部分元嬰期修士只能二分,三分的已是鳳毛麟角。」

  「師尊,我有個問題。」小頂道。

  蘇毓料她要問他能分成多少個,嘴角微彎:「問吧。」

  小頂:「元神可以吃東西嗎?」

  蘇毓臉一落:「……元嬰期的修士哪個不是早辟榖了?你就不能惦記些別的?不求上進。」

  小頂有些失望,她還以為分成兩個元神,就能一邊吃甜一邊吃鹹呢。

  「那有什麼用啊?」她又不擅長打架,別說分成兩個,就是分成一百個也抵不上人家一個。

  蘇毓道:「元神離體,便可將外界的物件帶進靈府中。」

  說著演示了一遍如何把糖蓮子拿進靈府裡,再拿出來:「與乾坤袋有些相似。」

  小頂雙眼倏然一亮,這倒挺實用,如此一來,她不就能把金筆拿進靈府裡取,不用再抄書了?

  還有一些藥材,模樣奇怪味道難聞,看著便難以下嘴,如今可以直接拿進靈府裡,就方便多了。

  她想了想,問道:「大點的東西呢?」

  「只要靈府能容納,將整個天地裝進去也未嘗不可,」蘇毓解釋道,「不過能做到的人多半已經得道成仙了。」

  小頂點點頭,那便可以煉器了。

  「我想先學這個。」

  「不要想著一步登天,」蘇毓道,「先從元神出竅開始。」

  操縱元神與小頂操縱神識出入靈府差不多,只是多了出竅一個環節,她第一次嘗試便成功了,練習幾次已經很熟練,大大出乎蘇毓的意料,莫非這傻徒弟真的有些修道天分?

  正想著,徒弟的元神摸起一顆糖蓮子扔進嘴裡,咯吱咯吱嚼了,氣憤道:「師尊騙我,明明可以吃。」

  蘇毓摁了摁太陽穴,一定是他想多了。

  小頂從糖蓮子開始練習,先是一顆,然後是一把,最後連碗一起端進了靈府裡,不肯再拿出來。

  蘇毓懶得與她計較,拿起她的佩劍萬壑松:「試試這個。」

  萬壑松足有三尺長,初時有些困難,小頂嘗試了五六次,成功把佩劍帶入了靈府中。

  她把劍和靈府中的小鼎比了比,劍身比爐子還長出一截。

  不過在九重天時,仙君時常用她來煉比爐身大上好幾倍的法器。

  她回憶了一下,學著仙君的樣子唸咒,萬壑松在她手中不斷縮小,須臾之間縮成了巴掌大小。

  她把萬壑松塞爐膛裡,小劍便漂浮在正中。

  小頂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到個主意,便即讓元神歸位,對蘇毓道:「師父,比試可以帶自己的劍嗎?」

  蘇毓挑了挑眉:「別想著用萬壑松取巧,秘境中有禁制,一切法器中的靈都會失效。」

  萬壑松這樣的名劍中自是有劍靈的,雖然還未修成人形,已然十分強悍,又是蔣寒秋這種劍痴養出來的,便是對上他,也能過上幾招。

  為了杜絕修士憑借法器取勝,當初創立法會的大能們在秘境中特地下了禁制,上古名劍到了其中便與凡鐵無異,只能靠自身修為和道法取勝。

  小頂搖搖頭:「我不用萬壑松。」

  萬壑松是大師姐給她的寶貝,她可不捨得用它來試。

  「我好像有個辦法,」她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站起來,「先出去借幾樣東西。」

  蘇毓沒來得及說話,徒弟已經跑出去了。

  不一會兒,小頂抱著一大堆劍回來。

  蘇毓一看,倒都是好劍,只是劍鞘花裡胡哨、鑲金嵌寶,生怕別人看不出值錢。

  他挑了挑眉道:「哪裡來的?」

  「跟西門馥借的,」小頂匆忙答道,「師尊,我有事忙,不和你說了,我還要去煉劍。」

  蘇毓:「……」早不知道下功夫,火燒眉毛了才練劍,能練出什麼花來。

  小頂沒等他說話,抱著劍「噔噔噔」地跑上樓,「砰」地關上了房門。

  她在靈府裡守著爐子搗鼓了大半夜,終於在破曉時分大功告成。

  她把煉成的兩把劍帶出靈府,匆匆下了樓:「師尊師尊……」

  蘇毓正在打坐,聞聲撩起眼皮:「臨時抱佛腳……」

  小頂把兩把劍往他眼前一晃,得意道:「看我煉的劍。」

  蘇毓:「……」原來是這個煉,就說她怎麼會練劍。

  他瞥了一眼花裡胡哨的劍鞘,皺了皺眉:「又胡鬧。」

  小頂不理他,把一把劍塞到他手裡,自己持另一把劍:「師尊你出兩招試試。」

  蘇毓一哂:「你要和為師比劍?」

  小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可能嗎?」你是不是傻。

  蘇毓一噎,隨意使出一招明月出海,幾乎是同時,小徒弟也動了起來,與他使出一模一樣的劍招。

  饒是連山君見多識廣,也有些訝然。

  他又使出一招山月虛照,徒弟同時使出了一模一樣的一招。

  蘇毓收起劍,由不得他不信邪,這傻子除非被奪舍,否則一百年也學不會這一招——那就是劍裡有蹊蹺了,可他分明沒有感覺到劍中有靈力。

  連他都感覺不到,秘境自然也探查不出什麼異樣。

  小傻子見師父困惑,得意洋洋地挑起下巴:「厲害吧?」到時候她用子劍,讓大師姐或者三師兄操縱母劍,還不是想怎麼輸就怎麼輸?

  蘇毓自然瞬間就明白了,抿了抿唇:「你動了什麼手腳?」

  小頂盤腿坐下,把劍放在一旁,托著腮沖他擠擠眼:「你猜。」

  蘇毓冷淡地撇開眼:「那便罷了,我不想知道。」

  小傻子果然上鉤:「我告訴你吧,是把這兩把劍,加上阿亥的頭髮,還有子母蠱一起煉的,叫做『子母傀儡劍』。」

  蘇毓:「……」先不說這些東西能不能放在一起煉,能想到這種東西,這徒弟果然傻得不同凡響。

  ……

  翌日清晨,元嬰的比試開始。

  朱鸞銜著卷軸兩端緩緩展開,卷軸上浮現出一個個金色的名字。

  第一輪比試結束,榜上一半名字變成了灰色,榜首赫然是「白千霜」三個字。

  顧清瀟側過身,微微弓著腰,滿面堆笑地恭維身邊的白千霜的父親,大衍宗白長老:「虎父無犬女,令千金真是後生可畏。」

  白長老嘴上稱謝,神色卻甚是傲慢,顯然不想與他多言。

  就在這時,人群中發出嗡嗡聲——眼尖的人發現,榜末忽然多出了一個名字:蕭頂。

  起初眾人以為是湊巧同名同姓,但當「連山君親傳」幾個小字浮現出來時,全場頓時嘩然:昨日不堪一擊的金丹期修士,不知怎麼修為大進,一躍而成元嬰。

  顧蒼舒自然也發現了卷軸上多出的名字,眼中浮現出陰冷的笑意。

  他與白千霜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請白道友選擇下一輪的對手。」

  白千霜莞爾一笑:「我欲請戰歸藏派蕭頂。」

  白長老神色一凝,立即傳了個秘音咒給女兒:「千霜,休得胡鬧!你是什麼身份,何必為了個玩物同人家置氣?」

  白千霜用秘音答道:「女兒有分寸,爹爹別擔心。」

  說著便掐斷了秘音咒,從腰間抽出軟劍,朝北望去,向著一臉寒霜的白衣男子媚然一笑。

  蘇毓目光一冷,轉頭對手持母劍的蔣寒秋道:「給我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1:03 PM

第五十四章 親力親為

  蔣寒秋難得沒有反唇相譏,卻是精神一振,要贏可比輸容易多了。

  她轉身上了樓閣,找了一間靜室,元神出竅將母劍帶進靈府中。

  蔣寒秋已是化神期,靈府是一片浩瀚沙海。她施了個離婁照機術——這是她師祖以離婁術為基創造的法術,是歸藏的不傳之秘,只有內門弟子能學。

  普通離婁術,施術者只能在鏡外觀看,而運用照機術,則可以邁入水鏡中,彷彿身臨其境——但也只是彷彿,並非真的進入鏡中世界,就像是在原有世界上疊了一層空間。

  蔣寒秋沒有猶豫,徑直跨入水鏡中,便彷彿身處小頂和白千霜的對戰秘境中。

  鏡中人絲毫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在他們眼中,她無形亦無影,就如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魂。

  蔣寒秋走到小頂的位置,兩人的身體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她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肩頸,只等著比試的鐘聲敲響。

  ……

  小頂手握子劍,心裡微微有些不安,雖說昨夜他們已經排演過好幾遍,但是和三師兄過招,與真的上場還是有些不一樣。

  最要緊的是,對面那個女修士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舒服。

  白千霜看著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身量幾乎和大師姐差不多,著一身紅色紗衣,層層疊疊的看不出有多少層,走起路來衣裾隨風飄擺,便如燃燒的烈焰一般。

  在秘境中站定,她便從頭到腳打量她,臉上掛著溫柔得體的笑容,但眼睛裡像藏著把尖刀,像是要把她剖開看看裡頭什麼樣。

  「真是漂亮啊。」她啟開檀口,輕嘆了一聲,嗓音像銀鈴輕響,餘韻悠長。

  小頂雖是隻爐子,但到底做了幾個月的人,已經有了些許做人的心得。她覺得這姑娘的語氣,不像是在誇她,卻像是評價一件衣裳或是首飾。

  這卻是她想錯了,在白千霜眼裡,爐鼎遠不如衣裳首飾——衣裳首飾能用來打扮自己,而未婚夫君身邊的爐鼎,只會礙她的眼。

  她已是元嬰期九重境,在第一輪中得分名列前茅,而這爐鼎剛從金丹期突破至元嬰,只有元嬰一重境,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與這爐鼎計較,的確是自降身價,也難怪爹爹要惱火——這種下賤玩意兒,別說同台競技鬥法,便是多一眼,也髒了她的眼。

  她不相信連山君這樣的男人會對一件玩物上心,更不認為它會撼動自己夫人的地位,眼下寵一寵,不過是新鮮勁還沒過去罷了。

  只是她心裡雖明白,兩次見到意中人為這爐鼎出手,她心裡仍舊不爽利。

  白千霜從來不會委屈自己,誰讓她不爽利,她便要讓誰吃苦頭。其中也有敲打的意思,她雖一心戀慕他,但即便是連山君,要娶她白氏女兒,也要拿出點誠意來——便是再寵愛,這麼抬舉一隻爐鼎,又收作徒弟,又給她修為,甚至不知用什麼手段讓她躍升至元嬰,這是將她置於何地?

  自然,她也會顧忌未來夫君的顏面,點到即止、小懲大戒。

  她不禁又想起那日在裡蜃市中的驚鴻一瞥,一顆心便悸動起來。

  只有那樣驚豔絕倫又不可一世的男人才配得上她,看似俊逸風流的顧蒼舒與他一比,便如魚目與珍珠,一目瞭然。

  她就愛他的冷峻無情,愛他的目下無塵。

  就在這時,比試的鐘聲忽然想起,把白千霜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定了定神,目光從小頂明珠生暈般的臉蛋滑落到她單薄的肩頭,妙目中光華流轉,朱唇微勾,心道,在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上劃幾道,再卸她一條胳膊吧。

  與此同時,蔣寒秋拔劍出鞘,小頂手中的子劍立即有所感應,開始輕輕顫動——子母劍在鞘中時便如休眠一般,一經出鞘便即甦醒。

  小頂知道大師姐已經準備好,些許不安頓時煙消雲散,便即拔劍出鞘。

  蔣寒秋手腕一抖,擺出一個起手式,小頂同時動作,右手持劍,左臂沉肩墜肘,有如半月。

  兩柄劍的虛影幾乎重疊在一起。

  倒是像那麼回事,白千霜一笑,嬌媚有如春花初綻:「小心了。」

  話音未落,她騰躍至半空,軟劍朝著小頂的面門直刺過來,到得眼前,忽然轉向她右側,薄如紙的劍身靈蛇般一彎,劍尖如毒蛇吐信,向著小頂的臉頰舔來。

  蔣寒秋瞳孔一縮,當即揮劍格開,兩劍相擊,發出「叮」一聲清響。

  她向後猛退一步,幾乎是同時,蘇毓冷氣森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蔣寒秋,你在做什麼?不行就換葉離。」

  蔣寒秋抿了抿唇,生生忍下這口氣,沉聲道:「知道了。」

  蘇毓捏了捏眉心,本來讓蔣寒秋上,便是因為對方是女子,生怕葉離拖泥帶水,沒想到這位更不濟事——若非擔心自己對著那姓白的陰陽怪氣的醜臉,會忍不住把她劈成兩半,他就自己上了。

  蔣寒秋本來和這白家的姑娘無冤無仇,見她年紀不大,固然驕縱些,只當是耍耍大小姐脾氣,手下便留了餘地,未料她出手如此狠辣,第一劍便沖著小師妹的臉去——分明就是要毀她容貌。

  蔣寒秋那一點憐香惜玉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冷笑一聲,便即提劍向白千霜攻去。

  白千霜一擊不中,大感意外,一個晃神之間,對方竟反守為攻,連忙倉惶避退,一邊以軟劍招架。不成想對方身法奇快,行如游龍,矯如飛鳳,劍光如電光一般在她眼前閃過,只覺臉頰上火辣辣地一痛,隨即微癢,有如蟲蟻爬動,卻是臉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鮮血從傷口冒出,順著臉頰蜿蜒下來。白千霜急忙騰空而起,退出數丈之地,用衣袖輕輕掖了掖臉上的血。

  她平素最珍愛自己這一張沉魚落雁的臉,雖是劍修,也不曾傷得一分半毫,如今卻當著數千人的面破了相,真真是奇恥大辱!

  她在大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伯膝下沒有一兒半女,平素又不管事,宗門裡大小事務都由她爹作主,她比俗世的公主還要驕縱幾分,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白千霜眼中狠戾之色一閃而過,笑容卻越發甜美,她嬌俏地偏了偏頭:「倒是從未見過你這樣的鼎修,看來我也不能掉以輕心了。」

  此言一出,無需蘇毓耳提面命,蔣寒秋臉上彷彿結了霜,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找死。」

  白千霜掐訣唸咒,瞬間分出三個元神,各持一柄同樣的軟劍,向小頂圍攻過來。

  小頂只見四個一模一樣的白千霜從前後左右同時向她襲來,腹背受敵,不免有些心驚。不等她回神,手上已經使出了一招飛雪迷天,手中寒劍狂舞,有如狂風吹雪,漫天彌地,「鏘鏘鏘」數聲,將前方、右方、左方三柄軟劍斬斷。

  白千霜大吃一驚,這幾柄軟件是以萬年寒鐵鑄煉而成,雖輕薄如絹,卻有削金斷玉之利,那爐鼎手中之劍雖一看便出自鑄劍名家之手,到底多有不及,不想卻能一連削斷她三柄寶劍。

  正吃驚,對手躍至半空,一個輕捷的轉身,手中劍向著她當胸刺來。

  白千霜顧不得多想,忙將靈力灌注於軟劍中,劍身瞬間長出數尺,猶如一條銀白色的軟鞭,向著小頂持劍的手腕抽來,她手腕一轉,劍鋒隨之一轉,朝著小頂的手腕削下。

  與此同時,小頂背後的分身手持斷劍,向著她的後心直刺過來——劍雖已斷,依舊鋒利無比。

  小頂腹背受敵,難免顧此失彼,若要避開後方的襲擊,便只能捨去一隻手。

  秘境外的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幾千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截玉白皓腕。

  許多人暗自心驚,這白家的姑娘年紀不大,心腸也真是狠辣,法會的比試雖說死生不論,但到底都是正道宗門,說起來都要互稱一聲道友,少有這般不留情面的。

  有那憐香惜玉的,忍不住閉上眼或者別過臉。

  白長門沉著臉默不作聲,女兒的性情他自是一清二楚,定是方才叫那爐鼎割破臉惱羞成怒,嚥不下這口氣,即便不取她性命,也要廢她一隻手——一般人未必能看清楚,修為高些的,一看便知她用上了十成功力,還在劍上施了咒法,一旦那爐鼎的手被砍斷,斷口便會立即腐爛壞死,無法再接續。

  顧清瀟在一旁悠悠道:「令千金行事果決,顧某自嘆弗如。」

  白長門臉色越發不好看,早知如此就不該放任她胡鬧。他還拿不準連山君對這爐鼎有多著緊,但觀他昨日的行事,至少新鮮勁還未過去,若是因此壞了事,與他聯姻不成,便是一著不慎滿盤落索。

  可就在這時,少女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回劍,手腕一轉,挽了個劍花,彷彿腦後生眼,反手一挑,正中那元神分身的手腕,卻是將她那隻手齊腕削落。

  斷劍「鏘啷」一聲落地,分身慘叫一聲摀住手腕,指縫中滲出的卻不是鮮血,而是流霞一般的靈氣。

  水鏡外的眾人鴉雀無聲,白長老「騰」地站起身,隨即察覺自己失態,又坐回蓮花座上。元神受損,與外傷不可同日而語,雖說是四分之神,受此重傷也得將養好幾十年,方能繼續修行。

  白千霜也知道不好,她見那爐鼎只有元嬰一重境,因此才大膽地放出元神,卻不想她劍法如此凌厲,令她吃了個大虧。

  小頂一擊得中,沒有片刻停滯,揮劍便照著白千霜左側劈去。

  白千霜大駭,忙揮出軟劍,如同運使鐵鞭,向著小頂的長劍絞纏上去,藤曼一般將劍身纏裹得密密實實。

  她心中稍定,自己已將大量的靈力灌注在軟劍上,對方只是個元嬰一重境,定然難以抵擋,只要將她這把劍絞斷,料她手無寸鐵也施展不出什麼功夫來。

  誰知剛想到此處,那爐鼎手中劍忽然寒光大盛,只見她翻過手腕,輕輕一運,軟劍發出幾聲清脆的震響,竟然斷成了十數截。

  與此同時,小頂飛起一腳,踢中她手腕,將她手中斷劍踢飛,她在半空中翻了個身,劍尖照著白千霜眉間刺去,卻堪堪停住,隨即一偏,照著她臉頰輕輕劃去,劍尖飛舞如螢火閃爍,白千霜只覺額頭和臉頰這裡一刺,那裡一痛,緊接著心口悶悶一痛,卻是被踹了個心窩腳。

  小頂雙腳落回地上,抖了抖劍尖上的鮮血,還劍入鞘。

  白千霜被踹翻在地,聽得半空中響起冷冰冰的聲音:「蒼龍-角,勝負已分,歸藏蕭頂勝。」

  她絕望地躺在地上,只覺臉上刺痛,傷口似乎不深,微微發麻,卻沒有血流出來,不知那賤人使了什麼陰招。她迫不及待想起身照照鏡子,但方才那一腳委實厲害,竟是直接踹在了她的元神上——方才斷了一腕,眼下更是雪上加霜。

  白千霜自己看不到臉,水鏡外的眾人卻看得分明,卻見她左邊臉頰刺了一條惟妙惟肖的毒蛇,右邊臉頰刺了一隻蠍子,額頭上工工整整地刺著「心如蛇蠍」四個字。

  有人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平日便有不少人看不慣白千霜,便幸災樂禍地議論:「連山道君那位小弟子劍法修為了得,心思也怪巧得。」

  「我聽聞過此種秘術,」有人博聞強識,向周圍人解釋道,「是一些門派懲罰犯戒弟子用的,除非施術者網開一面,否則這字跡圖畫沒個幾十年消不去。」

  「可憐十洲三界第一美人,要頂著這一臉花過日子了,唉……」

  蘇毓把歸鞘的母劍扔回蔣寒秋懷裡,撩了撩眼皮,冷冷道:「要你何用。」到頭來還不是得他親力親為。

  蔣寒秋抱著胳膊沒吭聲,也只有師叔這種絲毫不懂憐香惜玉的人,才能想出這種損招。那一腳也忒狠,元神受了這麼重的傷,那白家的姑娘的修為至少停滯百年。

  蘇毓睨了師侄一眼,便要飛去主台接徒弟,忽聽「轟」一聲巨響,主台中央忽然塌陷下去,露出一個深坑。顧清瀟與白長老立即施法,飛至半空,卻見深坑中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中間一個血紅色的光球,宛如妖獸的眼瞳。

  白長老瞳孔一縮,驚叫道:「是魔眼!」

  顧蒼舒修為畢竟低了些,沒等他飛起,漩渦便將他吸了進去。

  二十八個秘境中的修士們看不到外界的情況,便是知道生變,也多半躲避不及,盡數被吸入了漩渦中。

  不等眾人回過神,漩渦消失,軒轅台頃刻之間恢復了原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1:23 PM

第五十五章 七魔峽谷

  魔眼出現得蹊蹺,消失得也突然,須臾之間擄走三十餘人,若非主台上空空如也,六十餘人連帶八個秘境瞬間無影無蹤,真要令人懷疑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

  這是元嬰期的第二輪比試,第一批上場的多是各個門派弟子中的佼佼者,其中又以大衍、太璞、歸藏三大宗門最多。

  片刻的寂靜後,軒轅台四週一片嘩然,有同門遭難的焦急憤怒,僥幸逃過一劫的暗自慶幸,更有許多門派的話事人氣急敗壞地向主台飛去,要向太璞宗宗主顧清瀟討個說法。

  重華宗的女長老一臉寒霜,對顧清瀟僵硬地一揖:「顧宗主,本次十洲法會由貴宗主持,八方道友相信貴宗信譽,將門下弟子的性命安危託付給貴宗,怎的竟出了這檔子事?」重華門是僅次於三大宗門的大宗門,也有三名弟子在場上。

  這位女長老在修仙界德高望重,她的詰問頓時引起許多人的附和:「是啊,太璞不是號稱法、陣雙絕,法會絕無後顧之憂,怎的讓魔修趁虛而入,這禁製法陣是紙糊的嗎?」

  顧清瀟握著袖子掖掖額上冷汗,不住地向著眾人作揖賠不是:「魔眼自魔君伏誅後便隨之消失,近百年來不曾出世,如今忽然現世,實非敝派所能預料……還請諸位稍安勿躁,容某等從長計議……」

  有人不留情面地打斷他:「等你們從長計議完,弟子們骨頭渣都不剩了,顧宗主倒是沉得住氣。」

  顧清瀟漲紅了臉,也不知是羞慚還是惱怒:「……犬子亦在其中,可事已至此,心急也於事無補……」

  先頭那人冷哼了一聲:「令郎人中龍鳳,吉人天相,顧宗主自是不急的。」

  話雖未說破,語氣神態無不是在暗示顧蒼舒並非他的血脈。

  方才那位重華門的女長老瞪了那人一眼,對顧清瀟道:「顧宗主,無論如何,請貴派快些拿出個章程,立即部署營救。」

  有人對沉著臉袖手立在一旁的大衍宗白長老道:「白長老威望素著,修為高深,某等願聽長老號令。」

  立即有許多人附和,竟是視顧清瀟這一宗之主若無物。

  顧清瀟受此大辱,卻只是一臉赧色,訥訥說不出話來。他修為雖也有煉虛期三重境,與那白長老不相伯仲,但劍法與術法都無足可觀,誰都知道他那修為都是靠著與英瑤仙子雙修得來的。

  白長老看了一眼顧清瀟,謙虛道:「白某人微言輕,難堪大任,還請另擇賢明。」

  有人忽然想起來:「連山君呢?」

  立即有人深以為然:「對啊,連山君劍法修為獨步天下,由他來主持大局再合適不過了。」

  「咦,連山君怎麼不見了,還有那位葉小道君,叔侄倆都不見了……」

  白長老臉色微變,蘇毓是現任歸藏掌門的師弟,地位與大衍、太璞的大長老相當,不過到底是晚輩,可看眾人的態度,風頭竟是完全蓋過了自己。

  他不由犯起沉吟,這聯姻之事,恐怕要三思而後行了——本來只是想著借他的力,別引狼入室,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才好。

  就在這時,顧清瀟突然一個踉蹌,痛呼一聲,摀住臉頰。

  眾人一看,只見他白皙面頰上一道血槓子,半張臉迅速高高腫起。

  正納悶間,一個身著紫色道袍的女子從天而降,手中玉鞭瑩瑩發光。

  那女子容貌極美,疏瘦亭亭,只是微帶病容,此時眉宇間盡是怒意,倒是少了幾分憔悴,顯得英姿勃發。

  有人認出她,小聲道:「英瑤仙子……」

  英瑤仙子近年來雖極少露面,但當年也是叱吒十洲的人物,一根芙蓉白玉鞭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軒轅台四周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這英瑤仙子著實彪悍,不管怎麼說,顧清瀟明面上是太璞宗主,又是她的夫君,竟然當著眾人的面以鞭子抽他的臉,真是一點道侶情面都不顧。

  英瑤仙子輕盈地落到台上,死死盯著顧清瀟,一鞭子下去仍舊餘怒未消,正欲提鞭再抽,顧清瀟的秘音傳至她耳畔:「阿瑤,是我之過,沒看顧好阿舒,回去要打要罰任由你,但事關太璞顏面,眾目睽睽之下……」

  英瑤仙子提鞭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終是落了下來,她嘴唇哆嗦,用秘音回道:「顧清瀟,若是我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定不與你干休!」

  顧清瀟無可奈何,哄孩子似地道:「阿瑤,阿舒雖非我親生骨肉,可我這些年一直將他視為己出,你便是不信我待你們母子的心,我害他又有何益?何況老宗主於我恩重如山,我顧清瀟雖無能,豈是背信棄義之徒……」

  「不必說了,」英瑤仙子冷笑著打斷他,「我料你也沒這能耐,但阿舒若出事,我定要你與他陪葬。」

  說罷向白長老鄭重地一揖:「外子體弱多病,不堪大任,有勞白長老代為主持大局。」

  又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諸位道友放心,既是在我太璞宗的地界出事,我顧英瑤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將貴派弟子安然無恙地帶回來。」

  顧清瀟大驚失色,忍不住道:「阿瑤,你傷重未癒,不可衝動行事……」

  英瑤仙子恍若未聞,連個眼神都不願給他:「有什麼後果,我顧英瑤一力承擔。」

  白長老還禮道:「英瑤仙子風高林下,義薄雲天,令白某感佩,不過魔眼現世,事關十洲三界安危,非是一宗一門之事,於情於理,都不該讓仙子孤身犯險。」

  他頓了頓道:「依老夫之見,我等也不該袖手旁觀,不妨戮力同心,共商對策。」

  這話說得持正公允,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白長老朝西北方的飛台張望了一眼,揚聲道:「怎不見歸藏連山道君?」他用了雷音咒,聲音在上空迴蕩,眾人聽得分明。

  話音未落,蔣寒秋背負長劍,遠遠地一揖,同樣用雷音咒答道:「敝師叔與師弟已前去解救受困弟子,還請白長老與諸位道友盡情商議。」

  白長老沒說話,卻聽一人道:「魔眼突然出現又驟然消失,貴派如何知道去哪裡救人?」這話卻有些誅心了,顯是在暗示歸藏與此事脫不了干係。

  蔣寒秋一望,只見那中年人穿著黑色繡金道袍,卻是金甲門八大長老之一。

  她冷笑道:「在下愚鈍,卻也知道,魔眼興風作浪,總不會是沖著一群元嬰期的小弟子來的,既然要對付諸位大能,自然要佔盡地利……」

  有些人已經想到,並不意外,有不少人卻是經她一提醒才想明白,震恐道:「七魔谷……」

  一些小弟子不曾聽過這地方,好奇地問師長:「七魔谷是什麼地方?」

  便有師兄解釋:「七魔谷乃是魔域的禁地,傳說谷中盡是毒瘴和魔物,修士一踏入此地,非但無法動用靈力,心智也會受魔霧侵蝕,誤入其中者幾乎無一生還。當年魔君伏誅後,他的一干殘部避入谷中,有數批修士入谷清剿,盡皆一去不復返。當時的大能便在四周下了重重禁制,令底下的魔物出不來,仙門弟子也進不去。」

  小弟子抓耳撓腮:「既然無人生還,谷中的情形又是怎麼傳出來的呢?」

  「這……」那位師兄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記,「不該你操心的事少管!」

  眾人正七嘴八舌地議論,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雷震,循聲向北望去,只見黑海蒼天相接處,一道白虹閃過,如電光般將天空劈出了一道口子。

  白長老和顧清瀟等人露出訝然之色,三大宗門中,陣法以太璞最精,這島嶼四周下了無數法陣和禁制,竟叫連山君一劍劈開,實是聞所未聞。

  英瑤仙子皺了皺眉,卻是回身向眾人一禮:「性命攸關,事不宜遲,請諸位恕顧某失陪。」

  說罷縱身一躍,騰雲向著陣法邊界的裂口飛去。

  蘇毓與葉離眨眼間已飛至鬱洲附近的海域。

  葉離難得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臉上盡是憂色,歸藏這回為了替金竹贏回開明獸爪解毒,幾乎將所有元嬰期的精銳都派了出來,排名靠前的二十八名修士中,歸藏便佔了十人,被請戰的又有九人,被擄去的六十來人中,歸藏弟子便佔了三分之一。

  葉離轉頭看一眼師叔,卻見他一張冷臉與平日無異,若非見他把劍當成閃電御,連他都差點被騙了。

  他欲言又止道:「師叔,小師妹和弟子們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那些魔修擄走一群弟子不過是當作誘餌,不會傷他們性命。」

  蘇毓微一頷首,臉色卻越發凝重,道理他明白,但仍舊放心不下,魔君殘部不會輕易動顧蒼舒和白千霜,但若是要拉幾個人洩憤呢?何況魔眼出現得蹊蹺,他不信僅憑幾個苟延殘喘的魔修有這能耐。

  不想被葉離看出他亂了陣腳,蘇毓穩了穩心神,淡淡道:「蕭頂身具河圖石的靈力,若不能及早救她出來,我的氣海便無以為繼。」

  葉離:「……」你老人家就別拿氣海當藉口了,我又不瞎。

  ……

  卻說小頂贏了劍,正要出秘境,四周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腳下的大地震顫不已,她正納悶,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頭不知撞在什麼上,當即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一睜眼便看到一片昏黃發綠的天空,空中沒有雲,當空一個杏核似的黑色漩渦,中間是一個火紅的圓球,乍一看像隻眼睛。

  那天空也煞是古怪,不但顏色詭異,細看還咕嘟咕嘟翻著泡泡,不時有泡破裂,便冒出一嘟嚕黃色煙塵,慢慢下沉,彌漫開來,把週遭都染成昏黃的一片,彷彿籠罩在永恆的暮色中。

  小頂不明就裡地坐起身,只覺渾身痠痛,骨頭幾乎要散架,腳脖子也扭了,腫起老高,後腦勺上隱隱作痛,抬手一摸,鼓了個大包,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她舉目四顧,發現周圍是一片乾旱的峽谷,寸草不生,卻長著許多紫色的晶簇,小的只有一指來長,長的卻比人還高。

  峽谷四周圍繞著紅褐和橙黃相間的崖壁,不知什麼人在壁上鑿出一個個巨大的洞窟,黑黢黢的門洞四周用紫晶和白石砌造出門臉,立著參天的石柱,甚至沿著山勢造了台階和迴廊,樣式古怪,但卻恢弘堂皇,宛如宮殿。

  小頂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呆坐著回想了半晌,這才想起暈倒前的事。

  她四下裡一環顧,發現落到這裡的不止她一個,四周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少人,看衣著都是參加法會的各門弟子,各種刀劍法器散落一地。

  旁邊一個著紅衣、臉朝地不省人事的,正是方才與她對戰的白千霜。

  眾人都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小頂忙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拖著傷腳走到離她最近的一個歸藏同門跟前,輕輕推了推他:「醒醒。」

  那同門是蔣寒秋的親傳弟子,名喚李圓光。

  他慢慢睜開眼,發了會兒怔,認出她來:「小師叔,我們這是在哪兒……」

  不等小頂回答,遠處響起空洞的腳步聲,兩人循聲望去,只見兩山之間有一條細細的窄道,鋪著白石,像條蜿蜒的白蛇。那腳步聲便是自那谷道的盡頭傳來的。

  不一會兒,幾個黑影從黃霧中顯現出來,漸漸向他們走來。

  李圓光警覺地去握腰間劍柄,卻發覺手臂似乎折斷了,他趕忙運氣療傷,可一運氣,卻發現經脈中毫無動靜,氣海猶如一潭死水。

  他臉色不由變了:「不好,若是我沒猜錯,此處是大約是七魔谷……」

  話音未落,那些黑影已經到了眼前,十來個人都穿著及地的寬大黑袍,連臉都用黑色的面罩整個矇住,也不知是怎麼視物的。

  當先一人甕聲甕氣道:「小子見識淺薄,什麼七魔谷,此地乃是我聖域禁地七聖谷。」

  此人似是這幫人的首領,身形魁梧,比同伴高了一頭有餘。

  昏迷的弟子們被動靜驚醒,陸陸續續醒來,都是一臉茫然,面面相覷:「出什麼事了?我們這是在哪裡?」許多人立即運氣,卻和李圓光一樣,發現氣海全無反應。

  一個黑衣人粗聲道:「你們能來這裡,真是百世修來的福氣。」

  另一人聲音陰冷,聽在耳朵裡便似有毒蛇在脊背上爬動:「是啊,你們這些修士不是都想成仙麼?我們聖君開恩,讓你們在死前嘗嘗登仙的滋味。」

  那粗噶嗓門發出烏鴉般的笑聲:「定叫你們欲仙欲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1:48 PM

第五十六章 不堪入目

  眾弟子聽了這話,都是又驚又懼,只有小頂一頭霧水,這些黑袍人模樣打扮就夠奇怪的了,說的話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一會兒要弄死他們,一會兒又要讓他們嘗嘗升仙的滋味——自己升過仙嗎?就想幫人升仙?

  小頂是九重天來的,見過正兒八經的仙人,可沒有他們這樣式的。

  這地方也古怪得很,李圓光說此處叫做「七魔谷」,可那些黑衣人又把它稱作「七聖谷」。小頂環顧四周,數了數,山谷中一共有七個洞窟,這「七」字大約就是這麼來的。

  七個洞窟以外,峽谷中間有個深坑,黑黢黢的深不見底,有台階往下延伸。深坑旁卻是個圓丘,丘上建著個下寬上窄的高台,是用峽谷中遍地都是的紫晶砌成的。高台中心正對著空中的紅色光球,紅光將高台上部映成紫紅色,像是潑了血一般,看著甚是不祥。

  小頂不由想起天書上寫的那場劫難,難不成就應在這裡了?

  她環顧四周,連她在內,歸藏同門有二十來個,但是根據天書記載,十洲法會上總共只有十來人生還,便是他們這些人全都折在這裡,也夠不上這個數。

  她皺著眉咬著唇冥思苦想,想得腦袋發脹,仍舊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不想了,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今日上台時是師父御劍送的,出事時大嘰嘰不在台上,否則母子倆一起掉到這裡,怕是更不好辦。

  正思忖著,那些黑袍人已經上前來拽人了。有弟子未受什麼傷,便提起兵刃法器反抗,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概,卻只引得黑衣人一陣哄笑。

  幾個黑衣人與弟子們戰在一處,那為首之人卻抱著臂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觀戰,彷彿在看猴戲。

  顧蒼舒便在反抗的弟子中。方才被吸入魔眼時,其他人都是猝不及防,他卻及時運功,不曾受什麼傷,且這裡就屬他修為最高,身為太璞少主,於情於理他都不能束手就擒。

  顧蒼舒身法靈巧,劍術精湛,雖然無法動用靈力,但僅憑劍法,他以一敵二,竟也不落下風。只見他一劍橫掃,接連割斷兩個黑衣人的喉嚨,鮮血噴濺,灑了一地。

  顧蒼舒一擊得中,並不猶豫,突然回身朝著黑衣人的首領刺去。

  這一劍來得突然,黑衣男人來不及閃避,劍尖徑直刺入黑衣人的胸膛。

  顧蒼舒嘴角一勾,隨即發覺不對,劍尖刺破衣物後毫無阻滯之感——黑袍裡竟似空無一物。

  他待要拔劍,那劍卻如陷入堅石中,竟然拔它不動。只聽「嘶啦」一聲響,在那黑衣人體外的長長一截劍身竟然直接化成了汽,顧蒼舒低呼一聲,急忙將劍柄甩脫,手心卻已燎得紅腫一片。

  事情並未至此結束,他手掌的傷口迅速潰爛,順著手腕往手臂蔓延。

  顧蒼舒顧不得貴公子的體面,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很快,潰爛蔓延至他的脖子,再是臉頰,片刻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一片血肉模糊,模樣十分駭人。

  方才那兩個被他用劍割斷喉嚨的黑衣人,卻從地上爬起來,灑落在地的鮮血竟飛起來,瞬間回到兩人脖頸中。

  兩人嬉笑著走上前來,沒事人似的,一左一右架著顧蒼舒的胳膊,將他往巨坑邊的圓丘拖去。

  眾弟子都被這一幕嚇呆了,這才明白,那些黑袍人任由他們留著兵刃法器,也不束縛他們的雙手,卻是知道他們插翅難飛,壓根不怕他們反抗。

  為首的黑衣人道:「奉勸諸位一句,在這七聖谷中,什麼抵抗都是以卵擊石,只會讓你們死得更痛苦。」

  小頂趁著那些黑衣人不注意,趕緊從靈府裡取了兩顆療傷用的紫微丹,迅速地塞了一顆到李圓光手裡。

  李圓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比了個「多謝」的口型,趁亂把丹藥服下,立即感到一股涼意在筋脈與肌骨中遊走,所過之處,血肉復生,骨骼癒合,痛楚頓消,方才無法動彈的傷臂,轉眼間變得靈活自如。

  身為蔣寒秋的親傳弟子,李圓光三不五時受傷,各種傷藥當飯吃,但他還從未見過這麼立竿見影的藥,活動一下手臂,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小師叔,這是什麼丹藥……」

  小頂朝他擠擠眼,微微一笑,現出對淺淺的梨渦:「紫微丹。」

  李圓光吃過幾百顆紫微丹,但是哪裡有這樣的效果。

  情勢危急,他沒再多問,按捺下困惑。

  不過方才被小師叔這麼一笑,他沉重壓抑的心情頓時紓解了不少,心中暗忖,小師叔如此泰然自若、沉著冷靜,定是已經想好了脫身的法子——這卻是想岔了,小師叔只是身為爐子不太怕死而已。

  有大衍弟子的前車之鑑,一眾仙門弟子頓時熄了反抗的心思,收起了各自的兵刃,峽谷中安靜下來,只有黑衣人一邊說笑,一邊驅趕仙門弟子,就像牧人驅趕牛羊。

  傷勢輕的自己走,傷得重的便被黑袍人扛在肩上。

  那些黑袍人個個高大魁梧、膂力驚人,將人提起來往肩上一甩,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彷彿這些人沒有份量似的。

  他們也不知道輕拿輕放,不管這些仙門弟子傷得多重,動作十分粗暴,許多人痛得面色發白,低低呻吟。

  這會兒大部分弟子都已經甦醒過來,白千霜卻還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一個黑衣人注意到她,大步走上前去:「這個身段看著不錯。」卻是方才那個烏鴉嗓。

  一眾黑衣人都停下手頭的活計,轉頭看過來。

  烏鴉嗓把白千霜翻過來,看見她一臉花,身子一僵,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話,弟子們雖然聽不見,但聽語氣便知是在咒罵。

  不知是他罵得太狠還是牽動了白千霜的傷口,她終於醒轉過來,慢慢睜開眼睛,恍惚片刻,終於看清楚面前蒙臉的黑衣人,顫聲道:「你是誰?這是哪裡?放開我!」

  黑衣人似乎被逗樂了,故意將她重重地往上一拋,又接住,往肩頭一甩:「閉嘴,醜女人。」

  白千霜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內傷發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為首的黑衣人從喉間發出一種鳥叫般的奇異聲響,一眾黑衣人驅趕著仙門弟子聚攏到一起,然後跟著頭領走進崖壁上的一個洞窟中。

  為首之人指尖一拈,一簇冷白的蓮花形火苗從他兩指間冒出來,照亮了幽暗的洞窟。

  裡面比預料中大得多,一個洞窟連著一個洞窟,石壁上遍生著與峽谷中一樣的紫晶簇。

  走過十來個洞窟,盡頭卻是一座石牢,約莫有一間普通廳堂大小。

  黑衣人將弟子們盡數趕進牢中,把重傷的弟子粗暴地往地上一扔。蓮花形的火苗在弟子中間飄蕩,將一張張臉照亮,為首的黑衣人抱著胳膊,雖然遮著臉,但弟子們莫名覺得他這模樣,像是屠夫在挑選待宰的牲畜。

  另一個黑衣人道:「不知今晚誰有幸伺候聖君……」

  許多人聞言瑟縮了一下。

  小頂忽覺背後被人輕輕一推,往前一個趔趄,她轉過頭去,卻沒見身後有人,只覺莫名其妙。

  火苗正好飄到她面前,停住不動了。

  為首的黑衣人「盯」住她的臉看了半晌,忽然輕聲一笑:「反正還有兩個時辰,不如你們好好商量,自行推舉一個人出來。」

  他鎖上牢門,便與同伴們向外走去。

  黑衣人一離開,弟子們自然而然地按門派聚在一起商議對策。

  地牢不算狹窄逼仄,但六十來人關在一起,也有些擠。七魔谷裡傳音咒、秘音咒盡皆失效,眾人不敢高聲議論,都壓低了聲音,地牢裡一片嗡嗡聲。

  此處就屬歸藏人最多,足有十九個,眾弟子中修為最高、入門最久的是李圓光,但輩份最高的卻是小頂。

  李圓光壓低了聲音問小頂:「小師叔可有什麼良策?」

  小頂什麼想法都沒有,卻從靈府中掏出一瓶紫微丹,分發給受傷的同門:「先把傷治一治再說。」

  不少人在對戰時都受了傷,一丸靈丹下去,傷勢立即痊癒,無不佩服小師叔的先見之明。

  小頂因為天書的緣故煉了許多傷藥帶在身上,單是紫微丹便備了幾百顆,正要分給其他門派的傷員,卻聽見個熟悉的聲音道:「事已至此,不知諸位有何高見?」卻是白千霜。

  她紅衣衣襟被血染成了深紅,身姿如弱柳扶風,不過仍舊不失世家貴女的嫻雅氣度,語調雖溫和,卻自有一股堅定之意——若非一張俏臉圖文並茂,這氣度風姿不知要傾倒多少人。

  不過即使白千霜頂著一臉花,她也是在場諸人中身份最高的一個——白氏女兒的話還是很有份量的。

  別的門派暫且不說,大衍和幾個仰仗大衍的狗腿門派都是唯她馬首是瞻。

  立即有個金甲門弟子配合道:「在下竊以為,當務之急是將今夜之事應付過去。」

  眾人都陷入了沉默,誰也不知道被推舉出來的那個人今晚會遭遇什麼,但顯然不會是什麼好事。

  有人提議:「不如抽籤決定吧。」

  便有許多人附和:「還是抽籤最為公平。」

  不想白千霜卻搖搖頭,平靜道:「不,還是我去吧。」

  此言一出,便如滴水濺入熱油中,一個大衍男弟子跳起來:「師姐金枝玉葉,怎麼能讓你以身飼虎,還是我去吧!」

  那男弟子生得濃眉粗眼,虎背熊腰,大吼一聲,便如猛虎嘯林。

  眾人:「……」也不知道虎吃不吃得下。

  白千霜苦笑著搖搖頭,淡然道:「總要有人犧牲,我身為白家女兒,平日承蒙諸位抬愛,身陷險境自然義不容辭。」

  能修到元嬰的都不傻,本來這番慷慨陳詞說不定還能糊弄幾個少不更事、熱血上頭的年輕人,但她額頭上明晃晃頂著個「心如蛇蠍」的匾額,說服力不免大打折扣。

  白千霜在秘境中記掛著自己的臉,但後來出了一連串的事情,倒把臉上的傷忘了,是以她仍舊不知道自己已經舊貌換新顏。

  大衍和狗腿門派的弟子們頓時道:「白仙子高義,但我等怎能讓白仙子捨身取義。」

  車軲轆話說了一輪又一輪,一個金甲門的男弟子忽然道:「這裡不是有個現成的爐鼎,這種時候,不該挺身而出嗎?」

  知道小頂身份的弟子並不多,除了太璞、大衍和金甲門以外寥寥無幾,連歸藏同門都不知道小師叔是爐鼎體質。

  小頂不明就裡,師父叮囑過她不可把自己是爐鼎的事告訴別人,便默不作聲。

  聽了這話,人群騷動起來,知道的露出諱莫如深的微笑,不知道的面面相覷,悄悄詢問:「是誰啊?」

  那金甲門弟子朝著小頂一指:「就是她。」

  便即有人道:「她不是歸藏的弟子嗎?不會弄錯了吧……啊呀……」

  眾人都朝小頂望去,卻見她神色如常,眉宇間只有些許困惑,卻也不曾否認。

  這下子連歸藏諸人都吃了一驚,李圓光第一個回過神來,提起劍便向那金甲門弟子肩頭刺去。

  他的劍法是蔣寒秋手把手教的,那金甲門弟子哪裡躲得過,被捅了個血窟窿,疼得齜牙咧嘴。

  李圓光仍舊提著劍,咬牙切齒道:「小師叔是我們師叔祖連山君正兒八經的親傳弟子,若敢再加冒犯,休怪我手中劍不長眼。」

  有李圓光帶頭,其餘歸藏弟子也回過神來,站起身將小師叔圍攏在中間,「鏘啷啷」拔劍出鞘,將劍鋒指向大衍弟子和狗腿們:「敢碰我們小師叔一根毫毛,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一個大衍宗男弟子冷笑道:「素問歸藏劍法凌厲蠻橫,我看不止是劍法,歸藏道友的做派倒比劍法還橫。不過有人戕害正道道友,我大衍門徒也不會袖手旁觀。」說著抽出劍來。

  話音未落,白千霜卻將他劍尖捏住,輕輕推開:「諸位稍安勿躁。」

  轉頭對同門道:「我心意已決,蕭姑娘雖是爐鼎,比我們多一些自保的經驗,卻也沒有強迫她獻身的道理。」

  這時,一個太璞宗的弟子站出來道:「依在下愚見,不如由在場眾位來表決,本來那些黑衣人便讓我等自行推舉,如此最為公允,諸位意下如何?」

  李圓光等人自是不答應,那太璞弟子道:「歸藏道友雖人多勢眾,但事關所有人的安危,還請諸位以大局為重。」

  那太璞宗弟子自說自話道:「我等要在白仙子與蕭姑娘之間擇一位,不讚成由蕭姑娘去的舉手。」

  除了歸藏之外,只有七八人舉手,大多是與大衍、太璞不相關的小門派弟子,其他人即便私下裡看不慣白千霜的做派,卻也不敢真把她推舉上去。

  一邊是歸藏,一邊是大衍,但一個是爐鼎,一個是白氏的千金,誰都知道該怎麼選——連山君再狠,能為個爐鼎與所有宗門為敵?

  小頂聽著他們七嘴八舌把自己安排了,有些茫然,她不知道去「伺候聖君」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這和爐鼎有什麼關係,但是看眾人的反應,她自然知道這不是好事。

  李圓光瞥見她眼神懵懂,越發怒火中燒,氣得眼眶發紅:「小師叔放心,便是死在這裡,我也不會讓他們動你一手指頭。」

  歸藏眾弟子本來還有些震驚,但見自家人被欺負到頭上,哪裡還管什麼爐鼎不爐鼎,爐鼎又礙著別人什麼了?

  大衍和金甲門的弟子也抽出法器兵刃,劍拔弩張之時,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眾人手中的兵刃飛至半空。

  方才那黑衣人頭領的聲音響起:「你們的性命和軀殼都是聖君的,誰准你們死?」

  他說著走到近前,打開牢門,對著身後的同伴揮揮手。

  方才那些黑衣人走進門內,將弟子們驅趕出來。

  白千霜道:「你們要帶我們去哪裡?不是只選一個人嗎?」

  話音未落,她只覺一股勁風照著她臉頰扇過來,將她打得一個踉蹌。

  黑衣人道:「聖君不喜歡話多的女人。」

  白千霜不敢再多言,眾人被黑衣人押著出了地牢,出了水晶門,向著峽谷中央的深坑走去。

  「下去。」黑衣人首領道。

  眾人順著長長的台階往下走。

  台階也不知有幾千幾萬級,延伸至黑暗中,望不見盡頭。眾人不知走了多久,頭頂的圓光越來越小,週遭越來越暗,漸漸的變成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不斷往下走,四周越來越寒冷,歸藏的道袍能抵禦嚴寒和酷熱,繞是如此,裸露在外的肌膚仍舊被寒意刺得生疼。

  就在寒意逐漸難以忍受的時候,台階終於走到了底。黑衣人齊聲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吟唱起來,片刻後,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腳下岩石震顫,一道強光冷不丁射入眾人眼中。

  弟子們瞳孔驟縮,紛紛覷起眼,待眼睛適應了強光,這才發現眼前的石壁向兩邊分開,露出一個巨大的石室——與其說是石室,毋寧說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

  宮殿四壁鋪著無暇的白石,許多形態各異的金枝從白石中伸出,枝頭掛著明珠,映照得四周宛如白晝,三十六根孔雀石巨柱支撐起碩大的穹頂,每根柱頭都雕作異獸的頭顱,獸口中吐出水流,沿著柱身流到地上,然後順著紫晶地面上的凹槽匯入大殿中央的巨大水池中。

  池子裡的景象就更令人目瞪口呆了——裡頭竟有幾十條赤身露體的銀尾鮫人,這些鮫人有男有女,個個雪膚紅唇,妖豔無比,有的在水中游弋,有的坐在池邊用尾巴拍擊水面玩耍。

  為首的黑衣人笑道:「請諸位好好享受。」

  話音甫落,黑衣人們身形一閃,瞬間退至門外,不等弟子們回過神來,石門已在他們身後闔上了。

  一條貌若女子的鮫人爬到岸上,魚尾離了水,頓時化作修長筆直的雙腿。她抖抖身上的水珠,坐到岸邊一個紫晶長榻上,長腿交疊,捋了捋濕漉漉的長髮,旁若無人地哼唱起來。

  修仙之人雖不像凡俗之人那樣防閒,這些弟子中也不乏已結有道侶者,但到底不曾見過這樣的世面,許多人頓時漲紅了臉,別過頭或是閉上眼,不敢再看。

  鮫人的歌聲飄渺悠揚,像是溫柔的海風輕輕吹拂眾人的耳畔,令人心潮隨之起伏,忘記了世間的一切憂愁。

  眾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迷離起來。大殿中溫暖如春,氤氳的水汽往人七竅和肌膚中鑽,一股難以察覺的癢意隨之彌漫開。

  「這水汽有毒!」李圓光察覺出異樣,對周圍的同門道,「快凝神調息,別讓毒霧侵入靈府。」

  一個太璞弟子道:「不止是水汽,這妖物的歌聲也不對勁,封閉五感。」

  越來越多鮫人爬上岸來,或躺或坐,口中吟唱著曖昧的調子。

  眾人都盤腿坐下,凝神屏息,封閉五感,然而鮫人的歌聲和水汽無孔不入,封閉五感壓根沒用,即便閉上眼睛,那些鮫人的身影依舊宛然在目。

  一個大衍宗弟子揮劍劈向一隻近處的鮫人,可劍刃卻徑直穿過她的身體,鮫人毫髮無傷,眾人便知這些鮫人只是用來勾起他們慾望的幻影。

  很快,許多人感到心火升騰,燥熱難耐,傷勢重或是意志薄弱些的,已經忍不住解下了外袍。

  小頂卻感覺不到燥熱和難受,她覺得此處暖和濕潤,又有曲子聽,還怪舒服的,水汽中還有好聞的香氣,她不由深吸了幾口。

  李圓光和她靠得近,見她深吸一口氣,差點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師叔,快閉息!」

  小頂納悶道:「我沒什麼不舒服啊。」說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這麼一吸,李圓光的靈台頓時清明了不少,他漲紅了臉,狐疑道:「小師叔沒覺得……異樣麼?」

  小頂搖搖頭:「你們不舒服?」

  李圓光見她臉色與平日無異,依舊是白裡微微透著粉,神色也毫無異常,不得不信了邪——不知為何,這媚毒似乎對小師叔不起作用。

  他腆著臉道:「小師叔,能不能多吸兩口?」

  小頂點點頭,便把歸藏同門聚攏到一處,開始努力吸氣,經她這麼一吸,眾人便好受多了。

  小頂又掏出清心解毒的丹藥來分發給大家,又讓李圓光給方才站在他們這邊的七八個人送了一份,外加療傷藥。

  服下藥丸後,媚毒的威力大減,歸藏眾人背靠背圍坐成一圈,一邊打坐一邊念清心訣。

  其他人卻沒那麼幸運了,水汽中的香氣越來越濃鬱,歌聲越來越頻密,那些鮫人也越來越放浪形骸,竟然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地行起不堪之事來。

  一個大衍弟子終於忍耐不住,脫光衣裳跳進池水中,觸水的剎那,他的雙腿化作一條銀光熠熠的魚尾。

  岸邊的鮫人聽到動靜,兩個女鮫人將他從池中拖出來,便行起無恥之事來。

  那池水不知有什麼古怪,那男弟子從水中出來,便全然失了神智,口中盡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小頂看著這詭異的情景,心中滿是疑惑,轉頭問李圓光:「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李圓光支支吾吾道:「回……回稟小師叔,這這這……大大大概是在……雙雙雙……修。」

  小頂「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這大衍宗的弟子雙修時,說的話怎麼和天書裡那麼像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8 11:59 PM

第五十七章 知識財富

  李圓光後知後覺地驚詫起來,怎麼小師叔竟然連雙修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其實得知她身份的時候,他也不由自主地想歪了,畢竟師叔祖著緊小師叔,全門派上下都看在眼裡。師叔祖自打收了這個徒弟,連脾氣都好了不少,臉上也有了笑影子,這要是單純的師徒情……

  李圓光覺得自己的眼睛可能瞎了。

  水池邊的動靜越來越大,令人面紅耳赤。

  白千霜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青,沒想到第一個耐不住的竟是他們大衍宗弟子,真是奇恥大辱。

  她轉頭對身邊的師弟使眼色,卻見師弟正雙目迷離地盯著她的胸口。

  白千霜又羞又惱,抬手扇了師弟一個巴掌。

  那弟子被她打得一個激靈,抬起頭看見師姐別開生面的臉,頓時清醒了些:「師姐……」

  白千霜咬牙切齒道:「去把那禽獸拖回來!」指的正是第一個跳進池中的同門。

  白大小姐有命,那大衍弟子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他彎下腰,正想把丟臉的不肖師弟拉起來,卻拉了空,他定睛一看,只見自己的手徑直穿過了師弟的後背,但卻什麼都沒碰到,那師弟也兀自不知,仍在賣力地起起伏伏。

  其他人也看在眼裡,頓時大駭,那大衍弟子竟然也變成了看得見摸不著的虛影。

  「就和這些鮫人一樣……」有人道。

  就在這時,那弟子抬起臉來,向眾人咧嘴一笑。

  「他的臉!」一個大衍弟子驚聲尖呼,聲調都變了。

  其它門派的弟子雖和此人不熟,也記得他原先長得五大三粗,紫膛面皮,眼下卻變得黑髮雪膚,嫵媚妖嬈,口中兩側還生著鮫人似的尖牙,若非眉目依稀還看得出先前的影子,簡直就像土生土長的鮫人一般。

  「那池水定有古怪!」一人揣測道,「不但能把人變成鮫人,還會讓人去到另一個世界……」

  「那這些鮫人,難道都是……」

  眾人頓時不寒而慄,傳聞當年進入七魔谷的修士,再也沒有出去……

  就在這時,又有個金甲門的弟子按捺不住,連衣裳都沒來得及脫就跳進了池子裡,然後被一群歡天喜地的鮫人拖上岸。

  他的同門上前拉他,手也徑直穿過他的身體,就和那大衍弟子一模一樣。

  人魚們的吟唱和呻吟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甜膩,像糖漿一樣往修士們的耳朵裡灌,糾纏著他們的心,除了小頂以外,所有人都感覺到池水的召喚,這歌謠和池水都彷彿都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歸藏弟子還好,服了清心解毒的丹藥,又有小師叔努力吸氣,還算遊刃有餘,其它門派的弟子卻越發難以忍受。

  小頂問李圓光:「這歌聲和水汽有什麼不對勁嗎?」

  李圓光道:「好像會蠱惑人心,讓人欲罷不能。」

  小頂若有所思地撓撓耳朵,心念一動,把鮫人的歌聲往耳朵裡「吸」,聲音一入體,頓時化作了一縷縷桃紅色的氣。

  歸藏眾人頓覺耳邊歌聲變輕了。

  其他弟子卻沒那麼幸運了,不一會兒,又有幾人忍不住跳入池中,變成了虛影般的鮫人。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頻頻向歸藏這邊看來——他們方才分藥的動靜不小,其它門派都看在眼裡。

  先前在地牢中站出來「主持公道」的太璞宗弟子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走過來,對著小頂作了個揖:「蕭姑娘可否看在同為正道友人的份上,仗義疏藥,解救諸派道友於水火之間?」

  不等小頂開口,李圓光「騰」地站起身擋在她面前:「你們方才推我小師叔出去的時候怎麼不講同門道義?」

  其他歸藏弟子也義憤填膺:「臭不要臉!」

  「誰是你們道友!」

  「再不滾看劍!」

  大衍宗諸人俱都沉著臉不吭聲。白千霜死命咬著唇,她元神受了傷,就算意志比一般人堅強,也忍得十分辛苦,但要她拉下臉來去求一個下賤的爐鼎,她無論如何做不出來,是以只盼著太璞宗出面能說通,沒想到歸藏那些人一口回絕,半點情面都不講。

  另一個狗腿門派的弟子道:「方才之事也是迫不得已,眼下蕭姑娘不是安然無恙嗎?」

  那太璞宗弟子深深地一揖:「方才是在下欠考慮,得罪了蕭姑娘,但眼下生死攸關,還請蕭姑娘放下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

  李圓光氣得便要拔劍,小頂道:「等等。」

  她對那太璞宗弟子道:「清心丹我有。」

  那太璞宗弟子大喜,正要作揖道謝,便聽她道:「一百萬上品靈石一顆。」她雖然懶得幫這些人,但師祖有訓,「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可與錢過不去」,這些清心丹原料便宜,煉起來又容易,就算她煉的藥效比市面上的上上品還強些,但平時最多賣個一百來塊。

  眾人臉色大變,那個濃眉粗眼的大衍弟子像猛虎一樣跳將起來:「你這是在趁火打劫!」

  小頂掀了掀眼皮,那副討打的神態頗得她師父的真傳:「請我劫我還不劫你們呢。」

  頓了頓補上一句:「一人只能買一顆,大衍宗和金甲門的不賣。」

  那猛虎手直哆嗦:「你你你……」

  那太璞弟子道:「蕭姑娘,你明知性命攸關,趁機坐地起價,大肆斂財,似乎有違道義。」

  一個歸藏弟子搶白:「嘁,藥是我們小師叔的,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李圓光接口:「性命攸關你們還捨不得錢,自己都要錢不要命,我們可不愛多管閒事。」

  不等那人再說話,便有人道:「我買,但是我身上沒那麼多錢,也沒帶玉簡。」

  李圓光道:「你立個借據。」

  小頂點點頭:「別忘了把擔保的寫上,再留個信物。」

  李圓光不禁佩服:「小師叔慮事周全!」

  那弟子臉氣成了鹹菜色,但也只得乖乖立了字據,又解下隨身佩玉當信物。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一擁而上,唯恐來遲了藥賣完了。

  靈石終究是身外之物,當下除了大衍、金甲弟子和先前七八個已經得藥的弟子以外,其餘二十來人都買了藥,小頂把玉簡和欠條收進靈府,心滿意足地繼續看戲。

  大衍弟子想向其它門派的弟子買藥,然而這時候誰也不願把一線生機讓給別人。那猛虎似的大衍弟子看準一個狗腿門派的弟子,便上前強買強賣。

  那弟子哪裡肯賣,當即把丹藥塞進嘴裡,大衍弟子一拳打在他小腹上,那人一張嘴,藥丸掉出來,被大衍弟子接住,同時把那倒黴催的弟子踹翻在地,往他身上扔了支一百萬的玉簡。

  大衍弟子用衣袖把丹藥擦抹乾淨,捧著給白千霜。

  白千霜接過來,柳眉一擰,便將一物扔進池中,眾人都道她嫌藥丸髒,卻沒看清她扔進池子裡的是腰帶上的一粒珠子,趁著眾人不注意,假裝以袖掩嘴咳嗽,便將藏在手心的清心單吞了下去。

  大衍宗勢大,被欺侮的狗腿門派弟子敢怒不敢言。

  小頂懶得看他們狗咬狗,繼續看那些鮫人戲耍。

  「李師侄,」看一會兒,她納悶道,「雙修有什麼用?是在修煉什麼功法嗎?」

  她看天書的時候也時常懷疑書裡兩人在練功,如今看這些人扭來扭去,一會兒換一個姿勢,似乎印證了她的猜測。

  李圓光打了個寒顫:「小師叔,這這……我也不懂啊……」說著掖掖腦門上的汗。

  小頂狐疑地盯著他的臉,李圓光哪裡受得住,心虛地垂下眼簾。

  這裝相的本事可比師叔祖差太遠了,小師叔一針見血:「你騙人。」

  李圓光只得道:「男為陽,女為陰,所謂雙修……就是陰陽和合,道侶之間的確能以此道增進彼此修為,也有一方採……那個補另一方的……」

  小頂納悶,指指那大衍宗弟子和兩個女鮫人:「他們不是道侶,怎麼也雙……三修呢?」

  李圓光汗如出漿,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不一定非得是道侶,只要彼此看對了眼……只要不礙著旁人便是。常言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修士調和陰陽,凡人傳宗接代,也是少不得的……」

  小頂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趣:「傳宗接代,是說生小娃娃嗎?從哪裡生的?等等,你詳細說說這個。」

  她雖說有過生兒子的經驗,但大師姐說別人不是這麼生的,問她又不肯細說,如今正好請李師侄解惑。

  李圓光欲哭無淚,哀求道:「小師叔就別為難小侄了,要是叫師叔祖知道,會拿劍劈了小侄的……」

  小頂不能理解身為人的羞恥心,詫異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李圓光支支吾吾:「這……此事不雅,須得避著人……小師叔真的別問了,小侄不敢叫這些醃臢事污了小師叔耳目……」

  小頂眯了眯眼:「你好好回答,我就瞞著師父,你不願說,我只能去問師父,到時候師父問我,是從哪兒得知雙修的,我只能如實告訴他,是圓光師侄你……」

  李圓光:「!!!」小師叔變壞了!

  小頂又從靈府裡掏出一個青瓷小藥盒:「你好好回答,這顆伏羲天元丹就送你。」

  李圓光雙眼一亮,這可是頤養元神、增進修為的聖藥,一顆便值數十萬靈石,等閒還買不到。

  在小師叔的威逼利誘下,李圓光迅速屈服,開始有問必答,好在小師叔心無邪念,李圓光也漸漸覺得自己只是在向她解釋天地陰陽的道理。

  小頂很快便大致弄明白了這事的原理——多虧那兩個弟子和鮫人毫不藏私,大大方方、聲情並茂地展示了生命的大和諧。

  小頂又看了一會兒,發現那些人雖然花樣層出不窮,但歸根結底,本質上就那幾個套路,看多了難免無趣。她很不能理解人類,既覺得此事羞恥,要遮遮掩掩,偏偏又翻出那麼多花樣來。

  她指著一個女鮫人問:「她這到底算是難捱還是受用?」

  李圓光:「……」這他哪裡知道,他還是個雛呢!

  小頂看這師侄懂的也沒比她多多少,當下也不再多問,心道以後有機會自己試試就知曉了。

  她不耐煩看了,乾脆潛入靈府中,拿出金筆和天書。

  有了方才的功課墊底,她此時再看天書,頓覺茅塞頓開,之前覺得摸不著頭腦的段落,只要往這上面聯想,大部分疑難都迎刃而解,她再一次震驚了,就來來去去的這點事,居然能寫那麼多,還不帶重樣的!

  而且人身上那幾個部件,居然有這許多說法,簡直叫她嘆為觀止。

  不過有幾個地方還是令她有些許困惑。比如吊死鬼,本來她深信不疑是指梅運那種吊死鬼,但是方才見那大衍宗弟子身體力行地演示奪舍,她就不由得起疑了——是師父也不懂,還是師父有意騙她?

  小頂皺起眉,又往前翻,看到「欲龍」兩字,現在她明白書裡兩人在床帳中不是練什麼功法,也不是在玩靈寵,這龍指的八成也是那東西。可是師父給的金筆為甚麼告訴她這是靈寵?

  她不由想起來,裡蜃市賣靈寵的店主,都說不曾聽聞過這種龍。

  是那店主人孤陋寡聞呢,還是師父的金筆在騙她……

  她晃了晃腦袋,有些不敢深想,可是師父騙她又是圖什麼?

  她一邊思忖,一邊隨手翻到快結尾的地方,突然注意到一句話,用金筆點了點:

  【一聽「道侶」兩字,連山君的目光頓時冷了下來,方才的丁點溫存蕩然無存,他薄唇勾出個殘忍的弧度:「妄想做我的道侶,憑你一隻爐鼎也配?」】

  師父的聲調毫無起伏,可小頂聽到最後一句,心尖莫名揪了一下,有些酸。

  她合上書,出了靈府,問李圓光:「你們說的『爐鼎』,不是煉丹爐嗎?」

  李圓光大感詫異,原來小師叔本人一直蒙在鼓裡,難怪先時金甲門道破爐鼎之事,歸藏同門義憤填膺,她自己卻無動於衷。

  這種事為什麼要由他來說!

  小頂見他欲言又止,越發肯定了:「你要說實話,騙師叔的話,伏羲丹就不給你了。」

  李圓光一聽這話,硬著頭皮解釋了一下修仙界的爐鼎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頂聽完,半晌沒回過神來,原來她從選書的時候就搞錯了,這爐鼎和她理解的爐鼎,根本不是一回事!

  而書裡的連山君,一開始把小頂帶回去,就是為了採補她療傷的。所以她幫連山君療傷之後,自己就變得很虛弱,原來不是病了,是被採虛了!所以丁一冒險偷偷帶她走,是怕她被越採越虛!

  小頂只覺李圓光的一席話就像洪水,她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東西就像河堤上的沙堆,在洪流的沖擊下不堪一擊。

  她抿了抿唇,問李圓光:「這事我師父和掌門師伯他們知道嗎?」

  李圓光小心翼翼地覷著小師叔的臉色:「師叔祖他們不告訴小師叔,定是怕你多想……小師叔才十多歲就修到元嬰了,這天資十洲找不出第二個,與之相比,那只是小事……」

  小頂點點頭:「我知道。」她不但修道很快,還能用靈府裡的小鼎煉丹,但是即便她沒有這些本事,像書裡的小頂一樣,只是普通的「那種爐鼎」,她也不覺得自己就低人一等。

  她不明白的是那些修士為什麼一邊享受爐鼎的好處,用他們療傷,用他們增進修為,還他們體虛多病,反過來還要瞧不起他們。就像書裡的連山君,分明從頭到尾佔人便宜,到頭來還要罵她「不配」,多不要臉才說得出這種話!

  她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情形,又想起他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又覺他只是有些記仇有些小心眼,和書裡那個不太一樣——一開始她要當他爐鼎,他也是拒絕了的。

  思及此,她稍感寬慰,心口沒那麼發堵了,無論如何,師門上下待她都很好,這是騙不了人的。

  她定了定神,決定暫且不去想這些,待見到師父試試他是不是騙人便是。

  那些鮫人沒完沒了,她看膩了,索性潛入靈府煉器去。

  她苦於兒子不求上進,一直想煉個什麼丹藥或者法器,讓他愛上讀書,可惜一沒時間二缺材料,眼下閒著也是閒著,倒可以試試。

  她拿出筆墨紙硯,把千字文從頭到尾默寫了一遍,把卷軸投入小鼎中,加上躍過龍門的錦鯉留下的鱗片、她左腳的鞋子、又往裡引了方才吸進體內的水汽和鮫人歌聲,然後靜靜等待。

  不到一刻鐘,爐子裡的材料被煉到了一起,魚鱗和鞋底板都融進了卷軸裡。

  她出了靈府,正打算找李圓光試驗一下效果,忽覺地面震顫起來,靠裡的白石牆壁轟然向兩邊分開,一個蒙面黑袍男人從裡面走出來,揚聲道:「聖君駕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2:11 AM

第五十八章 咫尺天涯

  黑袍人一聲「聖君駕到」,池畔鮫人的歌聲戛然而止,那些半矇昧的人形妖物顧不上玩樂,逃命似地跳回池水中。

  鮫人們三五成群抱在一起,在清澈的池水中瑟瑟發抖,銀尾顫動發出的光芒映得水面璀璨奪目。

  剛變成鮫人的弟子不明所以,不過機靈些的,有樣學樣,跟著土著一起跳回了池子裡。

  兩個弟子正在興頭上,扯著個鮫人不肯放手,那鮫人急得齜起尖牙,轉頭狠狠在其中一人手臂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卻不鬆手,反倒揪住鮫人的長髮,朝她猛踹了幾腳。

  鮫人趴在池邊動彈不得,兩個弟子見黑袍人走過來,卻逃進了池中。

  就在這時,黑袍人抬起手,朝著那鮫人一抓,鮫人像是鐵屑遇到磁鐵,剎那間飛了過去,纖細的脖子卡在黑袍人的虎口中。

  黑袍人卡住她的喉嚨,將她慢慢提起。

  那人身量格外高大魁梧,鮫人不矮,但提在他手中,竟像個十來歲的孩童。

  鮫人蒼白的臉慢慢泛出銀色,雙腿化作魚尾。

  她發出一陣淒厲的怪叫,彷彿能刺破人耳膜,一眾修士都痛苦地摀住耳朵,小頂沒什麼痛苦的感覺,只被她叫得心中惻然。

  鮫人一邊慘叫,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到地上都變成了閃著瑩瑩藍光的珠子,滾得滿地都是。

  有珠子滾落到白千霜身邊,她用廣袖遮掩著,試著一摸,竟然觸碰到了。

  她不由雙眼一亮,她存了半盒子極品鮫人淚,品相比這還差些,已是價值連城,若是把這些都收起來,串成一襲珠裙,當作嫁衣,豈不是美事一樁?心下只盼著那鮫人哭久一些,多流下些淚來。

  鮫人掙扎起來,本能地去掰那黑袍人的手,但她生得瘦弱纖細,哪裡是這高大魁梧的黑袍人的對手,拼盡了全力,那黑袍人的手指依舊紋絲不動。

  眼看著那鮫人奄奄一息,連落淚的力氣都沒了,小頂心下不忍,一時卻想不出法子救她,就在這時,只聽那洞開的門裡傳來悉悉索索,絲綢摩擦地面的聲音。

  一個清潤慵懶的聲音在黑袍人背後響起:「大好的日子,何必喊打喊殺的。」

  話音未落,一個滿頭銀髮的男人迤迤然走出來,也穿著黑衣,那黑卻和黑袍人不一樣,像是深邃幽暗的夜空。

  他一出現,黑袍人立即扔下奄奄一息的鮫人,垂手退到一邊。

  修士們看清來人面貌,呼吸不由一窒,鮫人們雖未歌唱,但所有人都彷彿被迷惑住了心智,忘了生死,忘了一切,只想多看他一眼。

  白千霜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男人,怎麼都挪不開眼,他的容貌其實不如連山君,但與蘇毓的輕冷矜貴不同,他有一種不屬於世間的魅惑,看著他,便如臨著深淵,明知危險卻又不由自主想往下跳,就像傳說中那位被正道門派聯手誅殺的魔君……

  她心裡咯噔一下,莫非那大魔頭其實並未魂飛魄散,而是蟄伏在這七魔谷中?這就能解釋他的絕世姿容和高華氣質了。

  只有小頂無動於衷,更不明白周圍那些人為什麼都呆愣愣的,在她看來這什麼「聖君」充其量是又一個白皮瘦子,五官生得還不如師父精緻呢——經過十洲美男榜的熏陶、碧茶老師孜孜不倦的教誨,她對分辨人的美醜已有了些許心得。

  也就是那一頭銀髮令她想起自家仙君,讓她情不自禁多看了幾眼。

  那人走動起來幾乎不見起伏,只有衣擺微微作響,若非看見黑袍中時隱時現的長腿,簡直要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生著蛇尾。

  他停下腳步,銀灰色的眼瞳掃向眾人。垂手肅立的黑袍人道:「聖君降臨,還不跪下。」

  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威壓如山嶽般向修士們壓來,許多修為低些的弟子,便即屈膝跪倒。

  小頂向來能屈能伸,一早便蹲了下來,有小師叔帶頭,歸藏弟子也都從善如流地蹲了下來。

  白千霜卻用佩劍拄著身子,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最後還是在重重威壓下,不得不跪倒在地。

  魔君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露出饒有興味的神情,緩步走到她面前停住腳步:「抬起頭來。」

  白千霜一顆心怦怦直跳,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雖然她心有所屬,但方才中毒頗深,又遇上這樣俊美又高貴的男子,不免有些心猿意馬,然而得他青眼是一回事,真的發生點什麼,她卻是不願意的。

  她咬著唇,將頭垂得更低了。

  魔君輕笑一聲,從腰間摘下佩劍。

  白千霜眼看著那劍鞘緩緩向她伸來,心情悸動又驚恐:「不,正邪不兩立,你休想……」

  話音未落,冰冷的劍鞘已經將她下頜挑起。

  魔君淡淡道:「多慮了,本座只想看看你臉上寫的什麼。」

  「嗯,」他頓了頓,「蛇蠍心腸,很是貼切。」

  白千霜只覺莫名其妙,不等她鬧明白,男人已經收回劍鞘,毫不猶豫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他走到小頂跟前,打量了她兩眼,對身後如影隨形的黑袍男人道:「就這個了。」

  黑袍人道:「恭喜聖君,喜得王妃。」

  魔君淡淡一笑:「也就是一晚上的事,這是第幾個我都記不得了。」

  李圓光和其他歸藏弟子聞言大駭,想把小師叔護在身後:「老魔頭,不許碰我們小師叔!」可威壓排山倒海地襲來,壓得他們不能動彈,脊骨發出哢哢的聲響。

  李圓光吐出一口血來,聲音也發不出來。

  魔君打量了他一眼,和煦地笑起來:「歸藏。許久未見,雲中子又收了新徒弟麼?」

  小頂搖搖頭:「不,家師道號連山。」

  魔君偏了偏頭,眼中滿是好奇,神態幾乎有些孩子氣:「呀,原來是故人高足,那本座可得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了。」

  他頓了頓,微微眯起眼,眼中掠過一絲殘忍,俯下身來,伸手挑起小頂的下頜,讚嘆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跟著蘇毓那種不解風情的劍修,實在是暴殄天物。今晚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極樂。」

  他用拇指輕輕擦過少女飽滿的下唇:「不知明日連山君見到你漂亮的屍首,會是什麼神情。」

  說著鬆開她小巧的下巴,直起身,對身後的黑袍人道:「帶她去沐浴更衣,打扮漂亮些,好好一個大美人穿得這麼寒酸,鞋子都掉了一隻,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黑袍人拍拍手,門裡出來兩個穿得十分清涼的侍女,動作輕柔地扶起小頂。

  小頂方才受著魔君的威壓不能動彈,此時兩條腿又不聽她使喚,倒跟著那兩個侍女往門裡去了。

  魔君轉頭看了修士們一眼:「攪擾諸位雅興,請繼續吧。」

  說罷一旋身,跟著小頂迤邐向內室走去,幾乎是同時,牆壁「轟」地在他身後闔上,又恢復成光滑的白石牆壁,壓根看不見縫隙。

  白千霜見那石壁闔上,既慶幸又失落,還有些惱火——她自不想丟命,但那魔頭選了那爐鼎,她又不甘心。忽然想起那魔頭方才的話,忙拔出佩劍,用鋥亮的劍身對著臉一照,登時慘叫一聲,佩劍脫手,「鏘啷」一聲掉在地上。

  ……

  小頂本以為門內是內室,走進去一看才發現是一條望不見盡頭的長廊。四排綠玉柱子不斷往前延伸。

  長廊兩側都是宮室,一間挨著一間,門口掛著簾幕,有的是珍珠,有的是寶石,還有一些是用泛著瑩藍光澤的珠子串成的——正是方才在外面看見的鮫人淚。

  小頂不由心驚,這麼多眼淚,得哭上多少回啊。

  魔君趕上她,與她並肩走,在她耳邊悠悠道:「你知道麼?鮫人只有在瀕死時才能流出這種色澤的珠淚,做這一條簾子,需宰殺數百個鮫人。」

  他的聲音柔和輕快,彷彿在說什麼稀鬆平常的事,即便小頂是隻爐子,聽了也覺後背發寒。

  不知走了多久,長廊兩邊的宮室越發華麗,有幾間顯然是藏寶庫,小頂只從門外隔著簾子匆匆望上一眼,便被裡頭堆積成山得珍寶晃得眼花繚亂,尋常人別說沒見過,怕是連做夢都夢不到。

  與這些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宮室比起來,方才那個房間只能算個澡堂子。

  還有兩間似乎是藥庫,從門外經過,便有藥香飄出來,小頂往裡一瞅,各種藥材和瓶瓶罐罐放在水晶雕成的櫃子裡,只掃了一眼,就有許多從未見過的藥材。

  小頂見著珠寶還不覺如何意動,一見藥材,頓時心癢起來,悄悄記下藥庫所在的位置,打定了主意,一會兒若是能順利脫身,定要進來盡情搜刮一番。

  走了許久,魔君停下腳步,對侍女道:「帶她去沐浴梳妝。」

  又撥弄了一下小頂散落在臉側的一綹頭髮,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臉頰:「我等著你。」

  兩個侍女默不作聲地帶著她進了左側的門,小頂一看,發現宮室的中間也有一方巨大的水池,四下裡水汽氤氳,不過水中沒有那股奇異的香氣,只有蘭麝的氣味。

  小頂雙腳不能動彈,雙臂也沒什麼力氣。兩個侍女除下她的衣物,將她推進了池水中。

  小頂趕緊低頭一看,雙腿安然無恙,並沒有變成魚尾,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只是普通的水。

  兩個侍女替她擦乾身體和頭髮,替她換上了衣裳,將頭髮編起,用鮮花和寶石妝扮她。

  這些衣裳與她平日穿的青衫和袍子大相徑庭,層層疊疊的輕紗和珠鏈交纏勾連,式樣倒和她初來乍到時穿的那身有些像,不過要華麗得多。

  好在他們沒往她身上穿金鏈子,小頂鬆了一口氣,便任由他們往她頭上插戴。

  她本就生得極美,這般盛裝起來,更是難描難畫。

  梳妝完畢,兩個侍女引著她走進右邊的宮殿。

  這宮室奢靡至極,到處是織錦、鮫綃、鳳羽,穹窿上描金繪彩,四壁卻是鋥亮的鏡子。

  中間一張大床,總有十張普通的床那麼大,床前卻是一方巨大的圓形水池,小頂一聞香氣便微微變了臉色,這是能把人變成鮫人的池水。

  魔君衣衫不整靠在床上,銀髮隨意散落下來,鋪了滿枕。

  見少女看著池水露出驚駭的神色,他的心情似乎越發愉悅:「不急著用這水池,一會兒你會喜歡的。」

  兩個侍女把小頂放在床上,躬身一禮,然後靜靜地退了出去。

  他們一退出宮殿,便有一堵厚重的紫晶牆落下,將入口封得嚴嚴實實,堵上了所有退路。

  魔君欺身上來,長指在她咽喉處輕輕一撫:「王妃的聲音那麼好聽,不叫可惜了。」

  一股涼意劃過肌膚,小頂忽然又能發聲了,她立即道:「你要和我雙修?」

  魔君微微一怔,隨即笑起來:「當真有趣。」

  小頂道:「我聽人說,要看對了眼才能雙修。但是你太醜了,我不喜歡。」

  魔君眼中閃過一抹狠戾之色,千萬年來,他還從未被人說過醜。

  他打算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妃一點教訓,伸出手,正欲掐住她的脖子,卻見手指迅速變粗變短,縮得像隻白面饅頭,胳膊也迅速縮短變圓。

  不止是手和胳膊,他整個身體像吹了氣一般膨脹起來,迅速變成個圓球。

  「你做了什麼?!」

  小頂長出了一口氣:「吃了點能讓你變好看的藥。」

  她被帶出地牢時便服下了魔幻玉容丹,只是這藥起效有點慢,還好來得及,不然她就得和這個醜八怪雙修了。

  魔君變成了球,身體中的經脈自然也和瘦時有所不同,體內的魔氣運行受阻,對小頂的禁錮便是一鬆。

  小頂忽然覺得手腳又能動彈了,他一看魔球的臉,吃驚地「咦」了一聲,他身子是變圓了,臉卻變成了師父的模樣,還怪好看的。

  小頂雙頰微微一紅,定了定神,不敢耽擱。這一著不過是攻其不備,修為厲害的人便是成了球,也有的是辦法壓制她。

  她趁著手腳能動,趕忙從靈府中掏出剛煉好的千字文拋到空中,卷軸「刷拉」一下展開,飄在魔球眼前。

  魔球一個不防,看了個正著,忽覺頭腦一陣暈眩,耳邊有人輕聲吟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竟是鮫人蠱惑人心的歌聲!

  普通鮫人的歌聲對魔君自然起不了什麼作用,最多助助興。但是這歌聲經過小頂身體的淬煉,比原先的歌聲精純百倍,加上魔君還在變成球的震驚中沒回過神來,便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歌聲直直地灌入魔球心底,他莫名生出一種讀書的渴望,對著卷軸念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

  後面一個「昃」字卻是不認識。

  魔球正冥思苦想,那卷軸一亮,從裡面冒出一隻金光閃閃的鞋子,照著他就是劈頭蓋臉一頓抽。

  與此同時,鮫人在他耳邊輕聲哼哼:「學海無涯苦作舟,別氣餒,再來一遍……」

  魔球被那鞋子一頓猛扇,在床上滾來滾去,冷不丁撞到床頭,不知觸動了什麼機括,只聽「喀拉拉」一陣響,床頭忽然高高地翹起來。

  小頂嚇了一跳,伸手胡亂一抓,卻只抓住一條輕薄的鮫綃幔子。

  幔子「嘶啦」一聲斷裂,小頂和魔球一起滑落下去,「撲通」、「撲通」兩聲,雙雙掉進了床前水池裡。

  小頂心道不好,不等她爬出去,雙腿遇水便似融化一般,使不上力氣。

  就在這時,紫晶牆壁外忽然有細密如網的銀光閃過,忽聽得「嘩啦啦」一陣巨響,厚重的晶牆碎裂成了無數片,碎片落下,堆積成小山丘。

  蘇毓提劍一縱,越過碎晶堆成的小山,雙目赤紅地衝進內室,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一怔。

  床前浴池中漂浮著一個人——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顆肉球,身上還布滿了紅紅的鞋印。

  那肉球眉眼竟與他自己有幾分相似,一頭銀髮散在水中。

  肉球見到蘇毓,張嘴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蘇毓:「……」

  他不去理會那古怪的肉球,揮劍將床幔斬落,一片狼藉的大床上卻空無一人。

  「小頂,你在哪裡?」他揚聲道。

  忽聽身後池中「嘩啦」聲響。

  蘇毓轉身一看,只見池中金色光芒一閃,他這才發現,水下還有一物,只是方才被那肉球的銀髮遮擋沒看清楚。

  此時定睛一看,卻是一尾金色的鮫人,臉在水下看不見,但蘇毓的心卻莫名往下一墜。

  那鮫人破水而出,撥開濕漉漉的長髮,吐出個泡泡,一張嘴,聲調卻像是在唱歌:「師尊,我在這兒呢——」

  蘇毓連忙伸手去拉她,手卻徑直從她胳膊中穿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2:19 AM

第五十九章 清心寡慾

  蘇毓心口像是被誰重重地錘了一下,悶悶作痛。

  他小時候曾聽師父說起過七魔谷的傳說。據說那些入谷清剿魔君殘部的大能並沒有死,而是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去了另一個世界。

  說是清剿魔君殘部,其實是打著清剿的幌子進七魔谷搜刮魔族世代累積的珍寶。

  歸藏當時的掌門,蘇毓的師祖,秉持著祖師爺「有錢沒命花,掙了也白搭」的遺訓,沒去湊這熱鬧,也嚴禁門下弟子靠近七魔谷。

  歸藏不止躲過一劫,門派近百年的壯大也和這件事不無關係——當時幾大宗門都有大能折在七魔谷中,有幾個大宗甚至就此一蹶不振,給了歸藏冒尖的契機。

  不過也正因如此,歸藏對此事只是知道個大概,蘇毓方才在外面見到那些鮫人,才知道那「另一種東西」指的是什麼,也明白了當時幾大門派大費周章下禁制封谷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幾個不成氣候的魔君殘部,卻是為了門派的顏面。

  然而現在變成鮫人的是自家徒弟,蘇毓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眼又乾又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傻徒弟兀自不覺,繼續用唱歌似的音調道:「魔幻之玉容丹兮,吃了能變圓,師尊沒變圓兮,是何緣由?」調子竟還有些遺憾悵惘。

  她又用魚尾拍拍水面,接著唱:「一朝變作鮫人兮,與師尊如隔萬里,看得見摸不著兮,如何是好?看得見摸不著兮,如何是好?」調子有些苦惱,卻依舊輕快。

  許是因為變成了魚,這小傻子似乎更傻了,若是換了往常,蘇毓應該嘲笑她兩句,但此時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小頂見師父似乎不太開心,體貼唱道:「師尊之來迅如風兮,想是氣海又見底……」

  蘇毓心裡有些發堵,他總拿氣海說事,這回氣海真的快見底了,他甚至不知道眼下這情形還能不能填上,卻有生以來第一次沒在意氣海。

  他沒好氣道:「氣海不空便不能來救你?」

  小頂心說你每次都氣海空了,誰知道這回又不空了,沒心沒肺地接著唱:「師尊之氣海兮,據說浩瀚無垠,不知為何兮,一日三空……」

  蘇毓捏了捏眉心:「先出去再說。」

  他眼角餘光瞥見一旁勤勤懇懇念千字文的魔球,彷彿這時候才發現他,嫌惡道:「這什麼鬼東西?」

  小頂繞著池子邊游邊唱:「邪魔之君王兮,大字不識……」

  魔球好不容易唸到「鳥官人皇」,叫他們一打岔,不小心跳過了一行,那鞋底板毫不容情,劈裡啪啦又是一頓毒打,打得池子裡水花四濺。

  小頂在池子裡翻了個身,歡快地甩甩尾巴:「大字不識兮,還想雙修……雙修不成兮,變成個圓球。變成個圓球兮,有點眉清目秀……」

  蘇毓一聽的目光瞬間凝成了兩道冰錐,彷彿要把那顆圓球釘穿。

  他冷笑道:「區區鼠輩,也敢借著那老東西一口魔氣興風作浪。」

  小頂驚訝地擺擺尾,聽這意思,原來魔君是假的?難怪連千字文都不會念,她正好用歌聲表達自己震驚的心情,剛起了個調,被忍無可忍的師父打斷:「別唱了,好好說話。」

  鮫人能用歌聲惑人,以他的定力雖不至於頂不住,但也不是毫無影響,被她幾句一唱,他原本蒼白的雙頰已經覆上了一層薄紅。

  小頂這才發覺自己方才不知不覺唱起了歌,變了鮫人之後,她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迷失心智,但也染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毛病,比如忍不住戲水,比如不由自主把想說的話唱出來。

  若非師父提醒,她自己還沒發現。

  就在這時,半空中的千字文忽然燃燒起來,魔球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總算擺脫了千字文的摧殘,「騰」地從池水中一躍而出,在地上滾了一圈,讓臉朝上對準蘇毓,眯了眯眼,眼神中充滿了危險的意味:「本座便是聖域之主,區區黃口小兒,也敢造次。」

  可惜他擺脫了千字文,卻抵擋不住魔幻玉容丹的威力,氣勢大打折扣。

  蘇毓眼皮都沒抬一下,不慌不忙地抽出劍:「那老東西雖說也是個半文盲,倒不至於連篇千字文都認不全。」且百年前他年紀雖小,卻也記得魔君在十洲掀起的腥風血雨,當時的六大宗門被迫聯手,數百高手圍攻他一人,才將他殺死。

  那魔頭自視甚高,即便躲在老巢裡韜光養晦,也不至於滿腦子就這點破事。

  他接著道:「聽說老魔頭身邊有隻魅獸,頗會討他歡心,引得他做了不少荒唐事,令一干部眾與他離心。老魔頭死後,殘部要殺那魅獸洩憤,卻遍尋他不得。」

  頓了頓:「原來是躲在這地下迷宮裡。」

  那魔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叫他道破身份,到底不敢再冒前主人的名號,他與主人朝夕相對,將他言行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修為終究差得太多,僅有的力量都來自主人死前渡給他的一口氣——這是用來給他保命的。

  蘇毓嘴角一挑:「看來是讓我說中了。真是不明白,那魔頭大小也算個人物,怎麼眼光這麼差呢?許是因為讀書太少。」

  他一邊與魔球長篇大論,極盡挖苦之能事,眼角餘光卻始終瞥著水池中的動靜。

  方才趁著魔球不注意,他向徒弟比了個「子母劍」的口型,她立即會意——這魔物似乎能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只要他藏在另一個世界中,蘇毓便傷不了他,但小頂卻可以。

  只是蘇毓也沒把握子母劍還能不能用,便悄悄示意徒弟,一邊盡量拖延時間。

  他看著徒弟悄悄游到池邊,笨手笨腳地爬出水池,魚尾變作修長雙腿,又從靈府中悄悄拔出了子劍,沖他點點頭,立即懶得與他廢話,提劍便刺。

  魔球已被看穿,也不再模仿魔君的神態舉止,獰笑著道:「我和你不在一個世界,你連碰都碰不到我,別說殺我了,哈哈哈哈……」

  忽然,他的笑聲變了調子,成了一聲驚呼——蘇毓的劍從他右側刺入,卻聽「哧」一聲響,他後背左側卻是一陣劇痛。

  若是他沒變成球,這一劍定能將他捅個對穿,變球之後他的身體厚了不少,臟腑都挪了位置,是以這一劍並未刺中要害。

  小頂拔出劍,那魔球轉了個圈,才發現刺她的是那小鮫人。

  他頓時惱羞成怒:「憑你這小東西也敢在太歲爺爺頭上動土,待我解了咒,定要當著你情郎的面把你姦死!」

  魔球一邊口吐污言穢語,一邊氣勢洶洶地朝她滾來,周身魔氣纏繞,電光閃耀,竟似個滾地雷。

  雖只得了魔君臨終時一口氣,但畢竟是給愛寵保命用的,他的修為還是比小頂高上太多了,魔氣凝聚,便如穿上一件堅不可摧的鎧甲。

  他已看出兩人劍招如出一轍,料到是那劍中有什麼蹊蹺,但卻絲毫不擔心。

  這七魔谷中又無法動用靈力,便是大名鼎鼎的第一劍修,到了這裡也只是個凡夫俗子,凡夫俗子的劍又怎麼能傷到聖氣護體的他?

  魔球來勢洶洶,小頂眼看著要被它撞上,千鈞一髮之際卻靈巧地一避,躲開了這一擊。

  魔球一擊不中,原地旋風似地轉了個圈,再度向她襲去。

  他絲毫不擔心抓不住這小鮫人,只想著一會兒要如何報復洩憤。

  可這一回,小頂並未再躲,而是躍至半空,雙手握劍,高高揮起,兔起鶻落間,長劍順勢劈落,劍刃與魔氣凝成的堅甲相擊,發出「鏘」一聲令人牙酸的震響。

  少女赤足輕輕在地上一點,再次躍起,故技重施,劍刃再次劈下,與方才的一劍完全重合,分毫不爽,只聽琉璃破碎般清越的一聲響,魔球大吃一驚,毫無靈力加持的凡劍,竟然劈開了他的護甲。

  不等他回過神來,小頂再一次躍起,仍舊沿著那條線,將魔球劈成了兩半。

  接連三劍如連珠貫玉,壓根沒給對手喘息的機會,魔球甚至連位置都來不及挪一下,便在電光石火之間被劈成了兩半。

  魔幻玉容丹只對活物有效,魔球一死,便化作一頭奇形怪狀的野獸,它長著張姣好的人臉,頭上生著長長的獨角,身體有些像馬,又有些像羊,最醒目的是兩腿間長長的一條。

  小頂摸摸下巴:「師尊,這魅獸是男的嗎?」

  蘇毓含糊地「嗯」了一聲,臉黑成了鍋底,方才外面群魔亂舞,也不知傻徒弟看見了多少。

  小頂道:「魔君也是男的?」

  蘇毓太陽穴突突直跳:「嗯。」

  小頂「哦」了一聲便沒再問下去,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

  蘇毓生怕她多問,但她當真不問,他又更加擔心了。

  就在這時,一縷紫黑色的煙霧飄飄悠悠地從魅獸斷成兩截的屍首中升起,卻是方才那個銀髮灰眼的男人。

  小頂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師父身後躲。

  蘇毓道:「別怕,不過是個殘影,不成氣候。」

  魔君微微一笑,只這一個笑容,便將方才那贋品的模仿襯得拙劣不堪。

  「真是後生可畏,」魔君倚老賣老地感慨道,「想當初你師父帶著你們師兄弟二人來魔域時,你還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晃眼竟已風華絕代。那小狐狸如何了?想來也已出落得十分漂亮了。」

  小頂想起掌門師叔,總覺得這話怪怪的。

  蘇毓對這色眯眯老魔頭沒有半點好感,也不想和他敘舊,不客氣道:「聽說貴域的規矩,勝者不但可以取敗者姓名,還可以問一個問題,敗者必須知無不言。」

  魔君微微頷首:「沒錯。雖然我不算敗在你手中,但魂飛魄散是因你最後這一劍,你想問什麼?」

  蘇毓毫不猶豫道:「如何從鮫人變回人?」

  魔君笑容不減,輕輕摩挲著指環上的紅寶石:「你只有一個機會,不妨三思。」

  頓了頓道:「比如,魔眼再次現世,究竟是誰的手筆。再比如,你師父為何要隱瞞你的身世……把這麼寶貴的一次機會浪費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不像是連山君所為啊。」

  說著朝小頂望了一眼,沖著蘇毓甜蜜地一笑。

  緊接著,蘇毓忽然感到似有一縷微風拂過他耳畔,卻是魔君的影子給他傳來了秘音:「我教你一個法子,既能取回河圖石的靈力,又可以盡情享用她,鮫人有你想不到的妙處……」

  蘇毓心中騰起怒火,拔劍刺向魔君的幻影:「少廢話,如何從鮫人變回人?」

  那幻影似水波般一蕩,變得更淺了,不過他眼底笑意越發濃了,搖搖頭道:「可惜。要變回人,說難也不難,只需取西極若木樹心一滴汁液服下即可。」

  他說得輕巧,但西極若木四方各有一頭上古凶獸看守,只要有人靠近神樹,那幾頭凶獸便會群起而攻之,即便是他氣海盈滿時,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方才與葉離、顧英瑤三人聯手突破七魔谷外的禁制,已將靈氣耗去大半,去西極取藥,定然九死一生。

  不過他神色淡然,只是點了點頭。

  魔君的影子一笑:「何必呢,不如用我教你的那個法子,難道你不想?」

  蘇毓眉頭一蹙,揮劍斬去,那虛影被斜斬成兩半,消失不見了。

  小頂看著魔影消失,等了片刻,方才小聲道:「師尊,他死了嗎?」

  蘇毓道:「算也不算。」

  小頂又道:「他說的法子是什麼?」

  蘇毓臉色一沉:「不許多問。」

  小頂「哦」了一聲,想去牽師父的袖子,抬起手才想起如今牽不了他袖子了:「師尊,其實做鮫人也沒什麼不好,雖然碰不到,但還是能看見,能說話,我以前不會鳧水,如今自己會了……」

  她說著伸手在水池子裡劃拉了兩下,接著把雙臂都伸進水裡,連胸和脖頸都貼著水面——變成了魚,水似乎對她有種別樣的吸引力。

  蘇毓皺起眉:「別胡言亂語,你本來就夠傻的,變成魚豈不是更呆?先出去再說。」

  小頂悻悻地收回手,甩了甩水,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哼著哼著,眼角餘光瞥見師父,卻見他的臉頰越來越紅,一直紅到了耳朵尖。

  她盯著他的耳朵瞅了會兒,突然福至心靈:「師尊,要清心丹嗎?」

  蘇毓惱怒地斜了她一眼:「閉嘴。」

  「別不好意思呀。」

  她想起方才看到白千霜悄悄撿起鮫人的眼淚藏到袖子裡,想來鮫人身上掉下的東西是可以越過屏障到達他們的世界的。

  她從靈府中運了一顆清心丹出來,正要用手去接,想到滿手都是池水,不知有沒有影響,便將藥運到嘴裡,湊到師
父跟前,踮起腳:「師尊,張開嘴。」

  蘇毓眉頭一皺:「做什麼?」

  話音未落,小頂便把嘴湊了過來:「張嘴呀。」

  雖然明知兩人不在一個世界,蘇毓卻彷彿可以清晰地聞到她口中甜甜的香氣,不自覺地照她說的微微張嘴,一顆沁涼的小小藥丸落入他嘴裡。

  小頂一餵完藥便即離開,看看師父的臉:「咦,師尊你的臉怎麼更紅了?」難道跨了一個世界,藥就失效了?

  蘇毓這才回過神來,清心丹已經化開了,一股涼意散入他四肢百骸中,但卻與清心背道而馳。

  他定了定神,打算招呼小徒弟離開,一回身,卻見她蹲在地上,手裡拿著把匕首,正在對著那魅獸的屍身比劃。

  蘇毓見她要去抓什麼,頓時一個激靈:「蕭頂!你在做什麼?」

  小頂停下手裡的活計,抬起頭道:「師尊你先去救圓光師侄他們,我割了這魅獸鞭再來找你們。」好大一條呢,別浪費了。

  蘇毓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你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2:26 AM

第六十章 喝了個醋

  小頂還真沒什麼不敢,現在他倆都不在一個世界,師父不能拎她後脖領,她想怎麼割就怎麼割。

  但她到底還是隻尊師重道的爐子,於是耐著性子同師父講道理:「為什麼?白扔了多浪費啊。」師父不是一向以身作則地教導她勤儉持家嗎?

  蘇毓瞅了一眼那物事,的確是品相極佳的藥材,扔了有些可惜,但一想到這東西可能去過什麼地方,他的太陽穴便是一陣狂跳。

  想到徒弟平常怎麼對待那些藥材,他頭皮一陣發麻,沉下臉道:「你這亂吃東西的毛病也須改改。」

  「師尊你該不會以為我要吃這個吧,」小頂摀住嘴,但震驚還是化作歌聲漏了出來,「魅獸之巨鞭兮,不乾不淨,師尊竟要食之兮,是何道理……」

  蘇毓手心發癢,若非分隔兩個世界,他哪裡會與這傻子廢話,還不是拎起領子便走。

  但眼下不能動手,只能說服。

  他無可奈何道:「藥庫中有現成的,要用時你自去取便是。」

  小頂有些不樂意,師父說得好聽,去他藥庫取還要花錢呢。

  蘇毓彷彿與她心有靈犀,立即道:「不算你錢。」

  小頂依舊有些捨不得:「藥庫的沒有這條粗,也沒有這條長……」

  蘇毓:「……差不多的,只是庫中的經過炮炙成了乾物,縮短變細了。」他為什麼要一本正經地和她討論這種問題?

  見她還在猶豫,他催促道:「這東西又不值什麼錢,炮製還費功夫。外頭寶庫裡多的是奇珍異寶和藥材,你再不去,說不定都被人搶走了。」

  小頂一聽這話,連忙站起身收起匕首:「師尊我們趕緊走吧。」說著提了提濕漉漉的紗裙,便即往外跑。

  蘇毓方才只顧著為她變魚發愁,此時才發覺她穿得很不成體統,紗衣本就式樣古怪,被水濡濕後貼在身上,就越發不像樣了。他忙叫住她:「等等。」

  小頂莫名其妙:「怎麼了?」臉這麼紅,是不是清心丹沒吃夠?

  蘇毓三下五除二地除下外衣,朝她兜頭扔過去:「換件衣裳。」雖然宮殿中到處都是錦幔鮫綃,但蘇毓看那些東西都覺不乾淨。

  他說完便轉過身讓她換衣裳,小頂扯下身上的布料,裹上師父的衣裳,把拆下的珠鏈當腰帶胡亂一束。

  蘇毓轉過頭,見她套著寬大的衣衫,腰間一束,越發顯得腰肢纖細柔曼,濕漉漉的長髮披散肩頭,臉頰被水一洗更加柔潤,眼眸也像被水洗過,冷不丁對上,令他微微一怔。

  小頂低下頭,扯起衣襟深吸了一口氣:「師尊你真香。」

  蘇毓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不許胡說!」

  小頂撇撇嘴,師父這脾氣真是越來越怪了,誇他香還不樂意,難道說他臭就高興了?

  兩人越過紫晶牆碎片堆成的小山,出了宮殿門,沿著長廊原路返回。

  小頂一邊走,一邊蚊子似地輕輕哼哼:「十洲之怪人兮,屬我師尊最稀奇,好話不愛聽兮,挨罵倒高興……」

  蘇毓聽不清她含糊不清的哼哼唧唧,也知道不是好話,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小頂本來就不怕他,如今身在另一個世界,就更是有恃無恐,只當沒看見。

  走到第一個藏寶庫門口,小頂眨眨眼道:「師尊,你快去救圓光師侄他們,別讓他們等急了。」

  蘇毓哪裡猜不透她那點小心思,故意道:「外頭有葉離在,不妨事,我也進去瞧瞧,那老魔頭藏了些什麼好東西。」

  小頂想不出別的藉口支開他,只得和他一起走進庫中。

  魔君的藏寶庫果真不同凡響,一進去便是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美玉,像是石頭沙礫似地堆了一地,裡頭牆上還有一個門洞,內室比外面這間又深了許多,裡面則是各種法器,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看這些法器的式樣,有的是魔域的出產,另一些則顯然是仙門至寶,多半是歷代魔君從各處搜刮來的戰利品,其中不乏古物,式樣古樸,光華內蘊。

  蘇毓最見不得別人比他有錢還大剌剌地炫耀,從腰間解下個乾坤袋拋給徒弟,言簡意賅道:「全帶走。」

  小頂正有此意,哪裡需要他吩咐,當即埋頭苦幹,吭哧吭哧裝了半晌,她直起腰對著師父道:「師尊怎麼不來幫忙?」就這麼乾看著,是坐等著分錢麼?

  蘇毓道:「我碰不到。」

  這麼多價值連城的寶物隨意堆在地上,不加陣法禁制,甚至連道門都沒有,一來是篤定別人偷不走,二來也是引誘外來之人主動鋌而走險,為了摸到寶物而跳進池子裡變成鮫人。

  只可惜他們一變成鮫人,便迷失了心智,哪裡還記得寶物。

  蘇毓瞥了傻徒弟一眼,心中又添了一重疑惑,何以她的神智依舊清醒,只是愛唱歪歌的毛病加重了些,她的父母兄長皆是尋常人,為何單她一個如此古怪?

  小頂一邊撿,一邊問道:「師尊,西極很遠嗎?」

  「還行吧。」蘇毓輕描淡寫道。

  小頂抿了抿唇:「能不去嗎?」

  她記得天書上有一段,連山君去西極,書裡的小頂趁這機會跟著丁一跑了,後來因為小頂反悔,又回去找連山君,當時她跳過了幾頁,方才聽見魔君提到西極,特地翻出書來看了一眼,書裡他也是去找一樣什麼靈藥,卻是為了一個白家的姑娘——小頂看到白字心裡咯噔一下,不過隨即覺得應當不是,白千霜那麼壞,連山君看上她什麼?

  總之小頂回去之後,發現連山君傷了元神,差點入魔,連忙雙修幫他療傷,治好了他,自己去了半條命,然後他就弄了糖蓮子來折騰她。

  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不提,她至少知道了,西極是個很危險的地方。

  她想了想道:「聽說西極有凶獸,師尊替我去找藥,受傷怎麼辦?」

  「只是幾隻愚蠢的看門狗罷了,」他挑挑眉,「你別多想,你一日不恢復,我的氣海便沒著落。再說藥也不是白給你,自要與你算錢的。少說廢話,趕緊撿,免得到時候傾家蕩產。」

  小頂「哦」了一聲,開始埋頭撿錢。

  小頂將第一個庫裡的所有珍寶盡數收進乾坤袋中,兩人又去長廊對面的另一個寶庫,依樣搜刮一空。

  兩人一邊走一邊掃蕩,不一會兒便將魔君的五個珍寶庫和三個靈藥庫搬空了,只剩下靠近大門的最後一個庫。

  他們從一個寶庫出來,正要奔赴最後一個,忽見不遠處,三個大衍宗弟子迎面而來,為首的正是一身紅衣的白千霜。

  白千霜見到兩人,不由大吃一驚。

  她料想著連山君入內救那爐鼎,與魔君必有一番殊死搏鬥,便想著趁亂溜進來,一來是找尋宗門前輩說過的寶藏,二來也是打算看戰況見機行事——若是兩人勢均力敵或者蘇毓佔上風,她便上去助劍,若是蘇毓不敵,她便悄然退回去。

  想來兩人酣戰時,也不會留意她。

  據宗門前輩說,魔君的寢殿在魔宮最深處,大大小小的藏寶庫卻散佈在沿途各處。

  誰知還沒走到第一個寶庫,就迎面撞上了連山君和他那爐鼎。

  她的目光落在那爐鼎的身上,只見她身上披著件白色的男子外衫,一看便是連山君的衣裳,心中立時醋海翻騰,但轉念一想,她既披著連山君的衣裳,當時殿內的醜態可想而知。

  這麼想著,她的視線轉到小頂臉上,見她神色如常,眼圈都不見紅,甚至可說容光煥發,不禁失望,只得安慰自己,爐鼎與正經人家的女兒不一樣,伺候男人不過是家常便飯,沒准還樂在其中。

  但連山君據說生性好潔,而且眼裡容不得沙子,即便沒有當場殺了這爐鼎,想來也會嫌她髒,就此厭棄。

  得出這麼個結論,她頓感欣慰,不妄她落入險境,受了這麼多的苦。

  只是不能叫心上人看見她貪圖錢財,寶藏只能暫且放棄了。

  白千霜心念如電轉,大大方方上前一揖:「千霜拜見連山君閣下,未能及時前來相助,還請道君見諒。」

  蘇毓不答禮,只是睨著她。

  白千霜雖然看不見他的視線,卻無端感到脊背發寒。

  就在她額上快要滲出冷汗的時候,才聽男人淡淡道:「免禮。」

  她心弦一鬆,直起身,對小頂道:「蕭姑娘能全身而退,實是萬幸。」

  頓了頓,若有似無地掠了蘇毓一眼,語氣越發親善:「你我在法會上雖是對手,但一起身陷魔域,我只盼著你安然無恙,見你被那魔頭帶走,我一直提心吊膽。」

  小頂雖不太通世故,但誰對她好,誰對她壞,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這白家姑娘嘴上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可處處針對她,眼裡時不時流露出凶光,她才不信她有那麼好心。

  可惜她笨口拙舌,不像人家說起話來一套又一套,師父還不准她在人前唱歌。

  好不容易想好怎麼回嘴,師父卻道:「聽聞白姑娘對敝徒多有照拂,待出了魔域,蘇某定當向白姑娘與令尊道謝。」

  白千霜忙道不敢,心裡有些隱隱的不安,他話雖說得客氣,但語氣卻十分冷淡,甚至還有幾分不善。

  她只當是自己關心則亂,定了定神,對同伴道:「蕭姑娘既已脫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回去與其他人會合吧。」

  那兩個師兄弟唯她馬首是瞻,雖說白跑一趟心中不甘,到底不敢多言——何況連山君在這裡,難不成他們還能搶得過他?

  只能跟著白千霜退了出去。

  兩人進了寶庫,蘇毓見小頂往地上一蹲,發起呆來,喚她也不吭聲,似乎是元神進了靈府,半晌才恢復正常,卻只是低著頭,默默往乾坤袋裡裝東西,就差沒把不高興三個字寫在腦門上。

  蘇毓道:「怎麼了?」

  小頂撇撇嘴:「沒什麼。」

  她在法會上便覺白千霜這名字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裡看見過,方才見到她和師父一問一答,驀地想起是在天書上看到過。

  方才潛入靈府,憑著記憶一翻,果然在快結尾的地方找到了——書裡的連山君不但娶了白千霜當道侶,還因為白千霜哭了一場,就挖了小頂的金丹,把她趕出了門派。

  她覺得自家師父不至於如此,師伯師姐師兄們也不會看著她被趕走,要是他真趕她,大不了她也不要這個師父便是。

  只是明知自己不會落得那樣慘,她心裡還是堵得慌,大約書中人也叫小頂,也有個叫做蘇毓的師父,難免感同身受。

  蘇毓不再問了,小頂心裡卻藏不住事,忍不住嘟囔道:「那個白千霜壞得很。我被抓去,她可高興了。」

  蘇毓掀了掀眼皮:「怎麼說?」

  小頂:「我被抓走的時候,看見她笑了。」

  蘇毓假裝不以為然:「許是你看錯了。」

  小頂氣憤起來:「我又不瞎。」

  蘇毓嘴角一挑:「她與你有仇,自然樂見其成。」

  小頂一愣,隨即鼓了鼓腮幫子:「那你還和她有說有笑的,還白姑娘長白姑娘短。」怎麼不見叫她蕭姑娘,整天傻子傻子,要不就連名帶姓叫她蕭頂。

  蘇毓哭笑不得,方才他分明是在冷笑,也不知她是什麼眼神,不過見她這模樣,他心中莫名有些暢快,故意板起臉:「為師與別人說兩句話你就生氣了?」

  小頂轉過身背對他蹲著,不再搭理他了。

  蘇毓伸手拍她腦袋,卻拍了個空,方才想起碰不到她。

  其實他和葉離一到,李圓光便告了個言簡意賅的刁狀,白千霜借刀殺人把小頂推出去的事,他心裡一清二楚。

  他大可以立即幫徒弟報這一箭之仇,但若是那樣,便起不到殺雞儆猴的作用了,還有個連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的緣故——他不太想讓徒弟看見他心狠手辣的一面,盡管他從不認為心狠手辣有什麼錯。

  小頂抓起一把寶石塞進乾坤袋裡,垂著眼不吭聲。

  蘇毓:「蕭頂?」

  小頂輕輕哼了一聲,起身進了內室,把所有東西都塞進乾坤袋中,連門口的金珠簾子都沒落下。

  出了寶庫,小頂緊緊把乾坤袋捏在手裡。

  蘇毓有心逗她,攤開手道:「有勞了,給我吧。」

  小頂抬起眼,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阿亥說過天要打雷娘要嫁,小輩做不了長輩的主,他真的討個白千霜那樣的師娘她也管不著,但他居然還要搶她的錢!

  她瞪著瞪著,眼睛裡漫起了潮水,兩行眼淚落下來,變成兩串瑩潤剔透、閃著金芒的珠子,劈裡啪啦滾了一地。

  小頂忙蹲下身,一邊掉金豆一邊撿起來往乾坤袋裡塞,掀掀眼皮瞅他一眼:「一顆都不給你……」

  蘇毓這下也知道不對勁了,蹙眉道:「出什麼事了?」

  話音未落,只聽上方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蘇毓瞳孔一縮,聲音是東南方向傳來的,那個位置正是深坑旁的祭台所在——他們進入七魔谷之後,從魔將口中逼問出弟子們的所在,便兵分兩路,他和葉離來地下迷宮救人,顧英瑤則去營救被關押在祭台下的兒子。

  祭台那裡出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2:3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9 12:37 A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授受不親

  顧英瑤站在水晶高台前,緊緊握住白玉鞭,直捏得指節發白,血從手臂上的傷口蜿蜒下來,把白玉握把染成了鮮紅,她也不覺得痛。

  這座高台似乎是由整塊的紫水晶雕琢而成,通體看不出砌造的痕跡。在紅色魔眼的映照下,水晶台上部透著紅光,下部卻是紫藍色,猶如殘陽下的海水。

  水晶中「嵌」著個血肉模糊的人,彷彿蟲子嵌在琥珀裡。

  他裸露在外的肌膚都已潰爛,辨不清面目,但母子連心,顧英瑤不用看他的衣飾,只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兒子。

  顧蒼舒的雙手被綁縛在身後,但不住扭動著身體,仰著脖子,手指不住地蜷縮又張開,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他的痛苦就像一隻利爪,緊緊攫住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水晶石一閃,一道白光從地底射出,水晶中的人不見了。

  顧英瑤恍然大悟,原來這只是個影子。

  白光在水晶高台中轉來折去,勾畫出復雜又精密的圖案,像是某種古怪的陣法。

  顧英瑤正欲提鞭橫掃,忽聽「喀拉」一聲輕響,高台上開了一扇方形小門,門內是一道水晶階梯,通往深不可測的地底。

  顧英瑤嘴唇微微哆嗦,心中冷笑,好一個請君入甕!

  她心裡隱隱猜到始作俑者是誰,只有那人才會如此痛恨他們母子,可他有這樣的手腕嗎?還是趁她閉關時與外人暗度陳倉?

  無論如何,地下一定有重重埋伏等著。

  若是她下去救人,多半會把母子倆的性命都斷送在這裡。只要她此刻轉身離去,放棄兒子,她便可以保全自己一條命,還能為他報仇。

  救還是不救?顧英瑤沒有猶豫太久,把長鞭一捲,提了提氣,便往門內走去。

  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孩子。明知是陷阱,她也只能往下跳,但凡他還有一線生機,她便是拚死也要救出他。

  她沒有料錯,祭台中不但埋伏了很多黑袍人,還密佈著機關陷阱,她身上有陳年舊傷,方才強行突破禁制更是雪上加霜,此時已是強弩之末。

  谷中不能動用靈力,她所能憑借的只有一套爐火純青的鞭法。

  她一邊拼殺一邊順著台階往下,週遭很快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只能靠氣流的聲響辨別敵人的方位和暗器的來向。

  階梯越來越窄,每走幾步,便有一階薄如刀刃,冷不丁踩上去,腳底就被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顧英瑤記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傷口,只感到血不住地往外流,自己彷彿成了個被劃開無數道小口的血袋子。

  就在她雙眼模糊,幾乎倒下的時候,下方傳來了一聲低泣。

  顧英瑤雙眼一亮:「舒兒,是你嗎?」

  「娘?」那人輕輕喚了一聲,嗓音喑啞,卻是她熟悉的聲音。

  「舒兒你別怕,」顧英瑤幾乎喜極而泣,「娘這就來救你。」

  「別來!」顧蒼舒驚恐道,「娘你快出去,別管我……」

  他帶著哭腔道:「兒子已經成了廢人,出去也活不成……這裡太危險,娘你趕緊上去吧。原諒兒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左右……」

  顧英瑤咬咬牙,踩著台階往下走,兒子痛苦的喘息越來越近,台階卻已走到了底,朔風裹挾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令她幾乎窒息。

  她顧不得自己的安危,從懷裡取出顆夜明珠拋了下去。

  明珠的輝光映出了顧蒼舒,他距離她十步之遙,與她方才看見的幻影一樣,渾身潰爛,雙手反縛在一根水晶柱上。

  水晶柱像是從無底深淵中長出的一般,孤零零的一根,四周便是無盡的黑暗。

  顧英瑤心中一片酸澀,安慰兒子道:「舒兒別怕,這些傷很快就能治好。」

  又咬牙切齒道:「待娘出去,一定殺了那賤人為你報仇雪恨。」

  顧蒼舒抽著冷氣道:「阿娘知道……是誰?」

  說話間,顧英瑤用鞭子在水晶柱子上不輕不重地一抽,光滑柱身上出現一道鞭痕,她把鞭梢繫在凹痕處,抓著鞭子一點點往下,終於搆到了兒子。

  她將鞭子繞在手腕上,一手攬住兒子,一手持匕首割開束縛他的繩索,然後用雙腳和手臂的力量,順著鞭子一點點往上攀緣。

  好不容易即將到頂時,那水晶柱卻發出「喀拉拉」的聲響,卻是承受不住兩人的份量,眼看著要從鞭痕處折斷。

  顧蒼舒大駭:「娘,快鬆手。」

  顧英瑤哪裡捨得鬆手,反而緊緊抱了他一下,像小時候那樣在兒子髮頂心吻住。

  顧蒼舒只覺一股熱意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經脈,驚道:「娘你在幹什麼?」

  顧英瑤將畢生修為灌注到兒子體內,隨即一咬牙,用盡全身的力量將他往上一甩,高高拋到了台階上。

  顧蒼舒向下滑落了幾級,終於穩穩停住。

  顧英瑤聽著水晶柱中間細碎的斷裂聲,知道自己已無生理,但終於救得了兒子,她心中一派寧謐:「舒兒,快上去吧,回去後立即命人殺了林清瀟,你要……你要好好的……」

  話音未落,忽聽上方傳來兒子的輕笑聲。

  「阿娘放心,」顧蒼舒悠悠道,「兒子不會讓你白死,繼任宗主之位後,定會把太璞發揚光大。」

  顧英瑤後背發冷,渾身的血液都似凝成了冰:「你……為什麼?我只你這一個兒子,宗主之位早晚……」

  「因為我等不及了,」顧蒼舒打斷她,「凡人一生不過倏忽百年,我不介意母慈子孝地等你老死。可惜你不是。等你隕落,要多少年?三百年?五百年?八百年?太長太長了。就此別過,阿娘。」

  最後一個字出口,水晶柱終於斷成兩半,顧英瑤往後仰跌下去,雙眼仍舊死死盯住兒子,直到落入無邊的黑暗中看不見了。

  ……

  小頂叫那巨響唬了一跳,眼淚瞬間止住,也忘了自己在生師父的氣,吸了吸鼻子:「怎麼了?」

  話音未落,便覺一陣地動山搖,他們身後一根綠玉廊柱轟然倒塌。

  「快走!」蘇毓不自覺地去拎徒弟的後脖領,卻拎了個空。

  好在她只是愣怔了一下,便即發足狂奔。

  這宮殿造在地下,來路只有一條,一旦前方發生塌陷,他們便會被活埋在裡面。

  身後斷裂、倒塌的柱子越來越多,穹頂一塊塊砸落,鑲嵌的寶石美玉像冰雹一樣劈裡啪啦往下掉。

  小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去撿。

  蘇毓執劍在前,不斷揮劍將落下的晶塊和珠寶格開。

  忽然一塊三尺見方、兩寸多厚的水晶板朝著小頂的頭頂砸落下來,蘇毓閃身過來,來不及提劍,情急之下橫起左臂,生生替她擋了這一下。

  只聽「哢嚓」兩聲響,一聲是水晶板碎成兩半,另一聲卻是骨頭斷裂。

  修道之人的筋骨雖比凡人強健許多,但畢竟是血肉之軀,蘇毓本就比一般修士更容易受傷,平日有強悍的靈力護體還不打緊,眼下卻只能生受了。

  小頂腳下一頓,便要去掏傷藥。

  蘇毓一咬牙:「走,出去再說。」

  小頂點點頭,繼續往前跑,心裡卻記掛著師父手臂的傷,不由後悔方才和他賭氣。早知如此就把淚珠子分他幾顆了。

  瞥見師父發白的嘴唇和額上的冷汗,她鼻根又酸又脹,眼睛裡又泛起水霧。她忙吸了吸鼻子,把淚意生生憋回去——這時候掉下來沒空撿,豈不是浪費了。

  兩人沿著長廊一路狂奔,終於在千鈞一髮之際跨過門檻,回到那個有水池和鮫人的房間,整座長廊在他們身後訇然倒塌。

  「澡堂」裡也是一片狼籍,穹頂落下的晶石在地面砸出許多深坑,池水濺得到處都是,鮫人們不見了蹤影,不知是去哪裡避難了。

  兩人不敢耽擱,徑直出了門,沿著階梯往上跑。

  爬了數百級台階,腳下的震動總算停止了。

  兩人這才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小頂立即從靈府中運出一顆紫微丹,口齒不清道:「師尊,等一下。」

  蘇毓停下腳步,小頂越到上一級台階,轉過身,便朝他貼過來:「張嘴。」

  蘇毓身體一僵,差點沒仰天摔下台階。小頂卻是一回生而回熟,把小小一丸丹藥餵到他微微隙開的雙唇中。

  「好點了嗎?」她問道。

  蘇毓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他渾身上下都好像失去了知覺,只有心臟一下一下地搏動著,彷彿一隻撲扇著翅膀,想從籠中掙脫的鳥。

  他緊緊抿著唇,像是擔心一張嘴,長了翅膀的心就要飛出去。

  「師尊?」小頂輕輕叫了一聲。

  蘇毓驀地回過神來,揉了揉眉心:「好多了。」

  他定了定神,念了幾句清心訣,將一閃而過的雜念摒除,七魔谷中遍佈瘴毒,是最容易生心魔的地方。

  他在此逗留多時,想是吸進去不少,加上鮫人徒弟的歌聲,他才會生出這麼荒誕的念頭。

  這是他的徒弟,又關係到他的氣海,他自要在危急關頭護著她,去西極取藥也是同樣的道理,換成雲中子他們變成鮫人,他也一樣會冒這個險。

  如此一想,他頓時心安理得起來,深覺自己真是個盡心盡責的好師父,天底下簡直找不出第二個來。

  他挑了挑眉,冷聲教訓道:「往後不許這樣。」

  小頂剛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誰知他吃了自己的藥還來罵自己,頓時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沒好氣道:「不許什麼樣?」

  「不許這麼餵藥。」

  「又碰不到,有什麼要緊的?」小頂撇撇嘴。

  「總之不可,」蘇毓捏了捏眉心,「男女授受不親。」

  小頂眨了眨眼:「和師父也不行嗎?」

  蘇毓斬釘截鐵道:「更不可。」

  小頂「哦」了一聲,心道你在書裡可不是這麼說的。

  小頂快步往前爬了十幾級台階,把師父甩在身後,低聲哼唱:「男女授受不親兮,說得好聽,一邊和人雙修兮,轉頭就娶妻,娶妻名喚白千霜兮,不是個好東西……」

  蘇毓落在後面,看著小徒弟的背影,時刻留意著週遭的氣流。

  那台階也不知有幾千幾萬級,似乎總也爬不到頭。

  蘇毓清了清嗓子:「蕭頂,方才為什麼哭?」

  「沒什麼。」

  「是誰欺負你了?」

  小頂脫口而出:「你。」

  蘇毓皺了皺眉:「為師何時欺負你了?」

  小頂後悔自己嘴快,一來天機不可洩露,二來書上寫的事還沒發生,說出來她也不佔理。

  她想了想,避重就輕道:「因為你老叫我傻子。」

  蘇毓想也沒想便道:「不想被人叫傻子,那你倒是學聰明……」

  覷著徒弟臉色不對,他趕忙住口:「行了,往後不叫你傻子便是。」

  小頂:「那叫什麼?」

  「當然叫你蕭頂,」蘇毓理所當然道,「你有名有姓,還能是什麼。」

  小頂覺得這師父已經無可救藥了:「師伯師兄師姐他們都叫我小頂,碧茶叫我阿頂,阿亥和梅運叫我小頂姑娘。」

  仙君叫她小頂,有時候叫爐子。就連書裡的連山君,還管小頂叫「卿卿」和「小妖精」呢,就沒有他這樣連名帶姓的。

  她撩了師父一眼,意思是你看著辦吧。

  蘇毓自小不與人親近,每次被師父和師兄叫「小毓」,雞皮疙瘩能掉一地,但是傻徒弟不依不饒,一副不改個稱呼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

  他只得妥協:「你想為師叫你什麼?」

  小頂想了想:「蕭姑娘。」

  蘇毓:「……哪有稱自己徒弟某姑娘的。」

  小頂盯著他的臉。

  蘇毓片刻敗下陣來,自暴自棄叫了一聲:「蕭姑娘。」

  小頂這才心滿意足:「把手伸出來。」

  蘇毓不明就裡伸出手。

  小頂又道:「手心朝上。」

  蘇毓把手翻轉過來。

  小頂五指握拳放在他手心,輕輕張開,一把小小的金珠子落在他掌心。

  他看了一眼,一顆不多一顆不少,正好二十八顆。

  「蕭姑娘一共就哭了這麼多,收好別丟了。」

  她生怕師父太得意,又板著臉補上一句:「給你是讓你記住,以後別再惹我哭。還有,剛才的清心丹和紫微丹都要收錢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19 AM

第六十二章 保媒拉纖

  蘇毓默默看了一眼手中流光溢彩的小金珠,一時不知這傻徒弟是大方還是小氣——他見過各種色澤的鮫人淚,卻從未見過這般光華璀璨的,把幽暗的地底通道映亮了一大片。

  據說不同的鮫人流出的眼淚不盡相同,便是同一個鮫人,心境不同,流出的珠淚也是不一樣的。這小傻子流的大約是守財奴的淚,所以才這麼金光閃閃。

  蘇毓一哂,兩顆丹藥還要算錢,價值連城的寶貝倒是一送一把,就這樣還不承認自己傻。

  見小傻子目光飄過來,他忙將珠子收進靈府裡,用玉盒細心裝好,免得她一會兒回過味來反悔。

  這卻是他小人之心了,小頂雖然肉疼,但送出去的東西斷斷不會要回來。師父說話不太中聽,到底為救她折了胳膊,她不是隻不知好歹的爐子。

  二十八顆金珠子似乎比丹藥還管用,蘇毓只覺腳步輕捷,簡直飄然欲飛。

  兩人回到地上,葉離和歸藏眾弟子正在外面焦急等候,其它門派的弟子被葉離順帶撈了出來,他們不願靠得太近,卻也不敢離得太遠,各按門派聚在一處。

  其它宗門的弟子還好,大衍宗和金甲門的人就狼狽了,他們見過變成鮫人的後果,可沒有清心丹,抵禦不了水汽和鮫人歌聲的誘惑,最後只得自給自足、互幫互助,醜態都叫眾人看了去。

  白千霜抱著臂,與她那兩個跟班站在一起,與其他同門劃清界限,彷彿離得近一些,都會叫他們玷污了冰清玉潔的身體和靈魂。

  歸藏眾人見連山君和小頂安然無恙,著實鬆了一口氣。

  葉離的目光落在小頂身上的男子外袍上,眉頭一跳,隨即去看師叔臉色,見他臉色晴霽,便知小師妹並未出是事。

  李圓光卻是激動得不能自已,紅著眼眶奔上前來:「小師叔,你沒事吧?小侄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老人家了……」

  蘇毓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之間。他本來對這小弟子印象不錯,雖是蔣寒秋的親傳弟子,倒還算機靈,眼下一看,果然上樑不正下樑歪,和他師父一樣沒眼色。

  小頂卻猜不透師父的心思,從師父背後跑出來。

  她見了眾弟子也很高興,本來她和這些師侄輩的弟子不怎麼熟,但一同經歷過生死,又得他們一心維護,情分自不比先前,當下也關切詢問:「你們都沒事吧?圓光師侄方才吐血了,要不要再服顆紫微丹?」

  李圓光連連搖手:「小侄們沒事,多虧了小師叔的清心丹。那點小傷不妨事,不必浪費小師叔的靈丹妙藥……」

  小頂卻已經掏了顆紫微丹出來:「有傷要及時治,丹藥再煉就是。」

  說著把丹藥遞了過去,李圓光雙手接過,連連道謝。

  蘇毓在一邊看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冷哼了一聲,心裡嘀咕:窮大方。

  他瞅了葉離一眼,涼涼道:「不如擺桌酒席,慢慢敘舊可好?」

  嘖,醋味都飄到十里外了,葉離心裡腹誹著,臉上卻堆著諂媚的笑:「師叔教訓得是。」

  說著把李圓光拽到一邊:「師叔祖和小師叔乏了,別去打攪他們清靜。」

  蘇毓這才舒坦了些,矜持地一頷首,看了一眼圓坑旁倒塌的水晶高台,問葉離道:「顧家母子如何了?」

  葉離望著廢墟搖搖頭:「我帶著弟子們逃出來時這水晶台便已倒塌。」

  說著抬頭看了看天:「魔眼也已經消失不見了。我們守在這裡,沒見到顧家母子的蹤影。大約是凶多……」

  話未說完,便聽廢墟下面傳來隱隱的叫聲:「救命——」

  蘇毓和葉離對視了一眼。

  那人又拔高聲音喊了聲「救命」,這回其他人也聽到了。

  一個太璞宗弟子驚呼:「是少主的聲音!」

  眾人便即跑過去,七手八腳把碎石搬開,果見下面一個血肉模糊、氣息奄奄的人,藍衣已經被血染透,他渾身肌膚都已潰爛,幾乎分辨不清面目,但一開口,熟悉的人便能認出來,這的的確確是顧氏的少主顧蒼舒。

  白千霜與他何其熟稔,單看那雙與連山君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也能一眼認出他來。

  半日前還風度翩翩的貴公子,眼下形容變得如此可怖,饒是白千霜心腸硬,也嚇得退了一步。

  太璞宗眾弟子中為首的那個問道:「少主,你在裡面可曾見到師祖?」他說的師祖,自然是指顧英瑤了。

  顧蒼舒的雙眼中頓時盈滿了淚水,他喘著粗氣,一字一頓慢慢道:「娘……娘為了救我,落入……深淵中……」

  說罷,終於氣力不支,昏厥過去。

  那太璞宗弟子忙伸手探他鼻息,感到氣息還在,稍微放下心來。

  但隨即想起顧英瑤葬身魔域,頓感迷茫無措——英瑤仙子這幾十年來雖有大半時間在閉關,將門派中大部分事務都交給少主,但大事仍舊由她委決。

  明面上顧清瀟是宗主,實際上太璞宗的門戶全由英瑤仙子支撐。如今頂樑柱斷送在這裡,宗主庸懦,少主年輕,還受了重傷,不知門派中要亂成什麼樣。

  蘇毓冷眼瞧著不成人形的顧蒼舒,對師侄道:「你去看看。」

  葉離領了命,走上前去,俯身打量顧蒼舒的傷勢,從袖中取出一盒去腐生肌的膏藥給那弟子:「先替顧公子敷上。」

  那太璞宗弟子道謝接過,卻只拿在手上,並不替顧蒼舒敷上。

  葉離見狀只是無所謂地一扯嘴角,對那弟子道:「節哀順變。」

  說罷,他回到師叔身邊,「嘖」了一聲:「那顧家小子著實慘,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肉,還沒了當靠山的親娘,太璞那些老傢伙怕是要不安分了,憑他這副外強中乾的樣子卻壓不住。」

  蘇毓隨便找了個藉口把小頂支開,挑了挑嘴角,對葉離道,「未必。哪姓顧的連自己生身母親都能算計,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葉離大吃一驚:「莫非……他這犯不著吧?」

  蘇毓抬頭望了眼天空,視線的盡頭正是原先魔眼的位置,如今只有一片昏黃。

  他收回視線,淡淡道:「知道那座高台是做什麼用的?」

  葉離搖搖頭:「請師叔賜教。」

  蘇毓挑挑眉,不滿道:「你這魔族怎麼當的,連本族的事還要別人賜教?」

  葉離撓撓後腦勺:「師叔可別冤枉小侄,小侄生是歸藏的人,死是歸藏的鬼,與那些邪魔外道沒有半點瓜葛。」他一出生就被師父撿回門派,是徹頭徹尾的純血歸藏人,只看他有多摳門就知道了。

  蘇毓道:「這是魔族用來祭祀魔眼的祭台,據說下面連著歸墟,若是能按正確的方法將血脈至親獻出去,就能獲得歸墟的力量。」

  葉離想到身上那點稀薄的魔族血脈,臉色都綠了。

  蘇毓輕嗤一聲:「你怎麼連這種蠢話都信?若那麼容易,他們早就把正道殺光了,哪至於憋在這種破地方。」

  葉離:「……」這麼尖酸刻薄,活該你討不到老婆。

  蘇毓話鋒一轉:「不過若你是顧英瑤,知道自己已無生理,會把自己一身修為帶下黃泉麼?」

  殺人可以奪寶、奪丹,卻奪不了修為,除非本人心甘情願將修為送出去。

  葉離只覺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回頭望了一眼人事不省的顧蒼舒,輕輕嘆道:「人心吶……」

  正說著,蘇毓忽然瞥見天邊有一片黑雲向他們飄來,伴隨著呼呼的風聲。

  七魔谷位於魔沼之下,他們頭頂的根本不是天空,哪裡來的雲?

  他當即明白那是什麼,不多時,黑雲飛近些,卻是一艘翼舟,比歸藏那艘略小些。

  身陷谷中的弟子們發現飛舟,個個如釋重負。

  翼舟飛到當空,慢慢下降,懸停在離地兩三丈處,二十來個穿著各色道袍的修士從船舷躍下,個個仙風道骨,單看那通身的氣派便知是各派的高手。

  為首之人正是大衍宗的白長老,緊隨其後的則是太璞宗兩個長老,還有重華門那位女長老。

  眾人一下翼舟,見到顧蒼舒的慘狀便是一驚,又得知顧英瑤的死訊,俱都現出震驚和沉痛的神色,至於心裡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白長老確認過女兒安然無恙,便即張羅著眾人小心翼翼將重傷的顧蒼舒搬上橫桿,抬上翼舟治傷。

  白千霜待父親忙完,像個孩童一樣撲進他懷中,低低地抽泣起來:「爹爹,女兒差點就見不著你了……」

  白長老拍拍女兒後背:「沒事了,沒事了,別怕,有爹爹在。」

  又輕輕推了推女兒肩頭:「爹爹還有事,多大的人還撒嬌……」

  白千霜這才鬆開父親,用帕子掖掖眼角:「女兒失態了。」

  話音未落,回頭一望,卻見蘇毓和葉離帶著歸藏眾弟子向翼舟走來,立即嬌羞地低下了頭。

  白長老順著女兒的目光望去,那男子不是蘇毓是誰?

  他的目光落到他身邊的爐鼎身上,見她緊緊跟在連山君身後,心下已是不悅,再留意到她身上披著的男子外袍,一看便是從連山君身上脫下來的,目光越發沉了——他雖屬意連山君為婿,但對他頗有幾分忌憚,又見他將個爐鼎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越發不喜。

  男人豢養爐鼎不是大不了的事,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房裡沒有幾個?但是私下裡愛怎麼玩都無傷大雅,放到明面上來寵,便不成體統了。

  何況那爐鼎還在眾目睽睽下羞辱他女兒——那姓蘇的小子若要娶他寶貝女兒,先得把那爐鼎料理了。

  他定了定神,按捺下怒意,迎上前去向著蘇毓一揖:「調集人手費了些時間,貧道來遲了,還請連山道君見諒。」

  蘇毓回以一揖,淡淡道:「白長老來得正及時。」

  白長老哪裡聽不出他話裡有話,更是惱怒,忽覺手臂一沉,卻是女兒挽住了他的臂彎:「爹爹,多虧蘇大哥來得及時,救女兒於水火……」

  白長老心中長嘆一聲,他子女緣薄,命裡無子,只得這麼一個女兒,自小愛如眼珠,見女兒一顆心全繫在這小子身上,心頭不由得一軟,何況有連山君當助力,他的大業便成了一大半。

  他強壓下不滿,正要開口,卻聽歸藏弟子中有一人道:「白仙子與師叔祖以兄妹相稱,咱們豈不是多了個乾姑婆?可喜可賀。」

  這話一出,不止歸藏眾人笑成一片,其它門派的弟子也忍俊不禁。

  白千霜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咬著唇,淚盈於睫地覷瞧蘇毓,見他冷著張臉,並不朝她望來,心裡不由失望。

  白長老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礙著眾人的面卻又不好發作。

  蘇毓欣賞了一番老傢伙的窘相,這才轉頭對李圓光道:「不得無禮。」

  白長老面色稍霽,對眾人道:「請諸位移步舟上稍加修整。」

  蘇毓道了聲「叨擾」,便帶著弟子們上了翼舟。

  登雲梯時,他照例讓小頂走在前面,免得這小傻子一腳踩空掉下來,隨即想起自己接不住她,臉色頓時一沉,回頭冷冷望了白氏父女一眼,一言不發地上了翼舟。

  大衍的翼舟與歸藏的差不多,也分數層,連山君的房間自然在頂層。

  小頂想也沒想便跟著師父往上走,卻被一個大衍宗的執事攔住:「仙子請留步,敝派已在樓下為仙子安排了單獨的雅舍……」

  小頂老實,想著自己是客,在人家地頭上自要聽人家安排,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

  蘇毓目光冷冷掃過那執事,卻不與他多言,轉頭對徒弟道:「還不快上來。」

  那執事叫他那一眼看得毛骨悚然,便是有白小姐的暗中囑咐,卻哪裡敢再加阻攔。

  小頂快步走到師父身邊,小聲道:「師尊,這麼霸道不太好吧?」

  蘇毓睨了這沒出息的徒弟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

  兩人回到院中沐浴更衣。

  小頂如今是鮫人,一回到水中便像回了故鄉,現出魚尾,盡情在池子裡撲騰了半晌,這才意猶未盡地爬出來,擦乾身子往床上一躺——雖然被捲進魔眼才不到一日,卻數度死裡逃生,早已精疲力盡,一沾床便閉上了眼。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她醒過來推開窗戶一看,只見翼舟早已離了魔域,此時正飛在雲間,一輪明月懸在窗前,清暉灑了滿室。

  她敲敲壁板,叫了聲「師尊」,卻沒有人回答,繞到門外敲了敲門,也沒人應,她試著推了推門,門沒上鎖,屋子裡卻空無一人,心裡納悶,只得回到房中,鎖上門繼續睡回籠覺。

  蘇毓此時卻是在白長老的院中赴宴,出席的都是各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只白千霜一個晚輩。她戴著金絲面紗,額前「心如蛇蠍」四字用額髮遮住,勉強還能見人。

  席間水陸珍饈畢具,白長老執起酒杯,裝模作樣地灑在地上:「僅以杯酒祭奠敬英瑤仙子英靈。」

  眾人都假惺惺地舉酒致哀,場面話說完,白千霜便起身替長輩們斟酒。

  太璞宗的左長老對白長老恭維道:「令嬡蕙心紈質,仙姿玉貌,最難得貞順柔婉,有此一女,夫復何求?」

  白長老也禮尚往來地誇了對方家的公子。

  重華門的女長老道:「不知令嬡可曾結下仙緣?」

  白長老道不曾:「小女刁蠻任性,叫老夫寵壞了,這脾氣哪個郎君受得了。」

  白千霜低下頭,嬌羞道:「爹爹……」

  「白兄過謙,令嬡這般出眾的女子,自不是凡夫俗子可以相配的,」女長老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蘇毓,「老婆子今日賣個老,替令嬡牽個紅線可好?」

  白千霜忙道:「前輩說笑了。」

  女長老豪邁地揮揮手:「修道之人沒那麼多忌諱,白姑娘不必害羞。」

  眾人又讚白氏家風謹嚴,如今這般柔順的女孩兒不多了。

  白長老握著酒杯沉吟不語。

  方才那太璞宗左長老接口:「盛長老且說,若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便是老白不允,我們這些老友也不依的。」

  蘇毓嘴角微挑,冷眼看著一群人作戲,一臉事不關己。

  那重華門的女長老朝蘇毓看來,笑道:「可不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眾人都讚道:「果真是郎才女貌,英雄配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

  白長老皮笑肉不笑道:「小女蒲柳之姿,哪裡配得上連山道君。且她生就是個眼裡揉不進沙子的性子,又叫老夫寵得無法無天,是半點委屈也受不得的。」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道:「不怕諸位笑話,老夫為小女尋覓良緣,第一個不得三心二意,先前的事便罷了,若是有心娶我白家女兒,可不能和那些鶯鶯燕燕糾纏不清。」

  白千霜嗔怪道:「爹爹……」

  眾人都道這是自然:「有此絕代佳人在側,那些庸脂俗粉哪還如得了眼。」

  彷彿都不曾看見她臉上的字畫,直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蘇毓悠然飲完一杯茶,這才掀起眼皮,將琉璃杯往案上輕輕一撂。

  原本七嘴八舌的眾人莫名感到一絲涼意,不由自主噤聲。

  蘇毓淡淡道:「在下婚配不勞諸位費心,倒是與白長老有一樁恩怨,有勞諸位做個見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30 AM

第六十三章 報仇雪恨

  此言一出,不只白氏父女大為驚訝,列席眾人也都甚是詫異,這樣千載難逢的好事,竟然有人會拒絕!

  白千霜背後是大衍宗半壁江山,若是連山君娶了她,和岳丈聯手,把另一半奪過來也不是難事。

  白氏嫡支兩兄弟,都沒什麼子女緣。白宗主和兩任夫人生過十多個兒女,一個都沒長到成人,只有顧蒼舒這不明不白的私生子——究竟是不是他的血脈還眾說紛紜。

  白長老稍好些,有白千霜這麼個明明白白的女兒。

  他白家的家業,自不能落到姓顧的手裡。白氏也沒有顧氏那般傳男不傳女的規矩,白千霜這個嫡支獨苗繼承家業理所當然。

  只是白宗主一直不鬆口,大約還存著逆天改命的心思。白長老也怕夜長夢多,因此急著找個實力強悍出身不顯的女婿,把權柄奪過來。

  倒是連山君自己,雖說劍法修為高,但出身卻是硬傷——說起來英雄不問出處,當今修仙界到底還是世家大族的天下。

  多少天賦卓絕卻出身不顯的年輕人,做夢都想娶個名門貴女躋身上流,便是生得像嫫母,也能閉著眼睛娶了,何況這白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根骨也是出類拔萃——根骨好,血脈純,意味著更可能生出天賦好的後代。

  至於他是白宗主私生子的傳聞,畢竟是捕風捉影,又不是顧蒼舒那種幾乎鬧到明面上的,連山君也不像是在乎名聲的人,還怕別人背後說兩句?

  在座眾人都和白長老走得近,知道他父女有此意,又道此事十拿九穩,樂得撮合撮合,向雙方賣個好。

  退一萬步說,就算連山君不願娶白家女兒,只消委婉地透個意思,也不傷和氣——酒酣耳熱之際的玩笑話,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誰知他非但不願結親,聽這意思還要報仇,莫非他和白長老真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眾人犯起了沉吟,順水推舟賣個好誰都樂意,摻合進人家的恩怨是非裡就沒意思了,多數人都打定了隔岸觀火的主意。

  白千霜臉上鎮定,心裡卻是翻江倒海。將手中鮫綃帕子絞成了繩子。

  白長老也不明就裡,暗自盤算年輕時做下的幾樁大事,可曾留下什麼遺孤,思來想去,都是乾乾淨淨斬草除根,一點禍患沒留。

  他皺了皺眉,冷笑道:「不知老夫何時得罪了閣下?」

  蘇毓掀了掀眼皮:「白長老言重,倒是敝徒不知何時得罪了令嬡,讓她幾次三番痛下殺手。」

  眾人聽了都暗自鬆了一口氣,道他不願任由白氏父女拿捏,故意拿爐鼎做文章,搭足架子,免得被人視為攀龍附鳳的贅婿之流。

  白長老以己度人,也會錯了意,朗聲大笑一陣,眼中閃過陰鷙之色,對女兒道:「阿霜,你可曾為難過那位姑娘?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那位姑娘是連山道君愛寵,常言道打狗還需看主人,便是道君不見怪,為父也要罵你,你是什麼身份,與那等……」

  他頓了頓,似乎在搜腸刮肚找個合適的詞,半晌一臉嫌惡道:「那等供人消遣的物件一般見識?」

  白千霜急得淚盈於睫:「爹爹!」這不是火上澆油麼?

  白長老向來重門閥,自恃家世,總覺得蘇毓出身太低,性子又太傲,有些委屈了女兒。

  此時見他借著爐鼎的事下自己女兒臉面,心中惱怒,加上酒意上頭,忍不住出言不遜。

  話一出口,卻立時有些後悔,女兒的面子固然要緊,他的大計卻也需要助力,實在沒有比蘇毓更適合的人選了。

  有人打著哈哈和稀泥:「白兄也別苛責令嬡,誰年輕時沒這般小兒女心思。」

  又對蘇毓道:「連山道君也別見怪,女孩兒家鬧著玩罷了,白世侄是老夫看著長大的,人品氣度沒話說,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

  蘇毓冷冷掃了那人一眼:「蘇某的徒弟,輪不到別人來容。」

  白千霜畢竟是女子,看到這裡,知道蘇毓是真的被那爐鼎迷得神魂顛倒,連前程都不顧了,彷彿往心口塞了一抔雪,一片冰涼。

  她沉吟片刻,站起身,向蘇毓行了一禮:「請閣下明鑑,小女子從不曾加害於高足。身陷魔窟時,小女子本已暗自下定決心捨身成仁,與那魔頭同歸於盡。只是諸派道友不忍見小女子受辱,小女子再三思慮,唯恐打草驚蛇,反而累及道友,故此按兵不動,一旦脫身,小女子便與兩個同門前去營救,當時還遇上了閣下,閣下想必還記得?幸而上天眷顧,高足安然無恙。」

  她句句說是己過,又句句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生在白氏這樣的人家,她自小知道一個道理,說出的話未必要讓別人相信,卻必須冠冕堂皇無可指摘。

  這套說辭連山君不會信,在場眾人也不會信,但只要她是白家嫡支的大小姐,他們只能裝作相信。

  便即有人打圓場:「千霜是老夫看著長大的,純真善良,絕無害人之心,其中定有誤會。」

  又有人道:「既然閣下高足全身而退,何必計較過去的事……」

  「是啊,得饒人處且饒人,閣下是當世大能,大人有大量,何必和一個女孩兒計較……」

  蘇毓掃了那幾人一眼:「敝徒不曾叫人害死,憑的是她自己的聰明才智。但有人要害她,做師父的便要計較到底。」

  他掀了掀眼皮:「也好叫人知道,什麼人動不得。」

  白長老冷笑道:「小女已說了不曾加害於閣下那鼎爐,閣下紅口白牙地誣陷小女,毀她清譽,莫非是欺我白氏無人?」

  他怒氣勃然,牙關緊咬,脖子上青筋暴起,蘇毓卻仍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是不是誣陷,不如問問令嬡。」

  「白小姐,蘇某可曾誣陷你?」蘇毓冷冷道。

  白千霜剛想辯解,忽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威壓襲來,不斷地擠壓她,像是要把她暗藏的心思從身體裡擠出來。

  她感到透不過氣來,後背上汗如雨下,一個辯解的字也說不出來。

  不過片刻,她便忍受不了行將窒息的折磨,開口道:「我……就是想那賤人去死……」

  說出真話後,那股壓迫之力頓時一鬆,她的心裡話像水一樣往外流:「本來他們是要抽簽決定的,我怎麼能讓他們抽簽?萬一抽到我呢?何況抽簽抽到那賤人的機會太小,我想她死,更想她被玩弄死,最好讓連山君看到她的醜態,想起她只覺得噁心……」

  她一股腦地往外說,白長老壓根來不及阻止,惱羞成怒地瞪向蘇毓:「你竟敢對我女兒用禁術!」

  這術法原是大宗的法堂審問犯了重罪或重戒的弟子用的,因為被濫用,正道宗門明面上都將之當作禁術。

  此術條件苛刻,兩人修為須得十分懸殊方可奏效。按說白千霜已是元嬰期九重境,這種術法對她難以起作用的——便是同為渡劫期的白宗主,恐怕也做不到。

  蘇毓露了這一手,方才幫腔那些人頓時偃旗息鼓,一來白千霜已吐露了實情,二來連山君的修為已超乎意料,再幫下去,恐怕惹得一身騷。

  蘇毓卻是翻臉不認賬:「許是令嬡良心發現說出實情,與蘇某何干。」

  白長老咬牙切齒:「你待如何?那女子毫髮無傷,莫非還要我堂堂白氏女兒低三下四賠禮道歉?」

  蘇毓眼皮也沒抬一下:「這倒不必,令嬡那些廢話一文不值。」

  「你……」他「騰」地站起身,指著蘇毓的臉,「小子張狂,今日勢必不肯善罷甘休了?真當我白家無人?」

  蘇毓一哂:「白宗主修為高深,劍法精妙。至於其他姓白的,請恕蘇某孤陋寡聞,的確不曾聽聞過。」

  白長老劍法修為也自不差,但天資就比長兄差了一截,平素最恨別人說他不如兄長,當下急怒攻心,本命劍「鏘」一聲出鞘,劍鋒直指蘇毓的臉。

  白長老是火靈根,本命劍也帶著離火之氣,寶劍出鞘,給蘇毓白皙俊臉籠上一層紅光,多了幾分妖異惑人。

  白千霜看著,不由又心旌蕩漾,她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生想要的男子求而不得——越是求而不得,她心中情焰愈熾,一時忘了他是來找自己算賬的,竟看得痴了。

  白長老右手邊坐的是太璞宗的右長老,見狀忙起身按住他的手:「白兄切莫衝動,有話好好說。」

  眾人也都勸解起來:「年輕人氣盛,白兄是長輩,且擔待著些。」

  蘇毓卻是氣定神閒,甚至端起茶杯潤了潤喉,這才放下杯盞,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卻不去拔劍,對白長老道:「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便是白長老吝於賜教,蘇某也要討教。」

  又向眾人一揖:「此事是蘇某與白長老個人恩怨,與諸位無涉,今日攪擾諸位雅興,請容蘇某日後向諸位賠罪。」

  眾人方才見他氣焰囂張,對著白長老一個前輩大能出言不遜,心中多有不悅,但眼下見他只針對姓白的,對他們倒是彬彬有禮,心下稍寬,越發不想蹚渾水。

  蘇毓不怕白長老找幫手,便是這些老傢伙聯手,也不是他的對手,但他沒必要浪費靈力,更沒必要給門派樹那麼多仇敵。

  白長老情知其他人已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觀,但既已拔劍,便沒有轉圜的餘地,趁著蘇毓還未拔劍,提劍一躍而起——這幾乎有偷襲之嫌,當然有失體面,然而勁敵當前,公平較量他全無把握,也顧不上大能的臉面了。

  劍身上符文隱隱流動,紅光熠熠,如欲燃燒,從高而下,真有丹鳳朝陽之勢。

  白長老到了這個地位,極少有與人動手的機會,然而一招使出,威勢不減當年,反而多了幾分老辣,必是苦練不輟,無一日鬆懈。

  眾人暗忖,換作自己,未必接得住這一劍,即便能避開,必然倉皇狼狽,先就輸了氣勢。

  都不錯眼地盯著連山君,看他如何化解。

  卻見蘇毓不去拔劍,從几案上拿起一支玉筷箸,揚手一格,只聽金玉相擊「叮」一聲脆響,那玉箸竟然完好無損,對方劍身上的符文卻是一黯。

  白長老又驚又惱,對方連劍都不拔,用細細一根玉箸迎敵,這已經不是把他的臉面踩在腳底,而是踩了他的臉還要碾上幾腳。

  他當下挺劍再度襲去,他有數百年勤學苦練打下的底子,劍路沉穩,劍招綿密,一撩一刺、一劈一削,劍劍著實,手手穩慎,幾乎找不出破綻。

  然而無論他怎麼強攻,蘇毓每次都能憑著一根筷子化解,兩人身法快得如疾風閃電,轉眼間已拆了數百招。眾人只聽得清越的「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始終不見玉箸斷裂。

  白長老越戰,心中越發焦急,他已有力不從心之感,蘇毓看似被動迎擊,卻始終將周身護得密不透風,若是拖下去,早晚會讓他找到破綻,而且自己一直在消耗靈力,對方卻只在格劍的瞬間用靈力相抗,一觸即收。

  他從未見過這麼摳門的打法,但這樣打下去,自己的氣海遲早被他耗空。

  想到此處,他暗暗運氣,靈力從氣海湧出,灌注在本命劍上,劍氣洶湧,劍光有如沖天直木,圍觀眾人忙運氣護體,這才沒被殃及池魚。

  蘇毓看著火劍向他橫掃而來,知他這一擊押上了全力,也不藏鋒,拈起玉箸一架。

  白長老只覺一股霜雪之氣撲面而來,灌注全力的一劍偏偏劈不下去,劍身上的離火剎那間熄滅,劍尖結起霜花,迅速蔓延到劍柄,白長老手掌一陣刺疼,竟被凍在了劍柄上。

  蘇毓用玉箸將劍一撥,白長急退一步,揮劍再斫,卻聽連珠似的「叮叮」幾聲,數十招之後,蘇毓反守為攻,白長老勉力招架,被根筷子逼得連連招架。

  蘇毓忽然將手一揚,玉箸離手,發出利箭般的破空之聲,直取白長老面門。

  白長老一驚,不及閃避,橫劍一擋,玉箸卻徑直穿過堅不可摧的劍身,直直釘入白長老的右眼。

  蘇毓以兩指夾住白長老的長劍,手腕一轉,本命劍應聲斷成了兩截。

  白長老發出一聲哀嚎,本命劍與元神相連,斷劍之痛猶如抽筋剔骨。

  他痛得握不住劍,劍「鏘啷」一聲掉落在地。

  蘇毓仍將完好無損的玉箸擱回案上,淡淡道:「承讓。」

  堂中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眾人雖聽過連山君的種種事跡,但心裡總存著幾分懷疑,如今見他出手,才知傳聞不足以道出此人劍法的凌厲,也不足以形容他下手的凶殘。

  蘇毓看向面如死灰說不出話來的白千霜,面無表情道:「令尊看來是無暇管教白小姐,只能由蘇某越俎代庖。」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塊八卦鏡。

  席間有認出此物的,無不大驚失色。

  此鏡名喚照心鏡,與試煉秘境有些相似,只是一旦在鏡中受傷喪命,在現實中也會消亡。最奇的是,鏡中秘境由本人惡念化成,惡念越強,秘境也越凶險,想讓別人遭遇什麼,自己便要加倍經歷。

  蘇毓道:「蘇某一向不喜佔人便宜,此番小懲大戒,能不能安然無恙,就看白小姐的品行是否真如傳言的一般高潔了。」

  白千霜雖不知道這鏡子的來歷功效,也知凶多吉少,睜大了眼睛不住地搖頭,眼淚直流,見爹爹自顧不暇,便向在場的前輩哀求,可哪裡有人敢插手,連重華門的女長老,也皺著眉避過了臉去。

  蘇毓一挑眉,並指向她一指,白千霜只覺腳下一空,身子飛起,被吸入了八卦鏡中。

  白長老哀呼一聲,朝著鏡子直撲過去,卻無濟於事。

  蘇毓留下鏡子,便即拂袖而去。

  眾人再見到白千霜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她從鏡中爬出來時遍體鱗傷,幾乎不成人形,撲進白長老懷裡,叫了一聲「爹爹」,便昏厥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39 AM

第六十四章 滿頭綠光

  小頂不知睡了多久,睡夢中隱隱綽綽聽見有人說話,迷迷糊糊聽見「連山君」三個字,一個激靈醒過來。

  她坐起身側耳細聽,果然是兩個女子在說話,聲音不高,但她如今已是元嬰期,耳力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

  只聽一人道:「方才在筵席上,我去斟酒,偷偷瞧了連山君一眼,可真是豐神俊朗,與我們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另一人附和:「是啊,也只有這樣的郎君才配得上我們家小姐,」

  先頭一人道:「方才我聽見重華門的吳長老給兩人說合,可惜沒聽他們說完,小姐就讓我退下,也不知說成了沒有……」

  「哪有不成的,我們家小姐什麼身份,能娶到她可是祖墳冒青煙了……」

  「他們的婚事一定,我們可有的忙了……」

  「噯,」一人壓低聲音,「總是跟在連山君身邊那個……咳咳……怎麼辦?」

  「不過是隻爐鼎,說侍妾都抬舉她,若是要點臉,也該識趣些自己離開,別插在人家正經道侶之間,不倫不類的……」

  ……

  兩人還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頂明白這是白千霜的婢女在說話,翼舟那麼大,哪兒不能說,非要跑她窗下來說,小頂便是再傻,也知道他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從乾坤袋裡摸出兩張紙,疊了隻紙鶴,吹了口氣,打開窗戶往外面一拋。

  片刻後,只聽那兩個婢女叫起來:「哪裡來的怪雞!去去去!」

  「哎呀,我的眼睛!」

  「別扯我頭髮,快幫我把它趕走!」

  忽聽「撲通」、「撲通」兩聲重物落水的聲響,卻是那兩個婢女被紙鶴啄得東奔西竄,慌不擇路地跳進了花園水池裡。

  小頂收回紙鶴,推上窗,躺回床上翻了個身,想接著睡,可大約是睡多了,半點睏意也無。

  她索性起床,從乾坤袋中拿出紙筆,一邊抄千字文一邊等師父回來——她給大嘰嘰做的學海無涯千字文被魔球燒毀了,得抓緊時間再煉一個,明日好叫兒子用功。

  蘇毓懶得看白千霜的下場,扔下鏡子,向眾賓客作了個揖,道一聲「失陪」,便回了院子。

  走到小頂門外,正想抬手叩門,忽又改了主意,收回手,傻子肯定已經睡沉了。

  他對徒弟夜夜花好幾個時辰睡覺這事一直嗤之以鼻,但她真的睡熟了,他卻不忍心去叫醒她。

  就在這時,門扇「吱嘎」一聲開了,小傻子探出腦袋:「師尊,你回來啦。」

  蘇毓一怔,隨即道:「半夜三更的,怎麼不睡覺?」

  小頂理所當然答道:「等你啊。」一邊打開房門,把師父讓進來。

  卻不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毓心裡頓時泛起微瀾,腳下踟躕不前,清了清嗓子道:「深更半夜多有不便,為師便不進來了。」

  他們在大衍的翼舟上,自然慎之又慎,一早讓葉離在整個院子裡下了禁制,站在門口說話也不怕隔牆有耳。

  小頂只覺師父怪怪的,以前他們也時常在煉丹房裡待到半夜,突然講究起來了,莫非是因為要娶妻了?

  這倒提醒了她,她便即問道:「師尊,聽說你要和白千霜定親了?」

  蘇毓臉一沉:「你聽誰說的?」

  小頂:「他們大衍宗的人,故意跑我窗底下說。」

  蘇毓心道這傻子倒是長了點心眼,知道別人這是故意挑撥離間,心下稍覺寬慰:「為師沒和她定親。」

  小頂鬆了一口氣,隨即想起天書上,他和白千霜也不是那麼早定親,又有些杞人憂天:「那以後會娶她嗎?」

  蘇毓見她蹙著眉,一臉緊張,不知怎的心裡有些快慰:「自然不會。」

  小頂仍舊有些狐疑:「你不會騙我吧?」

  蘇毓捏了捏眉心:「我騙你圖什麼?」是有錢掙怎麼的。

  小頂撇撇嘴,心道誰知道你騙我圖什麼。

  蘇毓睨她一眼:「別亂想,為師此生都不會結道侶。」

  小頂:「為什麼?」圓光師侄說雙修有助修行。

  蘇毓挑挑眉:「不想結就不結,哪來那麼多為何。別胡思亂想,為師何嘗騙過你?」

  小頂:「……」梅運那麼大一隻鬼還在花瓶裡裝著呢,虧他有臉說這話。

  不過她答應了圓光師侄不能出賣他,便按下此事不提。

  蘇毓觀她神色,忽然想起自己和葉離闖入魔谷澡堂子時看見的情景,心頭一跳,也不知道傻徒弟看見了多少。

  不過就算看在眼裡,她這麼傻乎乎的,想來也不會全明白吧。

  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算為師哪天騙你,也是為你好。」

  小頂「哦」了一聲,轉開話題:「師父的氣海還剩多少?去西極不要緊吧?」

  蘇毓睜眼說瞎話:「九成多。」

  小頂本來是聽什麼信什麼,但自從拆穿了師父的騙局,對他的話便將信將疑:「要不師尊帶上我吧?我們可以用子母……」

  不等她把話說完,蘇毓斬釘截鐵道:「不必,此行太凶險。」

  小頂不服氣:「你不是說那些凶獸只是看門狗嗎?」

  蘇毓掀起眼皮撩她一眼,沒好氣道:「你修為低,自然就凶險了。」

  關於西極四凶獸的傳說莫衷一是,不乏矛盾處,但有一點卻是一致的:其中有一頭凶獸捕獵鮫人為食。

  他沒提這一茬,一來怕嚇著她,二來也怕這傻子忽然聰明起來,想到其中的關竅——那凶獸既能捕獵鮫人,必定也能像魔君一樣在兩個世界間穿梭。

  一提到修為,小頂立即無言以對。

  蘇毓趁熱打鐵:「知道修為低就好好下功夫,我回來考校你。」

  頓了頓:「別操這些閒心,不睡覺便去打坐。」

  小頂忙打了個哈欠:「睡的睡的,師尊你老人家也回房休息吧。」

  蘇毓摁了摁太陽穴:「什麼老人家,油嘴滑舌跟誰學的。」

  小頂聽圓光師侄恭恭敬敬稱她「你老人家」,覺得很是順耳,哪知師父不喜歡,心中暗暗道,原來師父不喜歡別人說他老。

  蘇毓不想再理會她,帶上門,回到自己房中,盤腿打坐。

  入定半個多時辰,忽然想起那塊八卦鏡,頓時有些坐不住。

  鏡子他自是嫌髒不要了,但留在那裡沒人撿,最後多半便宜大衍的人,他不要的東西,也不能便宜了別人。

  可自己回去太跌份,他想了想,傳音給葉離,讓他去取。

  不一會兒,葉離取了照心鏡回來:「嘖,一個不滿百歲的女兒家,不知哪來的那麼多歹毒心思。」

  鏡子上能看到入鏡人的遭遇,葉離去取鏡子時看見白千霜不成人形,有些好奇,方才忍不住打開看了一眼,差點沒吐出來——再去問心谷,他一定改邪歸正。

  蘇毓掀掀眼皮,漠然道:「死了?」

  「那倒沒有,」葉離搖搖頭,「她對自己也挺狠得下心,留了元神在裡面被折磨至滅,自己逃了出來。不過這麼多年的修為是白費了,根骨也毀了大半。」

  蘇毓不以為意:「命還在就好,白家兩兄弟還能繼續熱鬧。」

  葉離這才恍然大悟,心道難怪,若是這位真要取她性命,就算她斷尾求生又有什麼用?

  他定了定神,把鏡子奉還給師叔。

  蘇毓眼皮也不抬一下:「這麼髒的東西,毀了便是。」

  葉離大駭:「洗洗乾淨還能用啊!」價值五六百萬呢,還有價無市!祖師爺要知道你這麼浪費,還不得氣活過來。

  蘇毓淡淡道:「你要便拿去。」

  葉離:「……」他像撿破爛的嗎?他只是見不得人糟蹋東西。

  蘇毓:「不要算了。」

  葉離忙把鏡子揣進袖子裡:「多謝師叔。」

  誰叫他窮呢,不像師叔和大師姐能打,又不像二師兄家裡富可敵國,三不像小師妹隨地撿錢。

  他隨即又擔心:「姓白的吃了這麼大一個虧,嚥不下這口氣吧?咱們要不要……」

  蘇毓一扯嘴角:「放心,他比我們還怕這事宣揚出去。他如今操心的是如何堵住昨日那些人的嘴。」

  堂堂大衍宗大長老,被個晚輩用一根筷子打瞎一隻眼睛,元神劍也被人徒手折斷,在黨徒面前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葉離心思敏銳,一點就透,便即安下心來。

  ……

  翌日,小頂便聽說白家父女受了傷。她隱約猜到這事和自家師父有關,但詳細情形卻不得而知,連大衍弟子和一干執事都諱莫如深。

  難道師父那麼不想結道侶?誰想當他道侶他就打誰?

  小頂想不明白,想問師父,剛提個話頭他就板起臉不讓她多問,她便也懶得問了,只要白千霜做不成她師娘就行。

  蘇毓尋了主人的晦氣,仍舊領著一干本派弟子,大搖大擺地坐著人家的船,沒有半點不自在。

  由於船上有不少傷員,翼舟放慢速度行駛,兩日後方才回到舉行法會的小島。

  歸藏諸人一下翼舟,蔣寒秋迎上前來,一見小頂便要上前摟她,蘇毓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之間,沉聲對蔣寒秋道:「進去說話。」

  說著讓小頂先回房休息,叫上葉離,師叔侄三人關起門來說話。

  蘇毓對葉離使個眼色,他便將七魔谷中發生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說到白千霜設計小頂,害她變成鮫人一節,蔣寒秋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我去殺了那姓白的!」

  葉離忙拉住她:「師姐且慢,師叔已經替小師妹報了仇。」

  蔣寒秋聽說蘇毓並未取白氏父女性命,不由不滿:「這種人留他們命做什麼,一劍殺了了事。」

  蘇毓睨了師侄一眼:「殺了這對父女,幫白宗主鏟除禍患,順便送個大把柄給大衍,讓他們師出有名來攻打我們?」

  頓了頓:「凡事多想想。」

  蔣寒秋也不傻,只是一時被怒氣沖昏了頭腦。

  葉離又將他們關於顧蒼舒的猜測說了一遍,蔣寒秋只覺難以置信,葉離條分縷析地解釋了一遍,這才不得不承認,的確是顧蒼舒的嫌疑最大。

  可她實在不能理解有人為了權位和修為,就能狠心弒母——若是她母親能死而復生,她願意用性命來換。

  蘇毓淡淡道:「除了權位和修為,還有恨。」

  顧英瑤和白宗主的私情幾乎人盡皆知,顧蒼舒身為顧家少主,卻始終甩不脫私生子的名聲,像他這樣的人,會記恨顧英瑤這個始作俑者也不奇怪。

  「若我猜得不錯,他不久後便會對生父下手了。」蘇毓事不關己道。

  蔣寒秋和葉離後背都是一涼,顧蒼舒固然可怕,這一位也不遑多讓——正常人會往弒母上猜嗎?

  葉離吞了口唾沫:「師叔,顧蒼舒若是能拿下大衍,恐怕下一步就要對付我們歸藏了。」

  蘇毓搖搖頭:「顧蒼舒跳得歡,不過也只是顆棋子罷了。」

  他真正關心的,是那隻若隱若現,執棋的手。

  「姑且坐山觀虎鬥,先看完這場好戲再說,」他轉過話頭,「回門派之前,蕭頂變成鮫人的事不可洩漏半點。」

  鮫人與他們相隔兩個世界,但也不是絕對安全的,讓有心人知道,難免多出事端。

  葉離答應道:「最近委屈小師妹待在房中,謊稱元神受傷,需要靜養便是。」

  蘇毓頷首:「你去安排。」

  ……

  顧英瑤的死訊掀起了軒然大波。

  眾人不由想到,每屆十洲法會總是要出事,不想這回應在了太璞。

  顧英瑤是十洲舉足輕重的人物,她一死,不知三大宗門的格局會變成什麼樣。有人暗自幸災樂禍,打算看太璞的好戲,也有人冷眼旁觀——世事一向是福禍相依,將來會如何,倒是不好說。

  顧英瑤身隕七魔谷,顧蒼舒受了重傷仍在昏迷中,顧清瀟一向沒什麼主意,聽說道侶身亡,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太璞亂成一團,可各大門派幾千個人聚在一起等著法會重開,總不能一直把人乾晾著。

  太璞幾個長老吵了半日,總算定下來,法會休整三日,由右長老暫代少主主持法會,宗主顧清瀟則帶著重傷的「兒子」和左長老回門派料理道侶後事。

  三日後,法會繼續。

  小頂變成鮫人之後,榜上便沒了她的名字,同樣消失的還有白千霜——白大小姐一直到法會結束都沒露過面,眾人諸般猜測,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大衍在七魔谷中損兵折將,太璞又出了大事,歸藏勝出毫無懸念。

  李圓光得了魁首,不但順順利利把金竹需要的開明獸爪拿到手,還有幸進入秘塔中挑了一樣寶貝——十洲法會辦了十幾屆,大能們最初獻出的寶物被挑得所剩無幾,揀剩下的多少都有點一言難盡。

  李圓光矬子裡拔將軍,挑了一頂雲陽帽。

  雲陽是大樹中的精怪之名,極善隱藏。此帽法力強大,戴上後可以躲避敵人十招——高手過招,十招之差已能定生死了。

  之所以留到現在,是因為這頂帽子的顏色——它青翠欲滴,光彩奪目,戴上後滿頭綠光,十分耀眼。

  按歸藏的規矩,得了寶貝是不需要上繳的,但這麼貴重一頂帽子,李圓光一個小輩實在不敢專美,出了塔便巴巴地跑到師叔祖那兒獻寶:「師叔祖你老人家前去西極,路途凶險,帶上此帽,有備無患。」橫豎師叔祖孤家寡人一個,也不怕兆頭不好。

  小師叔剛好也在,湊過來道:「哇,真漂亮,圓光師侄真孝順!」

  轉頭對蘇毓道:「師父你戴著一定好看,我幫你戴吧。」

  蘇毓一張臉被帽子的光芒染得碧綠,盯著李圓光咬牙切齒道:「你留著自己戴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48 AM

第六十五章 天羅地網

  十洲法會上沒再鬧什麼么蛾子,順順利利結束,歸藏眾人賺得盆滿缽滿,仍舊經由傳送法陣離開小島,回到鬱洲附近的海域,乘上自家的翼舟,預備打道回府。

  蘇毓前幾日已傳音給雲中子,將自己要去西極的事與師兄說了,又托他去藏書塔將有關西極的所有記載找出來傳送給他。

  雲中子不敢耽擱,收到傳音便去了藏書塔,不到半日就將書簡傳了過來。

  西極地處十洲邊界之外,從十洲西境西行,要穿過一千多里寸草不生、廣袤無垠的大沙磧,接著便是死魂海,海水據說是自古以來戰死亡魂的怨氣所化,萬物遇水即沉,連根羽毛也浮不起來。

  若木便生長在海中央的小洲上。

  西極貧瘠險惡,又沒什麼寶物,一棵沒什麼用處的破樹,還有四頭凶獸把守,只有閒出病來的大能才會往那兒跑。

  故此數百年來幾乎無人踏足西極,早年的記載多是殘篇斷簡,或者道聽途說、捕風捉影,關於四凶獸的描述更是語焉不詳。

  蘇毓用半個時辰瀏覽了一遍,並未理出什麼頭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翼舟沿來路返回,從位於十洲東部的鬱洲出發,西行五日左右,抵達地處中原的平洲。

  出了平洲南界,蘇毓和其他人便要分道揚鑣,他徑直往西,其餘人則往南回歸藏。

  平洲四周是大衍的地盤,再往南便是歸藏的勢力範圍,一出平洲南界,就沒什麼後顧之憂了。

  分別前一晚,蘇毓將葉離和蔣寒秋叫來耳提面命了一番,接著便回到自己和徒弟的院落。

  院子裡,阿亥正和靈虎紅豆包玩猛虎撲食的游戲,大紅雞蹲在一邊,在苦海無涯千字文的監督下背書:「金生麗水嘰,玉出昆岡嘰,劍號巨……巨……」

  它一打磕絆,書卷中頓時鑽出一隻金光閃閃的絲鞋,劈頭蓋臉打下去,大紅雞滿院亂竄,靈虎也來了勁,放開阿亥,一蹦一跳地去追大紅雞,院子裡頓時雞飛狗跳。

  蘇毓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衣衫襤褸的傀儡人:「蕭頂呢?」

  阿亥答道:「小頂姑娘今日一直在房中歇息。」

  蘇毓微微蹙眉,這幾日小徒弟有點古怪,從早到晚窩在房中悶頭睡覺,可睡成這樣還是成天睡眼惺忪、萎靡不振,他問了幾次,她總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望了望緊閉的門扇,遲疑片刻,還是走過去敲門。

  敲到第三下,門吱呀一聲開了,傻徒弟蔫頭搭腦,打了個呵欠:「師尊,你忙完啦?我正要來找你呢。」

  蘇毓點點頭:「到我房中說話。」說著撩開門簾。

  小頂跟著進了門。

  蘇毓看了徒弟一眼,只覺她似乎又比早晨見時瘦削了些,臉色也不好,雙頰自然的紅暈褪得無影無蹤,連嘴唇也有些發白。

  小徒弟一向沒心沒肺,能吃能睡,他還從未見過她這麼憔悴,不由皺眉:「怎麼臉色這般差?」

  小頂沒回答,低下頭,從乾坤袋裡摸出一隻紅底逑路紋的花布小包袱:「這些藥給你帶在路上。」

  蘇毓接過打開一看,裡面瓶瓶罐罐一大堆,每隻上都掛著小紙簽,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醜字寫著藥名,都是紫微丹、回春丹、天元散、生肌膏之類的傷藥。

  蘇毓目光微微一動。不用說,她這幾日定是在忙活這些。

  短短幾天內不停地煉丹,自然十分耗費精神,難怪她這麼無精打采。

  蘇毓眉頭微蹙,正要訓她兩句,轉念一想,煉都煉了,徒弟一片孝心,潑她冷水未免太不近人情,便把嗔怪之言嚥了下去,只道:「你雖有過人天賦,也不可過度勞累,以免耗損元神。」

  「知道啦,」小頂滿口答應,不等他把瓶瓶罐罐一一拿起來細看,麻溜地打起包袱,「師尊路上再細看吧。」

  蘇毓逗她:「這回又不收錢了?」

  小頂呆了呆,忙道:「自然要收的。」

  想了想補上一句:「你先吃著,回頭吃掉多少算多少錢,剩下的還我便是。」

  居然還能賒賬,蕭姑娘挺會做買賣,蘇毓一哂:「你就不怕我回不來,這筆帳變成壞賬?」

  小頂愣了愣,眉頭緊緊一皺:「你要是回不來,我就……我就不理你!」

  蘇毓忍不住笑出聲來,連雙肩也笑得微顫,彎彎的雙眼盛滿了笑意,他低低道:「傻子。」

  小頂還是第一次見師父這麼開心,只覺他這麼一笑,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不由呆了呆,都忘了計較他又叫她傻子——她好像有點明白碧茶他們為什麼都說師父好看了。

  若是師父多笑幾次,她沒準連他的醜肚子都忘了。

  蘇毓見小徒弟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驀地察覺自己失態,避過臉去,握嘴輕咳兩聲,斂起笑容,眼中卻仍然滿是笑意:「為師也有東西給你。」

  說著從自己的乾坤袋中抽出幾卷帛書:「這些經籍都要倒背如流,融會貫通,待我從西極回來考校你。」

  小頂瞅了一眼卷頭上的象牙簽,見都是術法典籍和劍譜,不由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她雖時常教導大嘰嘰用功,輪到自己時立即就蔫了。

  蘇毓見她垂頭喪氣,把乾坤袋整個遞給她:「拿去。」

  小頂接過來好奇道:「裡面是什麼啊?」

  蘇毓掀掀眼皮:「不會自己看?」

  小頂用神識在乾坤袋裡一探,不由驚喜地「啊呀」叫出聲來。

  乾坤袋裡整整齊齊放著一排排烏龜棒糖,乍一看得有好幾百根。

  「怎麼做了這麼多?」

  蘇毓輕描淡寫:「一次多做些省事。」

  這也太多了,小頂數了數,足有七百八十四根,一天兩根也能吃上兩年呢。

  她摸出一根,剝了油紙,正要對著烏龜腦袋咬下去,猛地想起在魔域中漲的見識,頓時難以下嘴。

  蘇毓納悶:「怎麼不吃?」

  小頂支支吾吾兩句,在烏龜的前腿上咬了一口。

  蘇毓不疑有他,照例囑咐了徒弟幾句,大抵是課業不可鬆懈之類,小頂聽得呵欠連天,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蘇毓看她精神不振,便打發她回屋歇息。

  ……

  翌日一早,蘇毓將要啟程,屈指輕輕扣了下壁板,徒弟房中全無動靜,他便也沒去吵醒她,與葉離和蔣寒秋說了一聲,便即御劍離開了翼舟。

  他沒有回望,但聽著耳邊颯颯的風聲,心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

  他蹙了蹙眉,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拖泥帶水了?簡直像是雲中子那老媽子附體。

  平洲雖是大衍地界,但白宗主是聰明人,沒有十足把握絕不會輕舉妄動。

  蔣寒秋和葉離兩人劍法雖差,把弟子們安全帶回門派卻還不在話下。

  他便將這念頭從腦海中扔了出去。

  蘇毓此行只帶了三個傀儡人,兩個沒嘴的天干傀儡人外加一個有嘴的大淵獻。

  為了節省靈力,他還提前召了自己的坐騎螣蛇出山——這長蟲雖是個不服管教的惹禍精,但不燒他靈力,餵一把靈石就能飛上幾百裡,到了西極還能幫忙打架,於是他只得捏著鼻子忍了。

  螣蛇阿銀本來該在鬱洲趕上他們的,誰知到了平洲也不見它的蹤影。

  連一向不靠譜的阿亥都忍不住抱怨起來:「阿銀也真是,太貪玩了!」

  蘇毓倒是不操心,十洲境內不怕賃不到舟車,只要它在他們進入沙磧前趕到就行了,坐在那長蟲身上他還嫌硌呢。

  他讓阿亥在平洲賃了一艘小飛舟。

  這小舟自比他們去法會乘的那種翼舟小得多,勝在輕捷靈活,艙房也算寬敞舒適。

  登上船,蘇毓坐在艙中打坐,不知怎麼又想起傻徒弟,從乾坤袋中取出徒弟給的包袱,輕手輕腳地解開,把藥一瓶瓶拿出來細看,撥弄撥弄簽子,摩挲摩挲瓶罐,拔開塞子聞聞,嘴角不時彎起。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徒弟煉的藥似乎也帶著股熟悉的甜香。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一隻琉璃小瓶上,瓶塞用蠟封得嚴嚴實實,裡頭裝的當是靈液。

  他拈起瓶口的簽子一看,只見上面寫的不是藥名,只有簡單的「補氣」兩字,心頭微微一動,用切玉刀剔除封蠟,拔起塞子,往裡看了看,只見瓶底蓋著淺淺的一層靈液,輕輕一晃,便閃耀出流霞般的光澤。

  他眉頭蹙得越發緊了,把瓶子湊到鼻端輕嗅了一下,除了熟悉的甜香之外,還有一股淡淡的霜雪氣息——那是他自身靈氣的氣味。

  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他頓時明白過來,眼中笑意褪得乾乾淨淨,這傻子這麼虛弱,根本不是因為那些尋常丹藥,而是因為這一瓶。

  河圖石的靈氣無法煉化,也不能和其它藥物融合,沒有依託之物,不能在丹爐中成型——師叔祖和師父早就試過不知多少回了。

  這傻子不知怎麼突發奇想,用了自己的血。

  要煉出這幾滴靈液,不知要耗費多少血。

  除了血之外,她還往裡加了什麼?

  蘇毓突然想起前幾日她吵著要他教自己怎麼分離元神,一股寒意順著脊背往上竄,耳邊嗡嗡作響,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他便即給小頂傳音:「蕭頂!」

  小頂一聽師父這咬牙切齒的語氣,知道肯定是那瓶藥被他發現了,但這會兒她有恃無恐——翼舟都已經往南飛出上百裡了,師父總不見得再回頭追上來罵她幾句。

  她搓搓耳朵:「師尊,碧茶來找我了,回頭再說。」

  又囂張地補上一句:「氣海空了記得吃補氣藥啊。」說完立即掐斷了傳音咒。

  蘇毓再傳過去,她便不接了。

  蘇毓差點沒叫徒弟氣出好歹,正盤算著怎麼收拾她,不經意往簾外一瞥,忽見雲海中有銀光閃動。

  緊接著便聽傀儡人叫道:「阿銀,你怎麼才來!」

  又數落:「早不來晚不來,剛賃了飛舟,你又來了,成日就知道玩,哪家的坐騎像你這樣,看看人家大嘰嘰公子,知道上進又文武雙全……」

  螣蛇十分不服氣,朝阿亥「嘶嘶」吐著蛇信,蛇身上電光隱隱。

  阿亥:「還敢回嘴!看道君不教訓你!」

  蘇毓本就火冒三丈,叫他們一吵,心裡越發煩躁,掀簾子走了出去。

  傀儡人一見主人臉色,立即閉上嘴。

  螣蛇仍舊昂著脖子,沖著阿亥吐信子。

  蘇毓冷冷道:「怎麼才來?」

  螣蛇拍拍翅膀,原地盤旋了幾圈。

  阿亥向蘇毓解釋:「道君,阿銀說它早就來了,一直在原地轉來轉去。」

  蘇毓睨了傀儡人一眼,心道果然傻子和傻子才能心意相通。

  螣蛇點點腦袋,表示傀儡人說得沒錯。

  接著它又把尾巴尖繞過來搭在頭頂,腦袋左右搖晃,像是在學人手搭涼棚東張西望。

  阿亥道:「道君,阿銀說它一直在找我們,但是找不到。」

  螣蛇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搖頭晃腦,在雲裡上躥下跳,接著又擺出尋人的架勢,最後尾巴耷拉下來。

  阿亥道:「他說感覺到了道君的氣息,但是看不見人。」

  他轉頭拍拍阿銀的腦袋:「怎麼還學會扯謊了?壞孩子……」

  蘇毓心頭一凜,打斷喋喋不休的大淵獻:「掉轉船頭。」

  阿亥不明就裡地搔搔頭:「道君,怎麼了?」

  蘇毓來不及向他解釋,只道:「原路返回,去追蕭頂他們。」

  阿亥見主人面覆寒霜,不敢多問,便即操控飛舟轉向。

  蘇毓傳音給小頂,無人回應,又傳音給葉離和蔣寒秋,果然無一人回應。

  他終於知道心底那股不安是從哪裡來的。

  一切都太順了,魔眼出世大張旗鼓,最後卻是雷聲大雨點小。

  若他是顧蒼舒……不,顧蒼舒不是他,那是個連親媽都殺的瘋子。

  而他自己看著囂張,實則謹慎至極,每次出手都要精打細算。

  他習慣於因勢利導,借力打力,他不會去設局,因為他知道有太多意想不到的地方會出現意外,最後落得滿盤皆輸。

  若他是顧蒼舒,只會千方百計挑動白氏兄弟內鬥,慢慢消耗大衍的實力,他有耐心等得起。

  但顧蒼舒是個自以為是,又急於證明自己天下第一的瘋子。

  他不應該以己度人,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瘋子的心思。

  一個心比天高,自以為能把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瘋子,不會有耐心蟄伏幾十幾百年。

  法會由太璞舉辦,正好給了他設局的便利,這麼好的機會,只是殺死一個顧英瑤,豈不是浪費?

  若是趁著喪母和自己重傷,最容易洗脫嫌疑的時候,再做一樁大案,栽贓給大衍,不是一箭雙雕的美事?

  歸藏和大衍向來不和,和太璞卻沒什麼仇怨。歸藏出事,嫌疑最大的無疑是大衍。到時候歸藏去和大衍拼個你死我亡,無論誰勝誰敗,太璞都可坐收漁翁之利。

  至於由誰出手……有蔣寒秋和葉離聯手,若是明刀明槍打,放眼十洲有一戰之力的不過四五人而已,顧蒼舒還請不動他們。

  那就只有用陣法了,螣蛇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卻找不到他的人,是因為此前他一直在翼舟上,而翼舟在陣中。

  十洲以陣法見長的門派,首推太璞,但顧蒼舒要摘乾淨自己,絕不會用太璞的獨門陣法,另一個則是……

  蘇毓心中浮現出了最佳人選:金甲門。

  眾所周知金甲門是大衍的爪牙,而歸藏近來又與金甲門結下了梁子,由他們出馬真是再合適不過了。這宗門廟小妖風大,派系爭鬥不亞於大衍、太璞,要趁隙利用不是難事,他隨便一想都有十七八個辦法。

  而且他記得金甲門當初憑著獨門陣法在法會上取勝,取走的法器似乎也與陣法有關。

  蘇毓揉了揉額角,傳音給雲中子:「師兄,兩百多年前,金甲門在法會上勝出,取走的是什麼法器?」

  雲中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聽他問得急切,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個陣法,到底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那陣法號稱『天羅地網』,據說不管修為多高的大能,一旦陷入陣中,便再也無法逃脫,只能束手待斃。」

  蘇毓對阿亥道:「別追了。」

  說著一個縱身躍到螣蛇背上:「去太璞。」

  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手中小小的琉璃瓶,緊緊握在手心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55 AM

第六十六章 十萬火急

  此時,歸藏的翼舟中風平浪靜,彌漫著閒散慵懶的氣息。

  這日天朗氣清,翼舟飛行在雲下,弟子們三三兩兩站在甲板上,有的談天說地,有的切磋劍法。

  小頂和沈碧茶、西門馥等新弟子湊在一堆閒聊——如今到了自家門派地界,她變成鮫人的事也無需隱瞞了。

  眾人得知後自然大吃一驚。

  西門馥心如電轉,立即窺見了商機:「這麼說蕭仙子也能泣淚成珠?」

  小頂點頭稱是,順便往自己胳膊上重重掐了下,眼角沁出一滴淚,滾落到腮邊,果然成了顆晶瑩璀璨的珠子,泛著點淺淺的櫻粉色——她發現不同情況掉的眼淚顏色也不一樣,犯睏時流的淚是透明的,痛出的眼淚帶點粉,煙火熏出來的是銀灰的……

  她靈巧地接住珠子,放在碧茶手心:「碧茶,送給你。」

  西門馥目光中滿是豔羨:「蕭姑娘這眼淚願賣麼?三十萬一顆,若是有成色更漂亮的,還能再往上加價。」十洲富人多的是,專門收集鮫人淚的不乏其人,不過一般鮫人淚以透明、銀色為多,稀有些的是瑩藍色,這種顏色的他卻是第一次見。

  沈碧茶兩眼發直地盯著小頂:「蕭頂,我要是你,整天不做別的事,從早到晚不停哭,哭瞎為止。」

  小頂嚇得直搖頭:「不了不了。」她沒事哭不出來,也不想一直掐自己,錢夠花就行了。若是缺錢,從魔君地宮裡帶出來的珠寶法器,隨便拿幾樣出來變賣,不比哭省力氣?

  幾人靠在闌干旁說說笑笑,沐浴在和煦的暖陽中,下方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嶺,山花開得絢爛似錦,微風送來醉人花香和清脆鳥語,讓人如飲醇醪,筋骨為之一酥。

  小頂愜意地望著同伴們,心裡忽然一陣沒來由的不安。

  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她皺起眉,冥思苦想了半晌,驀地一個激靈:「咦,陸仁呢?陸仁去哪裡了?」

  一邊說一邊比劃:「腦袋圓圓的,臉色有點灰撲撲的,總是考第二名那個。」

  眾人聽見這個名字都愣怔了一下,聽她這麼一說方才想起確有這麼個同窗,都搖頭道:「似乎有些時日不曾見到他了。」

  小頂越發困惑,她知道陸仁容易被人忘記,每次到一個新地方,總會提醒著自己數一數人頭。

  在鬱洲海上登舟時,她還特地數過,那時候陸仁還在的。

  後來她忙著給師父煉藥,接連幾日窩在房中閉門不出,便沒再留意這事——上了翼舟便不會跟丟了。

  她連忙給陸仁傳音,卻如石沉大海,半晌沒收到回音。

  秦芝蘭道:「蕭仙子別急,既然陸兄已經登舟,總不至於丟了,多半又有誰不小心將他誤鎖在哪裡了。」

  小頂聽他說得有理,點點頭:「我去找找。」

  眾人都道要幫忙,便即分頭去找。

  小頂先去陸仁的艙房,發現門沒上鎖,推門一看,只見裡面空無一人,窗戶半掩,床上被縟整整齊齊,案上還攤著一本符法書,旁邊擺著筆硯硃砂和一張畫了一半的符。

  几案和席簟上卻已積了薄薄一層灰,硯台裡的朱墨也乾了,顯然已有幾日無人居住。

  接著幾人又分頭把弟子們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仍舊一無所獲。

  小頂本來不欲驚動師兄師姐,這會兒也沒轍了,只得去找葉離和蔣寒秋,把陸仁不知所蹤的事告訴了師兄師姐。

  兩人對這個陸姓弟子印象模糊,聽小頂說了後,特地去翻了名冊,對照上面的畫像,這才想起他來。

  葉離和蔣寒秋起初不甚擔心,既然登舟的時候在,一個大活人還能掉了不成?多半是弟子們搜尋時疏忽了哪裡。

  葉離便即用神識迅速將整艘翼舟掃了一遍,卻沒有找到失蹤的弟子。

  蔣寒秋不信這個邪,親自細細掃了一遍,什麼犄角旮旯都沒放過,依然無果。

  兩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那弟子貪玩,趁人不注意溜下船去玩了?」葉離道。

  小頂立即搖頭:「陸仁不會的。」他平常最怕被人落下,總是緊緊跟著,怎麼會偷溜出去玩?

  她心底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簡直到了坐立難安的地步,彷彿有什麼不得了的事,不單因為陸仁失蹤。

  忽然,一個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被她險險抓住:天書。

  對了,天書上記載著,十洲法會上歸藏六十餘人險些全軍覆沒,只有十來人生還,而被魔眼擄去七魔谷的弟子只有十九人,傷亡定然不是發生在七魔谷。

  回到法會後,她一直提著心吊著膽,直到上了自家的翼舟,她才鬆了一口氣——畢竟很多事都和天書上寫的不一樣,書裡他們六人都沒去法會呢。

  可如今一想,天書上寫的事大多都發生了,只是結果未必一樣,比如書裡寫著白千霜嫁師父,白家的確想結親,只是師父不樂意。還有書裡師父去西極替那個「白小姐」取藥,現實中也去了西極,只不過換成替她取藥。

  那麼致使歸藏傷亡慘重的那個陰謀,會不會在後面等著?

  想到此處,小頂突然有些不寒而慄。

  對了,書裡連山君這會兒還沒去西極,那麼法會結束後他應該也在翼舟上,和其他人一起回門派。

  就在這時,忽聽外面傳來李圓光的聲音:「你們覺不覺得有點怪?」

  另一個弟子道:「哪裡怪?」

  「怎麼今日都沒見著什麼其它門派的人。」

  「叫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昨日還有不少人從旁飛過,今日怎麼連個散修都沒見著……」

  「難道是不敢打我們歸藏地界過,生怕雁過拔毛?哈哈……」

  「哈哈哈,可別這麼說,小心叫道君們聽見吃排揎……」

  ……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葉離和蔣寒秋都變了臉色,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陣法。」

  葉離忙試著傳音給蘇毓,沒有回音,又傳音給師父雲中子,依舊沒有回音。

  「八成是真的中招了。」葉離皺眉沉思,他們從鬱洲出發,一路上都十分謹慎小心,且那時師叔也在舟上,應當沒有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搞鬼,算起來趁著翼舟停泊在鬱洲鳳尾渡時下手是最容易的。

  小頂擰著眉頭緊抿著嘴唇,搖搖頭:「那陸仁呢?」如果是對船下手,陸仁為何上船時還在,後來卻不見了——而且看艙房裡的情形,少說也走了三四日了。

  葉離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把這陸姓弟子忽略了,他揉了揉額角,苦笑道:「這麼一看,的確說不通……若是師叔在就好了。」

  說到師叔,他老人家今早又是怎麼大搖大擺從陣裡出去的?總不見得是設局之人好心吧?

  葉離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怎麼也想不通。

  蔣寒秋道:「別管這些,先想想怎麼應付過去。」

  她用神識往窗外一掃,與雙目看見的景像一般無二,蔚藍的天空中飄著幾縷輕紗般的薄雲,一派寧謐祥和,但誰知道這表象後隱藏著什麼?

  葉離抱著胳膊道:「他們既然對我們下手,這陣定然十分厲害,連師叔都不曾發現異狀,憑你我的神識怎麼堪得破。」

  我在明,敵在暗,莫非只能束手待斃?

  小頂一直一言不發呆立一旁,這時卻突然道:「西門馥的腚眼!」不是說那隻眼能看穿一切迷障嗎?

  葉離和蔣寒秋一怔,隨即喜出望外。

  葉離不敢耽擱,對兩人道:「你們且迴避片刻。」畢竟這眼睛長得不是地方。

  蔣寒秋帶著小頂去了隔壁的艙房,葉離立即傳音給西門馥:「西門,到我房中來一下。」

  西門馥和葉道君平日沒什麼私交,忽然受到召喚,只覺莫名其妙,當下忐忑不安地上了樓。

  他一進門,發現房中只有葉離一人,越發狐疑,正要行禮,葉離沖他一點頭:「把房門掩上。」

  西門馥心頭一跳,這是要做什麼?不過道君有令,他不敢違抗,乖乖地掩上房門:「不知道君有何……」

  葉離言簡意賅:「脫褲子。」

  西門馥後退兩步,後背抵在門上,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道:「葉葉……葉道君,弟子雖素來仰慕道君德行修為,可可可弟子無此雅好……」雖然他很想進內門,但他並沒有準備好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啊!

  葉離哭笑不得:「……我也無此雅好,只是借你後面那隻真眼一用。情勢危急,回頭再與你細說。快脫吧。」

  西門馥這才明白過來,赧然地「哦」了一聲,解開腰帶,將褲子扒拉下一點,露出左臀上的真眼,往窗外望了一眼。

  這一眼不打緊,嚇得他一個踉蹌,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葉離觀他神色便知端倪,沉聲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西門馥顫聲道:「我……我看到的壓根不是青天白日,外面一片血紅,周圍有很多鬼影,模樣可怖至極……」

  葉離道:「這些鬼影在做什麼?」

  西門馥煞白著臉道:「好像在啃咬吞噬我們翼舟四周的白光……」鬼影吞下白光,便痛苦地扭動身體,作出各種扭曲猙獰的表情,然後消散成一片黑霧。

  「鬼影密密麻麻,前赴後繼,且專盯著一處啃,已經啃出個缺口了。」西門馥接著道。

  葉離臉色一沉,翼舟四周布了九龍陣護體,在黑夜裡隱現白光,這是至陽至剛之陣,本是專剋這類陰邪之物的,但架不住對方鬼多勢眾,這樣下去早晚要被啃穿。

  他叫西門馥指出缺口的方向,一望便知那是陣眼所在,若是被啃穿,陣法也就失效了。

  他定了定神:「這些東西暫時靠近不了,你那條夜行褲帶了嗎?」

  西門馥連連點頭:「帶了帶了。」

  「立即換上,去船頭桅桿頂上,我要知道四周的情形。」

  西門馥抖抖索索地從腰間乾坤袋裡翻出夜行褲,手忙腳亂地換上。

  葉離把情況向蔣寒秋和小頂簡單說了一遍,幾人便即去了船頭。

  葉離拎起西門馥飛到桅桿頂端查看週遭情況,蔣寒秋則用雷音咒召集所有弟子去船頭集合,三言兩語將他們的處境說了一遍。弟子們聽了自然心驚,好在他們一向訓練有素,並未自亂陣腳,而是拔出佩劍,拿出符篆,根據兩位道君的指示,分散到九龍陣的幾個薄弱處。

  性命攸關的時刻,西門馥也顧不得丟人了,抱著桅桿撅著腚,用真眼向四下裡張望,及時把週遭的情形告訴眾人。

  葉離不敢輕舉妄動,讓翼舟懸停在原地。

  兩人帶領一眾弟子,根據西門馥指示的方位,施術揮劍,將啃咬九龍陣的鬼影斬落,小頂騎著大紅雞飛到半空中,往船舷外不要錢似地拋靈符——仗著有錢,她出發前有備無患地買了不少。

  奈何鬼影似乎無窮無盡,像蝗蟲一般烏泱泱地擁上來,眾人氣海中的靈氣卻在一點點消耗,最多只能再支撐一兩個時辰。

  就在這時,桅桿頂上傳來西門馥的驚叫聲。

  葉離心頭一凜:「怎麼了?」

  西門馥後背上冷汗涔涔,急忙將看到的情形告訴葉離——翼舟前方突然出現一張銀色大網。

  網眼極細極密,上面電光隱隱,幾個鬼影撞在網上,立即化作一陣白煙消散得無影無蹤,可想而知,若是他們一無所覺徑直往前飛,一頭撞到網上,必是舟毀人亡的下場。

  西門馥又大叫:「那網朝我們罩過來了!」

  葉離忙用神識操控翼舟轉向,一側飛翼卻忽然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西門馥又大叫起來:「鬼東西把白光啃穿了!他們纏住了船翼!爬上來了爬上來了,啊啊啊啊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04 AM

第六十七章 千鈞一髮

  顧蒼舒躺在寒冰床上,氣定神閒地望著漂浮在半空中的棋局。

  金芒在窟頂畫出棋盤,雙色夜明珠充當棋子,他以心念移動棋子,與自己對弈——這是他近來最喜歡的消遣。

  他受了重傷,筋骨斷折,滿身血痂,傷口中正在長出新肉,猶如萬蟻齧咬,可謂痛不欲生,但他卻無比舒暢愜意,他感到顧英瑤的強大修為在自己體內湧動——雖然暫時還不能全部為他所用,但他不會等得太久……

  正思忖著,忽聽外頭隱隱傳來利刃破空之聲,緊接著是幾聲慘叫,心頭不由一凜,莫非是那些老傢伙見他受傷,按捺不住想要渾水摸魚?

  隨即他又放下心來,他如今住在亡母的天霜峰,不但守衛森嚴,還密佈禁制與陣法,料那幾個無用的老東西也翻不出花樣來,若是能把那姓林的傀儡殺了,倒是省卻了他的麻煩……

  沒等他盤算完,忽聽「轟」一聲巨響,洞口的石門竟然裂成了數瓣,碎岩落下,震得一陣地動山搖,洞中石鐘乳被震下許多,好在冰床上方的窟頂光滑平整,沒生石筍。

  饒是如此,充當棋子的夜明珠劈裡啪啦掉落下來,砸在他傷處,也讓他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誰?」他咬著牙,努力轉過頭看向門口,待把來人看清,心中駭然,強自鎮定道:「連山道君光降,有失遠迎,不知有何見教?」

  蘇毓二話不說,長劍架在他頸間:「陣眼在哪裡?」

  顧蒼舒一臉困惑:「道君此言在下卻是聽不懂。」

  他瞥了一眼蘇毓,見他白衣染透,鮮血順著袖口蜿蜒到持劍的手上,顯是受了傷,眯了眯眼:「道君受傷了?聽說道君當年魔域一戰,誅殺魔修百人,白衣滴血不染,今日怎的如此狼狽?」

  蘇毓挑了挑眉,手腕一翻,舉劍一刺,劍尖刺入顧蒼舒肩頭。

  「說。」他冷冷道。

  顧蒼舒心念急轉,思考對策,蘇毓卻不給他猶豫的機會,往劍柄上一拍,劍身沒入數寸,竟將顧蒼舒釘在了冰床上。

  洞外響起一人倉皇的叫聲:「舒兒——道君手下容情!」

  顧蒼舒眼中掠過厲色,啐出一口血沫子:「你來添什麼亂?」

  顧清瀟御劍飛到洞口從劍上跳下來,踉踉蹌蹌地撲到洞口,對著蘇毓長揖至地:「小子無知,開罪道君,請道君念他是亡妻唯一骨血,饒他這一回……」

  蘇毓掀起眼皮看了看這一宗之主,只見他一身麻衣,滿臉病容,比法會上見到時又憔悴消瘦了許多。

  蘇毓抽出顧蒼舒肩頭的長劍,對著他的小腹紮下:「陣眼在哪裡?」手腕輕輕轉動,顧蒼舒只覺利劍在腹中攪動,幾乎疼暈過去。

  顧清瀟慌忙上前奪劍:「老夫知道陣眼所在,老夫帶道君前去……」

  顧蒼舒狠狠瞪視他:「滾!你知道什麼!」

  蘇毓停住手,看了顧清瀟一眼:「顧宗主知道蘇某說的是什麼陣?」

  顧清瀟偷覷了一眼少主,十足一副家奴的神態,小心翼翼地賠不是:「舒兒,那日我來送藥,恰好聽到你傳音……」

  又對蘇毓不住地打恭作揖:「只要道君饒小兒一命,老夫願一命換一命。」

  蘇毓不置可否,收起劍,抖了抖血珠,一把拽起顧蒼舒:「有勞顧宗主帶路吧。」

  ……

  西門馥大喊大叫,沒等他喊完,另一隻飛翼也被鬼影纏上,葉離以神識操控雙翼操控翼舟,明顯感到滯重,再這樣下去,翼舟就要墜落了。

  西門馥火上澆油:「下面變成了火海!燒起來了!要燒起來了!」

  沈碧茶正和五六個突破護陣的鬼影纏鬥,百忙之中仰起脖子大吼:「西門傻你別咋咋呼呼的行不行!」不用他說,其他人也感覺到了陣陣熱浪和煙氣。

  蔣寒秋縱身飛出船舷,對著鬼影橫掃,然而斬落一批又來一批,初時她劍上罡氣還能震懾鬼物,但鬼影越來越多,密密匝匝地包圍上來,不但再次纏住飛翼,還將她團團圍困。

  蔣寒秋用風雷咒震開近身的鬼影,飛回甲板上,咬牙道:「棄船御劍!」

  此言一出,葉離大駭:「不行!」開什麼玩笑,翼舟造價幾千萬呢!

  「我還能撐!」他咬緊牙關,奮力扇動雙翼。

  愣是把下降的翼舟穩住,甚至還往上升騰了幾尺。

  只是他此時額上青筋暴起,雙目赤紅,經脈中黑紫色的魔氣隱隱流動。

  蔣寒秋:「……快放開!再摳下去要入魔了!」她是成年以後才入的門派,雖然平常也摳,但無法理解葉離這種土生土長的純血歸藏人。

  葉離只覺腦子成了熾熱的岩漿,眼前都有些模糊了,但神識依舊牢牢抓住翼舟,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大幾千萬大幾千萬,一輩子也掙不到的大幾千萬……

  可他念力雖強,鬼影無窮無盡,甩開十個又撲上來百個,不一會兒翼舟又開始慢慢下降。

  就在這時候,小頂身下的大紅雞突然道:「女人嘰,下來嘰!」

  沒等她回過神來,大紅雞忽然一個甩尾,把小頂甩到了甲板上。

  小頂肩膀一痛:「大嘰嘰你要幹嘛?」

  大紅雞「哼嘰」一聲,一個俯衝竄到船底。

  葉離只覺神識一鬆,重負忽然減輕不少,隨即意識到有人托住了船底。

  大幾千萬保住,他精神一振,頓時腰也不酸了眼也不花了,呼之欲出的魔族血脈平復下去,僥幸沒成為十洲三界因摳入魔第一人。

  小頂扒著船舷:「大嘰嘰!你沒事吧?」

  悶雷般的轟鳴聲中,夾雜著大紅雞甕聲甕氣的少年音:「本座才不是為了救你們這些龜兒子嘰!」

  她剛鬆了一口氣,便聽兒子罵罵咧咧:「什麼鬼東西嘰,咬老子屁股嘰!不對嘰,老子屁股著火了嘰!」

  小頂一聽登時著了慌:「大嘰嘰快回來!你是紙做的呀!」

  大紅雞「嘰嘰哇呀」一陣亂叫,忽然沒了聲息,小頂急得眼淚亂滾也顧不上撿,翼舟卻猛地向上竄起數丈。

  眾人驚魂未定,不知發生了什麼,卻見一個背生雙翼的裸身男子冉冉升起。

  小頂目瞪口呆:「大嘰嘰你……」怎麼變瘦了!

  眾人:「……」

  弟子們不清楚大紅雞的底細,只道這是隻變種的紙鶴,沒想到被火一燒還能大變活人,頓時都傻了眼。

  那男人身量頎長,眉目如畫,眉心一點硃砂痣更添妖豔,但是這會兒眾人都無暇注意他的臉。

  沈碧茶張了張嘴,說出了眾人的心裡話:「好大……」

  妖王到底化形好幾百年了,也沾染了一點人間的不良習氣,光著腚被眾人圍觀,深覺自己吃了大虧,忙用翅膀裹住身體,惡狠狠瞪視眾人,一張嘴還是大紅雞奶聲奶氣的少年音:「看什麼看嘰!沒見過偉男子嘰?歸兒子長針眼嘰……」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雍容優雅地扇動著彤雲般的雙翼,繞著翼舟盤旋,每扇動一下翅膀,便有無數火星落下。

  其他人看不見鬼影,桅桿上的西門馥卻看得分明,那些鬼影遇到妖王撒下的火星,立即全身著火,片刻化作輕煙,其它鬼影紛紛退避。

  與此同時,葉離感到翼舟的雙翼一輕,又能動彈了。

  他忙操控翼舟轉向。

  西門馥大叫:「道君再快點!網過來了!只有十幾丈遠了!」

  但翼舟這樣的大傢伙,掉個頭談何容易。

  蔣寒秋飛至船側,雙手撐住翼舟後部,運起氣海中所剩無幾的靈力,拼盡全力推了一把。

  翼舟急轉,船尾堪堪從網上擦過,頓時燒了起來。

  弟子們忙上前,符咒、法術齊上,幾條水龍將火撲滅。

  蔣寒秋幾近氣竭,躍回甲板,趔趄了一下,被徒弟李圓光眼明手快地扶到一旁服藥療傷。

  迦陵鳥妖力未曾恢復,方才情急之下勉強施為,這時已是筋疲力盡,強撐著扇兩下翅膀,罵了句「歸兒子嘰,坑死老子了嘰」,「砰」一聲栽倒在甲板上,重又變成了大紅雞。

  紅雞尾巴上的毛燒禿了,光腚上一股焦味。

  小頂忙往他嘴裡塞了幾顆藥丸,捋捋他頭頂軟軟的絨毛:「嚇死阿娘了。」

  大紅雞不願與這女人廢話,扭過頭把眼一閉。

  那些鬼影方才懾於迦陵鳥的陽火不敢靠近翼舟,見他不省人事,頓時捲土重來,

  蔣寒秋氣海已空,葉離忙著操控翼舟躲避窮追不捨的巨網,其他弟子修為尚淺,又看不見鬼影,很快便落了下風。

  小頂心急如焚,咬咬牙,從乾坤袋裡掏出十七八瓶清心丹,讓沈碧茶趕緊分給大家服下,自己則爬到樓船頂上——師父雖不准她唱歌,但這時候大家命都快沒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深吸一口氣,沉入丹田,雙手按在肚子上,放聲唱起來:「缺胳膊少腿兮,做鬼不容易,又沒錢掙兮,害我們何必,死人活人都歇歇兮,不如喘口氣……」

  鮫人的歌聲威力十足,弟子們每人服了幾顆清心丹,還能抵禦得了,鬼影們被她一唱,怨氣煙消雲散,殘破不堪的靈體中湧動著一股和諧的力量,不知爛了多少的春心重又蕩漾起來——他們活人鬥來鬥去,死人管什麼閒事。

  眾弟子只覺纏在自己劍上身上的陰氣陡然鬆開,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可憐西門馥在桅桿頂上哀嚎:「我要瞎了,讓我瞎了吧!」

  鬼影們有神智,會受鮫人歌聲的影響,那巨網卻不怕,仍舊緊緊追著翼舟,且不斷向四面八方延伸,越長越大。

  葉離左支右絀,幾次與巨網擦身而過,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他也顧不上掖一掖。

  忽聽西門馥驚恐道:「糟了葉道君!網好像在往裡收!」

  葉離渾身冰涼,他聽說網一直在擴張,就知道會有收網之時,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他看不見那張無形的網,在他眼裡,四周仍舊是晴藍的天空,底下是山光鳥語。

  難道就要不明不白死在這裡嗎?

  要不乾脆入魔算了,沒準召個天雷來劈一劈,就能把這邪門陣法給劈開……

  然而大約是魔道嫌他心不誠,只這麼一想,方才還蠢蠢欲動的魔血忽然趴下不動了。

  葉離:「……」

  蔣寒秋方才那一下損傷了經脈,正在調息,真氣還未轉過一個小周天,聽西門馥一叫,睜開眼睛,站起身,用劍拄著自己,走到船頭,拍拍師弟的胳膊:「阿離,照顧好小師妹和弟子們,替我好好孝順師父。」

  葉離臉色煞白:「你要做什麼?」

  蔣寒秋只是道:「若是得閒,代我向我娘上炷香。」

  葉離明白她要做什麼,若是拼上畢生修為和元神,沒準還有一線破陣的希望,但是自己必定神魂俱滅。

  他目眥欲裂:「大師姐你控舟,讓我去,你還有父親兄弟,我不過一個孤兒……」

  蔣寒秋想摸摸師弟的頭,一抬眼發現師弟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不摸也罷。

  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你修為太低了。」

  接著,她橫劍在掌心一抹,黯淡劍身頓時青光大盛。

  她強提一口氣,飛躍至半空,正要投入陣眼來個玉石俱焚,蔚藍天空忽然「嘶啦」一聲,裂開了一道口子,一股熟悉的劍氣如勁風般撲面而來,將蔣寒秋掀回甲板上。

  半空中傳來師叔的聲音:「你嫌命多?」仍舊那麼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裂口的邊緣像是燃燒般捲起,露出陣內真正的景象——血紅的天空,交纏的鬼影,天羅地網,熊熊燃燒的火海……

  眾人雖聽西門馥描述過週遭的情形,親眼看見還是大驚失色。

  沈碧茶目瞪口呆地看著忘情的鬼影們,咂咂嘴:「西門傻,真是委屈你了……」

  就在這時,一人提著長劍,翩然落到甲板上,不是蘇毓卻是誰?

  小頂看見渾身是血的師父,歌也顧不上唱了,從五層樓船上一躍而下,趔趄兩步,撲到蘇毓面前:「師尊,你受傷了?」

  蘇毓輕描淡寫道:「別人的血。」

  小頂將信將疑,他不耐煩道:「陣要破了,先出去再說。」

  話音甫落,天空出現越來越多的裂口,就像是一卷畫被人零刀碎剮,碎片片片落下,在半空中燃燒起來,星星點點的火焰匯聚到一起,在空中顯現出一個個金色符文。

  七十二個符文一一顯現,然後開始旋轉,越轉越快,轉成一個巨大的金色漩渦,將鬼影盡數吸了進去,翼舟也打著旋往漩渦中心飛去。

  眾人紛紛抓住船桅和闌干,生怕被急速旋轉的翼舟拋出去。

  眾人轉得七葷八素,不知過了多久,總算不轉了,舉目四顧,發現翼舟正漂浮在一條金色的河上,順流而下。

  「都沒事吧?」葉離和蔣寒秋緊張地確認弟子們的安危,發現所有人都在,也沒受什麼重傷,這才鬆了一口氣。

  小頂勉強扶著桅桿站起,一個趔趄,不小心撞到身邊的師父,不由大奇:「咦,師尊我怎麼能碰到你了?」

  蘇毓在太璞宗廝殺半晌,又強行破陣,不止氣海枯竭,經脈也損傷嚴重,外傷更是不計其數,被她一撞,差點沒倒下。

  勉強用劍撐住,他若無其事道:「我們在陣眼中,非此世,非彼世,興許是因這緣故。一會兒出去,多半又會恢復原狀。」

  小頂本以為自己變回來了,師父也不用冒險去西極了,不想白高興一場,抿了抿唇,又問他:「師尊氣海空了嗎?」

  蘇毓都快站不住了,仍然打腫臉充胖子:「還剩大半,不必擔心。」

  葉離實在忍不住了:「師叔,你們就不能做點別的?」多大的人了,莫非還要他手把手教?

  經他這麼一提醒,蘇毓果然走向徒弟,一把將她攬住,順勢往懷裡一帶。

  小頂還沒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師父的臂彎裡。

  師父的臉慢慢靠近,他的臉上毫無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小頂的心跳忽然亂起來。

  沈碧茶的尖叫從水膜下面漏出來:「啊啊啊啊啊啊——」

  沒等她叫完,卻見連山君反手捏住徒弟的鼻子,趁著她張嘴,迅速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琉璃瓶,掀起塞子,往她嘴裡灌下。

  眾人:「……」

  蘇毓把靈液盡數灌下,這才鬆開捏著她鼻子的手,數落道:「下次再做這種事,小心我……」

  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覺得後頸一沉,不等他反應過來,有什麼溫暖又柔軟的東西貼到了他唇上,又有什麼撬開了他雙唇和齒關,有什麼頂進了他口中,隨著唇齒的交纏,腥甜的液體在他口中彌漫,順著他的喉頭滑落下去,進入經脈。

  小頂聽見師父把藥嚥下,這才放開他,抹抹嘴角,如實道:「師尊,你嘴真軟。」

  蘇毓定定地看她一會兒,突然頭一偏,吐出一口血,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12 AM

第六十八章 心猿意馬

  四下裡一瞬間鴉雀無聲,只有金色河水流淌的嘩嘩聲。

  良久,沈碧茶嘴上的水膜「啪嗒」一聲掉在甲板上,她看著小頂嚥了口唾沫,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蕭頂,道君這是……被你一口親死了嗎?」

  小頂探了探師父的鼻息,搖搖頭:「還有氣,好像是暈過去了。」

  沈碧茶:「蕭頂你太行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祖師爺,請受我一拜!」

  眾弟子深以為然,不愧是吃視肉的女人,啃起第一劍修的嘴也毫不含糊,直接把人啃暈過去。不過他們沒吃貫胸丸,誰也不敢說出口,不是垂著頭就是轉過臉,紛紛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幸好道君暈過去了,不然他們怕是要被當場滅口。

  小頂掏出帕子給師父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看向蔣寒秋:「大師姐,我師父不要緊吧?」

  蔣寒秋眼皮也沒抬一下:「死不了。」

  頓了頓,沖著昏厥的師叔罵道:「這厚顏無恥、老謀深算的老東西,竟敢輕薄我家小頂!」

  葉離摸了摸下巴:「大師姐,你這話就有失公允了。」這分明是小師妹輕薄師叔啊。

  小頂道:「大師姐,我只是給師尊餵個藥。」雖然師父說男女授受不親,明令禁止她用嘴餵藥,但方才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了。

  蔣寒秋:「哼!那也是他的不是。」

  說著把小頂攬在懷裡,語重心長道:「小師妹,蘇毓不是什麼好人,你不懂那些事,別叫他騙了。」

  李圓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心道小師叔她老人家可能比你老人家懂得多多了。

  蘇毓聽著蔣寒秋在徒弟面前詆毀他,差點沒氣死過去。

  他看似昏厥,其實神智還清醒著,只是失血過多,經脈損傷,方才又一下子灌注了太多靈力,這才支持不住背過氣去——至於氣血上湧,血液沸騰,心臟差點停跳等等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他就一概忽略了。

  此時河圖石的靈氣在他受損的經脈中橫衝直撞,像是滾燙的岩漿在他體內奔騰,燒得他渾身熾熱,有如烈火焚身。

  這冥頑不靈、屢教不改的傻徒弟就是欠教訓,他忿忿地想,等他醒了,一定要好好教訓她……

  不知不覺,他的神思恍惚起來。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柔軟微涼的雙唇,蜻蜓點水般地在他嘴唇上一碰一碰:「阿毓,你嘴真軟……」

  他想罵她沒大沒小,想讓她別胡鬧,甚至想把她推開,但她反而變本加厲地鬧他,纖細的雙臂和修長雙腿像藤曼一樣纏著他,用柔軟靈巧的舌頭撥開他的嘴唇,勾纏他的,含糊不清地呢喃:「阿毓,阿毓……」

  這都是哪裡學來的……蘇毓不由蹙眉,他不能讓她得寸進尺。他翻了個身,把她重重地壓在身下,他得狠狠教訓她,這樣那樣地教訓……

  小頂摸摸師父滾燙的額頭,不明就裡地問葉離:「三師兄,我師父他好像不太對勁。」

  葉離也是筋疲力盡,這會兒正打坐運氣,無所謂道:「小師妹別擔心,劍修沒那麼講究,只要死不了,放著不管就……」

  不經意地往師叔臉上一瞥,剩下半句話直接給嚇沒了——這滿臉緋紅,印堂發黑,是出心魔了啊!

  他忙一瘸一拐地奔過來,:「小師妹,清心丹!」

  小頂忙從乾坤袋裡掏出兩瓶遞給師兄,葉離接過來,拔出塞子:「小師妹,你幫我掰開師叔的嘴。」

  小頂依言掰開師父的嘴,葉離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兩瓶清心丹全倒了進去。

  片刻後,縈繞在他印堂上的黑氣總算褪去了些,雙頰也沒那麼豔麗了,葉離方才鬆了一口氣,把兩指搭在師叔腕上——他們這些劍修,受傷是家常便飯,多少都會點醫術。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失血和經脈損傷都在意料之中,師叔只有半條靈脈,經脈本就脆弱,他孤身闖陣,想必歷盡艱險。

  但他不同尋常的反應卻不是因為重傷。

  葉離讓靈力在師叔經脈中運轉了一個小周天,方才收回手,問小頂道:「小師妹,你給師叔餵的是什麼藥?」

  小頂偷覷了一眼蔣寒秋,撓撓手肘,含糊道:「補氣的……」

  「裡面有些什麼材料?」

  小頂道:「河圖石的靈力,還加了點我的血……」其實她還分了點元神加進去,因為光有血還是無法凝結。

  葉離揉了揉額角:「鮫人血……」

  大部分人不明就裡,小部分人心照不宣。

  鮫人血是補氣養元的聖品,只是有個小小的不便——它同時還是一種烈性春藥。

  像蘇毓這樣修為高深的大能,換作平時自然能壓住藥性,但他偏偏受了重傷……

  葉離清了清嗓子:「幸好只有幾滴,應當沒什麼大礙。」

  小頂搖搖頭:「不是的,三師兄,我放了兩碗,只是煉出來變成這麼點。」

  眾人:「……」

  葉離同情地看了眼師叔:「小師妹,多煉點清心丹吧。」

  ……

  說話的當兒,河水變得越來越湍急,翼舟顛簸起來。

  葉離道:「抓緊桅桿,出口應該就在前方。」

  話音甫落,水中忽然掀起巨浪,將翼舟高高拋起,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待眾人回過神來,翼舟已經行駛在星斗漫天的墨藍夜空中——原來陣內陣外的時間流速也不同,他們在陣中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多時辰,實際上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了。

  小頂忙試著去碰師父,果然一出陣眼又碰不到了。早知道是這結果,她還是有些喪氣。

  忽聽「啪嗒」一聲輕響,一物落在小頂腳邊。

  她撿起來一看,是一張小小的金絲網,網上按照八卦方位嵌滿了寶石,寶光熠熠,乍一看像閨閣女子的飾物。

  網中間破了個小孔,那裡原來應該也嵌著塊寶石,如今不知所蹤。

  葉離道:「這應當就是困住我們的法器了,這缺口就是陣眼所在。」

  小頂:「補補還能用嗎?」

  葉離搖搖頭:「這樣的陣法法器,一旦陣破,便沒了法力,小師妹若是喜歡,補上幾根金絲當面紗戴吧。」

  小頂便把金絲網收進了乾坤袋裡,沒準下回能用它煉點什麼。

  螣蛇阿銀守在陣外替主人護法,此時見翼舟出來,連忙飛了過來,背上還載著三個傀儡人——方才連山君氣海枯竭,傀儡人也斷了靈力供給,直到小頂給他餵了藥,這才續上。

  傀儡人跳到甲板上,七手八腳地把主人抬回艙房,替他清洗身體、包紮傷口,換上乾淨的衣裳——蘇毓三不五時受傷,他們做起這些來駕輕就熟。

  小頂插不上什麼手,自去洗了個澡,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正想睡覺,忽然感到似乎忘了什麼事,冥思苦想半晌,一個激靈坐起身:陸仁,她又把陸仁給忘了!

  她忙給陸仁傳音,這回很快就有回音傳來,陸仁的聲音蔫蔫的:「蕭仙子……」

  「陸仁你沒事吧?」

  「有勞仙子掛心,我沒事,」陸仁道,「就是在海上飄了幾日,沒什麼力氣。」

  小頂大驚:「你怎麼會在海上?哪裡的海上?」

  「鬱洲附近的黑海。」

  「咦,我記得上船時你在的啊?」

  陸仁:「第一日我在的,第二日我在房中抄符,抄到一半,不知怎的腳下一空,就掉進了海裡。往天上一看,你們連人帶船都不見了……」

  他還不會御劍駕雲,身上連隻紙鶴都沒揣,一個人在茫茫大海中央,傳音給船上的同門,無人應答,他傳音回門派,掌門託了船隻來救,結果那船在他附近兜了好幾個圈子,他都快把喉嚨叫破了,愣是沒人發現他。

  好在他已辟榖,落水時身邊恰好有根浮木,這才支撐到現在。

  不過他對這些都習以為常,也不喜歡與人訴苦,只問:「蕭仙子和諸位同門無恙吧?」

  小頂道:「我們被吸進一個什麼陣法裡去了,眼下已經沒事了。」

  陸仁恍然大悟,自嘲地笑笑:「原來是陣法把我漏了,哈哈。」

  雖然是陣法的過錯,但陸仁在海上漂了那麼多天她才發現,心裡很是過意不去:「你等著,我立即叫人來接你。」

  去接陸仁的是兩個天干傀儡人,他們用了一日夜御劍前往黑海,找陸仁又花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小頂用離婁術幫忙找,這才把陸仁撈了出來——這會兒他已經在海上漂了五個日夜了。

  ……

  半個月後,翼舟終於回到九獄山。

  眾人的傷在路上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只有連山君依然在昏迷中。

  消息比人飛得快,不等他們回去,雲中子已經得知蘇毓孤身一人差點把太璞宗掀個底朝天,其中內情外人不得而知。

  雲中子將一雙徒弟和三個傀儡人的話拼湊了一下,便知道了大致的來龍去脈——顧蒼舒偷雞不成蝕把米,想設局害死歸藏弟子,嫁禍給大衍坐收漁翁之利,不想被蘇毓看穿,差點沒把自己一條命賠上。

  也就是那祖宗氣海見底,又急著破陣救人,當時不好和顧清瀟動手,這才留了顧家小子一條命,否則以他睚眥必報的性子,恐怕當場就把人扒皮抽筋了。

  幸而此行有驚無險,六十多個弟子全鬚全尾地回到門派,實在福大命大。

  雲中子雖是仁厚的性子,但也不是隨人拿捏的軟柿子,此時不適合與太璞大動干戈,但此仇不能不報,他想了想,便讓葉離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地把消息放出去。

  白宗主是聰明人,太璞勾結金甲門對付歸藏,定然也猜得到顧蒼舒栽贓嫁禍的意圖,想來白宗主對這傳聞中的親兒子,也要心寒齒冷了。

  ……

  蘇毓醒來之時,已是回到門派的七日後。

  這些天他始終半夢半醒,時不時聽見小徒弟在耳邊唱歌,但又不知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夢——他似乎做了許多支離破碎的亂夢,此時一個都回想不起來,只覺心頭依稀縈繞著些許纏綿的感覺。

  他睜開雙眼,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他床前,忽然想起昏睡前的事,有些難以名狀的窘迫,雖然知道徒弟那時候只是為了逼自己把藥嚥下去,但那時畢竟……

  他嘴唇動了動,啞聲道:「蕭頂?」

  耳邊響起個興高采烈的聲音:「道君你總算醒啦!」卻不是意料中的小徒弟,而是傀儡人大淵獻。

  蘇毓皺了皺眉:「蕭頂呢?」

  傀儡人道:「今日旬休,小頂姑娘帶著紅豆包去找沈姑娘玩了。」

  頓了頓又道:「前幾日都是小頂姑娘在這裡守著道君的……」

  蘇毓心中湧起一股微微的暖意。

  「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成天守著生病的長輩也怪無趣的。」他也寧願去院子裡和梅運翻花繩,就算是聽大嘰嘰公子念千字文也好啊。

  蘇毓:「……她可曾留下什麼話?」

  阿亥一拍腦袋,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紙卷:「喏,這是小頂姑娘給道君的。」

  蘇毓心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小傻子雖然貪玩,倒還算有心,也不知留了什麼信給他。

  他便即強撐著從床上坐起身,接過紙卷展開,微笑頓時僵在嘴角。

  只見上面赫然寫著:

  枯木逢春老樹開花逆天改命回春丹六顆,共計六百萬上品靈石

  心如明鏡纖塵不染清心寡慾丹二十六瓶,共計七百二十八顆,三十六萬四千上品靈石

  ……

  蘇毓看著長長一溜單子,臉越來越黑:「為什麼有這麼多清心丹?」

  他一個缺心眼傀儡人哪裡知道這些啊,阿亥撓了撓後腦勺,推測道:「大概是道君的心太髒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20 AM

第六十九章 無疾而終

  阿亥話音剛落嘴又飛了。

  莫非是他說錯話了?他看了一眼道君手裡的單子,頓時恍然大悟,是了,道君一向不捨得花錢,吃掉一千來萬的藥,能高興才怪。

  不過嘴飛了他倒是不怎麼擔心,只要有小頂姑娘在,不出三天他的嘴肯定回來。

  蘇毓哪裡看不出傀儡人有恃無恐,糟心地揮揮手:「退下。」

  傀儡人剛退出門外,就聽外頭傳來由遠及近的「轟隆」聲,不用說,是那逆徒騎著她的大紅雞回來了。

  他冷哼了一聲,躺回枕上,側過身面朝床裡。

  不一會兒,轟鳴聲停了,風「沙沙」地吹過梧桐葉,送來了傻徒弟山泉般歡快的聲音:「咦,阿亥,你的嘴怎麼又沒了?啊呀!師尊醒了?!」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噠噠噠噠」敲在蘇毓的心上,敲得他的心也怦怦作響。

  「啪嗒」,定是這傻子又被伸到台階上的茶花枝椏絆了一下,蘇毓的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吃了多少次虧也不知長點記性。

  腳步聲到了門口,竹簾「刷拉」一響,一股淡淡的香風撲進來,按說他們不在一個世界,他是聞不到她身上的氣味的,但是只要她在身邊,他鼻端似乎總有絲絲縷縷的幽香縈繞著。

  「師尊——」一個晃神,徒弟已經繞過床前的琉璃屏風。

  蘇毓不想搭理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忽然後腦勺上一痛,蘇毓轉過身一看,只見枕邊落著顆青青的梧桐子。這傻子長進了,竟然敢拿東西砸他!

  小頂見他轉身,嬉皮笑臉道:「就知道你醒了,還裝。經脈和傷口還痛嗎?」

  「本來就不痛,」蘇毓輕描淡寫道,「已經無礙了。」

  經脈傷成那樣怎麼可能不痛,小頂知道師父嘴硬,也不去戳穿他。

  蘇毓一邊說話,一邊睨徒弟,只見她並未著道袍,卻穿了一身海天霞色的輕薄廣袖紗衣,衣袖和裙裾繡著白蝶,行動間蝶若翻舞。

  頭上也不是道髻,青絲分作數股綰起,鬆鬆地堆疊著,弄成所謂的「雲鬢霧鬟」。髮上不見簪釵寶鈿,一小簇素馨斜斜地插在髮間,一走動便搖搖欲墜,將墮未墮的看得人心裡發癢。

  蘇毓皺了皺眉,年輕姑娘愛俏沒什麼稀罕,但這領子為免開得太低了些,偏偏還欲蓋彌彰地戴個銀絲纏的寶石瓔珞,叫她勝雪的膚光一襯,寶石都黯淡了幾分。

  算算他不過昏睡了二十多日,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小徒弟的身量似乎又長高了些,雙頰的豐腴褪去了些許,更添了秀麗,只要不開口,還挺像那麼回事。

  小頂注意到師父在看自己,托起雙臂,露出笑靨:「這身衣裳好看不好看?碧茶替我挑的。」可惜她太瘦,撐不起衣裳,再圓潤些就好看了。

  蘇毓輕哼了一聲;「不倫不類的。」

  小頂早知師父嘴裡沒好話,也不放在心上。

  蘇毓撩起眼皮:「穿成這樣做什麼?」

  小頂偷偷一笑,擺弄著衣帶道:「今日是端陽,金師兄未時三刻出關,我們都要去恭賀,順便去送長命縷。」她只在回來那一日看見金師兄一眼,當天他就去閉關解毒了,算起來都有快三個月沒怎麼見著了。

  蘇毓嘴角往下一撇,冷冷道:「長命靠的是修道,想長命就少花點心思在這些無謂的東西上。」

  小頂努努嘴,指著他左臂道:「師尊不要就還我吧。」

  蘇毓低頭一看,發現自己上臂果然繫著條五色絲線編的長命縷,做工不怎麼精細,一段寬一段窄,還有幾個窟窿,顯然是編錯的,看得他恨不得立馬拆了重新編過。

  長命縷上掛著顆珠子,他一眼認出是她在裡蜃市買的「願珠」。

  這珠子卻不是鉛灰色的,倒和她雙頰的顏色彷彿,有如春半桃花,明霞拂水。

  彷彿有什麼極輕極柔的東西落在他心上,帶起淺淺的漣漪。

  「許的什麼願?」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小頂答道:「自是許願師尊早日醒來。」也好早點還她錢。

  蘇毓淡淡地「嗯」了一聲,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有些欣慰,又有些微不可察的失落。

  小頂又道:「你若是不要,我就去賣給西門馥了。」西門馥說但凡是連山君穿戴過的東西他都高價收。

  蘇毓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閉上眼睛:「為師累了,你先出去吧。」

  小頂「嗯」了一聲,卻踟躕著不走。

  蘇毓雙眼隙開一條縫,見她正在瞅床頭的紙卷,都快氣笑了,這是怕他賴賬嗎?

  「還有什麼事?」他故意道。

  小頂清了清嗓子,旁敲側擊道:「這藥單,師父可是已經看過了?有哪裡不對嗎?」

  當然是哪裡都不對,趁著他昏迷給他塞藥就罷了,普通丹藥隨便改個花裡胡哨的名字,立時翻幾倍賣給他,簡直是青出於藍。

  但他懶得與她計較這些,自己的錢早晚都是她的,為了這點小錢與她討價還價倒顯得自己小氣。

  若是認真要算,她那瓶靈液又是血又是元神的,又哪是錢能買的?她偏偏沒把那瓶最珍貴的靈液寫進單子裡……他心尖彷彿被人揪了一下,驀地一陣痠疼。

  這卻是誤會小頂了,她回來查了藥典,明白了鮫人血的藥性,得知師父的症狀全是因為中了鮫血毒,生怕他找自己算賬,哪裡敢把這個寫上去。

  蘇毓淡淡道:「書房裡有蓋了章的玉簡,你取了自己填吧。」

  小頂本來打的是漫天要價的主意,等著師父坐地還錢,誰知師父突然大方起來,不和她砍價,倒叫她有些心虛。

  一心虛,態度立馬慇勤起來:「師尊渴不渴?我給你煮茶吧。」

  「不必了。」蘇毓懶懶道。

  「那你熱不熱?我替你把另外半邊帳慢也掛起來吧。」小頂說著踮起腳,把半垂的帳慢挽起來,廣袖垂落,露出膩白的胳膊。

  蘇毓冷不丁看見,慌忙移開目光,彷彿多看一眼會被灼傷似的。

  小頂撩完帳子,見他雙頰緋紅,連忙駕輕就熟地掀起被縟,往某處掃了一眼,一臉瞭然的神情。

  蘇毓察覺她在看哪一處,氣血直沖頭頂,一把搶過被縟,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轉身朝向床裡。

  小頂只覺莫名其妙,從腰間繡囊裡摸出一瓶清心丹:「師尊自己吃還是我餵你?」

  蘇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必。」

  「有的錢不能省呀,」小頂勸道,「放著不管會傷身的。」

  「出去。」被子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小頂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師父可能是害臊了,但這有什麼好害臊的?他是因為中毒才腫的,何必諱疾忌醫呢。

  不過師父的心思她一向猜不透,便也不去管了,把藥放在床邊小几上,柔聲道:「藥給你放在這裡,別硬撐著。」

  被子裡的聲音已經帶上了明顯的惱意:「蕭頂,你給我出去!」

  ……

  小頂去書房取了玉簡,把數目填上,心滿意足地揣進兜裡,便騎著大紅雞往金師兄所住的赤望峰飛去。

  大嘰嘰燒禿的尾巴還沒長出來,好在他阿娘珍藏了他原身上拔下的尾羽,給他插戴起來,勉強不用光著腚招搖過市。他的翅膀上也被強行綁上了條長命縷。

  大嘰嘰深覺戴著這種玩意兒有損妖王體面,想解下,奈何嘴和另一隻翅膀都搆不到,只得不去看它,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到得赤望峰金竹的洞府,已有很多人到了,門外雲台上烏泱泱站滿了人。

  到場的除了內門的師兄師姐和師侄們,還有不少外門弟子——金竹為人和善,人緣出了名的好,若是換了她師父,出關閉關一百回也沒人來恭祝。

  蔣寒秋先到,一見小頂就把她從頭誇到腳。

  葉離也附和:「幾日不見,小師妹出落得更標致了。」

  小頂叫他們誇得不好意思:「我師父說我穿得不倫不類。」

  「少聽他胡說,」蔣寒秋忿忿道,「他巴不得你灰頭土臉地出門。」

  小頂不太明白大師姐的話,她灰頭土臉地出門,師父不也臉上無光嗎?

  大師姐一向和她師父不對付,總是把他往壞處想。但葉師兄也是笑而不語,一臉深以為然的神情,她就有些疑惑了。

  她從乾坤袋裡取出長命縷,分送給師兄師姐們。

  蔣寒秋愛不釋手,便即讓葉離幫忙繫上,昧著良心誇好看。

  有大師姐帶頭,其餘人也不敢嫌醜,紛紛繫在臂上。

  葉離詢問師叔的傷勢,小頂道:「師父說無礙了,只是鮫血毒今日又發作了。」

  她秀眉微蹙:「葉師兄,我看藥典上說,中了鮫血毒,不出半個月就能自行化解,為何師父前幾日好了,今日醒來又發作?」

  葉離冷不丁被口水嗆到,咳得死去活來,半晌才掖掖眼角的淚花道:「……許是毒入心脈,化解不乾淨,小師妹多備點清心丹吧,往後恐怕時不時要發作。」

  蔣寒秋拿起劍鞘往師弟胳膊上抽了一下。

  對小頂道:「別信你師兄胡說八道,你師父那不是毒,是心思齷齪。」

  小頂正要問個仔細明白,忽聽人群一陣騷動,金竹的大徒弟高聲道:「恭迎師父出關。」

  話音甫落,洞口石門緩緩打開。

  眾人自動往兩旁分開,讓出一條道來。

  一個身穿天青色道袍的頎長身影走出來,只見來人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風姿翩然,氣度閒雅。

  四周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小頂見此人有幾分面善,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小聲問蔣寒秋:「大師姐,這是金師兄新收的弟子嗎?」

  話音未落,卻見那人朝眾人團團一揖:「承蒙諸位同門抬愛,有失遠迎。」

  小頂睜大了眼睛:「這是……這是……」

  蔣寒秋「撲哧」一笑:「小師妹認不出來了?這就是你金師兄啊。」

  金竹循聲朝他們望來,朝小頂頷首微笑。

  小頂手中握著還未來得及送出的長命縷,目瞪口呆地望著模樣大變的金師兄,嘴張了又張,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圓圓胖胖、美貌無雙的金師兄,怎麼變得比師父還醜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25 AM

第七十章 一波未平

  小頂渾渾噩噩的,記不清自己怎麼跟著師兄師姐一起恭喜金師兄出關,怎麼把長命縷送給他,又是怎麼乘著大嘰嘰回到掩日峰。

  蘇毓一聽小徒弟的腳步聲就知道她心緒不佳,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連清心丹的事也忘了,揚聲道:「蕭頂,是你麼?」

  小頂本來是要回自己臥房的,聽見師父喊她,只得掀開簾子,走進房中,蔫頭耷腦地行了個禮:「師尊叫我什麼事?」

  「沒事不能叫你?」蘇毓放下手中書卷,慵懶愜意地往隱囊上一靠,「替我倒杯茶來。」

  小頂沒精打采地道了聲「好」,便轉身去忙活,不一會兒端了茶過來。

  蘇毓接過茶碗抿了一口,掀起眼皮撩了徒弟一眼:「方才見到你二師兄了?」

  這師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小頂現在最不想提金師兄的事。

  但是師父身為金師兄的師叔,關心一下師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小頂只得道:「見到了。」

  「毒解了?」蘇毓又問。

  小頂抿了抿唇:「毒是解了。」人也瘦得只剩一半了。

  「毒解了不是好事麼?」蘇毓若無其事道,「你怎麼不高興?」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個,小頂的眼眶立時紅了,吸了吸鼻子:「我高興……」她微微仰起頭,不能哭,今天是金師兄的好日子,她不能哭。

  可越是這麼想,越是忍不住,眼淚不住地往外湧,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終於「啪嗒」掉了一顆下來。

  這一掉,頓時一發不可收拾,叮鈴叮鈴地滾了一地,這回是澄澈的藍色,像陽光下的海水。

  蘇毓放下茶杯,直起身:「既然高興,你哭什麼?」

  這種事哪好意思和師父說呢,小頂癟癟嘴:「師尊,你把嘴還給阿亥好不好?」

  蘇毓眼底笑意漸隱:「有什麼話同我說便是,為師是過來人,可替你參詳參詳。」

  小頂淚眼婆娑地看了一眼師父,心道你算哪門子過來人,你比我還過去呢。

  當然嘴上是不能這麼說的,師父也是一番好意,她含糊道:「沒什麼。」

  蘇毓道:「莫非是金竹欺負你了?」

  小頂忙擺手:「不是不是,金師兄很好……就是……」

  「就是?」

  小頂嘴又是一癟:「金師兄瘦了……」

  蘇毓見過魔球的模樣,雖不知她為何對胖子情有獨鐘,卻對她的喜好心知肚明,此時卻佯裝不知:「毒解了,自然就瘦了,你二師兄如今想必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了。」

  小頂打了個哭嗝:「可我喜歡圓的,他不圓了……」

  蘇毓嘴角微挑:「愛慕一個人,自會為他著想,因他歡喜而歡喜,因他悲傷而悲傷,金竹因中毒難以施展抱負,如今苦盡甘來,想必是意氣風發。」

  小頂皺著眉頭,咬住下嘴唇,她不得不承認師父這話沒錯。

  蘇毓接著道:「若僅因形貌變化就變心,那定然不是真心,不過是貪圖皮相,說到底不過是……」

  意味深長地看了徒弟一眼:「好色罷了。」

  小頂心裡咯噔一下,難道她不是真的喜歡金師兄,只是好色?

  她連忙搖頭:「我不是……金師兄人很好,待我很好……」

  蘇毓微垂眼皮,輕輕晃了晃茶杯:「別的師兄人不好?待你就不好了?你怎麼沒看上葉離?」

  小頂一愣:「葉師兄他……」太瘦了。

  蘇毓不依不饒道:「如今你還想和你二師兄合籍麼?本門倒是沒有同門不許合籍的規矩,若你有意,我可叫你師伯去問問金竹的意思……」

  小頂心頭一凜,不假思索道:「不了不了……」

  話說出口,她自己也明白了,原來她待金師兄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圖人家長得好看。

  她就是個好色的女子,難怪願珠都嫌她心不誠呢。

  這打擊不可謂不大。

  蘇毓見小徒弟心灰意懶,也不再窮追猛打:「這些事無謂得很,趁早收心,潛心修道才是正經。」

  小頂聽師父說得頭頭是道,不禁有些欽佩:「師尊懂得真多。」方才是她小看他了。

  「這些都是粗淺的道理,」蘇毓雲淡風輕道,「待你修為有了進境,自能破除迷障,不會再囿於兒女情長。」

  小頂點點頭,強打起精神:「知道了師尊,我去煉丹了。」

  蘇毓欣慰地點點頭,真是孺子可教。

  小頂眼角餘光瞥見他床頭的小瓷瓶,拿起來掂了掂,方才還是滿瓶,眼下只剩一半了,她不禁有些擔心:「師尊,清心丹雖然好,畢竟是藥三分毒,你也別一次吃太多。」

  蘇毓:「……」

  ……

  金竹出關後第一次出現在學堂,沈碧茶足足鬼叫了半堂課,差點沒把西門馥的袖子搓爛。

  「不枉我懸樑刺骨進歸藏,我們門派這是要把美男榜前十都包圓啊!」沈碧茶捶著桌子感嘆,「長得俊,脾氣好,人聰慧,最要緊的是有錢,十分有錢,格外有錢,有錢得令人髮指!」

  西門馥使勁把自己的寶貝袖子從那瘋女人手裡拯救出來,搖了搖扇子,酸溜溜道:「沈碧茶你就別痴心妄想了,人家道君眼不瞎。」

  沈碧茶冷笑:「對,就你瞎,你三隻眼都瞎。」

  西門馥:「你……」

  沈碧茶:「我我我,來打我呀。」

  金竹一下子脫胎換骨,相貌還在其次,擺脫了毒物的桎梏,修行不再受壓制,多年苦修的成效便顯現出來,厚積薄發之下,進境一日千里。

  原先對他不聞不問的父親,得知此事後特地派了得力的副手,親自來請他回族中,在今歲的山神祭上獻上犧牲——這是自他中毒以來,家族首次明確承認他繼承人的身份。

  金竹春風得意,難得的是仍舊惇厚謙遜,與往日一般無二。

  轉眼一個月過去,金竹兩次突破境界,順利跨入化神期。

  蘇毓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雖然經脈不曾完全復原,但他還是決定盡快啟程去西極——小頂在陣中暴露了鮫人身份,若是再拖下去,難免夜長夢多。

  啟程前一日,他去大昭峰辭行,順便托師兄多照看一下那不省心的小徒弟。

  小頂閒著無事,便一起去向師伯請安。

  師徒倆走到山房外,隱約聽見裡面傳出談笑之聲。

  恰在這時,一個傀儡人迎出來,蘇毓問道:「師兄在見客?」

  傀儡人答道:「是道君一位故友的高足。請連山道君與蕭仙子稍待片刻,容僕向道君通稟。」

  蘇毓頷首,眉頭微微一蹙,裡頭那人的聲音,總覺得有幾分耳熟。

  片刻後,傀儡人折回來:「道君說請兩位入內敘話。」

  蘇毓挑了挑眉:「師兄不是有客麼?」

  傀儡人答道:「我家道君說,那位客人連山道君和蕭仙子也認得,他本就要去向道君請安,現下道君和仙子來了,正好一敘。」

  蘇毓瞥了眼不明就裡的徒弟,臉色微微一變,他已想起那聲音是在何處聽過。

  兩人跟著傀儡人穿過庭院和迴廊,走到正堂門前。

  傀儡人打起簾子,蘇毓往裡一望,見裊裊茶煙中,師兄與一個身著青布衣裳的年輕人相對而坐。

  那人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隨即垂下眼簾,避席行禮:「丁某見過連山道君,蕭仙子。」

  小頂一開始只是覺得這人模樣眼熟,聲音耳熟,聽他自稱「丁某」,這才想起來:「你是丁一?」

  丁一目光微微一動:「正是在下,蕭仙子別來無恙?」

  小頂一見這少年便有些不自在,不過還是微笑道:「我很好,丁公子別來無恙?」

  丁一道:「有勞仙子垂問,丁某也很好。」

  蘇毓不動聲色地往前一步,橫插在兩人之間:「丁公子蒞臨敝派,不知有何賜教?」

  丁一揖道:「不敢當,先師駕鶴西遊前,命某將一封書信親自交與雲中子道君,故此前來叨擾。」

  蘇毓略微鬆了一口氣,只是送封信,最多逗留個兩三日,反正客館所在的恆陽峰離掩日峰遠得很,一會兒尋機和師兄說一聲,趁早打發他回去……

  正思忖著,雲中子拍了拍丁一後背,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套,從今往後便是同門,你稱他師叔便是。」

  蘇毓雖有城府,聽了這話臉色也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小頂好奇道:「丁公子拜了師伯為師麼?」

  丁一忙道:「未曾行拜師禮,晚輩不敢僭越。」

  雲中子最喜歡克己復禮的年輕人,對這新收的弟子越發滿意:「不過虛禮罷了,樂酣道長與某相交莫逆,故人之托,安敢不從?」

  轉而對小頂道:「小頂,丁小郎君從今往後便是你的小師弟了,你可要多關照他。」

  丁一從善如流地一揖:「見過小師姐,往後請小師姐多指教。」

  小頂忙道:「不敢當,你的劍法可比我強多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起來,不知不覺將沉默寡言的連山君晾在一旁。

  小頂不經意一抬眼,發現師父的臉色不知什麼時候黑成了鍋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33 AM

第七十一章 兩小無猜

  雲中子也看出師弟臉色不對,沉吟道:「阿毓,你明日一早便要遠行,早些回去歇息吧。」

  蘇毓「嗯」了一聲,卻坐著不動,反而瞥了一眼丁一道:「丁公子遠道而來,想必也乏了。」

  這話說得直白,丁一不能裝作聽不懂,只得起身行禮:「晚輩先告退了。」

  雲中子知道師弟有話要說,便道:「你先在客館下榻幾日,待赤望峰的房舍修葺收拾好,再搬過去。」

  說著叫來傀儡人,吩咐道:「帶丁公子去恆陽峰。」

  又對丁一道:「有什麼不明白的,隨時來問為師,或者問你幾個師兄師姐,不必拘束。」

  丁一道了謝,再次向眾人施禮告辭,深深地看了小頂一眼,然後跟著傀儡人退了出去。

  蘇毓看見他熱切的目光在小徒弟身上逡巡,越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待人離開,他若有似無地瞟了徒弟一眼,只見這向來沒心沒肺的小傻子一反常態,垂著眼簾,耷拉著嘴角,一看就是在心虛。

  小頂的確是在心虛,卻與師父猜測的大相徑庭。

  她心裡藏不住事,又不喜歡騙人,守著天書的秘密已十分勉強,如今丁一成了她的小師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叫他看出芯子換了人可怎麼是好?

  蘇毓凝視徒弟片刻,淡淡道:「你先回掩日峰,為師與你師伯有話說。」

  小頂正想回去仔細讀讀天書,聞言求之不得,便即乘著師伯的紙鶴回了掩日峰。

  徒弟走後,蘇毓垂下眼眸,將手裡半杯冷茶一飲而盡,皺了皺眉道:「丁一此人的底細,師兄可曾查過?」

  雲中子道:「他師父樂酣道長高風萬古、不偶於俗,與我有上百年的交情,但卻從未請托過我什麼事。他臨終前將修為傳與此子,又修書將其託付於我,這少年品行與才智定然都有過人之處。」

  他頓了頓道;「方才我與他一席長談,這丁小郎胸有丘壑,聰明穎悟,是上佳之材,我收他為徒,固然有故人託孤的緣故,但與他本身的天資和心性也不無干係。」

  蘇毓冷哼一聲道:「我看不過勉強算個中材。」

  雲中子一噎,這都只能算中材,難道都像你一樣?

  他無可奈何道:「即便如此,也算難得了。我也不過是個中材,收個中材徒弟正好。」

  蘇毓忙道:「師兄不必妄自菲薄。」

  雲中子擺擺手:「我自己的斤兩還不知道?」

  蘇毓道:「我並非此意。只是師兄破格收徒,有失公允,弟子們難免心生怨望。」

  雲中子簡直被他氣笑了,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徒弟怎麼來的,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蘇毓也想到自家徒弟,悠悠道:「蕭頂短短數月便修成元嬰,自與旁人不可同日而語。」

  雲中子一哂,說得像是慧眼識珠,當初為什麼收的徒弟自己忘了?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師弟的臉:「你和這丁小郎君,可是有什麼過節?」

  他雖目下無塵,也不會去難為名不見經傳的晚輩,偏偏對這少年郎橫挑鼻子豎挑眼,可想而知是因為什麼緣故。

  蘇毓挑了挑眉;「我與他能有什麼過節。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大衍、太璞狼顧虎視,我又不得不遠行,此時讓不明不白的人混入內門,我不能安心。」

  雲中子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這卻不必擔心,那孩子生怕不能自證清白,再三懇求我對他施搜魂咒。若有不軌之心,他又怎麼敢讓人搜魂?」

  蘇毓一怔,這倒是始料未及。搜魂通常用於俘虜和重罪之人,請人搜自己的魂,便是將心底的私隱都攤開給人看,換了他是決計不願意的。

  這姓丁的小子,為了接近他徒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可見心機之深。

  他冷哼了一聲:「許是他料定師兄為人寬厚仁善,不會當真搜他的魂。若是問心無愧,又怎會想到搜魂?」

  雲中子定定地看了師弟一會兒,忽然想起丁一方才看小頂的眼神,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小毓,莫非你……」

  蘇毓心頭一凜:「我沒有。」

  雲中子睨他一眼,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蘇毓見師兄心意已決,知道他最重道義,再說也是白費口舌,只得起身告辭。

  回到掩日峰,院子裡靜悄悄的,小傻子緊閉著房門,也不知在忙什麼。

  他回到東軒打坐,剛閉上眼睛,丁一的眼神便浮現在他腦海中,一股邪火竄上來,燒得他坐立難安。

  「蕭頂,睡了麼?」他轉過身沖著牆上的小圓洞道。

  小頂剛翻完天書,正打算去沐浴,聞言道:「師尊,我還沒睡呢,你找我有事?」

  蘇毓想了想道:「換身衣裳,跟我出趟門。」

  小頂不明就裡:「大晚上的去哪裡啊?」

  「藏書塔。」

  小頂越發莫名了,都到睡覺的時辰了,這會兒去藏書塔做什麼?

  不過師父有令,她也只能跟著去。

  兩人騎著紙鶴到了紫玉峰,一前一後進了藏書塔。

  蘇毓徑直帶著徒弟去了十二層。

  小頂環顧四周,這一整層都是元嬰期的心法典籍,光是看一眼就頭暈目眩。

  蘇毓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時不時抽一卷書放進乾坤袋裡,小頂在後面默默數著:「一卷,兩卷,三卷……」

  她隱約明白這些都是功課,師父每抽一卷,她的心尖就哆嗦一下,數到二十八卷,她小心翼翼道:「師父,夠了吧?太多看不完……」

  蘇毓睨她一眼:「此去西極,一來一回至少三四個月,我不在你身邊,功課也不可落下。放課後不許在外游蕩,回家練劍、煉丹、讀書,書房、丹房任你出入,缺什麼藥材,自去靈藥庫取。」

  頓了頓道:「為師白晝趕路,夜晚無事,便可傳音考校你的功課。」

  「不用了吧,」小頂慌忙道,「沒事傳音,多浪費靈氣呀。」

  蘇毓撩了她一眼:「無妨,托蕭姑娘的福,蘇某氣海充盈得很。」

  小頂:「……」

  蘇毓一邊說,一邊在書架之間信步,幾句話的當兒又往乾坤袋裡塞了十幾卷書。

  小頂欲哭無淚,她還以為師父不在幾個月,能鬆散鬆散筋骨,誰知道課業反而更重了。

  「師尊你索性帶我一起去西極吧。」至少白天的課不用上了。

  「不行。」蘇毓斬釘截鐵道,無論如何,徒弟的安全是首位的。

  蘇毓取了二百八十捲書,方才罷手:「這一層差不多了,劍譜在三十七層,還有四十九層的藥譜……」

  取完書,蘇毓把乾坤袋交給徒弟。

  小頂接過來,雖然乾坤袋沒什麼份量,但她覺得自己像是扛著一座大山。

  「業精於勤荒於嬉,」蘇毓掀掀眼皮道,「眼下正是刻苦用功的時候,切莫讓別的事分了心神。」

  給徒弟留了三年也念不完的功課,蘇毓總算安心了些許。

  翌日清晨,他帶著四個傀儡人和螣蛇阿銀,啟程前往西極。

  ……

  掌門收徒之事不脛而走,第二日便傳遍了整個門派。

  蔣寒秋和葉離等人在法會上見過丁一,對這小師弟的印象不錯。

  一個默默無名的小門派弟子,一躍而成為掌門的親傳弟子,許多外門弟子頗有微詞,直到聽說他在十洲法會上取得金丹期優勝,又見他謙和有禮,進退有度,這才慢慢放下了芥蒂。

  小頂抽空將天書從頭到尾細細翻了兩遍,丁一的確只出現過那一回——他偷偷帶走小頂,最後留下一包帶血的糖蓮子,從此生死不明,到結尾都不曾出現過。

  書裡丁一設法混入歸藏帶走小頂,便是連山君去西極的時候,這巧合讓她與些許不安。

  但轉念一想,書裡和現實頗有不同。其一,書裡他悄悄混入歸藏,如今是光明正大地拜雲中子為師;其二,書裡小頂替連山君療傷弄得身體虛弱,丁一才要帶她走,如今她身強體健,並沒有這回事;其三,書裡小頂是自願跑的,如今她自然不願意跟他走,何況她變成了鮫人,丁一就是想綁她走也不行。

  這麼一想,小頂心下稍安,不過還是盡可能地繞著小師弟走,免得叫他看出端倪。

  她白天上課,一放課便回掩日峰練劍煉丹、背誦典籍,甚至還要習字——因為師父嫌她的字太醜了。

  蘇毓言而有信,說要包攬她的功課,絕不隨便糊弄人,每晚一到戌時便傳音過來,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有一次小頂甚至聽見師父那頭聲音嘈雜,隱隱有兵刃相擊聲和慘叫聲,顯是在跟人打架,但他還是從頭到尾不間斷地講足了一個半時辰的課。

  托師父的福,她和新入門的小師弟,實在也沒什麼機會相處。

  丁一雖然也在紫玉峰上學,卻不用和新弟子們一起打基礎——因為他根基紮實、悟性過人,讀了幾本典籍,便將昆吾派的道法與歸藏的心法融會貫通,直接去和入門五六年的老弟子一起上課去了。

  兩人偶爾在上課放課時遇見,也只是點個頭打個招呼,與陌生人無異。

  這一日放課後,小頂把書卷、筆墨和符紙等物收進乾坤袋裡,正要騎上大紅雞回掩日峰溫書,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人正穿過人群,快步向她走來,不是丁一卻是誰?

  她佯裝看不見,果斷跨上雞背準備開溜。

  丁一卻不給她逃走的機會,叫住她:「小師姐,請留步。」

  這麼一來,小頂也不能裝聽不見了,只得硬著頭皮轉過身:「小師弟,有什麼事麼?」

  丁一看了眼四周道:「可否借一步說話?」這會兒正是放課的時候,弟子們蜂擁而出,雲台上十分熱鬧。

  小頂遲疑道:「我還要回去溫書……」

  丁一抿了抿唇,長長的眼睫垂下,神色黯然:「只是與小師姐說幾句話,不會耽誤你很久。」

  小頂見他這副模樣,有些不落忍,便點點頭,跟著他走到偃月湖邊,這一處人雖少,視野卻開闊,不時有三五成群的弟子從不遠處經過。

  小頂佯裝若無其事地寒暄:「小師弟在赤望峰住得可好?」

  丁一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你為何躲著我?」

  小頂最不擅長騙人,頓時臉一紅:「我沒有啊……」

  丁一淺淺一笑,也不戳穿她,從腰間的百寶囊中取出一串用紅繩繫在一起的油紙包:「叫住小師姐沒什麼別的事,只是想把這個給你。」

  小頂卻不去接:「這是什麼?」

  丁一道:「是我途徑平洲時買的果脯蜜餞,有你最愛吃的松子、糖蓮子和蜜漬李子……」

  小頂平素最喜歡這些零嘴,一聽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但卻搖搖頭:「我不愛吃這些了,你收著自己吃吧。」別人送的都可以收,只有丁一送的不能收,因為這不是送給她的。

  丁一眼神一黯:「你以前很愛吃的,小時候沒到過年的時候,你爹爹都會從城裡置辦這些待客,有一回你……」

  小頂歉然道:「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

  丁一的眼神比那微風吹拂下的湖水還要溫柔:「無妨,你不記得,我可以說給你聽。」

  頓了頓道:「只說開心的。」

  小頂有些尷尬:「小師弟,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想知道了。」

  丁一微微一怔,旋即道:「方才是我失禮了,請小師姐見諒。」

  小頂抿抿唇道:「我先回去啦,有人等著我呢。」

  丁一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水霧中,他仍怔怔地站在湖邊,手裡提著那一串送不出去的油紙包,在風裡沒著沒落地晃蕩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41 AM

第七十二章 甜言蜜語

  自打那日在偃月湖邊說過話,小頂便時常遇見丁一,幾乎每天上學放課途中都會「巧遇」。每逢雲中子給新弟子上課,他也會跟著師父一起來涵虛館。

  他生得俊秀,舉止溫文,年未弱冠已在十洲法會上嶄露頭角,更破格成為掌門入室弟子,貧寒出身非但無損於他,反倒增添了一股凌霜傲雪的清氣,很快便贏得了許多弟子的芳心。

  修仙界不像俗世那般諸多顧忌,喜歡便表明心跡,只要情投意合,結為道侶或者來一段露水姻緣都是常事,不出幾日便有好幾個人大膽向丁小道君示愛,一律折戟而歸。

  沈碧茶向來廣撒網,秉著「試一試又不會多塊肉」的原則,送了一條過期願珠長命縷給丁一,當天就被原樣退了回來。

  西門馥好不容易逮到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自然要奚落她,用摺扇挑起長命縷晃了晃:「嘖,沈碧茶,你可真是摳門,追求人家都不捨得下本,端陽都過了,還拿這破玩意兒送人。」

  沈碧茶惱羞成怒,一把搶過長命縷塞進百寶囊裡:「滾,禮輕情意重你懂嗎……這不是不知道人家會退嗎,要是一早知道會退,我就送貴點的……」

  西門馥笑得花枝亂顫:「沈碧茶你別做白日夢了,你就是把全副嫁妝抬去也沒用。」

  沈碧茶白了他一眼:「去去去,人家丁小道君是有心上人了。」

  她惆悵地捧著臉:「唉,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看了一眼小頂:「哎,阿頂,他不是你小師弟嗎,你知不知道他心上人是誰?」

  小頂心虛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啊……」

  「也對,都沒見你和他說話,」沈碧茶悠悠嘆了口氣,「怎麼美男子不是有主了就是高攀不上,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對,就是說你呢西門傻。」

  西門馥「啪」地收起摺扇,兩個人又打起來。

  小頂看著他們打鬧,有些提不起精神。

  自那天起丁一就沒再提過以前的事,見了她只是規規矩矩地行禮,稱她「小師姐」,舉止神態都沒有半點踰矩,但小頂有時候不經意地一抬頭,一瞥眼,都會發現他望著她出神。

  她只得盡量躲著他,因為這緣故,她赤望峰和大昭峰是徹底不敢去了。

  不過有的時候還是避無可避,這一日,最後一堂是雲中子的課。

  放課後,師伯叫住她,笑著問她:「小頂,好幾日沒見你來大昭峰玩,在忙什麼?」

  小頂忙端出蘇毓這個擋箭牌:「師父臨行前留了一堆功課,放課後便要回去溫書,師父夜裡要考校,這幾日沒去給師伯請安,請師伯見諒。」

  她還是有些心虛,功課雖多,但也不至於連請個安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只是因為丁一常在大昭峰雲中子的山房,她這才繞著走。

  小頂不會騙人,說了一句謊話,臉頰便生出紅暈。

  雲中子自不會戳穿她,只不知她為何要躲著師弟——他們兩人定過親的事,他已聽葉離說了,但是那婚約已不作數,丁一也不曾糾纏不休,兩人從小的交情,倒比旁人還生疏,卻不知是為何。

  他沉吟片刻道:「明日旬休,我在大昭峰備了些水酒瓜果,你們師姐弟師兄妹幾個聚一聚。」

  小頂正想推說要溫書,雲中子強者道:「你小師弟入門晚,錯過了入門禮,明日小聚一下,權當作慶賀他入門了。」

  頓了頓又道:「功課無需擔心,你師父若是敢說你,師伯傳音訓他。」

  他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小頂也沒法推辭了,只得道好。

  既是慶賀小師弟入門,自然是要隨禮的,這倒不難,小頂比著自己當初入內門時師姐師兄們送的賀禮,從自己的寶庫裡找了支上品括蒼山龍仙芝,找了個檀木匣子裝起來。

  想了想,又另外包了一枝南海紫珊瑚,把師父的那份也隨了——師父不在乎失禮不失禮,少不得她這做徒弟的替他周全一下。

  翌日,她帶上賀禮去了大昭峰。

  雲中子雖然說的是「小聚」,筵席卻置辦得很豐盛,大昭峰的傀儡人全出動了不說,金竹、葉離等人也幫著忙裡忙外。

  雲中子知道自己門派的廚子手藝靠不住,酒水菜餚點心都是讓鳳麟城最好的酒樓垂珠樓送上山的。

  丁一隨師父在門外迎客,他穿上了天青色的廣袖道袍,越發豐姿秀拔。

  小頂把賀禮奉上,丁一見有兩個匣子,微微一怔。

  小頂指著文柏匣子道:「這是我師父的。」

  丁一目光動了動,接過來道了謝,又道:「有勞小師姐替我向師叔也道聲謝。」

  說著把她延入堂中。

  她到得晚,內門諸人已差不多到齊了,除了師兄師姐們,一干師侄也在。

  其中有大半人都是一起去十洲法會的,和小頂在七魔谷中共患難過,見了她便上來熱情地打招呼。

  李圓光端著酒杯迎上來:「小師叔,你老人家到得晚了,罰酒三杯。」

  葉離端著酒壺從旁經過,在師侄後腦勺上拍了一下。

  李圓光意識到自己叫錯了,如今丁一才是小師叔,連忙改口:「七師叔,七師叔。」

  抱歉地覷了丁一一眼:「小師叔,小侄駑鈍,叫習慣了忘了改口,你老人家千萬別見怪。」

  丁一笑道:「不過一個稱呼罷了,不必掛懷。」便將此事揭過。

  小頂被師侄們圍在中間,同他們有說有笑。

  丁一與他們不熟,插不上話,只是靜靜立在一旁,望著眾星拱月、神采飛揚的姑娘,容色淡淡。

  小頂好不容易擺脫了熱情的師侄們,便聽外頭有傀儡人道蔣仙子到了。

  勁裝結束的蔣寒秋風風火火地走進堂中,先向丁一道賀,送上賀禮,然後招呼小頂與自己同榻而坐。

  人都到齊了,雲中子也回到堂中,下令張筵。

  箜篌、琵琶、管弦自己奏起樂來,盛裝打扮的傀儡人與紙鶴翩翩起舞——掩日峰玉樹上的那隻金鳳也被雲中子借了來,正倒掛在房樑上一展歌喉。

  蔣寒秋給小頂和自己都斟了酒,嗔怪道:「難得你師父不在,成日窩在掩日峰做什麼?」

  小頂把師父令人髮指的行徑控訴了一遍,蔣寒秋義憤填膺:「這廝怎麼陰魂不散,你別理他。」

  又壓低了聲音道:「你小師弟性子拘謹,入門多日仍舊有些生分,故此筵席多花了點心思,比你那時豐盛些,你可別介意。」

  小頂忙道:「怎麼會介意,我沒往那處想……」

  「就知道我們小頂最大度,」蔣寒秋又給她滿上酒,「明日放課後我帶你去山下玩,鳳麟城你還沒玩過呢吧?叫上你葉師兄,咱們一起逛花樓去,這些傀儡人跳得僵板板的,真沒看頭……」

  葉離正在幫忙往各人的案上擺果碟,聞言嗆咳起來:「小師妹,別聽大師姐說醉話,你三師兄是正經人。」

  四師兄「撲哧」笑出聲來,五師兄和六師兄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一搭一唱。

  「正經正經,別提有多正經。」

  「歸藏第一正經人就是咱們三師兄,不信去問心谷問問。」

  葉離從果盤裡撈起三顆葡萄,一人一顆,彈在三人腦門上:「膽子肥了。」

  丁一坐在雲中子和金竹中間,見狀道:「師姐師兄們感情真好。」

  金竹笑眯眯道:「如今小師弟來了就更熱鬧了。」

  葉離把一碟桂花糕放到丁一食案上:「小師弟別怕,我們都是正經人。」

  蔣寒秋用筷子一點三四五六幾個,笑道:「小師弟,這幾個潑皮若是敢欺負你,你來告訴大師姐,我替你教訓他們。」

  眾人說說笑笑,丁一的目光越過舞筵,在小頂身上逡巡了一會兒,落在她執箸的右手上,稍一停頓,便垂下眼簾。

  雲中子和金竹見他與周圍的熱鬧有些格格不入,生怕他覺得悶,不停地找話同他說,師兄師姐們也不時與他攀談,丁一有問必答,態度恭謹,但總是有些客套疏離。

  雲中子一個不善酬酢的老學究,不一會兒便開始沒話找話:「學業上可有什麼難處?你師兄師姐各有擅場,平日可多與他們切磋。」

  金竹無奈地揉了揉額角,丁一看了小頂一眼:「的確有一事要勞煩小師姐。」

  小頂聽見「小師姐」三個字便是一凜,忙放下啃了一半的林檎餅,拍拍指尖上的糖霜:「啊?」

  丁一道:「聽聞小師姐精研丹道,我最近找了些丹譜讀,但煉製時總是出岔子,不知能否去向小師姐請教?」

  小頂有些為難,她不想和丁一多相處,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拒絕這麼個小小的要求,一定會讓他下不來台。

  葉離越過金竹,拍拍丁一的肩頭:「小師弟,你有所不知,掩日峰的丹房是禁地,有一回我不小心誤入,差點沒被傀儡人削成棍子。」

  他自然知道這少年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敢趁著他師叔不在挖牆腳。

  小頂忙點頭:「沒錯,師父很寶貝那口爐子,不讓旁人摸的,其實那爐子不怎麼樣。」

  雲中子見徒弟神色落寞,便道:「紫玉峰倒是也有丹房。」

  葉離道:「對了師父,說起來,我們歸藏也有許多年不曾開過丹道課了,不少弟子想學只能自己瞎搗鼓,不如趁此機會開門課,這樣想學的弟子都可去學,也不耽誤小師妹休息。」

  眾人都道好,李圓光尤其積極:「小……七師叔若是能開課就太好了,別的都可以不學,清心丹是非學不可!」

  雲中子一聽開課,自然兩眼放光,對小頂道:「師侄你意下如何?」

  小頂一口應承下來,如此一來就不怕獨處尷尬了。

  她感激地看了葉師兄一眼,葉離沖她擠擠眼。

  ……

  總算撐到酒闌席散,小頂騎著大紅雞回到掩日峰,筋疲力盡地往地上一趴,只覺吃這頓酒席比練兩個時辰劍還累。

  躺了一小會兒,師父的傳音咒來了,今日的聲音特別急,叮叮噹噹催命似的。

  小頂瞥了一眼更漏,這不是還有半個時辰才到戌時麼?

  她翻了個身,朝天躺平,摸著肚子懶懶道:「師尊。」

  師父似乎有些不高興,聲音像涼水一樣灌進她耳朵裡:「今日去哪裡玩了?」

  小頂如實答道:「去大昭峰了,師伯擺酒慶賀小師弟入門。」

  蘇毓輕哼了一聲。

  小頂又道:「對了,我把你那份禮也隨了。」

  蘇毓冷冷道:「這些小事你作主便是,不用告訴我。」

  小頂心道還要和你算錢呢,怎麼能不告訴你。

  師父似乎與她心有靈犀:「用了多少錢你自去書房取。」

  小頂「哦」了一聲:「師尊,今日還上課麼?我飲了酒,頭有些疼……」

  「誰讓你喝酒的?」蘇毓冷聲道,「先念三遍清淨經醒醒酒,唸完上今日的課。」

  小頂:「……方才說顛倒了,頭不疼,是腳疼。」

  蘇毓一哂,聲音柔和了些許:「今日不上課了。」

  小頂喜上眉梢:「真的?」

  「這會兒腳也不疼了?」蘇毓沒好氣道,「不求上進。」

  頓了頓道:「放你七日假。」

  小頂不敢相信有這麼大的好事,狐疑道:「為什麼呀?」

  「聽到風聲了麼?」

  小頂側耳傾聽,果然聽見忽遠忽近的「呼呼」聲響:「聽到了。」

  「我已到了十洲的西界,再往前就是沙磧,」蘇毓道,「一出十洲界,傳音咒便不能用了。」

  小頂恍然大悟,心莫名往下一墜:「七日後才能再說上話麼?」

  「若是順利。」

  小頂心頭一突,便聽師父接著道:「若是不順利,或許會多耽擱幾日。」

  他雖這麼說,小頂依然提著一顆心:「帶去的丹藥還在麼?別丟了。」

  「放心,」蘇毓淡淡道,「你辛苦煉出的丹藥,我怎麼會丟。」

  小頂莫名覺得今日的師父莫名有些不一樣,以前他可從不會說這麼順耳的話。

  可他越是這樣,她心裡就越是不安,寧願他像平常那樣冷言冷語的。

  她抿了抿唇:「師尊,我能不能看看你?」她學藝不精,離婁術管不到那麼遠。

  那頭一陣沉默,只有朔風在她耳畔呼嘯盤旋。

  「師尊?」

  蘇毓一哂:「有什麼好看的。」

  小頂想了想,師父這白皮瘦子的確沒什麼好看,便道:「也是,那就不看了吧。」

  話音未落,她的眼前出現一面水鏡,鏡中是熟悉的身影。

  蘇毓背後是連綿起伏的沙丘,在銀霜般的月光下猶如寂靜的雪原,朔風拂起他的長髮,將他的白衣吹得獵獵作響。

  「看到了?」鏡中人懶洋洋道。

  小頂呆呆地點點頭,許是夜色的緣故,師父的眉眼似乎格外溫柔。

  水鏡化作縷縷水汽。

  「看完便去溫書,」蘇毓無情道,「這幾日也不可貪玩,七日後考校你功課,答不出可要罰你。」

  小頂眼眶莫名有些發酸,吸了吸鼻子:「說好了,你千萬要回來罰我啊。」

  蘇毓:「……你就不能有點志氣?」

  「我本來就沒有……」小頂咕噥道。

  兩人一時無話,傳音咒卻遲遲不斷開。

  良久,蘇毓道:「蕭姑娘,給我唱首歌吧。」

  小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你先吃點清心丹?」

  「……用不著。」

  小頂張口唱道:「黃沙茫茫兮,師父在西極,聽歌不吃藥兮,毒發沒人醫,師父不懂事兮,徒弟心太息……」

  蘇毓忍無可忍地打斷她:「不用唱詞,哼個曲子就行了。」

  一曲歌罷,蘇毓斷開傳音咒,收起笑容,轉身對躲得遠遠的螣蛇和傀儡人們一抬下頜:「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47 AM

第七十三章 孤身犯險

  蘇毓騎著螣蛇,連夜穿過綿延千里的沙磧,在翌日清晨抵達死魂海東岸。

  正如古籍所載,這裡的海水黝黑、黏稠,死氣沉沉,彷彿不會流動。

  熹微的晨光透過鉛灰色的厚重雲層灑落下來,遇到海面便被吞噬,泛不起一星半點波光。

  海水是否真是死魂不得而之,然而連蘇毓這樣冷心冷情、心性堅定的劍修,靠近這片海域時也覺壓抑,心裡彷彿灌了鉛。

  他定了定神,轉頭對螣蛇阿銀道:「你在此等候。」

  阿銀立時鯁直了脖子,「嘶嘶」吐著蛇信,用力拍打翅膀,表達它的不滿。

  蘇毓不搭理它,從懷中取出一隻紙鶴,注了少許靈氣放出去,紙鶴飛到海上,盤旋了一圈,忽然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向海面墜落。

  紙鶴發出聲聲哀唳,奮力撲閃著羽翼,似在對抗那股無形的力量,然而只是徒勞,很快,紙鶴便墜入海中,觸到海水的一瞬間,海中忽然伸出無數灰白的手臂,將紙鶴拖入水中,剎那間便沒了蹤影。

  阿銀急忙縮回腦袋,掉轉身子,飛躥出幾里地,離那海水遠遠的,把自己緊緊盤了起來。

  蘇毓:「……」為什麼他身邊都是這種貨色。

  他懶得再看這沒用的坐騎一眼,切斷四個傀儡人的靈力,將他們納入靈府中,然後徑直向水中走去。

  一踏入水中,便有無數雙手將他拖入海底,他閉上雙眼,讓整個人沒入水裡,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像鉛水一樣湧入他的雙耳,封住他的雙眼,將他層層包裹起來。

  海水厚重得彷彿要凝固,他行走在水中,如同穿過正在凝結的琥珀,五感越來越稀薄,只有沉重壓抑與生自心底的寒意揮之不去,方才拖拽他軀體的灰白手臂,眼下正在拖拽他的神智,要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與他們永遠作伴。

  據說死魂海連著幽冥,沒有飛鳥可以從空中越過,沒有舟楫可以渡過,法術、符咒和刀劍在這裡毫無用武之地,但凡心智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便會沉入幽冥,萬劫不復。

  蘇毓在水中跋涉,他的五感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彷彿身處一片虛空,感覺不到時間,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他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霧濛濛的昏暗,就像山間將雨未雨的黃昏。

  他不記得是在哪裡見過這樣的天空,肯定不是在歸藏,內九峰四季如春,連暮色都是清朗澄明的。

  他感到頭痛欲裂,像是外面有什麼要撬開他的神魂,又像是裡面有什麼要擺脫桎梏逃出來。

  恐懼從心而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不願意想起。

  於是他開始遺忘,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漸漸想不起自己所為何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輕而短促地在他耳邊喚了一聲「阿毓」。

  他驀地清醒過來,小頂。

  這是小頂的聲音,但是小徒弟總是喚他師尊,從未直呼其名。

  可這一聲輕喚分明來自他心底深處,這又是為何?

  未及細思,另一個念頭佔據了他的心神。

  有人在等他回去,小頂在等他回去。

  對了,他是來替徒弟取藥的,

  這念頭驅散了寒意,像熱泉一樣把他包裹起來。

  「嘩啦」一聲,海水忽然掀起巨浪,封閉的五感瞬間打開,蘇毓感到身體被高高地拋到半空中,他穩住身形,輕輕落到水面上。

  月光下海浪輕輕湧動,水面泛著粼粼波光,海霧中隱隱可見礁石小洲的輪廓,耳畔傳來海浪輕輕拍打礁石的聲響。

  這裡被稱作鮫人海,海水清澈寧謐,與方才那片海域大相徑庭。

  但蘇毓絲毫不敢大意,立即召出傀儡人,一人四傀儡,御劍向著小石洲飛去。

  隨著他們飛近,小島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見十洲中央的參天巨木,樹頂向四面伸展,如穹窿一般籠罩了整個小洲。

  距離岸邊約一箭之地,忽有一聲詭異又淒厲的格格笑聲劃破夜空,撕碎了寧靜的假象。

  蘇毓抬頭一看,只見一隻九頭怪鳥從空中盤旋而下,當中一顆頭顱生著人面,那刺耳的笑聲正是從它口中發出的。

  與此同時,平靜的海水嘩然作響,一條通體漆黑,身長百丈的蛟龍破水而出,濺出的水浪如山牆傾頹,發出轟然巨響。

  不用說,這便是四凶獸中的兩頭了。

  蘇毓實在不明白一棵破樹有什麼稀罕,何至於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不過他殺過、降伏過的凶獸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只要氣海充盈便無所畏懼。

  他當即提劍飛至半空,自下往九頭鳥腹部挑去。

  四個天干傀儡人自發圍住黑蛟,他們日日陪著蘇毓練劍,一向是四人圍攻,早已配合得默契無間——主人的劍法可比惡蛟的利爪凶殘多了。

  兩頭凶獸大約從未見過這麼囂張的修士,還未回過伸來,雙雙被劍所傷。

  蘇毓的長劍盡根沒入九頭大鳥的腹中,只是妖獸皮糙肉厚,體型巨大,一擊不足以斃命。

  九頭鳥吃痛,拚命扇動翅膀,海上頓時風濤大作。九個腦袋發出尖利的嘶叫,彎曲脖子,向蘇毓猛啄。

  蘇毓足尖抵住鳥腹借力,「唰」地拔出長劍,身子在半空中順勢一轉,手中長劍揮出,一劍削落三顆腦袋。

  怪鳥一下子少了三顆頭顱,登時狂怒,人面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團。

  它猛扇幾下翅膀,高高飛上雲端,然後斂翮向蘇毓俯衝下來。

  蘇毓身形如鬼魅,在鳥喙即將碰到自己的瞬間忽地一飄,不見了蹤影。

  怪鳥撲了個空,六根脖子亂轉,找尋那白衣修士的蹤跡,忽覺什麼輕輕在自己後背上一點,扭頭一看,卻見青光一閃,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接連三聲,又是三顆頭顱落入海中。

  怪鳥猛扇翅膀,用勁風把蘇毓掀至半空,便即回身照著蘇毓胸腹啄去。

  鳥喙長而尖利,如刀劍般刺來,這一下若是擊中,非把他身體捅個對穿不可。

  蘇毓被勁風捲起,尚未穩住身形,眼看著鳥喙已到身前,他身子忽然向後一仰,勁瘦柔韌的腰反彎,順勢一個空翻,長劍插入鳥腹下的傷口處。

  不等九頭鳥回神,他雙手握住劍柄,向前急飛,劍刃「嘶啦」一聲剖開鳥腹。

  怪鳥慘叫著往下墜落,蘇毓拔出滿是鮮血的長劍,縱身躍上鳥背,把剩下三顆鳥頭一劍砍落。

  他與九頭鳥戰鬥的當兒,黑蛟在四個傀儡人的圍攻下也已奄奄一息。

  蘇毓從鳥背上翻身躍下,手中劍鋒直直刺入蛟龍兩眼之中。

  蛟龍在空中翻滾數周,沉沉地墜入海中,海水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蘇毓抖了抖劍身上的血:「還有兩隻。」

  話音剛落,島嶼四周的海水忽然閃起銀光,映著月光璀璨奪目。

  蘇毓瞳孔一縮:「來了。」

  銀光以小洲為中心向四周擴散,不一會兒,目力所及皆是銀光閃耀,彷彿灌滿了水銀。

  水聲激蕩,幾條鮫人破水而出,高高揚起銀尾。

  越來越多的鮫人從水下探出頭來,密密麻麻遍佈整片海域。

  銀光中有藍色閃動,鮫人自動分向兩邊,流出一條漆黑的「道路」。

  一物浮上水面,爬到岸邊一塊礁石上。

  蘇毓定睛一看,卻是隻女身蛇尾的怪物。

  怪物盤踞在礁石上,坐著便足有兩人高,泛著藍光的鱗片從尾巴向上延伸,覆蓋胸乳和脖頸,直至面頰。

  那便是四凶獸之一了,蘇毓心道,他曾在古籍上見過相關記載,只是關於它的形貌和手段眾說紛紜。

  他不敢大意,便即召出傀儡人,一人四傀儡呈扇形分散,長劍握在手中。

  眾鮫人輕啟朱唇,齊聲吟唱,婉轉纏綿的歌聲像千萬條綿軟柔韌的繩索,爭先恐後地糾纏上來。

  這歌聲對傀儡人不起作用,而蘇毓經過徒弟的千錘百煉,這些對他來說不過是撓撓癢。

  蛇人見五個不速之客全無反應,露出困惑的神情。

  它抬起尾巴往水面上隨意地一拍,一條鮫人躍上水面,它伸出臂膀接住,張開大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撕開鮫人柔軟的腹部,三口兩口啃掉內臟,然後把殘屍拋進水裡。

  銀尾鮫人停止歌唱,蜂擁而上,將同伴殘軀分而食之,很快便只餘一具森森白骨,沉入水中不見了。

  這一幕太噁心,連幾個沒有腸胃的傀儡人都覺一陣反胃,蘇毓更是遍體生寒。

  蛇人舔舔嘴角銀色的血跡,抬起遍生鱗片的胳膊,捋了捋海藻般的長髮,沖蘇毓妖媚地一笑,紫藍的嘴唇一直咧到耳下,發出一串嘰嘰咕咕的奇怪聲音,似乎對眼前這白衣男子非常滿意。

  蘇毓雖然聽不懂怪物的語言,但從它神情舉止也能看出那是什麼意思,胳膊上頓時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本命劍脫出筋脈,如離弦的劍一般飛向蛇人。

  本命劍徑直穿過怪物的身體,沒有遇到任何障礙——這人身蛇尾的怪物也和鮫人一樣,身在另一個世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5:16 PM

第七十四章 十災八難

  蘇毓早有所料,並不驚慌。

  方才見到蛇人捕獵鮫人,他便知它能避入另一個世界,但它既然想對他下手,必然要穿梭到他的世界,只需靜待時機即可。

  蘇毓的劍沒有傷到蛇人,但顯然激怒了它。

  它直起上半身,昂起脖頸,張開大口,「嗖嗖嗖」破空聲響起,黑色毒汁如千萬根毒針般噴湧而出,呈扇形向蘇毓和四個傀儡人射來。

  蘇毓舉劍一揮,雪亮微青的劍光有如秋月,將他團團圍住,毒汁盡數彈落,四周鮫人四散逃竄,卻躲避不及,被那毒汁碰到肌膚,不一會兒便面紅耳赤、氣喘籲籲,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醜態。

  蘇毓臉色一沉,不由想起一部十洲海外方志上,不知從哪裡引的一段軼聞:「西極之海多鮫人,有碩物曰人鰻,雌雄同體,以鮫人為食,其性淫,其涎腥臊,沾之交合而死。」

  關於這頭以鮫人為食的凶獸,有幾十種林林總總的說法,他覺得這種最離譜,又沒什麼正經來源,看過便拋諸腦後。

  沒想到偏是最離譜的成了真,想起方才用自己的本命劍碰了這種東西,他恨不能扔了重鑄一把。

  正想著,那東西又在往外噴下流的毒液,蘇毓以劍擊水,海中煞是掀起一股水牆,將他和四個傀儡人護得密不透風。

  蛇人噴了幾次毒液,也不知是用完了還是終於發覺不管用,扭扭身子,從礁石上人立而起,「撲通」一聲跳入水中。

  甫一入水,那怪物便如離弦的箭矢一般破開水面,頃刻之間已竄至蘇毓面前,突然從水中躍起,雙手成爪,向蘇毓肩頭抓來。

  它的五指間生著半透明的蹼,尖利指爪彷彿精鋼鑄成,在月光下閃著駭人的青光。

  蘇毓往後急退,那怪物兩手一合,指爪相撞發出鏗鏘聲響,猶如兵刃相擊。

  就是此刻,蘇毓不等它再次攻來,縱身前躍,舉劍直刺,力透中鋒。

  蛇人情急之下抬尾格擋,劍尖深深紮進它瑩藍的長尾中。

  四個傀儡人合圍而上,四柄長劍分別沒入它左肩、右脅、後心和後腰,蛇人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聲浪將四個傀儡人震開,它向後揮動利爪,四柄長劍應聲而斷。

  蘇毓臉色微微一變,抽劍再刺,卻刺了個空——它已避入鮫人的世界中了。

  蛇人任由斷劍插在體內,像是插上了幾片銀光閃閃的背鰭。

  不一會兒,玄鐵鑄成的長劍竟慢慢變軟,化成銀液,沿著它後背淌進海水中,發出「嘶啦」的響聲。

  蛇人捲起尾巴,吮了一口尾巴上流出的黑血,豎瞳緊緊盯住蘇毓。

  蘇毓對上這眼神,便知此怪陰險狡詐,與方才那兩頭老實巴交的凶獸不是一類。方才一擊未能刺中要害,再要誘它出來攻其不備怕是難了。

  他想了想,一揮手,斷開了四個傀儡人的靈力,將他們收入靈府——對付這種東西,人多也無濟於事,還不如省點靈氣。

  蛇人繞著蘇毓游了幾圈,時不時從水下探出頭,打量他一眼,終於還是色慾熏心,決定鋌而走險。

  蘇毓暗暗握住手中劍柄。

  蛇人眼睛一眯,尾巴忽然甩出水面,像鋼鞭一樣照著蘇毓抽來,蘇毓正要閃身迴避,忽然改了主意,身形一凝,被尾巴重重地抽中左肩。

  一陣火辣辣的劇痛襲來,蘇毓低頭一瞥,只見肩頭被撕去一片血肉,傷口血肉模糊,鮮血染透了衣衫。

  蛇人眯起眼,得意地揚起尾巴,月光下,尾鱗片片豎起,閃著幽藍的光,其中有幾片上還沾著鮮血。

  原來那尾巴看似光滑,攻擊時將鱗片豎起,便如利刃一般。

  蛇人將尾巴湊到嘴邊,慢慢舔舐鱗片上沾著的鮮血,然後勾起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

  蘇毓不去理會傷臂,提劍向蛇人斫去,又斫了個空。

  蛇人得意地一甩長尾,這回抽中蘇毓腰側。

  它不斷重施故技,蘇毓的還擊卻次次落空,越來越沒有章法,片刻功夫,身上已受了五六處傷,白衣上全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蛇人再次甩動尾巴,蘇毓動作遲滯,彷彿已經沒了閃避的力氣,被尾巴抽中右肩,手一鬆,本命劍「撲通」落入水中,人也從半空中墜落。

  蛇人不等獵物落入水中,長尾將他一捲,把男人拉至身前,正要撥開他的長髮,好好端詳那張美得不可方物的臉,忽聽身後「嘩啦」一聲響,轉過頭去,只見白光一閃,方才落入水中的長劍直直插進它眉心。

  蛇人的豎瞳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尾巴慢慢鬆開。

  蘇毓一改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樣,一躍而起,抽出長劍,照著那瀕死的蛇人一頓猛削,一時間鱗片和血肉飛濺,方才還在哼著靡靡之音的鮫人頓時噤聲,紛紛潛回水下,水面上的銀光很快隱沒,只剩下點點波光。

  頃刻之間,那蛇人已經被片成了不知幾千幾萬片——若是想殺他想吃他,他還能給個痛快,竟然狗膽包天覬覦他,必須千刀萬剮。

  蘇毓這才冷哼了一聲,給自己和劍施了個清淨訣,從頭到腳洗乾淨,然後才拿出一瓶紫微丹,服下兩顆——方才一戰雖然受了點皮肉之苦,卻沒費什麼靈力,眼下氣海還剩五六成。

  他召出傀儡人,從乾坤袋裡拿出四把新劍扔給他們,然後打量近在咫尺的小洲。

  四頭凶獸殺了三頭,最後那一頭卻不出來。

  莫非是記載出錯?抑或是被人殺了?

  蘇毓想了想,覺得自己想多了——他從小到大運氣都奇差無比,凡事往最壞的地方想就對了。

  這最後一頭凶獸一定是最難對付的一頭,這時候肯定潛伏在某處伺機而動。

  是禍躲不過,他握了握手中劍,舉步向岸上走去。

  這小洲雖名為洲,其實只是海中一塊巴掌大的礁石,一人四傀儡很快便走到名為「若木」的大樹前,四周風平浪靜,月光下的海水清澈見底,藏不了什麼怪物。

  難道真的時來運轉了?

  蘇毓心中納罕,從乾坤袋中拿出個空的琉璃瓶,拔開塞子,然後提劍削去一片樹皮,將劍深深刺入樹心,然後拔出劍,一滴滴晶亮的樹液從傷口中滲出來。

  蘇毓用瓶口接住,塞好塞子,正要轉身離開,忽聽頭頂沙沙作響,枝葉無風而動,巨樹忽然像活物一樣顫抖起來。

  來了,蘇毓暗暗嘆了口氣,就知道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他將靈液交給傀儡人:「你們帶著藥先回去。」

  傀儡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接,他們是老主人創造出來保護小主人的,守護他周全便是他們的職責,可如今小主人要他們棄他於不顧,他們卻不知該怎麼辦了。

  蘇毓微微蹙眉,將瓶子向閼逢拋去。

  閼逢一驚,趕緊接住,忽覺一股氣流將他捲起,向海面上拋去,待他在水面上站定,發現其他三個同伴也被扔了過來,再往礁石上一看,卻見那大樹分作兩半,從裡面走出個熟悉的身影,卻是另一個蘇毓。

  傀儡人傻了眼,怎麼忽然多出一個道君來,兩人一模一樣,從眉眼到握劍的姿勢,乃至於白衣上的破口,傷口隱出的血跡,都分毫不差。

  還沒等他們想明白,樹心裡又走出一個蘇毓來,接著又是一個。

  三人擺出同樣的起手式,本命劍在他們手中閃著如出一轍的寒光。

  這第四頭凶獸,原來便是這棵樹,這座島。

  蘇毓抿了抿唇,一股涼意心底升起,若是他沒料錯,這三人的修為劍法大約都與他一模一樣,若是以一敵一,尚有半分一分的生機,可一下子對上三個自己,哪有取勝的機會?

  若是別的情況下以一對多,他自可以分出元神去打,但對上自己便毫無意義——他能分,對手也能分,分得越多人家越是人多勢眾。

  蘇毓無可奈何地一扯嘴角,看來這回是真的要折在這裡了。

  沒想到到頭來竟是敗給自己,真像個笑話。

  好在這些人只攻擊他,並不去追擊傀儡人,大約是誰取藥誰死。

  死便死吧。

  他本就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生來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早點死了也好,免得禍害身邊人。

  只是……

  若早知會死在這裡,那晚就該讓那傻姑娘多唱一支歌。

  蘇毓斂起笑,瞥了一眼傀儡人:「走。」

  話音未落,三人已經提劍向他攻來。

  蘇毓舉劍格擋,只聽劍刃相擊之聲密如急雨,轉眼之間已經拆了數十招,蘇毓的胳膊上被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自己也在其中一人右脅留下一道傷口——這是他熟悉的打法,在敵人實力不明時,先以守為重,謹慎試探。

  這些假人無論修為、招試還是想法都與他如出一轍,他懷疑氣海中剩下的靈氣也和他一樣多——若是這樣打下去,三人對一人,耗也能把他耗死。

  四個傀儡人御劍飛出幾里,轉身一看,以一敵三那個明顯已落於下風。

  「這樣打下去,道君一定會死在這裡。」閼逢皺著眉道。

  「噫,小頂姑娘的腹語丸真的管用!」柔兆驚奇地摸著肚子。

  旃蒙:「我也來試試,是真的,強圉你怎麼不試試?」

  強圉:「我不想說話,沒嘴挺好。」

  閼逢火冒三丈:「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道君要死了怎麼辦?」

  旃蒙:「呃……我們往後輕省了?」

  柔兆驚恐道:「那跟誰去領錢?」

  眾傀儡一默。

  旃蒙:「道君不能死!」

  柔兆:「不能死不能死,趕緊想想辦法。」

  強圉瞄了閼逢一眼:「小頂姑娘不是給了你一個寶貝應急嗎?」

  閼逢:「啊對!」

  他忙從懷裡摸出百寶囊:「小頂姑娘說裡面的東西危急關頭才能用,不然道君會生氣,眼下算危急關頭嗎?」

  旃蒙:「都快死了應該算吧。」

  柔兆催促閼逢:「快別磨蹭了,你怎麼蠢得像大淵獻一樣。」

  閼逢白了他一眼,伸手在百寶囊裡掏了掏,拽出一個綠油油的東西,往空中一拋,那綠東西就像一道光,飛快向站得難分難舍的四人飛去。

  柔兆:「這玩意準頭怎麼樣?別偏了飛到別人頭上去……」

  閼逢:「那不能。小頂姑娘說了這玩意百發百中還只認道君一個人。小頂姑娘煉的東西能有錯?」

  一提小頂姑娘,幾個傀儡人都心服口服,紛紛點頭:「有小頂姑娘出馬,一定錯不了。」

  蘇毓正在勉力招架三個自己越來越凌厲的攻勢,感到自己的氣海已接近枯竭,三個自己也快到全力強攻的時候了。

  果然,這個念頭一起,三人的劍勢果然一變。

  蘇毓咬緊牙關,正要拼個魚死網破,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抹鮮亮的綠色,沒等他回過神來,那東西已經準確無誤地扣在了他頭上。

  蘇毓的臉比頭頂的帽子還綠,三個假人被這炫目的綠光震懾,齊齊一怔,似乎不理解自己怎麼能容忍頭上出現這種玩意。

  蘇毓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那傻子定是對帽子動了什麼手腳,又買通了傀儡人。

  他又好氣又好笑,想立即把帽子摘下,忽然又改了主意,若是換了從前,這樣不體面地撿回一條命,倒不如死了的好。

  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他想活著回去。

  活著回去罰她,活著回去見她。

  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三招之內便足以定生死。

  他俐落地將三個自己一劍封喉,然後飛快地摘下帽子塞進乾坤袋裡。

  他長出了一口氣,嘴角微微揚起,心道好在這裡沒有別人。

  就在這時,樹後忽然響起一陣熟悉的咳嗽聲。

  蘇毓後背一僵,慢慢轉過身:「師父?」

  確切地說那算不得他師父,只是純元道君一縷元神。

  一個身著歸藏天青道袍,長得人模狗樣的男人笑眯眯地看著徒弟:「小毓,帽子挺漂亮。」

  蘇毓臉黑得像鍋底:「師父怎麼會留了元神在這裡?」

  一般說來,修士極珍惜自己的元神,輕易不切片亂扔,最多只是在大劫來臨前留下一絲半縷,向親故交代後事用。

  純元道君笑得見牙不見眼:「為師百年前掐指一算,算到你今日有一場大劫難,故此特地留了一縷元神在這裡……」

  蘇毓氣不打一處來,想說不勞你費心,暫且死不了,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那老不修大言不慚道:「看看你的熱鬧。」

  蘇毓冷哼了一聲:「可惜讓師父失望了,徒弟不曾遇到什麼大劫,些須小厄也已安然度過。看來人算不如天算。」

  純元道君擺擺手:「不不不,你的大劫正要來呢。」

  話音未落,天邊白光一閃,緊接著傳來悶悶的雷聲。

  蘇毓臉色微變:「這是……」

  純元道君耷拉著眉毛點點頭:「小毓,你下一重境界的劫雷提前到了。」這十災八難的倒黴孩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5:35 PM

第七十五章 痴心一片

  蘇毓知道自己運氣差,可差成這樣也是始料未及。

  修士到了渡劫期,從五重境開始,每一回提升境界都要挨劫雷,從三道,九道,二十七道,直到最後一次八十一道,每一次都可能隕落,全部挨過便得成大道、白日飛升——至於升到哪裡去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飛升後的大能也沒再回來過。

  他如今是渡劫期七重境,這回的天雷便是二十七道。

  雷劫躲不過,但境界提升卻是自己可以稍加控制的,修士預感即將突破境界,便會提前閉關,務求渡雷劫時神完氣足,如此一來,渡劫生還的機會也大一些。

  蘇毓比常人少了半條靈脈,渡劫本就難上加難,如今他渾身是傷,與三個自己對戰前將一半靈力灌給了四個傀儡人,如今氣海也快見底了,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為何雷劫也會提前?」蘇毓怎麼也想不通,他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純元道君嘆了口氣:「你命中有此一劫,不應在這裡便應在那裡,許是天道懶得尋別的晦氣,便索性將雷劫提前了。往好了想,橫豎雷劫早晚要過,總比再整點新鮮事好。」

  蘇毓:「……」這也得講點道理吧,境界還沒到就提前劈他,這天道不是無理取鬧嗎?

  「事不宜遲,趕緊把你的帽子戴上吧。」純元道君眼中隱現笑意。

  蘇毓冷哼了一聲:「都這時候了師父還拿徒弟取樂。」

  法器能糊弄人鬼神,卻糊弄不了天地,渡雷劫不能取巧,只能自己扛,或者有別人替你扛。

  純元道君被徒弟戳穿,大方承認道:「為師只是看這頂帽子怪襯你的,不戴可惜了。」

  正說話間,夜空被閃電映得雪亮,「哐」一聲巨響,一道雷直直劈下來。

  純元道君早已跳開八丈遠,生怕遭受池魚之殃。

  蘇毓知道自家師父什麼德行,也沒指望他一縷稀薄成半透明的元神能替他分擔什麼,自己硬扛下第一道劫雷。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鮮血順著他的嘴角留下來,他的雙膝開始顫抖,但仍舊站著。

  純元道君皺著眉「嘖」了一聲,在雷聲的間隙道:「小毓,這種時候你就別在乎臉面了,躺下來接吧,橫豎都一樣,躺著還舒服點不是?」

  蘇毓不理他,轉眼間又是六七道雷落下,他渾身數十處同時劇痛,是骨骼震斷了。

  這回想站也站不住了,他扶著若木粗糲的樹干慢慢坐下,在心裡默數,十六,十七……

  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但是能感到經脈一寸寸斷裂,十八……

  還有最後九道,這九道不會再摧殘他的身體,因為直接打在元神上。

  「師父……」蘇毓靠著樹,輕聲道。

  「怎麼了小毓?」純元道君的聲音也有些打顫。

  「我們……歸藏……」蘇毓斷斷續續道,「有沒有……師徒不能合籍的……規矩……」

  純元道君一驚:「小毓,這可萬萬使不得,為師雖然生得俊,但只把你當兒子……」

  蘇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眸,自嘲地彎起嘴角,他眼看著就要死在這裡了,竟然還在想那些有的沒的。

  二十二,二十三……

  劫雷像一柄從天而降的巨劍,劈裂了他的元神,震毀了他的靈府。

  他的雙眼無法視物,雙耳也聽不見聲音,他失去了知覺,神魂陷入深濃的黑暗。

  二十七道天雷落完,陰雲散去,銀盤似的月亮灑下一地清輝。

  純元道君坐在人事不省的徒弟身旁,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掖掖他嘴角的血跡,撫了撫他白皙如玉的額頭,右手掐訣,將一道金芒打入他眉心。

  蘇毓恍惚間聽見心底傳來「哢噠」一聲輕響,像是鑰匙扣動機簧的聲音。

  「小毓,不管聽見誰叫你,都別出聲。」一個女人用氣聲道。

  他應該從未聽過這個聲音,但卻莫名感到熟悉,還有些留戀。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輕聲道:「阿娘,爹爹去哪裡了?」卻是孩童稚嫩的嗓音。

  那女人顫聲道:「你爹爹……」

  彷彿有一扇門「吱嘎」打開一條縫,無窮無盡的噩夢像洪水一樣湧出來,瞬間吞沒了他。

  純元道君站起身,躍上頭頂一桿橫枝,摘下一片若木樹葉。

  他把葉子放到水邊,葉子遇水,變作一葉小舟。

  死魂海可沉萬物,唯有若木葉作舟,可以漂浮其上——徒弟受了這一遭罪,已經經受不起死魂海的摧殘了。

  純元道君輕手輕腳地抱起徒弟,放在小舟上,靜靜端詳了他一會兒,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輕輕在船尾一推,小舟便向著海中央漂去。

  他又摘了一片若木葉,放在嘴邊,輕輕吹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調。

  葉笛空靈,天地蒼茫,純元道君望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隨水漂遠,看見傀儡人跳上船,七手八腳地給他餵藥,看見小舟漂入濃漆般的海水,漸行漸遠,再也望不見了。

  他只是百年前的一縷元神,留在這裡只為這一件使命,如今已經達成,便沒了存在的理由。

  純元道君扔了樹葉,拍拍手,最後往那小舟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化作點點星芒,消散在夜色中。

  四個傀儡人圍著昏迷的主人,捧著臉一籌莫展。

  連山君三不五時受傷,他們這些傀儡人個個都能算半個大夫,尤其擅長療傷,但是這回他受的傷實在是太重了,經脈寸斷加上元神破碎,縱然有小頂準備的大堆靈丹妙藥也無濟於事。

  旃蒙用手肘捅了捅閼逢:「喂,小頂姑娘不是還給了你一瓶救急的靈液麼?」

  閼逢搖搖頭:「這是給道君補氣的,道君現在到處漏風,往裡補氣有什麼用?」

  柔兆道;「裡頭還有鮫血,道君現在這樣子,一口灌下去怕不是要了他的命。」

  強圉默不作聲點點頭。

  閼逢摸了摸下巴:「要不先帶回去,讓小頂姑娘餵……」

  柔兆:「對對對,小頂姑娘餵,餵死了道君也不會怪她的。」

  幾人紛紛點頭,道君外強中乾,平常張牙舞爪,一見小頂姑娘比紅豆包還乖。

  ……

  小頂睡得正沉,恍惚間只覺心臟一縮,隨即狂跳起來,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騰」地坐起身,沖著牆上的洞叫了一聲:「師尊——」

  旋即想起師父去西極了,東軒空無一人,她重又躺下,發現裡衣不知什麼時候被冷汗濕透了,心臟仍舊擂鼓似地狂跳不止。

  方才似乎做了什麼夢,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床邊窩裡的靈虎被她吵醒,警覺地撐起四肢,伸長脖子豎起耳朵,水藍色的眼睛在黑暗裡發著瑩瑩的光。

  小頂凌空「摸」了一下紅豆包的腦袋:「沒事,你接著睡吧。」

  靈虎「咪」了一聲,重新趴回窩裡,舔舔爪子。

  小頂起身下床,找出一身乾淨衣裳,去浴堂洗了個澡,回到房中,換了床褥,再躺下卻沒睡意了。

  閒著也是閒著,她索性潛入靈府中,翻出天書來讀。

  這些日子她又認了不少字,很多時候已經不需要借助金筆幫忙了——反正整本書有八九成都在寫連山君和小頂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勢雙修,跳過這些,剩下的內容少得可憐。

  她翻到連山君去西極取藥那段,和十洲法會一樣,天書寫得十分簡略,連山君在西極的遭遇一概沒寫,只說傷了元神,似乎還傷得不輕。

  但他得知小頂跟著丁一逃走,發起失心瘋來,還殺了許多人洩憤,說是差點入魔,好像也只是旁人遭殃,自己仍舊活蹦亂跳的。

  書裡的小頂回到連山君身邊,立即替他療傷——不用說,照例是雙修。

  反正按照天書裡寫的,雙修包治百病,連心魔都能藥到病除。

  小頂略微放心了些,書裡的連山君都活蹦亂跳地從西極回來了,她提前準備了那麼多補元神的藥,還讓閼逢帶上綠帽子和補氣靈液以防萬一,想來師父肯定能化險為夷。

  她收起天書,拿出當初師父教她煉丹用的入門典籍,把第一卷 又通讀了一遍——明日是她第一堂丹道課,第一次給人上課,可不能砸了師父的招牌。


  ……

  翌日晌午,她抱著書來到紫玉峰的丹房。

  歸藏好幾十年沒開過丹道課了,這間丹房也鎖了幾十年,雖提前灑掃過,走進去還是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塵土和朽木的氣味。

  屋子裡擺了二十多張藥案,每張藥案前有個小丹爐,另外雲中子還從大昭峰撥了兩個傀儡人來,學生不在的時候幫忙看火。

  小頂到得早,學生們都還沒來。

  她從乾坤袋中拿出第一堂課要用的材料,分門別類地放進小瓷碟中,正忙活著,身後門簾一陣輕響,她正納悶哪個學生那麼勤快,便聽來人道:「小師姐。」

  小頂心頭一跳,手一抖,便將半瓶金液灑在了腿上。

  她放下瓶子,正要從袖子裡抽帕子,一方素白的細苧帕子被一隻乾淨白皙的手放到她面前的藥案上。

  「用我的吧,」丁一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若是小師姐不嫌棄。」

  小頂道了聲謝:「這東西不好洗,清淨訣也洗不乾淨,小師弟的帕子那樣白,別糟蹋了。」

  說著還是拿出自己的絲帕,帕子一角繡著只圓滾滾的大紅雞,針腳很粗糙。

  丁一默默收回自己的帕子,指著大紅雞道:「這是小師姐繡的?」

  小頂微露赧色:「繡著玩的。」這是她跟著碧茶學的,本來想練好了給金師兄繡個香囊什麼的,哪知還沒等她練好,金師兄已經瘦成半個了。

  丁一目光動了動,出了會兒神方才道:「小師姐的手一直很巧。」

  小頂含糊地「唔」了一聲,把帕子團成一團胡亂塞進乾坤袋裡。

  好在這時候別的學生陸陸續續到了,丁一坐回自己的藥案後,沒再說話,只是目光始終若即若離地追隨著小頂。

  一堂課上完,小頂正要收拾散亂的藥材和工具,李圓光湊上來慇勤道:「這些雜事讓小侄來吧。」

  小頂假意推辭:「啊呀圓光師侄太客氣了,那怎麼好意思呢。」

  「七師叔還得回涵虛館上課呢,別耽誤了。」李圓光一邊說一邊從捋起袖子。

  小頂便順水推舟道:「那就多謝圓光師侄啦。」

  客套兩句,便出了門。

  丁一收起自己的書卷和切藥刀,走到李圓光身邊,幫他一起整理。

  李圓光誠惶誠恐:「怎麼能勞動小師叔。」

  丁一微微一笑:「師侄不必同我客氣。」說著便不由分說地搶活幹。

  李圓光本來覺得這小師叔的性子有些冷淡,可此時三句話一聊,才發現他平易近人,壓根不難接近。

  李圓光本就健談,丁一話雖不多,但很擅長傾聽,時不時問一句,更助長了師侄的談興。

  不知不覺中,話題被帶到了掩日峰。

  丁一道:「師叔收小師姐為徒前,一直是獨居掩日峰麼?」

  李圓光搖搖頭:「不不,七師叔剛入門不久就住掩日峰了,那時候還沒拜師叔為師呢。」

  丁一目光微微一閃。

  李圓光忙道:「啊呀小師叔別想岔了,沒有那回事……」

  他撓了撓頭:「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緣故,七師叔是自己上山拜師的,一開始進的是外門,入門禮之後搬去掩日峰的。」

  丁一道:「聽聞入門禮上可以測靈根?可惜錯過了。」

  李圓光:「那是在河圖石沉水之前。」

  河圖石沉水不是秘密,丁一也有所耳聞,他點了點頭:「真是可惜。」

  李圓光道:「誰說不是呢,說句玩笑話,河圖石還是七師叔摸沉的呢……」

  ……

  接連兩日,仍舊沒有師父的消息。

  小頂掰著手指算,從師父入沙磧算起,已經整整五天了,若是順利,再過兩天就能收到師父的消息。

  偏偏越往後越難捱,她連書也沒心思看了,整天坐立不安,簡直一刻也靜不下心來。

  這天傍晚,她正在院子裡監督兒子念書,傀儡人阿亥從外面跑來:「小頂姑娘,丁小道君求見。」

  小頂皺了皺眉:「小師弟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阿亥道:「丁小道君說是來辭行的,聽說他明日要回鄉祭掃。」

  小頂這才鬆了一口氣:「請他去前院吧。」

  小頂整了整衣衫,走到前院,阿亥也把丁一帶來了。

  小頂問他要不要進屋喝杯茶,丁一似乎也看出小師姐虛情假意,站在院中銀杏樹下,搖搖頭:「多謝小師姐,明日一早便要啟程,須得早些回去收拾行裝,就不叨擾了。」

  他頓了頓:「這一來一回要月餘,故此向各位師兄師姐道個別。」

  小頂一聽別人也有份,頓覺自己有點小人之心。

  不過一想到一個多月不用見到丁一,她心裡著實一鬆,彷彿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忽然被撬開了一角。

  丁一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片刻,寒暄兩句,便告辭離去。

  翌日小頂去大昭峰向師伯請安,得知小師弟一早便下山去了,立即鬆快了不少。

  這天晚上,她沐浴更衣完畢,走進房中,正想和紅豆包玩一會兒,往它小窩裡一看,發現靈虎不在。

  她走到院中,叫來幾個傀儡人、大嘰嘰和梅運一問,都道傍晚時還看見紅豆包在院子裡撲蝶,後來見它進了房,便沒再留意。

  阿亥道;「紅豆包膽子小得很,一定不會走遠,我們分頭去找找,小頂姑娘別著急。」

  小頂點點頭,但仍舊蹙著眉,緊緊咬著嘴唇。

  幾人傀儡人施術將整個府邸找了一遍,卻不見靈虎的蹤影。

  「莫不是跑到後山去了?」阿亥忖道,「這樣吧,小頂姑娘在這裡等著,我們幾個去後山找找。」

  因為道君氣海不足,後山的禁制比府中鬆了許多,道君離去前叮囑過,不可讓小頂姑娘去後山。

  小頂點點頭:「我在這裡等你們。」

  幾個傀儡人去後山找靈虎,小頂在院中轉了一圈,推門回到房中,雖然知道靈虎不在屋裡,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紅豆包」。

  角落裡忽然傳來熟悉的喵喵叫,小頂喜出望外,正要跑過去看個究竟,卻見一個人抱著靈虎走出來:「小師姐。」

  小頂嚇了一跳:「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一邊說一邊迅速往門邊退,不等她退出去,門扇「啪」地一聲在她身後重重闔上。

  她慌忙轉身推門,手一碰到門,便覺掌心一陣刺痛,趕緊收回手,發現手心上佈滿了細小的血口子。

  丁一眼中沒了往日的溫情,滿是冰冷和厭惡:「你最好別亂動。」

  他說著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盞琉璃燈,火焰閃著幽冷的綠光。

  小頂沒見過這東西,但是聽西門馥說起過:「這是……」

  「搜魂燈,」丁一冷冷地說出了他心中的答案,「讓我看看,鳩佔鵲巢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5:39 PM

第七十六章 冷酷無情

  屋子裡的夜明珠忽然同時熄滅,窗戶裡透進的月光消失了,方才還好奇地歪著頭看著他們的靈虎,此時也不見了蹤影。

  屋子彷彿成了個黑口袋,只有丁一手中搜魂燈詭異的青綠光芒搖曳,從下往上映在他臉上,將他柔和清秀的五官映得陌生又駭人。

  搜魂術是禁術,不管怎麼小心,多少都會對神魂有些損傷,但若是施術者修為夠高,技藝精湛,可以將損害減至最低。

  搜魂燈的作用與搜魂術大抵相仿,對神魂的破壞卻大得多,若說搜魂術是高手操薄刃,後者便是樵夫用大斧橫劈豎砍,但求搜出有用的秘密,神魂能不能復原,甚至能不能活下來,都不在考慮之中。

  要施搜魂術,修為至少得比對方高出九個小境界,但搜魂燈卻不論雙方修為高低,施個開啟法咒便能用,丁一只有金丹期,也可以對元嬰期的小頂用。

  這東西如此陰毒,明面上自然早就被禁了,連西門馥都只見過記載和圖畫。

  小頂皺起眉,先沒顧上害怕,詫異道:「這是誰給你的?」

  丁一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原狀。他沒回答她的問話,低下頭,打開琉璃罩。

  「大嘰嘰——梅運——」小頂高聲沖著門外喊。

  「不用白費力氣,」丁一漠然道,「這法陣是專門捕獵鮫人用的,你逃不出去。」

  小頂一怔:「小師弟,你別用搜魂燈,想知道什麼就問我。用搜魂燈會傷神魂……」

  丁一冷冷地看她:「問你?你嘴裡有哪句是真話?」

  「只要是能說的,我都告訴你,」小頂看著他的眼睛道,「你對我用搜魂燈,師伯和師姐師兄他們知道了會難過的……」

  小頂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在靈府中翻找,卻沒有什麼用得上的丹藥法器,她和丁一不在一個世界,魔幻玉容丹根本用不上,千字文還在兒子那兒,連療傷丹藥都沒多少——好藥都給師父帶去了西極。

  她萬萬沒想到在掩日峰會遇上危險,可以說毫無準備。

  丁一嗤笑了一聲:「你以為他們還能找到你?對了,你也騙了他們。他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怪物。」

  小頂鼻子一酸:「我不是怪物。」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不可能躲一輩子。」

  丁一道:「我只要小頂回來,待此間事了,自會向師父請罪,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給你搜魂燈的人不是好人,」小頂道,「你別信他們的話。」

  丁一自然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不會被那些人牽著鼻子走。

  他不和她多說,一手掐訣,青綠火苗從燈中飛出,徑直鑽入了小頂的眉心。

  彷彿有一把鋼鋸切開她的頭顱,然後用刀在她血肉中一寸寸地翻攪,小頂痛得呼吸一窒,雙腿一軟倒了下來。

  在她摔倒的剎那,丁一眼中有一瞬間的驚慌失措,不過一對上她的眼神,立刻變成了恨意:「你最好小心點,別把小頂的身體碰傷,若傷到一點,我就多搜一刻。」

  指著床道:「躺床上去。」

  小頂蜷縮在地上,疼得直抽冷氣,額頭沁出的汗珠淌下來模糊了她的雙眼。

  「聽見沒有?」丁一提高了聲音。

  「我……沒力氣……」

  丁一走到床邊,拿起一條被縟扔在地上:「躺上去。」

  小頂痛得渾身使不上勁,連手指都動彈不了。

  丁一微微有些不忍,就在這時,與搜魂燈相連的心念動了一下,他找到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眼前這個東西,不管她是什麼,的確是奪了小頂的舍。

  丁一的眼中閃過戾色,將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他從袖中抽出一條銀色的長鞭,照著小頂身上抽去。這是打魂鞭,也是捕鮫人專用來對付鮫人的,不會打壞鱗片和皮肉,卻能讓他們不斷落淚。

  小頂想抬臂去擋,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瑟縮了一下,淚珠從她眼中滾落下來——她一直強忍到這時候,實在是痛得忍不住了。

  丁一擰著眉,嘴唇扭曲,她連哭,也和他的小頂那麼不一樣。

  他抬起手,又重重地抽了一鞭:「你為什麼要害她?」

  「就因為她好看?」

  「為什麼你們都要害她?」

  「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為什麼偏偏是她?」

  他沒日沒夜地修煉,就為了有一天修出點名堂,風風光光地帶她離開那個家。

  可等他回去,他們卻告訴她,她已經被賣了。

  他千辛萬苦地追查到她的消息,終於在法會上見到朝思暮想的姑娘,她卻已經不認識他了。

  若她真的忘了一切,他只會為她高興。

  可都是假的,她是假的。

  她霸佔著小頂的身體,憑著她的容貌贏得不屬於她的東西,憑什麼她笑得那麼開心?憑什麼她能眾星拱月?

  憑什麼他的小頂不得爹娘的喜歡,只能吃剩飯,穿舊衣,因為多夾一筷子菜被打被罵?

  他把小頂的委屈,他的不甘,世人對她的虧欠,統統發洩在眼前這個贋品身上。

  問一句,打一鞭,不能打死,要給小頂招魂,得留著她一口氣。

  就在這時,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來了:小頂不是她害的。

  她只是鳩佔鵲巢而已。

  丁一摔了鞭子,雙手蓋住臉,肩頭輕輕聳動。

  搜魂燈停下來,小頂慢慢鬆弛下來,停止了抽搐和顫抖,下嘴唇不知什麼時候被咬破了,口中一股腥甜。

  她輕聲道:「我……沒害人……」

  她想告訴他實話,她痛得顧不得天機可不可洩露,她想把她的來歷,這個世界的秘密,他原來的命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但她根本說不了,當她想道破天機的時候,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丁一放下手,冷冷道:「還沒完。」他還不知道她的來歷,不知道她煉丹的秘密。

  話音甫落,搜魂燈又開始在她的神魂中翻攪,小頂縮成一團,身體若是這樣痛,人早就暈過去了,但她受傷的是神魂,疼痛永無止盡,只能生受著。

  她痛得恍惚,耳邊似乎有人輕聲喚她,一聲又一聲,她迷迷糊糊喚了一聲「阿毓」。

  丁一瞳孔驟縮:「你和蘇毓……竟敢用她的身子……你怎麼敢!」

  鞭子打在神魂上,小頂耳邊嗡嗡作響,說起了糊話,一時叫阿毓,一時叫仙君,一時喚師尊,聽在丁一耳朵裡,「仙君」兩字卻模糊不可辨。

  搜到她和連山君並無夫妻之實,他把鞭子扔在一旁。

  又搜了一刻鐘,她的來歷和煉丹的秘密卻始終搜不出來。

  丁一捏了捏眉心,收回搜魂燈,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不管你是什麼,都該死。」

  他說完這句話,小頂身下的地面忽然變得鬆軟,像一個布袋一樣把她兜起來,然後開始慢慢移動。

  小頂長睫輕顫了兩下,睜開眼,視野中一片模糊:「你要……帶我走?」

  天書上的這段故事,終於還是發生了,只是和原來大相徑庭。

  丁一不吭聲。

  小頂道:「你要,殺我嗎?」

  丁一「嗯」了一聲,他已經平靜下來,憤怒像潮水一樣退去,只感到深深的疲憊。

  「我可以,留點東西,」小頂緩緩道,「給我……師父嗎?」

  丁一:「什麼?」

  小頂從靈府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裡面有半瓶晶瑩的靈液,是師父走後她慢慢攢的,一次不能煉太多,會被師父聽出來。

  攢了這麼久,也只得這半瓶。

  也不知用完之前,師叔祖能不能想出辦法來。

  她用雙手捧著:「求求你……」

  丁一接過來看了看,用手一捏,瓶子頓時碎裂,靈液流霞一般從他指縫中淌下來。

  小頂呼吸一窒,她感到她的心也跟著琉璃瓶一起被捏碎了。

  「小頂被你奪舍的時候一句話也沒留下,」丁一面無表情道,「憑什麼你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5:47 PM

第七十七章 造化弄人

  隨著琉璃瓶破碎,小頂眼中的光也黯淡下來,先前丁一用鞭子抽她,她也只當他是發現原來的小頂不見氣瘋了,因為那把沾血的糖蓮子,總覺得他有些可憐。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要故意捏碎她的藥,若是不肯幫她留下給師父,他直接拒絕便是,她還能自己吃,砸碎了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她只是一隻爐子,終究不懂人心。

  小頂木木地道:「給你搜魂燈的人要害的不止是我,師伯師姐師兄他們沒對不起你,我師父也……」

  丁一打斷她:「我從未想過攀附名門大宗,一開始入歸藏便是為了查清小頂的事。」

  頓了頓道:「你大概不知道,入門那晚蘇毓也對我用了搜魂術。」

  小頂一怔,師父不曾告訴過她這些。

  「可惜他沒搜仔細,問出我永遠不會傷害小頂就罷了手,若是他多搜一會兒,他就會知道你是個贋品,」丁一冷冷道,「你師父與我並無不同。異地而處,他也會這麼做。」

  小頂搖了搖頭,換了她師父,不會把小頂一個人留下,也不會非等出人頭地,作好了萬全的準備才回去找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篤定,好像和師父認識了很久似的。

  這麼一想,她渾渾噩噩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段不屬於她的往事,師父背著她,他的胳膊受了傷,血從袖管中淌下來,流過手中長劍,滴落在血地上,留下一點點刺目的殷紅。

  他們都穿著道袍,卻不是歸藏道袍,藤紫色的底,深紫色的衣襟和袖口,她不記得哪派有這樣的道袍,十洲法會上也沒見過,但卻莫名覺得眼熟,連袖口繡金紋樣微刺的觸感都那麼熟悉。

  她聲音打顫,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冷:「阿毓……」

  「別怕,」他反手握了握她繞在他頸上的手,「誰想欺負你,我就是死也要殺了他們。」

  「我不怕,但你好不容易進了大宗門……」

  「不拜了,那種師門不要也罷,」蘇毓道,「別哭,今後我們自己修,早晚能修成正果。」

  她破涕為笑:「我哪是修仙的材料,你得道了別忘了分我一口仙氣就夠了。」

  「傻子,」他一笑,「就這點出息。」

  「我本來就沒出息,」她憧憬道,「到那時候你位列仙班,我還跟著你,我就是那跟著蘇仙君升天的雞犬。」

  蘇毓不理她。

  小頂自顧自說道:「不對,都成了上仙怎麼還用俗名,得取個好聽又威風的道號才行……無涯子怎麼樣?」

  「……」

  「不行,聽著像老頭,凌霄?碧霄?沖霄?玄霄?玄冥?南冥?青冥……欸,這個不錯,青冥怎麼樣?」

  「你喜歡哪個就哪個吧。」

  「那就這個了,青冥上仙,青冥仙尊,」她吹開紛紛揚揚飄落到他髮上的雪花,「青冥仙君,好聽不好聽?」

  「還行。」

  「我覺著好聽……」

  ……

  小頂一個激靈睜開眼,方才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睡夢中有許多紛亂的畫面從她腦海中掠過,這時一回想,卻都像斑駁褪色的畫一樣看不真切了。

  不止是夢境,就連真正的記憶也變得凌亂不堪,像是被人剪成無數碎片,又使勁晃了百八十下,她怔怔地想了好久,想得頭疼欲裂,這才依稀記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感覺不到丁一的氣息。

  她潛入靈府找了找,翻出一瓶紫微丹,胡亂吃了幾顆,但紫微丹只管外傷,她的傷都在神魂上,服了藥仍舊疼得打冷顫。

  她想煉些丹藥救救急,像往常一樣把靈氣引入原身小鼎,但許是神魂受傷的緣故,小鼎也受了影響,靈氣一入爐膛便即散去。她試了幾次,什麼也煉不出來,這麼一折騰倒是疼得更厲害了,只得罷手。

  就在這時,她聽見外面傳來丁一的聲音,悶悶的,像是隔著層厚布。

  「師父,我在路上,剛出鳳麟城……出什麼事了?」

  小頂明白他是在和師伯傳音,連忙忍著疼大喊:「師伯——師伯——」

  沒人理她。

  只聽丁一接著道:「小師姐?臨行前一日我去向小師姐辭行,此後便沒再見過了……」

  「小師姐出什麼事了?我立即回來。」他的聲音焦急萬分,任誰聽了都以為他是真的擔心小師姐。

  雲中子萬萬想不到失蹤的師侄此刻就在新徒弟的乾坤袋裡,疲憊道:「不必回來,這裡有我和你師姐師兄在。」

  他不會懷疑他,一來這少年是故友所托,二來那晚師弟為了確保他不會對小頂不利,還是去搜了他的魂。

  「找到小師姐要緊,徒兒這就回來。」丁一斷了傳音咒,立即御劍回到歸藏。

  葉離和蔣寒秋本來對這小師弟存著幾分懷疑,畢竟前一晚他去了掩日峰,第二天小頂就失蹤,未免有點太巧了。

  但他聞訊立即折返回來,神色焦急不似作偽,他們心頭那絲疑慮也就打消了。

  小頂聽著師伯、師姐和師兄們的聲音近在咫尺,大聲喊他們,卻沒人聽見她。

  「小師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丁一急切地問。

  「就在你下山那天晚上,」雲中子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傀儡人去後山找靈虎,回來發現靈虎好好的在房裡,你小師姐卻不見了。房中還有一瓶摔碎的靈液。」

  他眼眶微紅,聲音顫抖起來:「是給你師叔煉的,用她的血和元神煉的藥,全灑了……」

  丁一雙目赤紅,暗暗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這贋品竟敢用小頂的血煉藥,若不是要留著她一條命,他真想立即用搜魂燈把她的神魂攪碎。

  他定了定神:「師父,小師姐和師叔可有什麼仇家?誰會對她不利?」

  雲中子嘴裡發苦,那祖宗的仇家可太多了。

  蔣寒秋道:「在這裡胡亂猜測也無濟於事,我們帶人分頭去找,我去西北,葉離你和老四去平洲鬱洲,讓老五老六去魔域……師父和小師弟便留在門派中等消息吧。」

  丁一道:「大師姐,我也去找,留在這裡我……」

  他哽咽了一下:「我不能……大師姐,我也跟著五師兄和六師兄一起去吧,就算幫不上什麼忙,也不會拖他們的後腿。」

  蔣寒秋拍拍他的肩頭:「行,事不宜遲,立即分頭行動,務必小心,小師妹失蹤的消息別洩露出去。」

  小頂把師兄師姐們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但她被困在陣法裡,怎麼喊他們都聽不見,絕望像水一樣慢慢把她淹沒。

  ……

  丁一和兩個師兄御劍前往魔域,日夜兼程,兩日夜便抵達魔域最大的城池千葉。

  五師兄宋明道:「我們分頭往東、西、南三個方向尋找,魔域不能傳音,找到小師妹便以火符為信,若是遍尋不到,三日後仍舊在這城門口見。」

  丁一道:「我雲游時曾在城南逗留過幾日,我去那裡找吧。」

  宋明點點頭:「好,多加小心。」又從乾坤袋中翻出一疊符咒和法器:「小師弟把這些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六師兄也找出一件絲甲:「小師弟把這個也穿上,魔域不比十洲別的地方。」

  丁一目光動了動,接過來訥訥地道了聲謝。

  與兩個師兄分別,他便徑直前往城南。

  給他陣法和搜魂燈的人許諾替他召回小頂的魂魄,他當然不會相信他。

  背後的人只是想挖出河圖石和她煉丹的秘密,不是囚禁她為己所用,就是剖開她的身體查驗。

  他本想問出煉丹的秘密,好有個準備,若是憑借什麼外物,大不了把那勞什子秘寶扔給他們。

  但是搜魂燈搜不出來,他也只好作罷。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把小頂的身體交給他們。

  故此他在與他們約定的日期前半個月便先行動手——他們沒把他一個金丹修士放在眼裡,以為他會對他們言聽計從,卻是料錯了。

  召魂術不止他們會施,他當年雲游四方時遇到過一個精通旁門左道的散修,聽他說起魔域千葉城有個老魔修可以布召魂陣,無論魂魄在世間還是在幽冥,都能召回來。

  待召回了小頂的魂魄,他就立即帶著她前往北陲。

  三日後兩個師兄發現他不見蹤跡,定會以為他在魔域出事,再搜尋上幾日,他不停歇地飛,只要在他們找到他前抵達北陲就行。

  北陲是蠻荒化外之地,那裡的山川天地不會溢出靈氣,只會吞噬靈氣。他在那裡有個凡人刀客朋友,到時候將她託付於他,讓她從此隱姓埋名,做個無憂無慮的凡人。

  而他自己,回歸藏以死謝罪便是。

  若是他的小頂已經轉世投胎,他也可以替她報了奪舍之仇。

  他自幼有過耳不忘之能,雖然只是聽那散修提了一嘴,卻把那老魔修的居處和形貌記在了心裡。

  憑著記憶,他不到一個時辰便在南城外一處廢棄離宮找到了那老魔修。

  那老魔修一頭蓬亂的白髮,臉上不知有幾百道褶子,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昏花的老眼,老得讓人懷疑他還會不會喘氣。

  丁一說明了來意,把十支玉簡放在他面前的破案上。

  老頭眼珠子轉了轉:「先說好,陣一動,錢就不退了。召得來召不來,全看造化。」

  丁一道:「能查到她魂魄的下落麼?」

  老頭發出夜梟般「桀桀」的笑聲:「你當老頭是閻王,手裡攢著生死簿?」

  「我只要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投胎轉世,不用知道她投到了哪裡。」

  老頭點點頭:「不過是另外的價錢。」

  丁一又從袖子裡抽出一支黑簡:「夠不夠?」

  老頭顫巍巍地把玉簡拾起來放進懷裡:「軀殼帶來了?」

  丁一從乾坤袋裡拿出一個黑色的口袋,打開束口一倒,小頂便從袋口摔了出來。

  這幾日她神思越發恍惚,成天昏昏沉沉的,斷斷續續地聽見丁一和兩個師兄說話,隱約知道自己在魔域,但只要一多想,腦袋便疼得厲害。

  此時乍見天光,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皺緊了眉頭。

  「喲,還是鮫人,」老頭眯起右眼,用左眼打量她,「咦,這魂魄不是挺好嘛。」

  丁一眼中閃過一絲恨意:「這不是她的魂魄。」

  「醜話先說在前頭,陣法一動,即便召不來你要的那個魂魄,裡頭這個也毀了,」老頭摸了摸臉,微微抬起頭,往四下裡嗅了嗅,耷下嘴角搖搖頭,「依我看,召來的機會恐怕不大,至多一成半成。」

  丁一眼中閃過一絲猶疑,看了躺在地上的小頂一眼,見她一臉茫然無措,彷彿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怎的心底又湧出一股深深的嫌惡:「就算小頂回不來,我也不會讓你佔著她的身體。」

  小頂壓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耳邊只有舟楫劈開水面的嘩嘩水聲。

  丁一咬咬牙道:「開始吧。」

  他根本無需憐憫她,即便她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妖魔惡靈,但她心安理得地佔著小頂的身體,過了那麼久的好日子,如今也該還了。

  老魔修嘆了口氣,要了名姓和生辰八字、家在何處,父母姓名,然後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從髒得看不清顏色的百寶囊裡摸出一把漆黑的石頭,一邊繞著小頂走一邊拋,口中唸唸有詞,不一會兒手裡的石頭盡數拋完,他並指往小頂身上一指:「起。」

  小頂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陣石中發出青光,漸漸籠罩了她周身。

  老魔修嗡嗡唱著什麼歌謠,丁一聽不懂,只覺音調古老蒼茫,讓人心中悲慼。

  小頂感到自己慢慢飄了起來,有點像她修成器靈時脫離原身的感覺,彷彿脫去一件沉重的舊冬衣。

  疼痛也消失了,整個人輕盈得像片離開枝頭的秋葉,她這是死了麼?

  人死了魂魄會去幽冥,爐子死了去哪裡?

  丁一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站在陣中的少女軟軟地倒下來,像是個倒空的布袋,一道金光忽然從她軀殼中飛出。

  丁一瞳孔一縮,揮劍便砍——這把昆吾劍是師父傳他的寶物,可斬妖魔精怪鬼魂,不管她是什麼,他都要讓它魂飛魄散,報奪舍之仇。

  劍刃與金光相撞,卻放出「叮」一聲脆響,卻似金石相擊,震得他手腕一麻。

  待他揮劍再砍,那道金光卻在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老魔修覷眼瞧著,口中哼唱不止,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對著丁一搖搖頭:「沒有你要召的魂。」

  丁一皺了皺眉:「可是轉世投胎了?」

  老魔修搖搖頭:「也沒有喲,小公子,真有那位姑娘麼?」

  「你是什麼意思?」丁一一把抓住老魔修的衣襟,把他提了起來。

  老魔修「哎喲哎喲」地叫喚著:「別晃,再晃這把老骨頭就散架啦……方才看那姑娘魂魄,不像是奪舍的樣子……哎,你快看那姑娘的屍體,這是怎麼了?」

  丁一轉眼一看,立即鬆開手,奔到小頂的屍身旁。

  片刻之間,那具熟悉的身體慢慢分崩離析,在他眼前漸漸變成流沙,一陣狂風吹過,骨肉髮膚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身歸藏道袍。

  老魔修袖著手嘖嘖稱奇:「老頭活了三千年,還不曾見過這種新鮮事……」

  丁一跪倒在地,捧起衣裳,裡面「啪嗒、啪嗒」掉下兩件物事。

  他撿起一看,是一本奇怪的書。

  還有一塊小小的石頭。

  老魔修訝然道:「慧心石,難怪天上地下都找不到你要的魂魄,這不就是了。」

  頓了頓道:「你要找的姑娘,原來是傀儡人呀。」

  丁一顫抖著手伸向那塊晶瑩的石頭,指尖不曾觸及,便縮成了拳頭,他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眼淚奪眶而出。

  ……

  小頂從身體裡飄了出來,迷迷糊糊地在空中亂飛,也不知飛了多久,身子忽然一沉,一頭栽下來,「撲通」一聲落進水裡。

  冰冷的河水讓她打了個激靈,讓她清醒過來。

  咦,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漂亮的圓肚子又回來了!

  不知為什麼,她又回到了原身裡,只不過原身還是和待在靈府裡時差不多,只有巴掌大小,像個香爐。

  正想著,她忽然被什麼東西兜了起來。

  「爹爹!」一個孩童清亮的聲音響起來,「看我網到什麼,好像是隻香爐!」

  小頂:「……」她明明是隻煉丹爐,這小孩好沒見識。

  「爹爹,這是金的嗎?我咬一下看看……」一張生著小斑點的大臉湊上來,對著她張開血盆大口,大口裡還缺了一顆門牙。

  小頂:「!」

  一隻大手把她奪了去:「別亂啃,仔細崩了你的牙!」

  那漁人用粗布袖子擦擦爐子上的水:「噫,上面還刻了字,丁……頁……看樣子是稀罕物事,拿到西市上,少說也能賣個十塊靈石。」

  小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6:33 PM

第七十八章 陰差陽錯

  老魔修的目光在泣不成聲的少年郎身上打了個轉,落在那塊小小的石頭上,眼中閃動著貪婪的光。

  「你要這慧心石也沒用,不如賣給我吧……」

  少年抬起頭,握緊劍柄,血紅雙眼裡露出困獸般的凶光。

  老魔修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忙不迭地解釋:「這是石頭不是魂魄,你就是再給她找個軀殼也沒用……你對我撒氣也沒用……」

  丁一鬆開手,劍「鏘啷」一聲掉在地上,眼神狂亂:「不對,她不可能是傀儡人,她出生的時候我就在屋外,我聽著她呱呱墜地,我看著她長大的……傀儡人不會長大……」

  他的雙眼變得灼亮,彷彿燃著兩團火:「定是那妖物的詭計,它害了我的小頂,故意留下這石頭騙人……」

  老魔修搖搖頭:「這小姑娘身體裡為什麼會有慧心石老頭不知道,不過你說傀儡人不會長大,這卻是未必。」

  他頓了頓,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這慧心石是千年慧心獸的心竅裡結出來的,你想必也知道吧?」

  丁一默不作聲,他不關心慧心獸,此刻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的小頂不可能是傀儡人,他們是合起來騙他的。

  老頭自顧自接著道:「世人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都道只有雄獸可結,雌獸無石,其實雌獸也可以結出慧心石,只是要活到萬年,萬年雌獸結出的是另一種慧心石,若是放在活人軀殼中,那人便能如活人一般行走起臥,若是放在孩童軀殼裡,還能像活人一般長大。雄獸之石色青,雌獸之石色紅有紋,你這塊就是雌獸之石。」

  千年雄獸已經極為難得,數百年前便已絕跡,萬年雌獸更是稀世罕有。他活了這麼多年也只見過三塊,少年手中的就是第三塊。

  他舔了舔嘴唇:「你姑娘這顆是怎麼來的,老頭也弄不明白,不過她軀殼沒了,你留著這石頭沒用,不如……」

  丁一雙目失神,只是緊緊地握住慧心石,石頭的棱角嵌入他的手心,但他已感覺不到疼了。

  老魔修還在喋喋不休,但他什麼也聽不見,良久,他失神的目光終於落到那本古怪的書上。

  老魔修皺起臉:「如果我是你,就不去碰那本書。」

  他嘆了口氣,指了指覆著白膜的左眼:「知道老頭這隻眼睛怎麼瞎的麼?有的事不該你窺探,還是少知道為妙,睜隻眼閉隻眼,才能活得久。你還年輕,忘了這事,稀裡糊塗地修你的仙吧。」

  丁一朝他看去,渙散的目光凝了凝。

  這老頭白髮纏結,衣衫襤褸,像野狗一樣窩在半人高的荒草中,他自稱活了三千多歲,與行屍走肉何異?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一個明白。

  修仙?他踏上仙途便是為了帶她離開那對不堪的父母。

  也許他那時該大膽一點,求師父帶她一起走,那樣他便一輩子不會知道真相。

  但他那時候太小,太孱弱,他聽見師父拒絕了她天賦上佳的雙生哥哥,便不敢開口懇求。

  可眼下說什麼都太晚了。

  老魔修半真半假地勸道:「少年人別鑽牛角尖,只要有命在,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丁一一笑,做下這些事,他還能回頭麼?

  他眼中閃過決絕,伸手翻開了第一頁。

  雙腳傳來一陣劇痛,彷彿有人用銼刀銼他的血肉。

  他一目十行地讀下去。

  一行行字,就如一排排的鋼針,刺著他的雙眼。

  這才是他熟悉的小頂,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所思所想,該是書裡這樣,可憐而軟弱,讓人忍不住想為她遮風擋雨,將她緊緊護在懷裡。

  不一會兒,他的雙腳消失了,化成了一縷縷油墨,飄進了書裡。

  他仍舊不罷手,一頁頁地往後翻,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滴落在滿是塵土和蛛網的石板上。

  雙腿都化作了油墨,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丁一。

  簡單的兩個字,莫名其妙地出現,彷彿是寫書人隨手拈來敷衍人的。

  他看得很慢,彷彿要把每個字都刻進腦海中,但是再慢也花不了多久,他總共只有短短數頁,突兀地出現,突兀地消失,只留下一包帶血的糖蓮子。

  他看著他們用他沾著他血的糖蓮子媾和,看著他心愛的姑娘,從痛哭流涕到婉轉呻吟,在迷亂中傾訴著對另一個男人的衷腸,徹底忘了他的生死。

  兩行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

  早知道是這個結局,他會為了她將生死置之度外麼?

  會的,他為她而生,仍舊會義無反顧地為她而死,他的一生就是薄薄幾頁紙,一個笑話。

  他無法再翻動書頁,他的雙手也已化作了油墨,一陣風吹來,將書翻過一頁。

  在徹底消失前,他看見兩個段落的空白處,一縷縷油煙緩緩匯成一行字:很久以後小頂終於知道,這世上唯一真心愛她的阿一哥哥,早已葬身魔域,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

  少年消失後,那本怪異的書瞬間燃燒起來,頃刻間化為灰燼,被風一吹便不見了蹤影。

  老魔修蹲伏在一旁,靜待了許久,見沒什麼動靜,這才走到少年留下的一堆故衣邊,先把慧心石揣進靈府裡,然後撿起丁一的乾坤袋,把散落各處的陣石和捕鮫陣一股腦地塞了進去。

  正要去撿丁一的佩劍,忽聽牆外傳來腳步聲,聲音輕捷,一聽便是修為深厚的修士。

  老魔忙閃身躲在一根粗大的斷柱後,隱藏了自己的氣息。

  兩個身穿黑衣、戴著帷帽的修士走進來,四下環顧了一圈,然後蹲下身,在丁一的衣裳裡翻檢了一番。

  一人道:「我們看著他進來的,怎麼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另一人道:「那老東西呢?找出來問問。」

  兩人說著便在各處搜尋起來。

  老魔修凝神屏息,悄悄咬破指尖,擠出血,在身周地面點了幾下,用陣法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兩個修士搜尋了一圈無果,第一人道:「那老東西滑不留手,慣會藏頭露尾,怕是知道惹禍上身,鑽地下去了。」

  另一人道;「不管了,帶上劍和衣裳,先回去向主君復命。」

  ……

  小頂在漁人王老六的漁船上待了兩天,第三天的清晨,王老六用一件舊衣把她包起來,打成包裹背在肩上。

  「別傻站著,幫你娘把魚倒進車裡。」那漁人吩咐兒子。

  板車木輪轆轆作響,小頂被布裹著,看不到外頭的情形,只覺得一顛一顛,不時聽見人來車往的聲音,還有靈獸坐騎踢踢踏踏的足音。

  過了約莫兩刻鐘,周圍的聲音變得更嘈雜了,盡是吆喝叫賣和討價還價的聲音,顯是到了集市。

  不一會兒,顛簸停了下來。

  王老六和兒子把油氈布鋪在地上,把半板車魚卸下來,然後用手把魚攏開,整理出一塊地方,取下包裹打開。

  周圍乍然一亮,一股令人窒息的腥味撲鼻而來,小頂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被一堆魚蝦包圍著。

  小頂做了幾個月的人,乍然做回爐子,精光赤條條地供人圍觀,一時有些不自在。

  但她不能說話不能動彈,更不能找件衣裳給自己蓋上,只得大剌剌地袒露著漂亮的肚子。

  王老六扯著嗓子吆喝起來:「賣鮮魚活蝦咯,剛打上來的,走過路過瞧一瞧咯——」

  便有人聞聲駐足,在攤前挑挑揀揀。

  「你這賣魚的怎麼還賣起香爐來了?」有個挎著竹籃的大娘納悶道。

  王老六道:「這是我打魚撈上來的。」

  大娘蹲下來摸了摸小頂的肚子:「倒挺滑溜,多少錢?」

  「十塊上品靈石。」

  大娘「騰」地站起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叉著腰憤憤道:「你倒不如去搶!五塊下品靈石,我捎一隻。」

  小頂:「……」她以為十塊靈石已經是她爐生的低谷了,沒想到還能繼續淪落。

  王老六梗著脖子道:「你嫌貴,我還不捨得賣哩,這可是在千葉城外河裡撈著的,上面還刻了字,沒準是哪個大能掉的法器哩。」

  這話一出,眾人都哄笑起來:「王老六,你想發財想痴了吧,什麼大能的法器能給你一個凡人撈到?」

  另一人道:「什麼大能的法器是隻香爐?」

  還有個油頭滑腦的閒漢湊上來:「你怎麼不說這是連山道君的香爐?就吹吧。」

  小頂:「……」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王老六擠兌得滿臉通紅。

  就在這時,小頂聽見不遠處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都已經到了凡人界了,小師弟怎麼不會跑這裡來吧。」

  小頂精神一振,這是五師兄宋明的聲音,她真想大聲喊他,奈何發不出聲音,只能盼著他們能從這裡經過。

  「小師妹還沒找到,連小師弟都丟了,這可怎麼辦。」這是六師兄元青的聲音。

  「還是再回千葉城找吧,你去城北,我去城南,就是把魔域翻個底朝天……」

  有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他:「兩位道君可是要尋人?」

  宋明道:「足下有何高見?」

  那人道:「兩位這樣找,恐怕沒什麼頭緒……」

  宋明和元青對視了一眼,元青從袖中摸出一支玉簡:「還請足下指條明路。」

  那人接過玉簡,眼中閃過喜色:「兩位要打聽消息,地面上是打聽不到什麼的,得去地河市,若是兩位要找的人真遇上不測,他的東西八成會在那兒,入口就在……」那人壓低了聲音,小頂就聽不清楚了。

  宋明道了謝,對元青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那兒打探打探。」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聲音離小頂越來越近。

  快看我快看我,小頂恨不能飛到他們眼前去。

  兩人經過魚攤,元青不經意地一瞥,發現了小頂:「咦,怎麼有那麼小的煉丹爐?」

  宋明道:「給小孩扮家家酒玩的吧。」

  小頂:「……」誰家小孩扮家家酒用煉丹爐。

  元青:「看著不是尋常物件……這爐子怎麼賣?」

  不等王老六回答,宋明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記:「都火燒眉毛了還想著撿漏!」

  說完拽著師弟快步離開了魚攤。

  小頂只能絕望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聽見了吧,」王老六得意道,「那兩位道君都說不是尋常物件。」

  有人道:「十塊靈石是吧?我買了。」

  王老六:「十塊靈石太虧了,連道君都說是寶貝,一口價,二十塊。」

  小頂;「……」多虧兩個師兄,她的身價翻了一番。

  ……

  宋明和元青按著那人的指點,找到了地河集市的入口。

  集市隱藏在城下,一條暗河從中流過,河兩岸擠擠挨挨地擺滿了貨攤。

  每個城池都有這樣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供人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殺人越貨得來的贓物也會自然而然地流向這個地方。

  兩人並不像沒頭蒼蠅一般瞎撞,找了個顯眼的攤子,甩出一沓黑簡把攤位上所有的東西都包圓了。

  片刻之後,整個集市都知道來了兩個豪客,便有人像嗅到了血腥氣的禿鷲一樣圍了上來。

  兩人很快便摸清了銷贓的所在,對上暗號,攤主將他們帶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從袖中拿出個乾坤袋,往地上一倒:「這些都是這三天新到的。」

  元青拿起一物:「這是……」

  宋明也認出來了,這是分別時六師弟給小師弟的那件絲甲。

  兩人心憂如煎,但不敢表露出分毫。

  宋明道:「和這件甲一起的,還有什麼東西?」

  那人有些不情不願:「這可不能告訴兩位,我們這一行也是有規矩……」

  話說到一半生生嚥了下去,因為元青得劍已經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劍快得嚇人,他一直防備著,竟然直到劍架到脖子上還沒醒過神來。

  那人忙告饒,從懷裡摸出另一個乾坤袋:「這些和絲甲都是一塊兒的,但轉了幾道手才到我手上,真不知道是從誰手上流出來的……」

  宋明接過來翻檢了一番:「是小師弟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麼了?」元青問道。

  宋明拿出一隻黑色的口袋,一條銀白色的鞭子,對師弟道:「你認得出這是什麼?」

  元青想說話,聲音卡在嗓子眼裡發不出來。

  這是捕獵鮫人用的法陣和鞭子。

  元青將手中劍緊了緊:「這是誰賣給你?帶我們去找他!」

  攤主想搪塞,元青手上微微加了點力道,攤主只覺脖子一痛,忙道:「我說我說……」

  那乾坤袋果然轉了好幾道手,兩人輾轉找到那白髮蒼蒼的老頭時,已是半夜。

  老頭道:「老頭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他們施法的時候恰好在暗處看了個分明。」

  便添添減減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只是編了個莫須有的魔修,把召魂陣栽贓給他,又隱瞞了慧心石的事。

  聽到小頂魂魄離體,丁一拔劍去砍,兩人目眥欲裂,元青揪住那老頭的衣襟:「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你身首異處!」

  那老頭顫巍巍氣喘籲籲道:「老頭不敢誆騙兩位道君……句句屬實,老頭親眼看見那姑娘軀殼裡冒出一道金光,那少年郎揮劍砍去,『叮』的一聲,那金光就不見了。那姑娘的軀殼變成了流沙被風刮走了。」

  「那人在哪裡?」宋明問道。

  「姑娘身上掉出來一本書,少年郎翻開一看,就一點點不見了,後來書自己燒沒了。」

  宋明哪裡肯信,搜了他的魂,問出丁一的所作所為果然不假,這才鬆開手,將老頭放回地上。

  兩人一言不發,如行屍走肉一般御劍出了魔域。

  良久,宋明緊緊捏著手裡的乾坤袋,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究竟為什麼……」

  元青眼眶發紅:「可以傳音了,先告訴師父一聲吧。」

  雲中子幾日不曾打坐入定,雙目中佈滿了血絲,接到五弟子傳音,他「騰」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問道:「找到你小師妹了?」

  宋明哽咽著把他們的發現告訴了師父。

  雲中子緩緩跌坐在榻上。

  「其中或許有什麼……」話一出口,宋明自己也不相信。

  一切都太湊巧了,丁一前一晚去過掩日峰,第二天小師妹就不見了,還有那捕鮫陣和打魂鞭……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來自師叔祖的傳音。

  「師叔祖,怎麼了?」雲中子疲憊地問道。

  「我上回不是帶了河圖石回萬艾谷麼?」純陽子興高采烈道,「一直擱在院子裡,今早出關一看,靈力居然回來了,這下小毓不必發愁了,小頂在麼?她可有什麼異樣?」

  雲中子聽不見師叔祖在說什麼,他已經不想去思考小頂究竟是什麼,來自何處,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案上的琉璃瓶。

  裡面只有兩三滴靈液,像晚霞一樣微微發著光——這是他在瓶子碎片上找到的一點殘餘,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只留下這麼點東西在世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6:41 PM

第七十九章 噩夢重臨

  宋明斷開傳音咒,看了看元青手裡提著的老魔修:「把他一起帶回去,讓師父和師兄他們仔細審問。」

  話音未落,只聽「噗」一聲,老頭身上突然噴出一股煙塵,迷住兩人的眼睛,害得兩人險些從劍上栽下來。

  元青只覺手下一輕,待煙塵散去一看,抓著的老頭不見了,只剩下一根繩索。

  他眉頭一皺:「金蟾脫殼。」

  兩人御劍回身去追,在千葉城中搜尋了一圈,卻哪裡還有那老頭的影子。

  宋明沉吟道:「這樣找也不是辦法,先回門派吧。」

  元青無法,只得點點頭。

  兩人走後,街角一棵火桑樹背後探出一蓬亂草般的白髮。

  憑兩個百來歲的毛頭小子也想和老頭鬥,老魔修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嗤笑。

  原來的窩是不能回了,住了幾十年的地方,挪窩還真有些捨不得。不過一想到靈府裡那塊價值連城的慧心石,千溝萬壑的老臉上綻開一個得意的笑容,連瞎了的那隻眼都有了一絲光彩。

  就在這時,他的後心忽然一陣劇痛,他瞪大眼睛,回過身,卻見身後不知何時突然多了兩個戴帷帽的黑衣人,正是先前將那青衣少年的佩劍和衣裳撿去的兩人。

  其中一人滿手鮮血,如鉤的五指間捏著一顆「噗噗」跳動的心臟,漠然笑道:「這老東西的心竟是紅的。」

  另一人道:「主君命我轉告你,下輩子小心些,不該看的少看。」

  老魔修雙眼圓睜,無法抑制地戰慄起來,百年來他小心隱藏行跡,沒想到終究因這樁買賣撞進了那人手裡。

  他張了張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慢慢軟倒下來。

  他們在城中大道旁,不時有人、魔和妖從旁經過,只是低下頭加快腳步,沒有人多看一眼——在魔域這種地方,殺人越貨稀鬆平常,時刻都在發生,全憑本事。

  黑衣人搜了老魔修的身,又剖了他的靈府,搜出幾樣貴重的寶物,連同那塊不知來歷和效用的紋石一起塞進乾坤袋裡,將血淋淋的殘骸扔在一旁,便即轉身離去。

  沒有人理會那老魔修的屍首,不一會兒,一群蒼蠅「嗡嗡」地圍了上來。

  三日後,老魔修的乾坤袋、丁一的昆吾劍,連同那塊拇指大小的紅色石頭,出現在一方紫檀小案上,由一個黑衣人跪地托舉著,捧到低垂的紗幄前。

  幄中依稀有兩個人影隔著一方棋枰對坐,不時有「啪」、「啪」的落子聲傳出。

  黑衣人跪了許久,帳中一局終了,兩人收起棋子,棋子一把把落在笥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片刻後,帷幔動了動,一隻手從紗幄中伸出來,骨節分明而纖瘦,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隱隱看得出青色的筋脈。

  那手如撫琴般滑過昆吾劍烏黑而粗糲的劍鞘,繡著銀色流雲紋的水藍廣袖發出沙沙的輕響:「我最喜歡自以為聰明的人,他們最不願聽話,以為事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故而做起事來也最賣力。用起來倒比唯命是從的還順手。」

  黑衣人知道他不是在同自己說話,只是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地舉著几案。

  幄中的男子在劍上輕敲了一下:「收起來吧。」

  另一個黑衣人畢恭畢敬地道一聲「遵命」,膝行上前,雙手捧過寶劍。

  那隻手又落在紋石上。

  「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第三塊,」那人饒有興味道,「也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這回卻是在問下屬,黑衣人趕緊答是。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帳中人惆悵地嘆道,「當初我只取他一隻眼睛,不想最後折在了這塊石頭上。早知如此,倒不如給他個痛快,阿蓁,你說是不是?」

  只見棋枰對面的人微微點頭,頭上簪釵發出細細的叮鈴聲。

  「可有白家的消息?」幄中人又問道。

  「回稟主君,」黑衣人道,「屬下接到消息,白宗主已在糾集心腹死士,準備派往西洲邊境,截殺連山君。」

  男子拈起慧心石,將手收回帳中:「退下吧。」

  兩名黑衣人如蒙大赦,趕緊行禮退出殿外。

  「嗒」一聲,慧心石輕輕落在星位上。

  「好漂亮的石頭,做什麼用的?」對面的女子輕聲問道,嗓音溫婉如水,又帶著股山泉般的涼意。

  「慧心石,做傀儡人用的,」男子道,「你拿去玩吧。」

  女子不解道:「你用不著麼?」

  「用不著,」男子道,「只要懂人心,就會發現活人比傀儡人更聽話。」

  「嗯?」

  「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做什麼樣的事,」男子拈起一顆棋子,「明知也許成了別人的棋子,但不得不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因為他們忍不住。」

  他頓了頓道:「比如白景昕,有天賜良機可以除掉阿毓,他能忍住麼?再比如蘇毓,知道害死他心愛之人的是誰,他能忍住不去復仇麼?」

  女子的嘴唇微微一動:「阿毓……」

  「是我們的阿毓,」男子微微探身,越過棋枰,將女子散落下來的一縷鬢髮細致地別到耳後,「他到底是像你多一些,太重情,終究難成大器。」

  「我聽不懂……」

  「無妨,你累了,去睡吧。」男子淡淡道。

  女人欠了欠身,慢慢站起身,走到床邊躺下來,雙眼直直望著帳頂。

  男子斷開靈力,她眼中的神采便消失了。

  ……

  四個傀儡人守著主人在死魂海上漂了足足七日,總算漂到了岸上。

  螣蛇阿銀百無聊賴,把方圓百里的蜥蜴、沙鼠和地頭蛇都禍害完了,只能用尾巴捲著大石頭往海裡扔解悶。

  終於盼得主人和傀儡人出現,卻見主人一動不動地躺在船上,像是死了。

  螣蛇把頭湊上去,對著蘇毓的臉「嘶嘶」地吐信子,被旃蒙眼明手快地一把推開:「道君沒死呢,別打他的主意。」

  阿銀悻悻地縮回腦袋,突然繃直身子癱倒在地,然後昂起頭,期待地望著傀儡人。

  「別想了,」柔兆拍拍他的腦袋,「就算死了也不能給你吃。」

  他說著從乾坤袋裡掏出一塊三足鹿的肉脯扔給螣蛇。

  阿銀聊勝於無地吞了下去,遺憾地看了看人事不省的蘇毓,舔了舔嘴。

  四個傀儡人七手八腳地把主人從船上抬下來,擱在沙岸上。若木葉化成的小舟重新變回葉片,打了個旋,慢慢漂遠了。

  傀儡人把蘇毓擱在阿銀背上,用衣帶從頭到腳綁了幾圈。

  閼逢拍拍蛇背:「走吧。」

  阿銀心不甘情不願地拍拍翅膀飛了起來,四個傀儡人分別御劍在兩旁護著。

  從死魂海岸到十洲邊境隔著千里沙磧,若是按照往常,只需兩三日,但蘇毓受了傷,也不知能不能顛動,傀儡人便讓螣蛇飛慢些,時不時落下來歇上一個半個時辰,順便給主人塞一把藥。

  小頂姑娘煉的傷藥療效顯著,不過幾日,蘇毓身上的斷骨已經長好了,經脈也在逐漸修復。

  傀儡人估摸著他經脈夠結實了,應當不至於被小頂姑娘半瓶鮫血煉的靈藥灌死,商量了一下,便捏開主人的嘴,把藥強灌了下去。

  上回主人服下這靈液後渾身滾燙,肌膚通紅,但這次卻沒什麼異狀,衣裳下面也沒什麼動靜。

  他們不明就裡,不過保險起見,還是灌了兩瓶清心丹下去。

  蘇毓服了靈液經脈中靈氣充溢,氣海很快便漲滿了,連帶四個傀儡人都精神奕奕,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沒有半點要醒的跡象。

  眼看著能望見沙磧與西洲草原相接的那條界限了,蘇毓仍舊沒動靜。

  這一夜無星無月,黑沉沉的雲層重重地壓下來。

  他們照例停下來,找了一座沙丘的背陰處歇腳。

  閼逢道:「明日亭午就能到十洲了,到時候給掌門和小頂姑娘傳音報個平安,順便問問她有沒有法子……」

  話音未落,忽聽耳邊傳來「嗖」的一聲利器破空之聲。

  閼逢想也沒想,拔劍一擋,發出「叮」一聲響。

  一支手指長的短箭落下來,「哧」地插進沙土中。

  四個傀儡人知是有人守在這裡偷襲,立即拔出劍,圍在主人身邊。

  很快,便有十幾條人影從空中落下,提起兵刃便急攻過來。

  這些人身著黑衣,裝束上看不出是哪門哪派,但劍招狠辣,攻勢凌厲,一交手便知個個都是化神期以上的劍修高手。

  「躲遠點,看好道君。」旃蒙把蘇毓往阿銀背上一撂,迅速用衣帶一捆。

  「不許偷趁機吃!」柔兆補上一句。

  阿銀委屈地嘶了一聲,它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坐騎麼?主人還活著,他怎麼會去吃,死了就另當別論了——反正放著也浪費。

  它拍拍翅膀朝空中飛去,卻不敢飛得太高太遠,這些人是沖著主人來的,一定在周圍布了陣法。

  四個黑衣人朝著他們追過來,螣蛇身子一扭,尾巴便如一條粗壯的銀鞭「呼呼」地向敵人抽去。

  一個死士被勁風從劍上掃落,阿銀迅猛地在空中掉了個頭,不待那人提劍,張開大口咬住了他,足有大腿粗的利齒紮透了那人的身體,頃刻之間把他的血和靈力吸得一乾二淨,「呸」地把屍體吐了出來。

  其餘三個黑衣人臉色微變,他們一早聽說連山君的坐騎螣蛇兇猛殘暴,極難對付,今日見了方知傳聞不假,不由越發謹慎。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提劍分別從左右攻來,另一人掐訣唸咒,天空中落下團團火焰,落在阿銀身上,在它漂亮的銀色身軀上燒出一個個黑瘢。

  阿銀疼得忍不住扭動身子,但還是捲起尾巴,擋住背上的主人。

  它急得直繞圈,一柄利劍插進它兩片鱗片的空隙中,痛楚直達心臟。

  它用力一甩身,那修士來不及拔劍,劍柄不慎脫手,還沒回過神來,被阿銀一尾巴抽落到地上,柔兆飛身而起,一劍將那人釘在地上。

  四個傀儡人以少敵多,與十多個修為與自己相當的活人修士交戰,自是討不到什麼便宜,好在他們的劍法身法得自主人真傳,才得以勉強拖住敵人。

  饒是如此,四人不一會兒便受了許多處傷。

  這樣打下去,遲早要落在下風。

  若是主人再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蘇毓在蛇背上顛來顛去,卻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他的神魂被困在了一個寒夜裡。

  他忘了自己是個報上名字能止小兒夜啼的大能,如今他自己不過是個四歲不到的小兒。

  就寢的時辰早過了,但他卻不在自己溫暖的被窩裡,而是在逼仄狹小的車廂裡。

  馬車顛簸得厲害,冷風從織錦車帷下鑽進來,雖然阿娘盡力將他摟在懷裡,那冷風還是往他骨頭縫裡鑽。

  「阿娘,我們要去哪裡?」他打了個呵欠,「我睏了,想回去睡覺。」

  阿娘緊緊摟著他,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們去陽城外祖家,很快就到了。」

  「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啊?」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我還要餵阿銀呢!」

  阿銀是他新得的小馬駒,比月光還要白還要亮,是爹爹送他的。

  「對了,爹爹呢?」他道,「我們走了,爹爹知道麼?」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他臉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阿娘,你哭了?」

  不等她回答,拉車的馬忽然嘶叫一聲,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車夫不知說了句什麼,阿娘跳下車,用衣裳將他一裹,抱在懷裡,發足狂奔起來。

  他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音,又聽見有人慘叫,他正想伸長脖子看個究竟,被阿娘一把按在懷裡。

  阿娘抱著他跑了很久,周圍的草越來越高,越來越密,阿娘蹲下來,把他放在地上,摀住他的嘴:「噓,阿毓,不管聽到什麼都別出聲,知道麼?」

  蘇毓點了點頭,小聲道:「爹爹去哪兒了?」

  「你爹爹……」阿娘在他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撞得他有點疼,「等你長大了阿娘再告訴你。」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阿蓁——阿毓——」

  「是爹爹!」蘇毓興奮地叫起來,「爹爹——」

  接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所有的顏色,所有的光,所有的氣味和聲音都攪合在一起。

  有阿娘的哀求,裂帛般的聲音,紅色的月亮,鐵鏽一樣的氣味。

  爹爹找到了他們,殺死了阿娘,全都是因為他不聽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6:49 PM

第八十章 亦真亦幻(上)

  阿娘軟軟地倒下來,蘇毓連忙跑過去,跪在她身邊,推推她的身體;「阿娘,阿娘……」

  爹爹牽著他的玉驄馬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一把彎刀,刀在月下閃著冰涼的光,什麼東西順著刀淌下來,滴滴答答落在草叢裡。

  他推了好一會兒,阿娘不理他,他仰起頭:「爹爹,阿娘睡著了麼?」

  爹爹背對著月亮,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不說話,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布囊,打開,裡面有兩樣東西,一個小小的皮水囊,還有一塊巴掌大的生肉,連著皮毛,在皎潔的月光下,像絲緞一樣光滑,比月光還白,比月光還亮。

  蘇毓隱約想到那是什麼,退後了一步:「這是什麼?」

  爹爹蹲下身,像平時那樣輕輕地揉揉他的頂髮:「這是阿銀的血和肉,給你吃的。」

  「那阿銀呢?阿銀在哪裡?」蘇毓向四周張望。

  爹爹道:「傻孩子,阿銀殺了給你吃肉,自然沒了。」

  蘇毓緊緊抿住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不吃,我不吃阿銀的肉。」

  爹爹把肉和水囊仍舊包起來,搭在他肩上,然後握著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指指前方黑黢黢的密林:「穿過這片林子有個山坳,到了那裡才有人家,可以給你東西吃,若是你不吃阿銀的肉,不喝它的血,你就會餓死渴死。」

  蘇毓眨了眨眼,一滴淚珠落了下來:「爹爹,我要回家。」

  「你沒有家了。」男人道。

  「叔伯嬸嬸,堂兄堂姐他們呢?」蘇毓忽閃了一下長睫毛,大眼睛裡淚光盈盈。

  一片雲飄過來,遮去了月亮,這下更看不清爹爹的臉了。

  「那我……」蘇毓想了想道,「阿娘和我去外祖家……」

  男人淡淡地一笑:「你外祖家也沒人了。」

  怎麼會呢?蘇毓感到困惑,阿娘說外祖父是什麼侯,他隨阿娘回過一次陽城,外祖家的宅子特別大,走也走不完,人比他家還多,有許多舅舅和舅母,還有許多表兄和表姐,怎麼會沒人呢?

  男人柔聲道:「若是不信,你就去陽城看一看吧。」

  他覺得爹爹今晚很古怪,心裡越來越不安:「爹爹,我是在做夢麼?」

  男人笑而不答,彎下腰撫了撫他的臉頰:「要探求大道,先要斷絕塵緣,你是應天命而生之人,長大後也會走上這條路,到時便懂了。」

  他說完拉起他的手,把滿是血污的彎刀塞進他手裡,拍拍他的頭,直起身,抱起他阿娘放到馬背上,阿娘歪倒下來,在玉驄馬雪白的皮毛上拖出長長一條深色的印子。

  爹爹把娘扶好,翻身上馬,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踢馬腹,便轉身走了。

  蘇毓趕忙追上去:「阿娘,爹爹,別扔下我……」

  一邊跑,一邊用手背抹眼淚,阿娘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他顧不得了,玉驄馬撒開四蹄疾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彎彎的山道上。

  他追了很久,終於追不動了,沿著原路走回去,坐在那塊林間空地上哭起來,不知哭了多久,睏意慢慢籠罩上來,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再次醒來,便又是在奔馳的馬車中,阿娘緊緊地摟著他。

  周而復始,反反復復。

  ……

  小頂在王老六的攤位上從清早蹲到黃昏,作伴的魚蝦陸陸續續被人買去了,她還在。

  駐足詢價的人倒是不少,還有人把她拿在手上掂了掂,但一聽要二十塊上品靈石,便把她放回原處,順便將王老六挖苦一番。

  第二日,王老六學了個乖,讓兒子守著攤兒,自己揣著香爐去專賣古物器玩的鋪子,向店家兜售。

  倒是有幾個店主人感興趣,一問價錢,便即搖頭:「你這玩意兒,大小是個香爐,形制卻是煉丹爐的形制,不倫不類的,收進來也要融了重鑄,就值這幾斤的銅價,你賣二十塊上品靈石,但凡眼睛沒瞎都不會要的。五塊頂了天了。」

  還有這個嫌她太扁,那個挑她太圓,這個說她制式太老,那個又說她不夠涵古,連耳朵上的小青鳥都被嫌棄長得像隻雞,總之從頭到腳都是毛病。

  王老六一家一家挨個兒問過去,果然沒人願意出二十塊上品靈石,最後磨破了嘴皮子,以八塊上品靈石的價賣給了一家賣香燭紙錢冥器的鋪子。

  一天下來,小頂已經沒了脾氣,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雖然她是青冥仙君親手鍛造的煉丹爐,第二任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連山君,但沒人認得她,她就是一隻價值八塊靈石,長得像煉丹爐的香爐。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在心中嘆了口氣,和香燭紙錢作伴,總好過埋在一堆魚蝦中間供人圍觀。

  她已經走丟好幾日了,也不知道師父有沒有音信。連那麼憊懶的五師兄和六師兄都找到魔域來了,師伯、師姐和師兄他們肯定急壞了,碧茶和李圓光他們一定也很擔心她。

  她更擔心暗中幫丁一對付她的人,會對師父和其他同門不利。

  一想到都是因為她,她便難受得想哭。

  要是她在修煉上多上點心就好了,丁一修為比她低了幾個境界,可她對上他毫無招架之力,都是不夠勤勉的緣故。

  師父總說她怠惰,仗著會煉丹煉器投機取巧,還真是說對了。

  不過事已至此,再怎麼懊悔焦急都無濟於事,現在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靈體不能離開原身,就和她在九重天上第一次「醒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她不會修煉,不懂心法,稀裡糊塗過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就能離開原身,也能說話了。

  仙君說這是修成器靈。

  既然那時候能修出來,沒準現在也一樣。

  眼下她可是正經拜了師、修過仙的爐子,總比胸無點墨的時候強吧?

  她定了定神,開始回想先前學的門派心法。

  多虧了師父每晚雷打不動的傳音課,小頂最近背了十七八卷元嬰期適用的心法。

  她一邊默誦,一邊凝神入定。她現在是隻爐子,自然沒了經脈,只能憑空存想,假裝從日月天地中汲取靈氣,引入不存在的經脈,在其中運轉二十八個小周天,再運轉二十八個大周天。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運完功後,她的神思似乎清明了一些,視物也比先前清晰了。

  此時當是夜半,店主人已經將門扇闔了起來,店堂裡空無一人,只有幾縷月光從門板的縫隙裡漏進來。

  但她卻能清楚地看見對面靠架子立著的一排紙人,其中有一個還只紮了一半,勾著紅唇,彎著眉眼,似在朝她微笑。

  小頂「後背」上莫名有些發涼,旋即想起自己是隻爐子,不禁啞然失笑,她怎麼也害怕起這些來了?

  做了半年的活人,倒是越活越像人了。

  小頂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做人的感覺來,雖不如當爐子省心,有許多苦惱,但生著腿,能到處跑,能說能笑,有師長有朋友……

  想到師長,不免又想起師父來,她定睛一瞧,對面有個男紙人的眉毛與師父有幾分相似,隔壁那個下巴頦有點像,還有那個額頭差不多有師父那麼寬……

  她想著想著,有些犯睏,慢慢沉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之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根細線牽引著飛出了鋪子外。

  她越飛越快,月色下的山河在她眼底一閃而過,轉瞬之間似乎已飛了幾千幾萬里。

  緊接著牽著她的那根線忽然猛地一拽,她身子一重,眼前一黑,便跌落了下來。

  小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睜開眼睛一看,看見一些模糊而搖曳的火光,耳邊有嘈雜的聲響,似乎有個女人在哭哭啼啼。

  就在這時,她猛然發覺自己又有眼睛、手腳和身體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覺哪裡不對勁,借著火光看了看手,發現眼前的分明是隻孩童的手。

  胳膊、腿、身體、腦袋……她整個人都成了小孩,被人裝在一個藤編的背簍裡背在背上,那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爹爹。」一出口聲音也是嫩生生的。

  男人腳步一頓:「醒了啊?再睡會兒,還沒到地方。」

  「這是去哪兒啊?」小頂一邊問,一邊打量四周,只見他們身在荒山野嶺中,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山尖上。

  他們一行人總有二三十個,都是村夫野佬的打扮,幾個人舉著火把,還有幾個人挑著酒壇子和竹飯籃。

  米酒和燒肉的香氣隱隱飄過來,讓她食指大動——自從沒了人身,她已經幾天沒吃過東西了。

  不遠處,一個女人發出一聲嗚咽,小頂不用人告訴,立即想起那是她娘。

  她叫了一聲阿娘,又問了一遍去哪兒。

  阿娘用袖子抹了把臉,抽抽噎噎的說不出話來。

  旁邊有個持火把的年輕人笑道:「帶你上山耍呢,頂丫頭。」

  她娘一聽這話,突然慟哭起來,去扯他爹肩上竹簍的帶子:「不去了,我們不去了,錢還給族老,把小頂還給我!」

  爹爹壓低了聲音,煩躁道:「發什麼瘋!回去!」

  旁邊有兩個婦人一邊拽她娘一邊勸:「嫂子,回去吧。」

  她阿娘瘦瘦一個人,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他們,撲向她男人,一邊捶打一邊罵:「你這沒心肝的,為了八塊靈石賣自己骨肉去嫁山神,她才四歲呀!你這……」

  「啪」的一聲脆響,她阿娘的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捂著臉,慢慢蹲下來。

  「我不是為了大郎?你不捨得,不捨得兒子怎麼辦?一輩子困在這山溝溝裡?」她爹嘶啞著嗓子道,「走!」

  她阿娘不再吭聲,一動不動地蹲在山道旁。

  小頂從背簍裡探出頭,蓋子一下下地打在她頭上,阿娘越來越小,漸漸看不見了。

  她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自然而然地知道這是她爹娘,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心口還是一抽一抽地痛,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爹爹不再說話,只是背著她默默走著,時而上坡,時而下坡,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眾人忙活起來,在地上鋪了蓆子,擺上香案,將香爐、紅燭、酒、燒豬頭、燒雞、瓜果等物都擺好。

  接著爹爹打開背簍,把小頂抱起來放在香案旁,摸了摸她的髮鬟:「小頂乖,爹爹和叔叔伯伯們有事走開一會兒,你坐在此地乖乖等爹爹回來。」

  小頂一看這架勢便知他們在做什麼,但只是點點頭。

  不一會兒,人走光了,黑黢黢的林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們一離開,她立即站起來,脫下外衫,把糕點、燒雞和瓜果抱起來挎著,拿起一個燭台,憑著記憶往林子外走。

  他們來時故意在林子裡繞來繞去,生怕她找到路回去,但現在的小頂不是四歲稚童,這法子對她不管用。

  她雖不知道這一晚會發生什麼,但隱隱明白,林子裡一定有危險的東西,她必須快點離開。

  約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紅燭光暈的邊緣,似乎趴伏著一團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舉起蠟燭一照,卻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童,生得粉雕玉琢,雖閉著眼,也看得出他眼睛很長,眼梢微微上挑,又長又翹的睫毛覆在眼上,像兩把小扇子。

  不知怎的,這孩子看著有幾分面善。

  這孩子穿著一身織錦衣裳,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不知怎麼也孤身一人跑到林子裡來。

  最詭異的是,他身邊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彎刀,刀上還有血跡。

  小頂悄悄拿起彎刀放到旁邊,然後輕輕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

  蘇毓又在做同一個夢。

  顛簸的馬車裡,阿娘緊緊摟著他。馬忽然長嘶一聲停下來,阿娘抱著他跳下車不停地跑。

  他們藏在草叢裡,阿娘讓他別出聲,他記住了,可是爹爹一喚他,他又忍不住答應。

  阿娘倒下了,爹爹將他拋在林子裡,騎著馬帶走了阿娘。

  這夢不知做了幾千幾萬遍,就在他又一次蜷縮著身子躺在林中空地上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有人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是個小姑娘甜甜的聲音,甜得像是歲除夜裡吃的膠牙糖。

  他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燭影搖曳。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卻見身邊蹲著個小女童,穿一身紅布衣裳,梳著雙鬟髻,圓圓的小臉在燭光中像珍珠一樣微微發著光,一雙微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警覺地往旁邊挪了幾寸。

  不等他發問,那女童先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阿毓……」

  「阿毓?是哪個毓?」她又道。

  蘇毓覺得她問得古怪,不過還是彬彬有禮地答道:「家父說過,是鐘靈毓秀的毓。」

  「啊!」女童吃驚道,「那你姓什麼?」

  「蘇。」

  「師……」女童嚥了口口水,「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蘇毓皺起小小的眉頭:「什麼樣?」

  「我是小頂,」女童指指自己翹翹的小鼻子,「你記得我嗎?」

  蘇毓搖了搖頭。

  小頂又問:「你生辰八字記得麼?」

  蘇毓戒備地皺起眉:「你為何問我生辰八字?」莫非這小女童其實是妖怪?

  小頂道:「那你就說六個字吧。」

  蘇毓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

  小頂張了張嘴,半晌道:「你記得自己幾歲麼?」

  蘇毓奶聲奶氣道:「五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6:56 PM

第八十一章 亦真亦幻(下)

  小頂徹底懵了,她變成了小娃娃,遇到了師父,師父也變成了小娃娃,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自己在冥器紙燭店裡打了個瞌睡,連眼前的世界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這是回到師父小時候了?還是他的夢?或者是她自己的夢?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臉,皺著眉頭「嘶」了一聲,怪疼的,不像是在做夢。

  一抬眼,發現五歲的小師父正狐疑地盯著她瞧,哭過的眼皮微腫,眉頭微微蹙著,又黑又大的瞳仁裡滿是困惑。

  小頂瞅了瞅他鼓嘟嘟的腮幫子,吞了口口水,這麼圓這麼嫩的師父,真想掐掐看。

  但是她忍住了沒下手,萬一這真是師父小時候呢?師父那麼小心眼,肯定會記到大的。

  她撓了撓臉:「你知道這是哪裡麼?」

  蘇毓搖了搖頭:「阿娘和我坐車來的。」

  他在車上昏昏欲睡,只記得顛簸了很久,似乎比他們去城南的佛寺踏青還久。

  「你阿娘呢?」小頂問道。

  蘇毓如實道:「爹爹騎著馬,將阿娘帶走了。」

  「他們為什麼把你留在這裡?」

  蘇毓茫然地搖搖頭。

  「你家住在哪裡?」

  「永興坊北曲。」

  「哪個洲哪個城啊?」

  「桐州靖安城。」

  小頂沒聽過這城池的名字,肯定是不在十洲內,大約是凡人界的城池。

  可是師父親口對她說過,他出生不久全家都被妖怪害死了,他還在襁褓中就被師祖帶回了門派,是在歸藏長大的,怎麼眼下又有爹娘,又在凡人界。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你知道歸藏派麼?」她蹙眉問道。

  蘇毓搖搖頭:「未曾聽說過。」眼睫微微垂下來,似乎在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感到不好意思。

  小頂想得腦仁疼,乾脆不想了,指了指地上沾血的彎刀問他:「這是你的刀?」

  蘇毓點點頭。

  「這刀是誰給你的?」

  「爹爹。」

  「你爹娘離開時,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蘇毓記性雖好,畢竟年紀小,很多事情他不明白,只能按著自己的理解去講述,小頂只能連猜帶蒙,努力拚湊真相。

  她畢竟做了半年的人,不是隻不諳世事的爐子了,聽到他們母子躲在草叢裡,被爹爹找到,白光一閃,他阿娘忽然倒在地上睡著了,她便隱約明白了什麼,心一點點揪了起來。

  蘇毓又解開布囊給她看馬肉和裝著血的水囊。

  看見白馬的皮毛,他嘴一癟,眼淚奪眶而出:「爹爹叫我吃阿銀的肉,我不想吃。」

  「阿銀是……」小頂嗓子眼發乾。

  「是我的小馬駒,」蘇毓淚眼朦朧的大眼睛在燭光裡流淌著奇異的光彩,「可漂亮了。」

  小頂明白師父為什麼會給坐騎螣蛇取這麼個名字了——給坐騎取名字,實在不像是他老人家會做的事。

  蘇毓微露赧色:「可我還不會騎……爹爹說我不吃阿銀的肉,就會餓死。」

  「不會的,」小頂拍拍挎在胳膊上的包袱,「我有吃的,你餓麼?」

  蘇毓剛想點頭,忽然想起阿娘說不能向別人討東西吃,便搖搖頭:「我不餓。」

  話音剛落,他的小肚子發出一串嘰咕聲。

  他有些害臊,悄悄用手蓋住肚子。

  他不算個胖娃娃,但小肚子還是圓乎乎的,微微鼓起。

  小頂把燭台放在地上,摘下包袱解開,一股肉香彌漫開來。

  蘇毓沒忍住,嚥了嚥口水,臉頰頓時燒了起來。

  小頂聽見輕輕的「咕嘟」一聲,抬起眼一看,就見燭光裡小師父滿面通紅。

  原來師父從小時候起就這麼死要面子,她暗忖著,從燒雞上扯下一條腿遞給他:「吃吧師……阿毓。」

  蘇毓道了聲「多謝」,從袖子裡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墊著接過雞腿,卻沒有立即吃,小聲問:「有盤箸麼?」

  小頂:「……」就說師父一個土生土長的歸藏弟子,哪裡來的那麼多臭講究。

  「將就一下吧。」她撕下另一條腿,啃了一口給他看。

  蘇毓有些為難,到底還是抵不住燒雞的誘惑,垂下眼簾,用指尖撕下一小條肉,放進嘴裡,斯斯文文地吃了。

  他今日還不曾用過晚膳,已經餓慌了,見小女童大口大口地啃肉很是羨慕,但自小的教養刻在骨子裡,還是不好意思狼吞虎嚥,撕一片肉,便要用帕子揩一揩指尖,再掖一掖嘴角。

  他舉止文雅,吃得倒是不慢,不一會兒就把一整條雞腿吃完了。

  小頂沒他那麼講究,撿了片落葉蹭蹭手上的,打起包袱背在背上:「走吧,我先帶你出林子。」

  蘇毓把背囊背在肩上,撿起地上的刀,狐疑地瞅著紅衣小女童,有些不放心。

  他方才親眼看著她把自己掐得齜牙咧嘴、眼淚汪汪,覺得這小女童有點傻。

  況且她比自己還矮呢。

  小頂卻會錯了意:「你是不是害怕?我牽著你走吧。」

  說著牽起他的手,別看師父現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來小時候也膽小怕黑呀。

  小師父的手肉乎乎的,手心很軟,雖然小,手指卻挺長,比她的大了一圈,她攥緊了些:「不用怕。」

  蘇毓感覺到她手上的油,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但卻沒抽出手,任由她牽著。

  兩人手牽著手在林子裡穿行,小頂舉著紅燭照路,見他小小一個人單手提著刀有些吃力,停下腳步道:「你來拿燭台,我拿刀。」

  她的身體雖比他還小,還是把自己當大人。

  蘇毓卻搖搖頭,只是趁機鬆開她的手,換了隻手提刀:「我是男兒郎,力氣大。」怎麼可以讓小娘子幫他拿東西呢?阿娘知道定會訓他的。

  想起阿娘,他的鼻根酸脹起來,吸了吸鼻子,努力憋住淚。

  小頂聽他聲音雖奶氣,口吻卻極是堅定,暗暗嘆了口氣,原來師父從小就愛逞強。

  她想了想道:「我怕燭蠟淌下來滴在手上,你幫我舉著好不好?」

  蘇毓眨了眨眼,點點頭,接過燭台。

  小頂又道:「你兩隻手都滿了,不能牽手了,把刀給我。」

  說著趁他沒回神,把刀接了過去,握住他的手:「走吧。」

  蘇毓:「……」他好像被騙了。

  走了約莫一刻鐘,紅燭燃得只剩下半根了,小頂忽然停住腳步,擰眉道:「不太對勁。」

  她分明按著記憶往林子外走,但樹木卻越來越密了。

  她聽師父說過,有些妖魔鬼怪會混進凡人界,佔個山頭稱王稱神,膽子小的騙些供奉吃喝,膽子大的興風作浪、為害一方。

  那個所謂的「山神」八成就是這種東西。

  「莫不是妖怪出來了?」她忖道。

  蘇毓身子一僵,手心頓時沁出薄汗。

  小頂忙道:「我瞎說的。」

  話音未落,林子忽然靜下來,草蟲、禽鳥和遠處山溪潺潺的聲音一下子不見了,只有簌簌的風聲。

  風聲越來越大,枝葉颯然作響。

  不遠處傳來「砰砰」的陶器碎裂聲,然後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狼吞虎嚥的咀嚼聲——顯然是那妖怪在享用祭品了。

  小頂忙拖著小師父便往相反的方向跑。

  誰知那聲音非但沒有遠去,反而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這妖怪一定在林子裡施了什麼妖法,就像修士設法陣一樣,讓人逃不出去,只能不停地兜圈子。

  就在這時,黑黢黢的樹叢發出悉悉索索的響動,有什麼東西向他們走近,不緊不慢地踩著落葉,「嚓嚓」作響。

  小頂摘下包袱扔在地上,握緊了刀柄,把蘇毓撥到身後,小聲道:「你管自己先跑。」

  蘇毓搖搖頭,雖然害怕,但他怎麼能讓女兒家擋在前面呢。

  聲音微微打顫:「你跑,我……我來打妖怪……」

  「你學過刀劍麼?」小頂道。

  蘇毓:「……明年就學了,你把刀給我。」

  小頂恍惚覺得這情景有些熟悉,似乎曾經發生過。

  只不過是他握著刀,顫聲催促她快逃。

  她笑著握緊刀:「我是修士,專來斬妖除魔的。」

  蘇毓睜大眼看看她,隨即搖搖頭,哪有修士像她這麼小的。

  「我只是故意變成小孩的模樣誘它出來,」小頂道,「你在這裡我不好施展,你先跑,我殺完妖怪便來找你,到時候變成大人給你看。」

  蘇毓將信將疑,小嘴抿成了一條線。

  小頂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一會兒在這棵樹上畫一道,一會兒在那棵樹上做個記號。

  「你在做什麼?」蘇毓問道。

  「布陣呀,」小頂道,「你快走吧。」

  她眼下是個沒有修為靈力的凡人,只能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用樹木來布陣,也不知有多少效果,大約聊勝於無吧。

  一個黑影猛地從樹叢裡躥了出來。

  小頂借著燭光定睛一瞧,只見那物狀似猿猴,白毛黑臉,身長足有八九尺,卻只有一條腿。

  怪物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宛如老嫗的臉上滿是欣喜,似乎沒料到今年的祭品會有兩個。

  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拿不定主意從哪個開始下手。

  小頂用盡全力把石塊照著那怪物腿上擲去。

  這身子力氣小,但她到底習過武,準頭很好,石頭打中了怪物的獨腿,它顯然被這祭品不自量力的行徑激怒了,決定先解決她。

  它張開大嘴嚎叫了一聲,伸出鐵鉤似的利爪,向小頂撲過來。

  蘇毓終於相信這小女童是修士了,方才他一見這怪物,身子都僵住了,她卻還敢用石頭擲它。

  且那一下擲得又狠又準,呼呼帶風。

  小頂的身法、眼法底子都在,靈活地往右側一避,躲開了一擊,大聲道:「快跑!」

  蘇毓咬了咬牙,轉身向林子裡跑去。

  白猿一擊落空,一抬頭見另一個祭品竟然想跑,扔下小頂便朝蘇毓背後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兩樹之間忽有一道金光閃過,將他彈了回去。

  小頂鬆了一口氣,她陣法一直學得不怎麼樣,幸好前陣子師父逼著她把功課補了上來,這會兒救了自己一命。

  白猿連吃了兩次虧,越發狂躁,三腳著地,像山貓似地朝小頂躥過來。

  小頂一矮身,順勢用雙手舉起彎刀,刀刃在它前肢上劃出一道口子,濃稠的血噴濺出來,沾在小頂衣袖上,頓時蝕出幾個窟窿,她感到胳膊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似乎起了水泡。

  她來不及查看傷口,黑面白猿又撲了過來。

  小頂提刀劈砍,那白猿忽然往她右側一閃,後足輕輕點地,靈巧地一旋,高高躍起,向著她右肩抓來。

  小頂閃避不及,胳膊被她抓了個正著,一陣劇痛襲來,她手不由一鬆,刀飛脫出手,「鏘啷」一下落在一邊。

  她的胳膊上被利爪割開了四道血口子。

  白猿乘勝追擊,三足甫一落地又躥了上來,迎面把她撲倒在地,雙爪嵌進她肩頭的血肉中,呼哧呼哧對著她的臉喘氣,一股腐臭熏得她幾欲昏厥。

  她抬腿踹它肚皮,奈何力氣小,那妖怪又皮糙肉厚,被她踹兩腳就像撓癢癢似的。

  小頂腦海中閃過很多凌亂無序的畫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似乎也經歷過這樣險象環生的場面,只是那時候留下與妖怪搏鬥的是阿毓。

  那時候她逃出十來步遠,不知怎麼改了主意,又跑回去,剛好看到白猿要對著阿毓的脖子咬下去,她不知哪裡來的膽量,撿起刀,用盡全力朝妖怪後腦勺砍去。

  想到這裡,忽聽那猿猴嘶吼一聲,鬆開她的肩頭,轉過身,後腦勺上赫然插著一把彎刀——阿毓像她一樣折返回來了。

  小頂忍著疼從地上一躍而起,趁著那猿猴伏低身子蓄勢待發的當兒,將它後腦勺上的彎刀拔了下來。

  白猿吃痛,猶豫了一下,轉過身襲擊小頂,小頂竭盡全力舉起刀,照著它的肚子砍去,「嘶拉」一聲,彎刀劃開了白猿的肚子。

  毒血飛濺出來,小頂趕緊抬手擋住頭臉,袖子被融去大半,胳膊上起了好幾個大水泡,脖子上也濺到了一點。

  不過她顧不上疼,趕緊補上一刀。

  白猿捧著腸子,用單腳跳了幾下,終於倒地不起。

  小頂長出了一口氣,見蘇毓一動不動站在一旁,盯著白猿腹上的口子,走過去碰碰他的手:「怎麼了?」

  蘇毓抬起眼,大眼睛裡卻沒了神采,指指猿猴,木木地道:「它……」

  「別怕,妖怪已經死了,我們把它殺了。」

  蘇毓聽了這話,渾身顫栗起來:「阿娘身上也有血……阿娘肚子上也有口子……」

  他茫然地望著小頂:「我阿娘是不是……也死了?」

  頓了頓,小心翼翼道:「爹爹殺了阿娘,是因為我不乖嗎?」

  小頂恍惚覺得他曾問過自己同樣的話,那時候她只是個懵懂無知的稚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大約也沒有回答。

  如今她知道了。

  她扔了刀,走過去緊緊抱住他:「不是你的錯。」

  她的血染紅了他的衣裳。

  「真的?」蘇毓茫然無措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希冀,「那阿娘會醒過來嗎?」

  小頂道:「你阿娘去了天上,她會在天上等你的。」

  「你會遇上最好的師父,拜入世上最好的門派,變成世上最厲害的修士,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到那時候,你就能再見到你阿娘了。」

  她頓了頓,腆著臉道:「你還會有個世上最好的徒弟。」

  蘇毓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是天上來的。」

  蘇毓皺了皺眉:「可你還是沒變成大人。」說話不算數。

  「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大人啦,」她牽起他的手,「走吧,天快亮了。」

  蘇毓抬起頭,看看遮天蔽日的枝葉,他們在密林深處,根本分不清白晝和黑夜。

  「你怎麼知道的?」他疑惑道。

  小頂笑了笑,因為她隱約聽見雞鳴聲了,還有店主人卸下門板的動靜,夢快醒了。

  她忽然想起來,該趁機告訴師父她變成了爐子,眼下在哪兒,興許他會記得呢?

  可剛想開口,她就像貼上水膜的碧茶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得作罷。

  「你的胳膊痛嗎?」蘇毓看看她胳膊上的水泡。

  小頂搖搖頭,她感覺不到痛,反倒覺得經脈中靈氣湧動,像百川入海一樣往丹田中匯聚。

  不知不覺中,她的靈府又能打開了。

  「你等等。」她停下腳步,從靈府裡掏出一個小玉盒。

  蘇毓看不清她的動作,只覺得像變戲法一樣,一眨眼她的手上就多了個小盒子。

  小頂把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顆小小的琥珀色丹丸:「這個給你吃。」這是她用吃下去的幾百根棒糖煉成的糖丸。

  蘇毓好奇道:「這是什麼?」

  小頂想了想道:「是世上最甜的東西。」

  「給我的?」

  小頂點點頭:「張嘴。」

  蘇毓乖乖張開嘴。

  小頂把盒子往他嘴上一扣,然後把空盒子收回去,喃喃自語道:「盒子我還要的……」

  絲絲縷縷的香甜在口中彌漫,滲進他的心裡,蘇毓微微睜大眼睛。

  她沒騙人,這真的是世上最甜的東西,好像能甜上一輩子。

  兩人手牽著手在黑暗的樹林中走著,漸漸的,樹木變得稀疏起來,淡淡的晨曦從枝葉間漏下來。

  小頂感到自己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她的身體也一點點融化在光裡。

  她知道該道別了,但捨不得鬆開手,他們似乎應該這樣手牽著手走很久,從南走到北,從春走到冬,一直走上幾十年,幾百年……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了樹林的邊緣,長空中傳來一聲鶴唳。

  小頂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著天青色道袍的男子駕鶴飛來,不由彎起了嘴角。

  那是她的師祖、蘇毓的師父純元道君,掩日峰到處都是他的畫像。

  純元道君從鶴背上跳下來,落在蘇毓面前。

  蘇毓後退了兩步:「你是……」

  純元道君彎下腰摸摸他的頭頂:「貧道是歸藏派的修士,道號純元,掐指一算,算到與你有師徒緣分,你要不要拜我為師呀小毓?」

  「我……」蘇毓轉過頭一看,卻見走在他身邊的小女童不見了。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歸藏弟子了,」純元道君強買強賣地拉起他的手,「我們歸藏有很多好吃好玩的,膳食特別好,還有長毛大狐狸摸,有會噴火的大鳥玩……」

  蘇毓走一步回頭望一眼。

  純元道君道:「你在找什麼?」

  蘇毓喃喃道:「小頂……」

  「哦哦小鼎啊,我們歸藏也很多啊,銅的金的都有,大大小小各種尺寸,等你大些為師教你煉丹……」

  師父帶著他乘上鶴,向杳芒的天際飛去,初升的朝陽灑落在他肩頭,驅散了陰冷黑暗的噩夢。

  他睜開眼睛,發現四週一片刀光劍影,而他的舌尖仍舊縈繞著甘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7:04 PM

第八十二章 轉眼成空

  廣袤無垠的沙磧中,四個傀儡人已沒了聲息——他們的「生命」與主人的氣海相連,只要主人不死,他們也不會死,但受損太嚴重便無以為繼。

  來截殺蘇毓的死士卻還剩下七個,七人以自身為陣眼,結成七星陣,將螣蛇圍困在中間。

  阿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奮力地扇動著受傷的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它的銀尾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被累火燒得焦黑,綻開的皮肉中汩汩地淌出血,在身下的沙地中流成一條蜿蜒的小河。

  它明亮如炬的金瞳失去了神采,霧濛濛的,彷彿蒙上了一層白翳,這時候就算把垂涎已久的主人扔進它嘴裡,恐怕它也沒力氣吞嚥了。

  饒是如此,它還是竭盡全力地捲起尾巴,替主人擋住從側旁襲來的一劍。

  鋒利的劍身深深地沒入它的身體,疼得它忍不住抽搐扭動。

  又一把劍從另一側襲來,它舉起千瘡百孔的左翼護住主人,長劍「哧」一聲刺穿了它的翅膜。

  又有幾道黑影同時攻來,它已經沒什麼可以用來抵擋了。

  就在這時,它忽然感到有一股冰涼的氣息自它七寸中流入血脈,是主人身上熟悉的氣息。

  靈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它的身體,傷口的血瞬間止住,一股涼意擴散到全身,撫平了灼燒般的痛楚,折斷的雙翼重新癒合。

  阿銀不明就裡地拍了拍翅膀,一股氣流將它的身子託了起來——它又能飛了。

  將它困住,令它不得動彈的凶惡陣法,突然變得如同蛛網一般不堪一擊,它張開血盆大口,將那布滿雷火之力的陣網一口撕裂。

  黑衣死士們眼看著那巨大的翼蛇已經奄奄一息,只差最後一擊便能將它置於死地,到時候蛇背上人事不省的連山君便能任他們宰割。

  誰知這妖蛇竟然在須臾之間恢復了生機,展開雙翼,精神抖擻地昂起頭顱,張開血盆大口,亮出冷氣森森的尖利毒牙,一口撕開了威力巨大的法陣。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螣蛇已翱翔至半空,在沙丘上盤旋,它的銀尾被朝霞映得流光溢彩,讓人無法逼視,火雷法術和刀劍留下傷疤不知何時全不見了。

  初升的紅日將天空和沙丘染得猶如火海。

  耀眼的日輪中,一道影子高高躍起,袍袖在晨風中飄展,獵獵作響,猶如飛鳥展開雙翼。

  有人情不自禁地顫聲驚呼:「是連山君,他醒……」

  話只說到一半,一道光芒向他直直劈來。

  那人忽然噤聲。他的額頭至脖頸出現一道細細的血線,只聽「嘩啦」一聲響,他整個人從正中分成了大小完全一樣的左右兩半。

  眾黑衣修士雖存了必死之心,但看到這一幕,仍舊從頭頂冷到了腳底心,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戰,陣腳頓時亂了。

  為首的黑衣人凝了凝神:「別被他的虛張聲勢騙了!他的氣海所餘無幾,拖也能拖死他!變陣!」

  經他這麼一喊,死士們鎮定下來,重整旗鼓,騰雲飛至半空,結成六合陣,頓時狂風大作,沙塵漫天,遮蔽了天日,螣蛇被刮得東倒西歪,連山君的身影猶如狂風中的落葉——只消片刻,這一蛇一人便會被無數沙礫磨成齏粉。

  果然,不一會兒沙霧中血色彌漫開。

  眾人頓時鬆了一口氣,一人得意道:「任他再能耐,也逃不出這六合陣……」

  話音未落,沙針中忽然橫衝出一股氣流,「哢嚓」一聲將他脖頸生生折斷。

  缺了一人,六合陣不攻自破,風勢頓收,螣蛇蛟龍般的身軀在黃塵中若影若現。

  它張開大嘴,一個黑影「撲通」一聲從半空墜落到地上。

  死士首領定睛一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身著黑衣,赫然是他們的同伴,連山君卻不見了蹤影。

  塵霧散去了些,佔據「金」位的「死士」忽然躍起,手中長劍橫掃,四顆頭顱應聲而落。

  死士首領面如土色,連山君甦醒不過片刻,砍瓜切菜一般乾淨俐落地斬殺了六個同伴,連號稱殺神殺佛的六合陣也困不住他。

  他雖不曾與他正面交過手,但不久前曾見過他出手,那時他修為雖也高,卻沒有這般駭人。

  他在西極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他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身為有來無回的死士,他沒有退路,也絕不能被人生擒,他自知不敵,便只有一死。

  自爆經脈而亡只需一瞬間,他沒有絲毫猶豫,便即催動靈氣。

  就在這時,蘇毓忽然一揚手,數十道銀線自他掌心飛出,釘入那死士渾身上下的二十八要穴,如同給他的經脈加了二十八道閘門,瞬間隔斷了靈氣的流動。

  蘇毓合攏五指,輕輕一扯手中銀線,他經脈中的靈氣便迅速順著絲線流出體外,散逸到天地間。

  死士自然準備了不止一種死法以策萬全,可不等他用上後招,蘇毓凌空一劍劈裂他的靈府,斬斷他的元神,同時左手捏訣,十根金色長釘自黑衣人頭頂落下,釘死了他的三魂七魄。

  黑衣人登時無法動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蘇毓沒有片刻猶豫,便即將一道青光打入他眉心搜魂。

  「白景昕那老東西,」他漫不經心地挑了挑嘴角,「終於忍不住了。」

  問出想要的答案,他反手一劍,割斷了死士的咽喉,給了他一個痛快。

  接著,他走到傀儡人身邊,用靈氣將他們修復成原樣。

  四個傀儡人甦醒過來,見主人和阿銀活蹦亂跳,黑衣人的屍首橫了一地,既驚又喜,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蘇毓不勝其擾,皺眉道:「你們怎麼能說話了?」

  四個傀儡人齊齊摀住肚子,糟了,因為太高興,一時忘形,把腹語丸的秘密給暴露了。

  蘇毓抬起下頜點了點閼逢:「你說。」

  閼逢頭皮一麻,除了大淵獻那個缺心眼,他們二十一個明明一模一樣,偏他運氣不好排在第一,每次有事都得頂在前頭。

  他蔫頭耷腦道:「是小頂姑娘見僕等憋得慌,煉了腹語丸……道君別怪小頂姑娘,要怪就怪僕等。」

  蘇毓一早知道和那小傻子脫不了干係,此時聽見她的名字,就像有顆小石子落進心湖裡,蕩起一圈圈漣漪。

  他抿了抿唇,嘴角有淺淡的笑意:「下不為例。」

  四個傀儡人如蒙大赦,心道不愧是小頂姑娘,把他們家道君拿捏得死死的,只要她出馬,道君就特別好說話。

  蘇毓睨了他們一眼:「走吧。」

  不知耽擱了幾日,想來七日之期早過了,他還要考校她功課呢,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趁機偷懶。

  阿銀趁著主人和傀儡人說話,繞著黑衣死士的屍首打轉,聞聞這個,嗅嗅那個,猶豫著從哪個開始下口——這些可都是化神期的修士,對它來說不啻於一頓盛宴。

  蘇毓懶得理它,也不等四個傀儡人,踏劍乘風,飛快向沙磧的邊緣飛去——出了這片沙海便是十洲邊境,一過邊境,他就能給蕭姑娘傳音了。

  原來他在幼時便已見過她,是她帶他走出了黑暗的深淵。

  只是當年師父見他報仇心切,生怕他被執念所誤,在他自剖靈脈後便封印了他的記憶,一直到他夠強大夠堅定。

  她便隨著那段夢魘一起沉睡在了他的心底。

  她並沒有食言,真的變成大姑娘來找他了,可他卻沒認出她來。

  好在他如今全記起來了,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待他報了母仇,便放慢修行,一直留在她身邊,看顧著她,護她周全。若她只想當他徒弟,那他便繼續當她的師父,像如今這樣便足矣。

  不知不覺中,他已越過了十洲邊緣那條金色的細線。

  腳下的黃沙慢慢變成綠意盎然的草原,風輕輕吹著,青草披拂,像溫柔的海浪。

  他捏訣傳音,不等唸完咒忽又掐斷,他沒想好該說什麼。

  不如佯裝什麼都不曾發生,像平時那樣問問她的課業——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問課業總是不會錯的。

  他打定了主意,凝了凝神,重新施了個傳音咒。

  沒人答應。

  他的心臟漏了半拍,然後開始狂跳起來。

  隨即他想起,許是因為剛過邊境的緣故——越靠近邊境,天地間的靈氣越稀薄,音訊傳不出去也是常事。

  他加快速度,又飛了一段,下方的草原上漸漸有了稀稀落落的人煙。

  這回總該行了,他又施了個傳音咒,仍舊如石沉大海。

  他蹙起眉,莫非她跑到什麼蠻荒之地去了?

  一定是蔣寒秋那廝,趁著他不在,拐著她去魔域玩了,回去得好好找她算這筆帳,想要徒弟自己去收,成天搶他的算什麼。

  他想了想,當即傳音給師兄,報個平安,順便讓他管管徒弟。

  這回傳音咒瞬間就接通了,耳畔傳來雲中子疲憊沙啞的聲音:「小毓……」

  蘇毓心微微提起,皺眉道:「師兄你的聲音怎麼了?可是門派中出了什麼事?」

  那姓白的能派人來截殺他,未必不會趁虛而入對整個門派不利。

  雲中子答非所問:「你回到十洲境內了?路上可太平?」

  「遇上點小事耽擱了幾日,」蘇毓言簡意賅道,「若木樹心靈液取到了。」

  他頓了頓道:「師兄,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雲中子沉默了片刻,隨即道:「師父那時也是怕你衝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知道,」蘇毓道,「我還想起小時候曾見過蕭頂,她……」

  他羞赧地閉上了嘴,他與師兄雖親近,卻很少與他談論自己的事,此時卻像個十幾歲的楞頭小子,心裡一點也藏不住事,讓那老狐狸看了笑話。

  雲中子非但沒笑,反而哽咽了一聲:「小毓,小頂沒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蘇毓卻怎麼也聽不明白,只覺得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凌亂起來。

  「她去哪裡玩了?」他若無其事道,「是不是被蔣寒秋拐著出去玩了?你這徒弟無法無天,也該管管了。」

  「是丁一……」雲中子聲音中滿是痛苦,「是師兄不好,沒看出丁一的居心,讓他害死了小頂。」

  「師兄,你不用騙我,」蘇毓笑道,「是不是那傻子求你這麼說的?是不是她喜歡上那姓丁的,怕我不答應,所以悄悄跟著他跑了?」

  「怎麼那麼傻,她若是真的看上那小子,我怎麼會攔著她,」蘇毓木木地道,「你告訴她,她想和誰合籍都行,別這麼不明不白地嫁了。師父給她備好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地送她出門。」

  「小毓,」雲中子已經泣不成聲,「你別這樣,小頂沒了……」

  「師兄你不用騙我,」蘇毓打斷他,「我搜過那小子的魂,他只想從我身邊把她搶走,我都知道。」

  「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吧?」師兄還在解釋,可他什麼也聽不見,「讓她出來見我一面……不,給我傳個音就好,讓我和她說句話……她不想聽我說話也無妨,我什麼都不說,只要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小毓,」雲中子道,「河圖石的靈力回來了。」

  蘇毓沉默下來,雲中子只能聽見輕柔的風在耳邊迴旋,他斷斷續續把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

  他每說一個字,蘇毓便覺得捏住他心臟的那隻手緊一分,冷一分。

  那隻手終於將他的心攥緊,生生從他胸膛裡扯了出來,鮮血從他嘴角滲出來。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心口空了一塊,冷風徑直灌進空洞,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滲入骨頭縫裡,他好像再也暖不起來了。

  傳音咒仍舊連著。

  良久,他笑起來:「師兄,我認輸了,我上當了,被你們騙到了,到此為止行麼?」

  他壓低聲音,近乎哀求:「把小頂還我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7:10 PM

第八十三章 此情可待

  不等雲中子說什麼,蘇毓先道:「你不說便罷了,我自己找。」說完便斷了傳音咒。

  這一斷便音信全無,雲中子再給師弟傳音,他再沒有回答過。

  他斷了四個傀儡人的靈力——掩日峰的傀儡人來自同一塊慧心石,彼此之間有感應,當然從大淵獻那兒聽到了謊話,缺心眼傀儡人和那傻子交情好,自然和她合起伙來騙他。

  也只有傀儡人才會信這種瞎話。

  螣蛇被他遠遠拋在身後,他嫌它飛得太慢,本來帶它出來只是為了省點靈力,如今他不用省了,氣海空了才好,他暗暗盤算,她人傻心腸軟,一聽說他氣海空了,再遠也會回來的。

  他沒日沒夜地御劍往東飛,一邊不停地用神識搜尋熟悉的氣息。他經過許多山水,許多城池和村莊,經過許多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那些都與他無關,他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唯一與他有關的人和他隔山隔水,他要飛回去找她。

  回到歸藏已是兩旬之後。

  一入九獄山,他的神識便發現她的元神。

  只是那元神太微弱,別人感覺不到也不足為奇。

  他胸中有一根弦拉緊——他就知道她是躲起來了。

  他徑直朝著掩日峰飛去,在半空中俯瞰熟悉的院子。

  那庭院四四方方的,與他一樣單調無趣,自她來了以後,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伽陵鳥的窩、練習法陣用的沙盤和黑曜石、廊柱間的晾衣繩、逗靈虎的竹竿,竿梢上繫著小金鈴,與簷角的銅鈴在風裡唱和著。

  一切都和他離開時沒什麼兩樣,只是庭中的梧桐葉變作枯黃,在風中颯颯作響,夏日裡她用來擲他的梧桐子,枝葉間啁啾不停的雀鳥,一轉眼都不知哪裡去了。

  房門緊閉著,彷彿隨時都會「吱呀」一下被人從裡推開。

  「蕭頂。」他喚了一聲。

  門沒開,門上的桃符被風掀動,輕叩著門扉,發出空洞的響聲——桃符也是她來了後掛上的,見別人掛,她便也掛,說是能保家宅平安。

  他一直嗤之以鼻,修行本是逆天而行,求天求地求神求佛都不如求自己,如今他有所求了,卻不知道該求誰。

  「蕭頂,出來,」他落到庭中,收起劍,提高了聲音,「我知道你在裡面。」

  「小毓……」身後響起師兄沙啞的聲音。

  「師兄,」蘇毓回過頭,皺了皺眉,「大淵獻和伽陵呢?」

  雲中子道:「大淵獻把自己關在倉房裡不願出來,伽陵恢復了原身,回外山去了。」

  蘇毓怔了怔,隨即一挑眉:「是她放走的?」

  雲中子立即明白他說的是誰,眼眶發紅。

  蘇毓不等師兄開口,便打斷了他,「她在這裡,我感覺到她的元神了。」

  雲中子只看了師弟一眼便忍不住垂下了眼簾,修仙之人即便不眠不休,容貌亦不會有所改變,他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可以憔悴成這樣。

  「她在房裡,」蘇毓說著「砰」一聲推開房門,「蕭頂——」

  房中空無一人,揚起的塵埃在陽光裡飛舞。

  她在這裡,他能感覺到她的元神,一定有什麼秘境或者陣法,把她和他隔開了。

  他的神識一遍遍地掃過整個掩日峰,氣海早空了,如有千萬根針芒在他經脈中游動。他在房中走來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鋒上,但他絲毫感覺不到痛。

  「別找了,小毓……」雲中子道。

  蘇毓恍若未聞,良久,他終於在床邊找到了她微弱的元神。

  他跪下來,輕輕撫了撫磚石,指尖上沾上了一層薄灰,他看著指尖,眼中滿是困惑,他分明感覺到了小頂的元神,但卻堪不破這裡的陣法。

  他用手去摳磚縫,指甲裡流出了血。

  雲中子心中大慟,抓住他的手腕:「別找了小毓,那時候靈液灑了一地……她真的不在了……」

  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瓶底有兩三滴晶瑩剔透的靈液,像是把漫天雲霞收進了瓶子裡。

  「你感覺到的是這個。」雲中子顫聲道。

  蘇毓手一頓,一把奪過瓶子,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又煉這種東西。」

  「蕭頂!」他不管不顧地把青磚一塊塊撬起來,「出來見我!」

  師徒一場,她不能就這樣不告而別。

  「別找了小毓,小頂真的不在這裡,」雲中子忍不住道,「是打翻的靈液滲進了磚縫裡。難受你就哭出來吧,求你哭出來吧……」

  師兄的話像是來自遠方,水一樣從他耳邊流過,每個字他都聽見了,合在一起卻凌亂不堪,拼湊不出完整的意義。

  他為何要哭?蘇毓詫異地看著師兄,師兄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感覺自己成了隻封在琥珀裡的蟲子,週遭的一切變得光怪陸離,彷彿一場荒唐的夢。

  師兄的聲音拖得很長,越飄越遠,到最後他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只看見他嘴唇一翕一張。

  不知哪裡傳來「砰」一聲輕響,好像有根弦繃斷了。

  ……

  這不是蘇毓第一次氣海枯竭,但以往每一次都是直接不省人事,但此時他卻無比清醒。

  他感到自己背著一個人行走在冰天雪地中,胳膊上受了傷,血從傷口滲出來,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背上的人用胳膊環著他的脖頸,滾燙的眼淚落到他衣領中,他握了握她的手,叫她別哭。

  她果然就不哭了,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聲音時遠時近,始終聽不真切。

  傷口很痛,寒風刺骨,前路茫茫,他垂眸看看她微紅的指尖,心裡很滿,滿得要溢出來。

  他想就這樣背著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一陣風吹來,她的笑聲像雪片一樣散落在了風裡。

  轉眼之間,漫天飛雪不見了,他抱著她坐在灼熱的山谷中。

  谷中不見草木,也沒有鳥獸,目力所及只有焦土,天空是沉悶的鐵灰,電光如龍蛇般在雲層後若隱若現。

  她無力地躺在他懷裡,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

  他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她背後滲出來,洇濕了她和他的衣裳。

  她雙眼快而輕地眨動,長睫像風中的蝴蝶,她似乎想抬手去撫他的臉,指尖才觸到他下頜,便垂落下來。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將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上。

  「還好你逼著我修煉,」她牽動了一下嘴角,「不求上進一輩子,臨到頭有用了一回……就是對不住你,要留下你一個人了……」

  「別入魔,別入魔阿毓,」她撫著他手背上黑色紋路,揪緊他的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

  她的手漸漸鬆開,眼神逐漸渙散:「欠我……一口仙氣……」

  一道道劫雷落下,天地和他的神魂一起震顫起來。

  他將她抱在懷裡,用後背擋住通天徹地的雷電,在傾盆大雨中,他不住地吻著她緊闔的雙眼。

  不該是這樣的,他們生未必要同衾,死一定要同穴,他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誰知卻被她騙了,她裝傻充愣一輩子,大約就為了騙他這一次。

  八十一道雷打折了他的脊樑,震碎了他的元神,卻沒能殺死他——仙身已成,他終於修成正果,可說好要隨他一起升天的人食言了。

  蘇毓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合衣躺在冰寒徹骨的靈池裡,熟悉的靈氣緩慢而平穩地滲入他的經脈。

  這次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他一定能把他的小頂找回來。

  蘇毓伸手扶住池邊坐起身,雲中子一聽到動靜,立即從洞外走進來:「你的氣海空了,經脈受了傷,在靈池中多蘊養幾日。」

  蘇毓走出靈池:「我出去一趟。」

  不等師兄說什麼,他已經走出洞府外,御劍向著山外飛去。

  ……

  倏忽三年過去,十洲格局劇變,三大宗門成了四大宗門。

  三大宗門之首大衍宗,在宗主白景昕身隕後,宗門中貌合神離的兩派終於分道揚鑣,正式分為南宗和北宗。

  而太璞宗宗主顧清瀟,本就體弱多病,在夫人去世後哀毀過度,漸至於不能理事,終於決定退位讓賢,將宗主之位傳給獨子顧蒼舒,自己長年閉關、潛心修煉

  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說法,外界一致揣測,前任宗主一定是被便宜兒子卸磨殺驢了,往好了猜是軟禁,沒準已經死了。不過沒了顧英瑤,這倒插門宗主要修為沒修為,要能為沒能為,也沒人關心他的死活。

  顧蒼舒卻是個狠角色,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自家宗主之位還沒坐熱,見白宗主這傳說中的親爹一死,又打起了家產的主意。

  不過白家的基業當然不能傳給姓顧的,於是他另闢蹊徑,娶了大衍宗長老的獨女白千霜——他傳說中的親堂妹。

  這樁親事給十洲百姓提供了豐富的談資,茶樓酒館的生意都因此興盛了不少。

  不過,在修真界中,這三年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連山君與大衍宗那場精彩絕倫的大戰,尤其是斬殺白景昕那震爍六合的一劍。

  究竟怎麼個精彩絕倫,其實沒人真正目睹——因為在場的人都死了。

  外人只知他孤身一人闖入大衍宗聖地,單挑白宗主在內的十二高手,不到半個時辰便將十二個頂尖劍修殺得片甲不留,回門派的途中還順便滅了個金甲門。

  有這麼個殺神在,即便歸藏這些年安靜得像一潭古井,仍舊免不了聲名大噪,十洲境內沒人敢來招惹。

  連山君三不五時在外面興風作浪,但在自家門派中卻淡成了一個影子。

  以前他還會出席一下入門禮,站在雲端讓人仰望一眼,如今連臉都懶得露。

  三年來新入門的弟子,沒人見過連山君的真容,甚至懷疑門派裡究竟有沒有這麼個大能。

  連雲中子這師兄也很少見到他,每次回來,他都是遍體鱗傷、氣海乾涸,一回來便浸在靈池中,待傷好些,氣海半滿,便把自己關在丹室中一整夜,在次日天光微明時匆匆離去。

  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西極、北陲、魔域和凡人界都有人聲稱見過他。

  同門中,他只和葉離多說幾句話,因為每個一兩個月,他都會托師侄替他買甘華晶。

  這一日,葉離收到師叔傳音:「替我買一批甘華晶,有多少要多少。」

  葉離苦笑:「師叔,十洲就那麼幾個地方出產甘華晶,上回將存貨都買回來了,下一批要等明年。」

  蘇毓輕輕「嗯」了一聲,便斷了傳音。

  他捧著滿滿一盆棒糖走出丹房,琥珀色的棒糖在晨曦中流溢著甜蜜的光澤。

  他輕輕推開掛著桃符的門扇,一股夾雜著乳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架子和几案上擺滿了糖,櫥櫃裡塞滿了糖,連花瓶裡也插著糖。

  蘇毓把新做好的七百八十四支放在架子上,給小頂傳音。

  沒有人答應,他拿起一支糖,坐在榻上,慢慢剝開紙,故意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像哄小孩一樣道:「做了你愛吃的糖,再不回來,我可就吃全吃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8:29 PM

第八十四章 無人問津

  陽春三月,四處英蕊芬鬱,連魔域這種窮山惡水都是花紅柳綠。

  千葉城外的丹朱山滿山火杜鵑,開得如火如荼。

  峰頂有株千年大梨樹,枝繁葉茂,盤屈數百裡,自古是妖王千歲鳥的棲居之地。

  不過三年前,一隻外來伽陵鳥打跑了本地老鳥,霸佔了整個山頭並這棵代表無上尊榮的大梨樹,令群妖俯首稱臣。

  此時春暖花發,一簇簇盛放的梨花猶如堆雪,樹下站了一群奇形怪狀的小妖,嘰嘰喳喳地向妖王稟報山中大小事務。

  化作人身的新任妖王懶洋洋地躺在密密匝匝的枝葉間,不著寸縷,肌膚比梨花瓣還雪白瑩透,一卷帛書搭在腰際,堪堪遮住了有傷風化的部位。

  聽著下屬們「嘰嘰喳喳」,他不勝其煩地皺了皺眉,這些小妖沒文化又蠢笨,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沒個調理,繞來繞去沒個完,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來煩他,叫他們打聽點事都辦不好。

  他折下一枝梨花,往一隻喋喋不休的麋鹿妖腦門上一彈,小妖「哎喲」一聲摀住腦門上的包,不敢再吭聲了。

  「煩不煩嘰,」妖王鳳眼微眯,「嘰嘰喳喳的幹什麼嘰,一個一個說嘰。」

  一個憨頭憨腦的人形妖怪上前行禮:「啟稟大王嘰,千葉城附近的凡人界出了樁新鮮事嘰……哎喲……」

  他的腦門也挨了一記,妖王怒道:「你一隻野豬嘰什麼嘰嘰,不准學本座說話嘰。」

  野豬妖忙不迭地告罪,伽陵鳥這才消了氣:「接著說嘰。」

  野豬小心翼翼道:「在千葉城東邊有座凡人的小城……不,西邊……還是南邊?總之就是有這麼個小城,城裡有個集市,有家賣香燭紙錢的鋪子鬧鬼,先是有人聽見大半夜的裡面有人說話,還有人說半夜經過,那店門突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人,看背影是個佳人,正納悶著,那佳人猛地一回頭,大王你猜怎麼著?」

  伽陵鳥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面上不顯,皮笑肉不笑道:「本座猜你想讀書嘰。」

  眾妖頓時變了臉色,他們的新大王有一樣了不得的法器,看著是一卷書,其實也是一卷書,書上一共一千個字,要一字不差地從頭唸到尾,只要有一點差錯書裡就會冒出一隻金光閃閃、威力無邊的鞋底板,把人打個半死,還要從頭來過。

  上一任妖王千歲鳥就是栽在這上面——它認識的大字裝不滿一籮筐,被鞋底板抽得不成鳥樣,只能告饒。

  野豬妖一聽「讀書」兩字,立即閉嘴,叩頭如搗蒜。

  伽陵鳥掃視群妖:「屁大點事嘰,少來煩本座嘰。還有什麼要稟報嘰?」

  有了野豬妖的前車之鑑,眾妖都不敢輕舉妄動。

  伽陵鳥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一群沒用的下屬,有點懷念以前,歸藏的孫子們雖然不做人,好歹腦筋好使,和他們說兩句話沒那麼累,連缺心眼傀儡人和吊死鬼都比這些玩意兒強。

  唉嘰,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叫你們打聽的事呢嘰,有沒有死女人的消息嘰?」

  群妖都搖頭。

  「沒用的東西嘰,」伽陵鳥把群妖挨個彈了一遍,「死女人在千葉城丟的嘰,死要見屍嘰,再給本座去找嘰!」

  眾妖唯唯諾諾。

  「蘇毓那龜兒子呢嘰?死到哪裡去了嘰?」

  群妖當然聽過連山君的凶名,每每聽見大王連名帶姓地辱罵,都免不了打個寒顫,同時對大王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隻雙頭蛇妖大著膽子道:「回稟大王,連……大王說的那人,最近好像是在鬱洲一帶……」

  伽陵鳥往蛇妖兩顆頭上各彈了一下,憤恨道:「龜兒子嘰,連個死女人都找不到嘰。」

  「無事上奏就退朝吧嘰,」他懶懶道,「退遠點嘰,別礙本座的眼嘰。」

  眾妖連忙行了禮落荒而逃,不一會兒,丹朱峰頂鳥獸絕跡,只剩下一隻鳥。

  伽陵坐起身,四下裡張望了一下,這才從枝頭掛著的乾坤袋裡掏出一張歸藏出產的靈紙,撕下一塊搓成個紙團,做賊似地塞進嘴裡。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那死女人搓出來的香。

  他把一張紙吃完,重新躺回樹枝上,顛了個身閉上眼小憩。

  沒等他睡著,半山腰傳來野豬妖氣喘籲籲的聲音:「大王,啟稟大王!」

  「什麼事嘰,沒見本座在練功嘰?」伽陵鳥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卻看見野豬妖抱著個五花大綁的女人朝山上跑來。

  伽陵鳥氣不打一處來:「叫你找死女人嘰,誰叫你去搶活女人嘰!」

  「不是,不是……」野豬妖吭哧吭哧地爬到峰頂,「這是屬下擒獲的奸細!最近好幾個兄弟看見它滿山轉悠,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

  伽陵鳥定睛一瞧,方才發現這女人不是活人,頭臉胳膊腿都是紙糊的,有點像燒給死人的那種紙人。

  紙人穿得花團錦簇,梳著百合髻,戴著一朵大大的紅色紙牡丹,臉頰上兩坨圓圓的紅暈,眉目如畫——事實上也是畫的。

  「我不是奸細。」紙人張開鮮紅的小嘴,「我叫牡丹。」

  喲嘰,還是隻注了靈的,伽陵鳥偷偷嚥了口口水,眯了眯眼,對野豬妖道:「本座知道了嘰,把它留下嘰,本座仔細審問她嘰。」

  頓了頓道:「算你立了一功嘰,下去領賞吧嘰。」

  野豬精喜出望外,嘴裡說著歌功頌德的好話,樂顛顛地跑了。

  伽陵鳥跳下樹,繞著那五花大綁的紙人轉了一圈,拎起它一條胳膊,便要扯下來吃,那紙人「哎喲哎喲」叫起來:「別撕我,我真不是奸細,是去替人傳信的。」

  「傳什麼信嘰?你在本座的地盤上圖謀不軌嘰,本座就要把你吃掉嘰。」伽陵鳥無情道。

  「我是路過的,」紙人道,「我要去歸藏傳信,在這山裡迷路了。」

  「這麼說你還是那些歸兒子的奸細嘰,」伽陵冷笑,「那本座更要吃掉你嘰。」

  紙人呆了呆,堅決道:「我奉命去傳信,不能讓你吃。」

  「你給誰傳信嘰?」伽陵鳥按捺不住,扯下它的頭花塞進嘴裡嚼起來。

  「小頂,」紙人道,「我給小頂傳信。」

  伽陵鳥一驚,半朵紙花卡在喉嚨裡,噎得他死去活來。

  ……

  半個時辰後,伽陵鳥找到了紙人說的那家冥器香燭店,卻見大白天的店門緊閉。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往門扇上一腳踢去,只見店堂裡空空如也,地上落了一層灰,牆角都結起了蛛網。

  他揪住一個無辜過路的凡人大娘問道:「香爐去哪裡了嘰?」

  大娘嚇了一跳,慌張搖頭:「我我……不知道什麼香爐……」這年輕人生得挺俊俏,怎麼是個瘋子。

  「店家在哪裡嘰?」伽陵鳥又問。

  大娘恍然大悟:「你是打聽紙人徐老四呀,他們家鋪子鬧鬼,徐老四起先道是西頭對家石七郎下絆子害他,不信這個邪,可店裡的紙人一老是丟,總不是個辦法,他就在店裡打了地鋪,夜夜候著,結果你猜怎麼著?」

  她瞪著眼睛,眉飛色舞道:「有天半夜,他被一泡尿憋醒,睜開眼睛一瞧,白日剛紮好的紙人自己走到門邊,拔下門閂,推開門溜了出去!這下好了,不信也得信了,他第二日就把鋪子裡的存貨作價賣了,當晚帶著一家老小回鄉避禍去了。都走了三個多月啦!這鋪子鬧鬼,一直沒賃出去……」

  「店裡那香爐呢嘰,被誰買去了嘰?」伽陵打斷他。

  大娘搖搖頭:「他店裡好多香爐呢,誰知道都被誰買去了?」

  伽陵吩咐眾妖滿城挨家挨戶地搜尋,倒是搜出來不少銅香爐,叫牡丹來辨認,卻都不是她說的那一隻。

  牡丹還嚷嚷著要去歸藏報信,伽陵不能真把她吃了,被她吵得睡不著覺,只得化成原形:「別嘮叨了嘰,本座帶你去找那些歸兒子嘰!」

  死女人本來就是歸藏弟子,關他什麼事嘰,要找讓那些歸兒子找去。

  ……

  此時小頂正在鬱洲裡蜃市的一家法器鋪子裡,蹲在角落最下層的架子上吃灰。

  三年前,她在睡夢中見到年幼的師父,醒來後發現自己的靈府又能打開了。

  她習慣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靈府裡塞,裡面吃的用的玩的一應俱全,還堆了不少書,有功法,也有劍譜。

  她無法脫離原身,只能在靈府中修煉,白晝煉丹練劍,夜裡便打坐運功,呼吸吐納日月精華。

  她也不知自己如今的修為如何,但自從脫離了人身,靈氣的運轉順暢了許多,原本經脈中雖然存了大量靈氣,卻不能為她所用,因為靈根的限制,許多術法施展不出來。

  如今一試,靈氣在身體中運轉無礙,金系和火系的術法也能在靈府中毫不費力地施展出來。

  她的靈府也隨著修煉不斷擴張延伸,從一間斗室變成一片鳥語花香的小天地,比掩日峰的院子還大,她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通過運轉靈氣在靈府裡種花栽樹,砌房蓋屋,仿著掩日峰的樣子蓋了一模一樣的小院子——只可惜院子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師父和同門,但被困在原身裡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能在心裡乾著急。

  好在歸藏和連山君在凡人界也是威名赫赫,她三不五時能從店主人和客人的閒談中聽到師父和師門的消息。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傳著傳著便走了樣,但以她對師父的瞭解,大致情況還是能猜出來。

  師父滅了金甲門,又端了幾個暗中買賣爐鼎的集市,一時間十洲境內談鼎色變,沒人敢再沾手這門生意,連帶著凡人界鬻兒賣女當作爐鼎的事也成了忌諱。

  小頂知道師父是在找她,所以才會找遍十洲內外買賣爐鼎的所有地方,可惜她卻變回了另一種爐鼎。

  她一邊慶幸師父沒放棄找她,一邊又覺揪心,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該多難過啊,師伯他們又該多自責。

  她無能為力,便只能加倍勤懇地修煉,比在門派時刻苦十倍不止。

  一年前,她開始試著將靈力往外引導,一開始,靈力一逸出就立即消散,數月後,漸漸可以凝聚一會兒,再到後來,便可以到達一兩步遠,最後終於可以穿過整個店堂。

  她便嘗試給對面的紙人注靈,不知失敗了幾千幾萬次,最後終於成功了。

  她連忙讓紙人去歸藏送信,然而不知是她的靈氣太弱還是紙人太笨,送出去的十多個紙人,如同石沉大海。

  她巴巴地等著師父收到信來找她,哪知還沒等來師父,紙人的事先被店主人徐老四撞破了。

  徐老四做的雖是冥器生意,卻被自己扎的紙人嚇得不輕,小頂不敢暴露自己,只能讓紙人安撫勸慰他,哪知徐老四更怕了,第二天便帶著妻兒回鄉避難去了。

  她和店裡的其它貨品被折價賣了出去,一個過路的魔域行商慧眼識珠,看出這爐子的不凡,將她買了去。

  兩個月中,她被轉手了幾回,最後就到了這裡蜃市裡。

  她的身價從八塊靈石一路漲到了二十萬,然而還是無人問津,避免不了在角落裡吃灰的命運。

  她已經習慣了,既來之則安之,繼續心平氣和地蹲著。

  許是因為裡蜃市靠近太璞宗,靈氣充溢的緣故,比之在冥器店時,她修煉起來常有事半功倍的感覺。

  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年一度蜃市開市的日子。

  這幾日,店裡的人明顯多起來,不時有錦衣華服、滿身珠翠的男男女女在她面前停下腳步,不過目光很少在她身上停留——如今十洲中修丹道的人本就少,她這尺寸一爐大約只能煉一顆,二十萬說貴不貴,但買個百無一用的玩具,有錢也不是這麼造的。

  這天是三月三,她修煉了一天,從靈府中鑽出來,忽然覺得「喉嚨」裡有點癢——這感覺她在九重天時也體會過,她第一次開口,就是一聲咳嗽。

  她喜不自勝,趁著店裡嘈雜,咳嗽了一下,又輕輕地「啊」了一聲,竟然又能發出聲音了,雖然比之人聲,多了一點金石的感覺,但若是熟人聽見,一定能認出她的聲音。

  正想著,耳邊傳來店主人諂媚的聲音:「西門公子光降,真是令小店蓬蓽生輝。」

  「新到了什麼好貨別藏著,拿出來瞧瞧。」西門馥一身歸藏內門弟子專屬的天青色道袍,老神在在地搖著扇子,用挑剔的目光審視店堂裡的貨物。

  他正彎腰打量一隻大能用過的玉指環,忽聽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西門馥!」

  他轉過身,背後空無一人。

  他背上冷颼颼的,這種古物扎堆的地方,多少有些邪門。

  還是假裝沒聽見吧,他轉過身,繼續打量別的貨品。

  「西門馥,我知道你聽見了,」小頂急道,「是我呀,我是蕭頂,快把我買回去,只要二十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8:38 PM

第八十五章 久別重逢

  鬱洲沿岸,舳艫相連,遊人如織,綿延數十里的華燈與聲色輕易將人淹沒。

  蘇毓形單影隻地穿行在鱗次櫛比的店肆之間,對落到他身上的目光一無所覺。

  三年來,真實和幻夢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起初是氣海枯竭、神魂虛弱時,紛雜的夢境便會趁虛而入,他總是夢見他和小頂,他們似乎總是並肩走著,從南走到北,從春走到冬,那些夢多半是苦的,他們沒有師門長輩的庇護,衣衫襤褸,飽受凍餒之苦,他們受盡白眼,與豺狼野狗爭食。

  年幼時,他們在污泥與黃塵中打滾,稍大一些,他們又在刀光和血雨裡掙命,他們很多次險些被人殺死,也殺了很多人。

  不管夢境多長,最後他們總是會回到那片焦土,他總是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裡閉上眼。

  然後他便抽離了出來,像一個遊魂一般,看著「自己」日以繼夜地用靈火焚燒她魂飛魄散的那座山峰,將山石凝練成金石,再鑄成丹爐。

  他看著自己守著丹爐,日復一日地枯坐著。

  ……

  夢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到如今,即便毫髮無傷地走著,夢境也會突然降臨。

  他知道今夕是何夕,也知道自己身在十洲最大的水邊集市,但他的神魂彷彿行走在一段記憶裡。

  也是這樣華燈如晝、人喧馬嘶的煙火凡塵,一輪圓月高懸在水上,粼粼水面上的倒影像一面破碎的圓鏡。

  天氣很冷,他們口中呼出的白氣模糊了視野。

  他們還小,視線只到成人的腰際,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人。

  那些人看清他們的模樣,好些的避之唯恐不及,有的啐一口,低低罵一聲「晦氣」,凶一些的便是當胸一腳踹來。

  他緊了緊手心裡握著的小手,一用力,手背上凍瘡裂開流出血來,痛得他皺了皺眉。

  但他沒放開,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這裡人多,拉著我的手,小心走散了。」

  她「嗯」了一聲,抽抽鼻子,左顧右盼:「什麼氣味,好香……」

  他秀氣的鼻翼動了動,果然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甜香,勾起了他不久以前的回憶。

  「是澆糖畫的,」他解釋道,「就是把糖融成金黃的糖稀,澆成各種模樣,有獅子、龍鳳、猴子、花……想去看看?」

  「你吃過?」她嚥了嚥口水。

  他垂下眼簾:「小時候,阿娘給我買過。」自打他有記憶起,每年上元節爹娘都會帶他逛花燈會,爹爹把他扛在肩上,一手牽著阿娘。

  平常不讓他多吃糖的阿娘,這一晚格外好說話,一買就是一大把,他左手拿著龍,右手拿著虎,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融化的糖渣黏了滿臉,阿娘便刮刮他的鼻子,道一聲「小饞貓」,用帕子替他擦嘴。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澆糖畫的攤子前,攤主正在澆一隻小鳳凰,抬眼看到他倆,眉毛一豎,揚手便敢:「走開走開,髒死了。」

  旁邊有人說風涼話:「上元佳節,和氣生才,來者是客麼。」

  攤主「呸」了一聲:「兩個髒兮兮的小乞兒,算哪門子客,這是替我趕客呢!」

  「小乞兒怎麼了,莫欺少年窮,沒準小乞兒懷裡揣著金錠兒……」

  眾人哈哈大笑。

  他漲紅了臉,牽著她鑽出人群。

  「阿毓,你懷裡有沒有金錠兒?」她傻乎乎地問?

  他咬著唇搖搖頭,他沒有金錠,別說金錠銀錠,昨日討來的兩枚銅錢,今早換了個饅頭,已經進了這小傻子的肚子裡。

  看著她回頭伸長脖子,巴巴地望著香氣四溢的糖畫攤子,他抿了抿唇,心想等有了錢,他就買一個糖畫攤子給她,讓她敞開了吃。

  正想著,忽聽人群中有人大叫:「花燈出來了!花燈出來了!」

  鼓樂和炮仗聲震天,人群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奔向他們身後的宮城南門,他們像洶湧潮水中的兩片樹葉,瞬間就被沖散了。

  「小頂——小頂——」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卻淹沒在洪流中,連他自己也聽不清。

  過了許久,人潮總算散去,他在林立的店肆中奔跑著,呼喊著她的名字。

  他跑丟了一隻鞋,滿是凍瘡的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疼痛直往心口鑽,他也顧不上,一瘸一拐地在人叢中搜尋她瘦小單薄的身影。

  他找了很久,終於支撐不住,停下來低頭喘氣,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拉他的衣擺。

  他猛地轉過頭,看到她站在那兒傻笑,手裡抓著一根棒糖,左邊臉頰高高腫起。

  她拉起他的手,把糖塞進他手裡:「阿毓,你吃。」

  「誰打了你?」他眼中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狠戾。

  「我自己撞的……這是別的小孩掉在地上的,」她躲著他的視線,撓撓後腦勺,「不髒的,沾的土我都舔掉了……」

  他也被人打過巴掌,一看她的臉就知道是被打了,一定是為了這支糖。

  他輕輕地撫了撫她因為紅腫而繃緊,薄得幾乎透明的肌膚,抿了抿唇:「你吃吧。」

  她嚥了嚥口水,搖搖頭;「我吃過了,很甜的。」

  燈火中,她的雙眸像琉璃珠子一樣閃閃發光:「你嘗嘗,是不是和你阿娘買的一樣甜?」

  他輕輕地咬了一口,微帶焦苦的甜味在口中彌漫,他點點頭:「一樣甜。」

  蘇毓不知不覺走到澆糖畫的攤子前,圍在攤子旁的大人和孩子,不由自主地噤了聲,給他讓開一條道。

  店主覷了眼這身披大氅、氣質清華的男子,見他神色冷淡,一身的肅殺之氣,想不通他為什麼在他這裡停下,莫非他要買糖給自己吃?

  他小心翼翼道:「道君要些什麼?」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重又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神識忽然發現了一縷熟悉的氣息,彷彿風雨中一盞孤燈,在遠方若隱若現,彷彿隨時會熄滅。

  三年了,他走遍了十洲內外,踏遍千山萬水,無論到哪裡,他都習慣用神識一遍遍地搜尋她的蹤跡。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她的存在,而她此時離他不過數里。

  他彷彿挖空了的心口悶悶地作痛,真假之間的界限在他眼前徹底消融瓦解。

  他可能真的已經瘋了。

  ……

  西門馥一聽「蕭頂」兩字,立時轉過身,然而背後還是空無一人。

  他狐疑地皺起眉頭,果然是撞邪了,時常聽說有的妖魔鬼怪能探知人心,裝成親朋好友來喚人,若是不小心答應了,輕則被魘住,重則被拘去魂魄。

  八成是什麼古物成了精,裝成死去的熟人纏上他——弄不好是店家賣貨的伎倆。

  西門馥連新貨也不想看了,打算不動聲色地離開。

  小頂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要跑,急忙道:「西門馥,我真是蕭頂,變成煉丹爐了,你往左邊看看。」

  西門馥將信將疑地往左邊角落裡看去:「哪裡有煉丹爐?」

  小頂無可奈何,忍著屈辱道:「小的,看著像香爐那個。」

  西門馥的目光在琳瑯滿目的貨架上轉了幾圈,終於落在她身上。

  小頂若是有眼淚,這會兒一定激動得哭了:「對,就是這個。」

  他蹲下身,湊近了小聲道:「你真是蕭仙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回去慢慢說,你先把我買下來,」小頂有些害臊,「哎你別盯著我的肚子。」

  雖然她這麼挺著肚子給人圍觀了三年,但遇到熟人還是免不了有點尷尬。

  西門馥聽這爐子說話的口吻和蕭頂一模一樣,懷疑又減了一分,不過還是有些遲疑,摸了摸下巴道:「等等,讓我好好想想……」

  「想什麼呀,」小頂急道,「我才二十萬,買回去還能吃虧嗎?」

  西門馥終於下定決心:「行吧,蕭仙子稍待片刻。」

  他站起身,沖著店主人抬了抬下巴。

  店主人當即滿面春風地迎上來:「敝店可有什麼能入西門公子貴眼的?」

  西門馥狀似不經意地指了指小頂:「這丹爐。」

  店主人笑容可掬:「不瞞西門公子,此乃七百年前紫霄仙君用過的丹爐,你看它精工細作,寶光內蘊,靈力充沛,本來要五十萬上品靈石,但西門公子是敝店老主顧,就按收來的價,只需三十萬。」

  小頂傻了眼,她才不認識什麼紫霄仙子,而且店主人從行商手裡收來,明明只花了一萬!

  先前有客人詢價還是二十萬呢!

  西門馥一聽便知這店主人坐地起價,不過十萬靈石於他而言不過一點小錢,何必多費口舌,便伸手入懷去掏黑簡。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天青色的袖口上,胸中一蕩,忽然湧起一股凜然之氣。

  他可是歸藏弟子,門規第一條「不當冤大頭」,第二條「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伸長脖子挨了奸商這一刀,他還有什麼臉面回師門?

  西門馥毅然伸出一個巴掌:「五萬。」

  小頂要是有血,怕是已經一口吐了出來,這還是一擲千金的西門馥嗎?這三年他到底經受了什麼?

  店主人覺得胸口挨了一記大錘:「西門公子這不是在拿小的消遣麼?小本買賣,還請公子手下留情……」

  西門馥收起摺扇插在腰間,又伸出一個巴掌:「五萬五。」

  小頂:「……」

  「這煉丹爐太小了,只能買回去養魚,質地也就……」西門馥偷瞄了小頂一眼,「還行吧。」

  「西門公子見慣了好東西,眼光自然高,」店主人道,「不過這丹爐怎麼說也是紫霄仙君的遺物,就看這份遺意,也得……再加點兒吧?」

  小頂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砍起價來,心裡五味雜陳。

  就在這時,門口的金鈴忽然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衝進店堂,身後還拖了一個。

  店主人定睛一看,嚇了一跳:「這位客人,怎的把這……帶進敝店來了?」

  西門馥轉頭望去,也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不是燒給死人的那種紙紮童女麼?

  小頂高興地叫起來:「牡丹!」

  店主人還沒從紙人的驚嚇中緩過來,又聽見爐子說話,嚇得連連後退,一手捧著心,一手捂著額頭,幾乎要厥過去。

  小頂盯著走在前面著紅衣,披散著長髮,眉眼有幾分熟悉的男人,緩緩道:「大嘰嘰?」

  伽陵鳥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忽然蹲下身,扭過頭,把臉埋在臂彎裡,忿忿地罵道:「死女人嘰!死到哪裡去了嘰!」

  他轉頭瞪了一眼西門馥:「摳摳索索的歸兒子嘰,買個香爐還要磨磨唧唧嘰!沒用嘰!」

  小頂咳嗽了一聲,小聲道:「大嘰嘰,你有三十萬嗎?」

  伽陵一呆,他還真沒有,他和牡丹本來要去歸藏,但走到半道上,牡丹忽然感應到小頂在東邊,他們便轉道前往鬱洲,一直找到了這裡。

  他一個佔山為王的鳥妖,哪裡來這麼多靈石!

  他眯了眯眼:「我可以去搶嘰。」

  說著他便站起身,一把揪住西門馥的領子,使勁搖晃。

  金珠寶玉法器「丁零當啷」從西門馥身上掉落下來。

  西門馥修為不如妖王,敢怒不敢言,氣得直哆嗦。

  伽陵晃出幾支黑簡,把西門馥放回地上,朝地上一抓,黑簡便被他吸到了掌心裡。

  他正要拎起爐子去付賬,一隻手橫插過來,先他一步把爐子拎了起來。

  小頂只覺頭重腳輕,隨即便被人一頭按進了懷裡,氅衣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

  一股霜雪氣息撲面而來,卻很暖,抱著她的人在輕輕顫抖,彷彿把所有的暖意都給了她,把自己留在了寒冬裡。

  「師父……」小頂輕輕喚了一聲。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她摟得更緊。

  伽陵鳥跳腳大罵:「蘇毓你個龜孫子嘰!是老子先看到她的嘰!」

  蘇毓充耳不聞,隨手掏出一把黑簡甩給店主人,連數額都沒看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店外走。

  西門馥眼尖:「師叔祖,用不了那麼多!這裡頭一千多萬呢!」

  小頂本來因為重逢心潮澎湃,一聽這話,隔著衣服大喊:「西門馥,把我師父的錢拿回來啊!」

  蘇毓探手入懷,摩挲了一下她的爐耳:「一千萬算什麼,沒長進。」

  小頂:「……」完了,她師父一定是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8:45 PM

第八十六章 十洲首富

  出了裡蜃市,小頂仍舊對那一千多萬耿耿於懷,也不知道西門馥能不能把錢討回來。

  她忍了又忍,憋不住開口:「師尊,下次別再亂花錢啦。」

  蘇毓屈指在她爐蓋上輕輕彈了一下:「你想做蕭六萬,去和蕭五萬作伴?」

  蕭千萬也不見得多好聽啊,小頂腹誹,不過好不容易重逢,她這當徒弟的不能一見面就頂撞師父。

  「紅豆包怎麼樣了?」她問道,「師伯師姐師兄他們,還有阿亥、閼逢、梅運他們,都還好麼?碧茶也入內門了吧?」

  「都好。」蘇毓言簡意賅道。

  「我想他們……」小頂聲音低了低。

  「回去就能見著了。」

  小頂想問問師父三年來過得怎麼樣,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修士的壽命動輒好幾百歲,三年說起來不過一彈指,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也是實打實的。

  這三年來,她偶爾會做一些亂夢,醒來往往就忘了,但每當這時候,她就會特別想師父。她也時常想起仙君,但不知為何,仙君也變成了師父的模樣,只是一頭白髮。

  她印象中仙君和師父長得不一樣,可此時要她回想仙君到底長什麼樣,她卻想不起來。

  分明是兩個人,她卻總是不知不覺就把他們當成了同一個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向來心大,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師尊……」她軟軟地喚了一聲。

  「怎麼了?」不知是不是錯覺,蘇毓覺得懷裡的爐身有點微微發燙。

  「我想歸藏,想大家,但是最想你,」小頂認真道,「白天想夜裡也想,特別想。」

  蘇毓垂下眼睫,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你想不想我?」

  「嗯。」蘇毓淡淡道。

  「師尊,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變成爐子?」

  「爐子沒什麼不好,是什麼就什麼吧。」他可以把她揣在懷裡,去哪兒都帶著,再也不怕失去她了。

  這麼想著,他的手臂又緊了緊。

  小頂沒想到師父會是這麼個反應,如果她有嘴,這會兒一定吃驚得合不攏了。

  「還是修個人身出來的好,」小頂嘟囔道,「做爐子不能到處跑,太悶了。」

  「修出靈體便能走動了。」

  「那得很久呢……」小頂惆悵道,她在九重天做爐子時渾渾噩噩的,但也記得過了很久,而且直到被雷劈,她也沒修出正經的身體,只是一團光。

  蘇毓卻似有無窮的耐心,拍拍她道:「慢慢修便是。」

  說話間,小頂隔著衣服感到耳邊有「呼呼」的風聲,知道師父大約在御劍飛行,好奇地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回九獄山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問:「對了,你們怎麼會來鬱洲?」

  「來辦點事,」蘇毓道,「先不回門派。」

  「是太璞宗的事吧?」小頂這一個月也不是白蹲的,來店裡的客人非富即貴,聽他們閒談兩句,便能將十洲近來的大事瞭解個七七八八。

  最近十洲最大的事,大約就是太璞宗與大衍宗南宗合併的事了。

  大衍宗白宗主死後,宗門分成南北兩派,北派由白宗主的親信執掌,南派則落入白長老父女的手中。

  顧蒼舒娶了白千霜不出三個月,白長老突然暴斃,白千霜順理成章地繼任南宗宗主——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個幌子,如今顧蒼舒勢焰熏天,白千霜只不過是個幌子,自白長老死後,顧蒼舒便成了南宗實際的掌權人。

  如今他連這幌子都打算撕了,要把南宗併入太璞,並廣邀十洲各派大能前來太璞出席儀式,儀式就在三日後。

  顧蒼舒明面上是請各門各派的大能作個見證,實則是耀武揚威——吞併半個大衍後,太璞便是當之無愧的十洲第一宗門了。

  小頂對這些事一知半解,不過聽人家說多了,也略知一二,他們都說顧蒼舒野心勃勃,吞併了南宗後,下一步便是對大衍北宗下手,若是得逞,太璞和歸藏必有一戰——太璞和歸藏的過節盡人皆知,顧夫人白千霜元神被毀,臉上刺字,據說也是連山君的手筆。

  小頂擔心道:「太璞宗會不會來打我們呀?」

  雖然師父師伯師兄師姐都很厲害,但若是太璞真的吞下大衍,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來攻打九獄山,不管誰輸誰贏,傷亡必定慘重。

  「不用擔心。」蘇毓道。

  他也沒解釋,但小頂一聽他這麼說,立即放下心來,好像只要有他在,便沒有什麼可怕的。

  就在這時,她感到師父放慢了速度,逐漸往下降,耳邊的風聲弱了下來,替之以「嘩嘩」的水聲。

  她感覺師父落到地上,抱著她走了十來步,登上幾道階梯,忽聽得「吱呀」一聲,門開了,隨即又是「吱呀」一聲,門扇立即重新闔上。

  蘇毓閂上門,把小爐子從懷裡取出來,捧在手裡。

  小頂定睛一看,認出這是哪裡,訝然道:「我們在翼舟上呀。」

  她隨即意識到這裡燈火通明,而她下身被師父捧在手心裡一瞬不瞬地打量,頓時羞窘起來。

  蘇毓又感覺手裡的爐子微微發燙,金色的爐身在他眼皮底下慢慢泛起微紅。

  看來這小傻子也不是全無長進,都知道害臊了。

  「師尊……」小頂扭扭捏捏道,「你把我放下吧,捧在手裡怪累的。」

  「不累。」他的長指若有似無地劃過她的爐耳,落在她肚子上。

  小頂一陣羞窘:「師……師尊……」

  蘇毓嘴角微微一翹,起身把她放在几案上。

  小頂長出了一口氣,又道:「師尊,你能不能給我塊布遮一遮?」

  蘇毓睨她一眼:「為何要遮,不是挺好看。」

  冷不丁被誇好看,小頂心裡喜滋滋的:「真的嗎?」

  蘇毓「嗯」了一聲,在案前坐下,拿起一卷看了一半的書,又把她拎起來放在膝上,一手捧書,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她的耳朵。

  爐子在他手底下越來越紅,幾乎從黃銅變成了紅銅。

  「師尊……」小頂終於忍不住抗議,「你別摸我耳朵吧,有點癢……」

  蘇毓「嗯」了一聲,手滑落到她的肚子上,也不動,就那麼用手心緊緊貼著。

  可小頂還是覺得別扭:「師尊,你別摸了,我身上都是灰……」

  蘇毓放下書,把她捧到眼前看了看:「是積了灰,我帶你去洗洗。」

  說著不由分說地站起身,抱著她走出房間,來到屋後的熱泉池。

  泉池三丈見方,靈石煮至溫熱的清水從池壁四周的龍口中汩汩流出,池上水汽氤氳,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懸在當空,像一枚小月亮。

  池邊草木芬鬱,雀鳥啁啾,不像是在船上,倒像是在山林間。

  蘇毓捏個手訣,飛快地布下法陣,便沒有人能看見這裡的情形了。

  小頂三年沒洗過澡,店主人十來天用撣帚撣撣外面的灰已算仁至義盡了。

  她還殘留著做鮫人時的記憶,看見水便恨不得一頭紮進去。

  蘇毓把爐子放在池邊的石頭上,開始解外衣。

  小頂心頭一凜,忙道:「師尊,你把我扔水裡就行了。」

  蘇毓不搭理她,脫了外衣,取下玉冠和髮簪,長髮像流瀑一樣披散下來。

  小頂看得呆了呆,許是分別許久的緣故,師父雖然比以前還痩,但變得更好看了——沒有圓肚子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被熱氣一蒸,他蒼白的臉上有了點血色,淺淡的嘴唇也紅了些許,眼眸映著水光,抬眼朝她望過來,她並不存在的心便怦怦直跳。

  不等她回過神,師父已經脫得只剩潔白的中衣。

  他走進池中,然後拎起她浸入水裡,用手指細細地揉搓。

  小頂一會兒覺得癢,一會兒又覺得酥,又羞又窘:「師尊,隨便洗洗行了。」

  「三年沒洗過吧?這麼多灰,得洗洗乾淨。」蘇毓說著掀開爐蓋,長指伸進爐膛裡,把她從裡到外都仔仔細細地搓洗過去。

  小頂覺得自己燙得都能直接拿來煮飯了,蘇毓把她抱出水面,借著夜明珠的光把她仔細打量了一遍,滿意道:「乾淨了。」

  說著抱著她走出浴池,捏訣把自己衣裳弄乾,可輪到她了,他卻不用法術,拿起一條巾帕,慢悠悠地把她一寸寸擦乾,方才抱著她回到房中,放回案上。

  小頂暗暗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師叔——」

  「是葉師兄!」小頂一喜。

  蘇毓從衣桁上取下大氅兜頭一罩,把爐子蓋得嚴嚴實實,這才去開門。

  打開門一看,門外不止有葉離,還有西門馥。

  葉離一臉欣喜,伸長脖子往裡張望:「小師妹真的回來了?」

  小頂隔著衣服道:「三師兄,我回來啦!」

  葉離搓搓手:「小師妹當真附身到香爐上了?能否讓小侄見一見……」

  「是煉丹爐,三師兄!」小頂糾正他。

  蘇毓一挑眉:「更深多有不便,明日再說。」

  葉離心道以前小師妹是個姑娘還能說不便,眼下都成爐子了,有什麼不便的?

  不過師叔都這麼說了,他也不敢反駁。

  「還有何事?」蘇毓扶著門扇涼涼道,語氣中的不耐煩顯而易見,就差沒趕他們走了。

  葉離用下巴點點西門馥:「阿馥把錢要了回來,他不敢來叨擾,小侄便帶他前來。」

  西門馥忙將一把漆黑的玉簡奉上,又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支玉筆和一面銅鏡:「這是那店主人的賠禮。」

  那店主人一聽這爐子是連山君丟的,嚇去了半條命,哪裡敢收錢,不但將玉簡奉還,又是送錢又是送東西,只求西門馥念在和他有幾分交情,從中斡旋一二。

  蘇毓接過玉簡,微微頷首:「有勞。」

  又看了一眼玉筆和銅鏡,對西門馥道:「這些你留著吧。」

  師徒倆都是有眼色的人,事情一辦完,麻溜地告退。

  蘇毓正要關門,一道紅色的人影風一樣刮過來,嘴裡一邊叫罵:「歸孫子嘰,把我的死女人藏哪裡了嘰……」

  蘇毓眼明手快,「啪」地把門拍在伽陵的臉上,反手一個法訣扔過去,一道青光封住了門口,把妖王的叫罵隔在外面,耳邊頓時清淨了。

  蘇毓走到案邊,揭開小頂身上的氅衣,放下玉簡。

  小頂看見玉簡,鬆了一口氣:「都拿回來了?」

  蘇毓不以為意;「還多出了幾支。」西門馥真是得了葉離的真傳,把他坑蒙拐騙那一套學了個十足十。

  小頂瞄了一眼玉簡,嚥了嚥口水:「師尊你快收好吧。」

  蘇毓淡淡道:「已經花出去的錢,我便沒打算收回來。」

  頓了頓道:「誰要誰拿去吧。」

  小頂毫不猶豫道:「我要我要!」

  蘇毓眼中掠過一絲笑意。

  小頂道:「你先幫我收著。」

  「好。」

  「師尊,你很有錢麼?」她以前以為師父那麼摳門,還要坑她的錢,日子肯定過得緊巴巴,今天看他一下子甩出一千多萬,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還行吧,」蘇毓雲淡風輕地說了個數字,「不算魔域五個城的歲貢、十洲各地百來個莊園。」

  小頂眨巴著眼算了半天,也沒算清楚這麼多錢到底是多少錢。

  蘇毓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掀開爐蓋,「叮」一聲扔進去。

  「這是什麼呀師父?」小頂問道。

  「府庫的鑰匙,」蘇毓道,「從今往後這些都是你的了。」

  小頂就像是被雷劈了,半晌沒回過神來:「什麼?」

  「你現在可能是是十洲最有錢的人了,蕭姑娘。」

  蘇毓淡淡一笑,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所以別再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8:55 PM

第八十七章 別來無恙

  猝不及防地成為十洲最有錢的人,小頂暈乎乎的有些找不著北,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覺得不對勁。

  自家師父什麼性子她一清二楚,那勤儉持家是刻進骨子裡,流在血液中,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

  她斟酌了一下用詞,小心道:「師尊,你沒事吧?」

  蘇毓垂下眼簾:「能有什麼事。」

  「那你怎麼突然變大方了。」還不是一般大方,簡直是視錢財如糞土。

  蘇毓一哂:「給你也不是讓你亂花的。」

  小頂「哦」了一聲,這句是她師父會說的話。

  蘇毓用指尖在她爐蓋上輕敲了兩下:「給你就給你,別亂想了。」

  正說著,他收到個傳音咒,是師兄。

  雲中子的聲音顫得厲害:「小毓,小頂她……」

  蘇毓淺淺一笑,並不答話,卻把爐子舉起來。

  小頂會意,對著半空中發著青光的篆文道:「師伯。」

  那頭半晌沒有聲音,過了很久,才傳來雲中子小心翼翼的聲音,像是擔心驚擾了誰的美夢:「真的是小頂?」

  「師伯,真的是我,」小頂道,「我真的回來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雲中子聲音有些哽咽:「好,好……師伯……師伯不好,讓你受苦……」

  小頂道:「師伯你別難過,我沒受什麼苦,真的。」

  雲中子還想說什麼,卻堵在胸中說不出來。

  小頂又道:「等我們從鬱洲回來,就去給師伯請安,我最近待的那家店裡,有好多上好的古墨,師伯一定喜歡,我給你帶回來。」

  蘇毓道:「師兄早些歇息吧,小頂也該睡了。」

  說著便與師兄道別,斷了傳音咒。

  小頂悠悠嘆了口氣,這三年師伯的頭髮肯定又少了不少,她試著煉過好幾次生髮的膏藥,可至今沒成功。

  師徒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基本都是爐子在說話,蘇毓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兩句。

  不知不覺已將近午夜,小頂打了個呵欠:「師尊,我睏了,想睡覺。」

  許是方才沐浴太耗精神,又或者是終於回到師父身邊安下心來,她像是幾百年沒睡過覺似的。

  蘇毓輕輕撫了撫她:「睡吧。」

  師父的聲音低沉又溫柔,小頂心裡一酥,只覺一身梆梆硬的金銅都要融化成銅水了。

  她有些不自在:「你……你把我放回自己房間吧。」師父晚上不睡覺,他的艙房裡沒有床。

  蘇毓嘴角的笑容隱去,小頂莫名感到一股涼意,改口道:「或者把我放几案上就行了。」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我怕你手酸,真的。」她雖然只有香爐大小,但下料大方,做工扎實,抱久了還是挺沉的。」

  蘇毓換成正坐,把她放在膝上,雙手仍舊捧著圓鼓鼓的爐身:「如此便不酸了。」

  小頂沒了藉口,又實在睏得不行,便趴在他膝頭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覺一股暖流湧入她的神魂,恍惚感到自己在溫水池中舒展身體,似要和池水融為一體,渾身上下都彌漫著慵懶和愜意。

  她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冷不丁地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那黑色比無數個枯寂寒冷的長夜疊起來還要深濃,但底下卻隱隱燃著兩團火,看一眼便覺心裡被灼了一下。

  這雙眼睛她太熟悉了。

  小頂微微一怔,喃喃道:「仙君?」

  一對長長的眼睫垂下來,掩住了眸光。

  小頂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脫口而出叫錯了人,也不知道師父聽沒聽見。

  她忙改口:「師尊……」

  蘇毓淡淡道:「才三更,接著睡吧。」

  小頂「嗯」了一聲,隨即發現他的臉色不好——師父平時臉上也沒什麼血色,但眼下更差,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中隱隱透著微青,彷彿剛剛大病了一場。

  連梅運都比他多幾分活氣。

  若不是貼著他暖熱的手心,她簡直懷疑眼前的師父只是個虛淡的影子。

  這手心也太暖熱了點,暖意源源不斷地從他掌心流出來。

  小頂忽然察覺異樣:「師尊,你在做什麼?」

  蘇毓若無其事地鬆開手:「無事。」

  那種感覺瞬間沒了,小頂只覺渾身暖融融的,神魂似乎更強大了,靈府中也是靈氣充溢。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師父蒼白虛弱的臉色,忽然生出一種此消彼長的感覺——她好像吸走了師父的生氣。

  小頂後背上一涼,師父該不會是在傳修為給她吧!

  「師尊你……」她驚慌道。

  不等她把話說完,蘇毓默不作聲地捏了個手訣,往爐身上一按。

  小頂只覺眼前一黑,便即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她發現自己蹲在榻上,身下是一條毛茸茸的軟墊,師父雙目緊闔坐在她身邊,正在打坐運功。

  昨天半夜醒來的事,她已經全然不記得了。

  她一聲沒吭,師父卻似能察覺到她醒來似的,恰好在這時睜開眼。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蘇毓,開門!小頂——」

  小頂開心得差點沒蹦起來:「大師姐——」

  蘇毓臉色微微一沉。

  「大師姐來了,我可想大師姐了,師尊去快開門。」小頂催促道。

  「不急,」蘇毓道,「先把衣裳穿上。」

  小頂第一次聽說爐子還有衣裳穿,正納悶著,就被師父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走到案邊,打開一隻沉香木畫小箱,打開蓋子:「想穿哪一套?」

  小頂定睛一看,只見箱子裡整整齊齊碼著一疊小衣裳,顏色質地紋樣各不相同,中衣、外衫、下裳、裘衣一應俱全。

  甚至還有腰帶——她連腰都沒有!

  小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這些是哪裡來的?」

  「做的。」

  「誰做的?」

  蘇毓咳嗽了兩聲,沒說話。

  小頂如遭雷劈:「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蘇毓拿起一件潔白的鮫綃中衣給她套上,衣裳裁得上窄下寬,套在爐子上正合身,下擺正好垂到案上。

  他又替她繫上石榴裙,問道:「要穿什麼顏色的外衫?」

  小頂挑了歸藏的天青色,發現衣服上竟然還繡了雲鶴,她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師尊你什麼時候學的?也太厲害了。」

  蘇毓面無表情道:「昨夜。」

  小頂越發震驚:「那繡花呢?」

  蘇毓撇開目光:「昨夜。」

  小頂呆了呆:「怎麼學的啊……」

  蘇毓掀了掀眼皮:「不用學。」看看衣裳就會了。

  小頂:「……」看看這栩栩如生的丹頂鶴,再想想她跟著碧茶學了一個多月才搗鼓出來的帕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外面蔣寒秋等得不耐煩了,捶門的力道大了幾分:「開門蘇毓,小頂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憑什麼把她藏起來!」

  小頂揚聲道:「大師姐,師父在替我穿衣裳,一會兒就好——」

  蔣寒秋腦海中猛地跳出釀釀醬醬的畫面,頓時火冒三丈:「蘇毓你個……放開我的小頂!」

  葉離拖住她的胳膊:「冷靜,大師姐冷靜,小師妹現在是隻香爐……」

  小頂高聲道:「三師兄,我不是香爐,我是煉丹爐!」昨天剛提醒過他怎麼又忘了。

  蘇毓不搭理他們,在衣箱裡挑挑揀揀,取出一條白底繡銀色寶相花紋,點綴細珍珠和瑟瑟珠的腰帶,給她繫在凸起的小肚子上,在側邊繫了個大大的蝴蝶結。

  女兒家就沒有不喜歡漂亮衣裳的,小頂被這身巧奪天工的衣裳迷得神魂顛倒,她肯定是全十洲最好看的爐子。

  蘇毓舉起爐子端詳了一下,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塊絮著絲綿的銀白色軟墊放在案上,把寶貝爐子輕輕擱在軟墊上,這才慢條斯理地去開門。

  門一開,外面不止站著蔣寒秋和葉離,這次一同來太璞的內門弟子幾乎全來了,去年剛入內門的沈碧茶、西門馥和陸仁也在。

  蔣寒秋一馬當先地衝進來,一把將案邊的香爐摟在懷裡,熱淚盈眶:「小頂——」

  「大師姐……」小頂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小聲道,「那個不是我……我在這裡……」

  蔣寒秋:「……」案上這一坨穿金戴銀的,到底哪裡像爐子了!

  她若無其事地把懷裡的銅香爐一扔,抱起小頂:「我就知道,我們家小頂變成爐子也是世上最好看的爐子。」

  說著說著便抽噎起來:「都怪大師姐沒看顧好你……」

  大師姐一向最要強,小頂從沒見過她落淚,心頭也是一酸,忙安慰她:「大師姐你別難受了,我不是好好的嗎?」

  葉離和其他弟子見蘇毓臉色如常,也蹭蹭挨挨地圍上來。

  蔣寒秋抱了半晌,依依不捨地把小頂放回軟墊上,讓別人一起觀瞻。

  小頂第一次用原身面對這麼多同門,幸好師父有先見之明,連夜替她趕製了衣裳,不然這會兒得羞得挖個地洞鑽下去了。

  沈碧茶用帕子抹眼淚,一邊哭一邊笑:「阿頂,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嗚嗚嗚嗚……但是看到爐子穿衣裳,我怎麼那麼想笑呢哈哈哈哈嗚嗚嗚嗚我還是好難過……」

  她打了個哭嗝繼續道:「我以前老羨慕你命好,長得好看修道又順,男人是十洲第一美人還特別特別有錢……嗚嗚嗚嗚我心眼小人又酸,可你也不能扔下我呀……大家心裡想你,嘴上都不提,可我不成呀,我一想你就忍不住說,一說惹得大家一起哭,我就只能貼水膜,你都不知道我這三年貼了多少水膜!我好好一個火靈根都快變成水系了,都是你害的嗚嗚嗚嗚……」

  她捂著臉一邊埋怨一邊哭,肩頭一聳一聳,小頂很想拍拍她的背,可是不能動也沒有手,只能柔聲安慰她:「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回來了。」

  沈碧茶手裡的帕子哭濕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對了……你現在算是器靈還是附身在爐子上呀?」

  小頂含糊道:「大概算器靈吧。」

  「器靈和人能雙……」沈碧茶瞥了一眼蘇毓,熟練地給自己貼上水膜。

  小頂:「雙什麼?」

  西門馥用摺扇掩著嘴輕咳了兩聲:「待小師叔修得人身,便能回來與我們一同上課了。」

  小頂注意到他身上的天青色道袍:「對了,昨日忘了問,你們都進內門了呀?西門拜了葉師兄為師麼?」

  不等西門馥說什麼,蔣寒秋笑道:「是啊,你葉師兄說這輩子怕是發不了財了,收個有錢徒弟過過癮也好。」

  葉離嗔道:「大師姐怎麼在徒弟面前拆我台。」

  小頂又問沈碧茶:「碧茶你呢?」

  沈碧茶揭了水膜:「我拜了金道君,嘿嘿……」

  西門馥冷哼了一聲,小聲嘟囔:「痴心妄想。」

  沈碧茶:「西門傻,你是不是想打架?」

  西門馥晃晃扇子:「那就出去過兩招吧。」

  小頂忍不住笑起來,三年過去,這兩個人都進了內門了,怎麼還是老樣子。

  其他師兄師侄們也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敘,圍著她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

  小頂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落在一個不起眼的身影上:「陸仁,別來無恙呀。」

  陸仁愣了愣,臉上一片空白。他習慣了被人忽視,因此每當有人和他說話時,他都會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小師叔。」他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你拜了誰為師呀?」小頂問道。

  「是稚川仙子。」陸仁看了一眼自家師父,蔣寒秋一臉茫然,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這麼個徒弟。

  陸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他日以繼夜地苦練,好不容易取得劍法第一名,這才拜得稚川仙子為師,但師父也和其他人一樣,經常想不起她。

  「哇!那你的劍法一定特別厲害,大師姐收徒弟很嚴格的!」小頂讚嘆道。

  陸仁臉紅到了脖子根:「承蒙師父不棄,托小師叔的福……」

  「你太謙虛了。」小頂道。

  眾人聊了一會兒,葉離覷了覷師叔,見他臉色越來越冷,識趣地拉拉蔣寒秋:「大師姐,小師妹剛回來,讓她好好歇息兩日。」

  蔣寒秋自然不情願,葉離在她耳邊小聲道:「人家分別三年也怪可憐的,大師姐發發慈悲,啊?」

  蔣寒秋這才道:「小頂你好好休息,回頭師姐再來看你。」

  由葉離領頭,眾人呼啦啦地往外走。

  陸仁照例綴在最後,正要邁過門檻,蘇毓忽然對著他的背影道:「陸仁,你留下。」

  陸仁走出兩步才反應過來叫的是自己,停住腳步,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師叔祖……是在叫侄孫麼?」

  蘇毓點點頭,冷冷道:「我有話要問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09:56 PM

第八十八章 前因後果

  換作一般弟子,被連山君這樣鄭重其事地留下來,也會感到不安,更別說陸仁這個到哪兒都被忽略的石頭精了。

  他一臉茫然地呆立在門口,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小頂也很納悶,師父找陸仁做什麼,難道是問他怎麼從石頭修成人嗎?

  正想著,只見蘇毓對著陸仁抬了抬下頜:「進來。」

  陸仁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距離蘇毓三步遠,停下恭恭敬敬地行禮。

  蘇毓微微頷首,抬手凌空畫了個復雜的符篆,陸仁只覺耳邊突然一靜,海風、海浪和水鳥的聲音霎時不見了,他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琉璃碗扣了起來。

  緊接著,他氣海中的靈氣,不受控制地往經脈中湧去,接著從七竅溢出體內,不一會兒,他的氣海便被抽空了,經脈刀割一般的疼。

  陸仁冷含涔涔,忍不住彎下腰躬起背,滿心茫然和錯愕。

  小頂嚇了一跳:「師尊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蘇毓看了爐子一眼,從乾坤袋裡取出一瓶丹藥遞給陸仁:「服下去,會讓你舒服點。」

  換了從前他絕不會多此一舉,抽空氣海的在他看來就跟撓癢癢差不多,不過徒弟心腸軟,見不得朋友難受,他只能遷就一二。

  趁著陸仁服藥的當兒,蘇毓給葉離傳音:「你和蔣寒秋到我房裡來。」

  葉離生著顆七竅玲瓏心,一聽師叔的語氣,便知此事干係重大,當下不敢耽擱,拉著師姐折返回來。

  陸仁服了藥,一股涼意滲入經脈,收縮乾裂的痛楚頓時緩解了不少,但臉色還是很難看。

  蘇毓見他呼吸平緩下來,便指對面坐榻:「坐吧。」

  陸仁依言坐下,仍舊一臉的侷促不安。

  這時葉離和蔣寒秋也到了。

  他們照例對陸仁視若無睹,直到陸仁起身行禮,蔣寒秋才發現自己的徒弟臉色發灰,額頭上都是虛汗,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隨即擰眉,質問蘇毓:「你對我徒弟做了什麼?」

  蘇毓平靜道:「我抽乾了他的氣海,還加了個封靈陣。」

  小頂和陸仁都是一頭霧水,葉離和蔣寒秋一聽便知端的,無論是抽乾靈力還是封靈陣,都是為了斷開陸仁與外部的聯繫。

  蔣寒秋不自覺地想為這老實的徒弟辯解幾句,可隨即想到丁一的事,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當初最相信丁一的,除了師父便是她,甚至得知是他擄走小頂,她心中仍然存著幾分懷疑,直至她見到老五老六帶回來的捕鮫陣和打魂鞭。

  想到這些,她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小頂不明就裡:「師尊,為什麼要抽掉陸仁的靈氣啊?」抽乾氣海是很痛的。

  蘇毓開門見山道:「我懷疑他是細作。」

  此言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縱然葉離和蔣寒秋已有所料,也不由一怔。

  陸仁張了張嘴,呆呆道:「我是細作?」

  他性子好,便是從不做壞事也有兩分心虛,被人冤枉不氣不惱,反倒懷疑起自己來,小頂看在眼裡,越發難受:「師尊不會弄錯了吧?」

  葉離瞥了眼爐子道:「出了那件事後,他們幾個都搜過魂了。」

  當初丁一擄走小頂,蘇毓又在西極被死士圍攻,門派中諸人的一舉一動彷彿都被人盯著,讓人不得不多想。

  嫌疑最大的除了內門弟子,便是和小頂走得最近的幾個同窗,蘇毓自要仔細排查一遍,陸仁這樣的性子,便是沒有人搜他,他都要主動自證清白,自然十分配合。

  提到搜魂,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對呀,當初連山君搜過他的魂了,知道他和這事無關,他怎麼會是細作呢?

  他長出了一口氣:「侄……侄孫並非細作,還請師叔祖明鑑。」

  小頂聽說同窗因為她的緣故被搜魂,難過得整個爐子都黯淡了。

  蘇毓安慰似地捋了捋爐蓋,對陸仁道:「不必驚惶,你自己也不知情。我也並非怪罪於你,只是問一件事。」

  陸仁聽他這麼一說,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肚子裡,只是越發困惑,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又變成了石頭。

  葉離若有所思:「莫非是被人下了術法?不對啊,當初不是也查過了麼?」

  蘇毓搖了搖頭,問陸仁道;「聽說你本是一塊山石,因機緣開啟了靈智,你把此事細細說一遍。」

  陸仁有些訝異,不過還是點點頭,老老實實地開始講述:「回稟師叔祖,弟子本來是隨洲龍吟山中的一塊頑石,三百多年前,有位大能在山中渡雷劫,當時他就靠坐在弟子身上,一道天雷落下來,就把弟子劈出了神智,那位大能發現了弟子,渡了些修為給我,還傳了弟子修煉的心法。可惜那位大能沒能渡過劫,傳完修為和功法,便在弟子身邊坐化了。」

  雖然時隔三百多年,說起這段往事,陸仁神色還是有些黯然。

  眾人聽他說話,不知不覺就開始走神,陸仁心知肚明,放慢了速度,又特地從頭到尾說了兩遍。

  蘇毓沉吟道:「你可知那位大能的名號?」

  陸仁搖搖頭;「他不曾告知名號,弟子那時只是塊剛啟智的石頭,也不曾想到去問。不過……」

  他頓了頓,有些不確定:「不過那位大能自稱是歸藏門下弟子,弟子記得他當日穿的便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且他傳給弟子的心法,正是我們歸藏的正統心法。」

  葉離和蔣寒秋聞言俱是一凜,這怎麼還牽扯上自家門派了?

  蔣寒秋皺眉道:「這些事你怎麼從來不說?」

  饒是陸仁性子好,也有些委屈:「弟子說過許多遍,師父也曾問過弟子,弟子都是如實作答……弟子還曾向師父打聽過那位大能,但師父似乎沒聽見……」

  眾人都是一默。

  小頂安慰他道:「你別傷心。」別說其他人了,連她這隻爐子,也只是記得個大概。

  蘇毓繼續問陸仁:「你可記得天雷是幾道?」

  陸仁想了想道:「弟子被劈出神智前,自是一無所知,但開啟靈智後,弟子記得,至少有五六十道。」

  幾人都是一驚,那就是渡劫期九重境所歷的大雷劫了,這是飛升前的最後一次雷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渡過,便能平地飛升,若是渡不過,便只能隕落,魂魄重歸天地,這位歸藏前輩,不幸成了後者。

  葉離皺著眉冥思苦想了一陣,摸了摸下巴道:「不對啊,三百年前我們歸藏有哪位前輩渡大雷劫麼?我怎麼不記得。」

  便是在歸藏這樣的門派,能修到渡劫期九重境的修士,也是寥寥無幾。

  而且歸藏的大能渡雷劫多半是在九獄山尋個僻靜的地方閉關,隨洲距門派數千里,都快到北陲了,誰會跑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渡劫。

  距今三百多年也不算久遠,若是有這麼一號人物,他們不該一無所知才對。

  蔣寒秋也疑惑地搖搖頭:「我也不曾聽說過此事,按理說門派中有大能隕落是大事,怎麼都會記上一筆。」

  歸藏每年冬日一小祭,三年一大祭,歷代隕落的大能都會配享祭祀,神位中也沒有這個人。

  蘇毓卻似早有所料,臉上沒什麼驚訝之色,只是問陸仁道:「他當時可曾與你說過什麼?原原本本告訴我。」

  陸仁點點頭,那位大能是他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引他入道途之人,即便過去三百多年,他的話音猶在耳畔。

  「那時候五六十道劫雷全都降完,他已經奄奄一息,發現弟子有了靈智,撫了撫我的頭道:『小石頭,你我也算有緣,剩下一點修為也帶不去,便送與你吧』,說著便傳修為給弟子,不過弟子天資駑鈍,根基又淺,只吸納了少許,大部分的修為都散在天地間了。

  「對了,弟子會拜入歸藏,也是因了這位大能的指點,他說『小石頭,你有慧根,假以時日修出人身,拜個好師父,定會有所成就』。弟子說『我只是一塊石頭,哪個師父會收我呢』,那大能便說,『歸藏派兼容並蓄,海納百川,對山精水怪也是一視同仁,我便是歸藏門下,如今傳你本派心法,你潛心修煉,他日入我門下,也算我臨死前的功德一件』。」

  他說完,眼眶微微發紅,怯怯地望向蘇毓:「師叔祖,弟子是不是做錯事了?」

  他雖是石頭,但卻比一般人都聰明,幾句話聽下來,他便猜到那位大能的身份有蹊蹺,他是叫有心人利用了。

  他這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特性,充作耳目太適合了。

  可無論那人存心如何,他究竟是得了人家的修為和心法,若沒有他的指引,他也不會拜入歸藏。

  那算是他的恩人。

  他心裡又愧疚又難受,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蘇毓道:「若是我沒猜錯,當時你和他同受天雷,又得他所傳修為,神魂便有了聯繫,他可以用你來『看』。」

  葉離摸了摸下巴道:「所以他又是給修為,又是傳心法,還指引他拜入歸藏,打一開始就是為了往我們門派安插『眼線』。他和我們門派有多大仇啊……」

  那種時候一般人扛天雷還來不及,這位還顧得上安插細作,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蔣寒秋捋了捋頭髮:「等等,那人不是隕落了麼?」

  葉離道:「對啊,飛升劫只有兩種結果,不是飛升就是隕落……」

  蘇毓搖搖頭:「不,陸仁替他分擔了雷劫,所以他的飛升劫並未渡完,雖然身死,但魂魄並未全散。」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爐子,對陸仁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自責。不過事了之前,你須待在封靈陣中,也不可聚氣。」

  他不知道那人與陸仁的聯繫究竟是通過靈力還是神魂,只有兩者都切斷了才保險。

  陸仁以為按照師叔祖的作派,他最輕也會被逐出師門,沒想到他竟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不由吃了一驚。

  葉離覷了眼師叔,這還是他冷酷無情的師叔嗎?

  若是按著他以往的性子,不會留個隱患在門派中,要麼立即除去,要麼不動聲色,反過來加以利用——不過那樣便會將陸仁置於險境。

  如今斷了陸仁與外界聯繫,那人自會察覺,多半會當陸仁死了,這樣反而保全了他。

  葉離不由感慨,小師妹雖然變成了爐子,威力更勝當年,師叔為了她都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蘇毓冷冷地睨了師侄一眼,嚇得葉離一縮脖子。

  蘇毓對陸仁道:「你先出去吧。」

  陸仁彷彿劫後餘生,忙向師長行禮告退。

  待他離開,葉離好奇地問蘇毓:「師叔,你是怎麼發現陸仁有問題的?」出了丁一的事後,他們察覺身邊有別人的耳目,但排查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又不可能對所有弟子都用上搜魂咒,便不了了之了。

  蘇毓道:「十洲法會那次,你們被困陣中,單單漏掉了他,當時我便感覺遺漏了什麼事,只是想不起來。今日見到他方才想起。」

  他頓了頓道:「不說他是石頭成精,即便他真是一塊石頭,法陣不是人,哪有漏掉他的道理。」

  葉離深有同感,當時他也隱隱察覺不對,但每次一想到陸仁身上,思緒就像是打了滑,不由自主地滑到別的地方去。

  如今想來,即便陸仁是石頭成精,也不至於如此,那位大能前輩想必還動了別的手腳。

  蔣寒秋道:「當初就是小頂發現陸仁不在船上,這才讓我們警覺起來,那人難道是在幫我們?」

  蘇毓眼神動了動:「他在借陸仁提醒我們,不過未必是幫。」

  葉離看了眼師叔:「師叔猜到他是何人了?」

  蘇毓道:「我師父收過三個徒弟,你們曾經有個大師伯。」

  葉離和蔣寒秋都是一驚。

  蘇毓道:「我不曾在歸藏見過他,早在我入門前的兩百多年前,他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了,我也只聽師父和師兄提過一句。」

  他當時只覺難以置信,在他看來,師父性子好得實在有些過分,簡直是個由人捏圓搓扁的麵團,能讓他逐出師門,必定是犯了無可饒恕的過錯。

  不過對那段往事,師父和師兄都諱莫如深,師父更是露出悲痛之色,他便不問了。

  他在西極取回幼時的記憶,但始終缺了幾片,比如他父親的樣子,十一歲他在師父房中究竟看到了什麼,以至於衝動之下自剖靈脈。

  如今他想起來了,當日他在師父房中瞥見的是一幅畫像,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大師兄,也是親手殺了他母親的仇人,更是給了他血肉之軀的生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09 PM

第八十九章 功虧一簣

  關於這個「大師兄」,蘇毓知道的並不比蔣寒秋他們多多少。

  他打發兩個師侄離開,便傳音給師兄雲中子。

  傳音很快接通,雲中子道:「我正打算傳音給你,真是巧了。」

  蘇毓道:「師兄有何事?」

  雲中子:「不急,你先說吧。」

  蘇毓便把他陸仁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問道:「那個人的事,師兄知道多少?」

  雲中子沉吟片刻,聲音裡帶了點傷懷:「那時候我才兩百多歲,詳情自是不太清楚,自那人離開門派,師父便不太願意提起他。」

  蘇毓又道:「師兄可知師父緣何將他逐出師門?」

  雲中子想了想道:「我只聽得一些只言片語,不過後來拼拼湊湊,也能猜到個大概。大抵是因為《歸藏易》。」

  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弟子大多不清楚,其實我們歸藏數代之前並非劍修門派,而是以占卜見長,用的便是代代相傳的《歸藏易》,不過祖師定下規矩,這門絕學一代只可傳一人,傳人不但需要絕佳的悟性,還需遠過常人的堅韌心性。」

  蘇毓有些意外,他常見師父笨手笨腳地擺弄銅錢,連廚子午膳做了什麼菜都測算不出,一直以為師父於卜筮一道是個半吊子,和江湖術士差不多,不想他們歸藏竟是以此道起家。

  雲中子似乎猜到他所想,輕輕一笑:「不是算午膳有沒有視肉那種,那是逗著你玩的。師父早已將《歸藏易》毀了,發誓此生不再窺伺天機,讓此道斷絕在他手上。」

  蘇毓道:「是因為那人的緣故?」

  雲中子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那時候師父座下兩個徒弟,大師兄入門也就比我早十來年,但他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天賦絕佳,悟性又高,幾乎和你不相上下。」

  蘇毓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雲中子接著道:「我天資平庸,自然難以望其項背,任誰都以為他是當仁不讓的《歸藏易》傳人,但是修行百來年,師父卻始終不願傳他此門絕學,猶豫再三,最終打定主意傳給我。」

  「後來師父說,他為此占過一卦,卦象說大師兄是注定的《歸藏易》傳人,但師父擔心大師兄心性,最後還是決定逆天而為——那是師父一生中唯一次妄圖逆天改命,結果……」

  雲中子苦笑道:「大師兄何其聰敏,一早便察知師父心思,趁著師父受傷閉關,偷偷突破禁制,取得經書。他聰明絕頂,僅憑著古奧的經文便學通了四五成。」

  蘇毓道:「他就是因此事被師父逐出師門的?」

  雲中子輕嘆了一聲:「不是。師父出關後發現木已成舟,只是長嘆一聲,道『天命難違,是我自作聰明』,更無多言,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

  「大師兄最終如願以償,但師徒之間已為此生出了嫌隙,不復往日的親密無間,興許正因如此,為後來的事埋下了禍端。」

  頓了頓道:「大師兄不比我胸無大志,他生性要強,因師父當初打算選我作傳人,他心中埋了一根刺,便越發要證明師父看錯了,加之習得絕學,行事越發少了顧忌,最終做出了不能回頭之事……」

  蘇毓聽出師兄的遺憾惋惜,他們師兄弟相處百年,雲中子又是重情之人,與那人定然有很深的手足之情。

  而他小時候,何嘗不是將那人當作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他做了什麼?」他問道。

  「他殺了一個人,」雲中子答道,「一個凡人。我也不知道始末,只是那日恰好在書房外聽見師父與大師兄爭執的幾句話。」

  「師父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說什麼,但聽得出動了真火,大師兄的幾句話我倒是聽得分明,他說『不過一個凡人老嫗,只剩下十來年陽壽,殺她一個便能成全一百多個正道修士』,師父說了句什麼,師兄又道『那一百多名正道修士合該去死?我既然窺得先機,若是只能袖手旁觀,又與殺了那一百多人何異?』師父不吭聲,他又道『明明能堪破天機,卻什麼也不做,明明能成為執棋人,卻甘當棋子,任由天道擺布,師父甘願為芻狗,弟子卻不願意。』」

  蘇毓唇上掠過一絲諷笑,對那人來說,一個凡人老嫗和一百個修士,又有何不同?他享受的不過是擺布別人命運的樂趣而已。

  他自五歲之後便不曾見過此人,也從未聽見過他的消息,但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因為他身上流著他的血。

  他們其實是同一種人。

  蘇毓輕輕顫抖,不由自主將懷裡的爐子抱緊,彷彿要嵌進心口裡去。

  小頂把師父和師伯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想起邂逅小師父的那個夢,恨不得立時生出兩條胳膊,反過來把師父抱在懷裡。

  蘇毓感到爐身上微微發熱,似有一股暖流順著他的心口,流遍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撫了撫爐蓋,低聲道:「我沒事。」

  又對雲中子道:「師父因此將他逐出師門了?」

  「說是逐出師門,其實說叛出師門更確切,」雲中子道,「師父開了戒堂,請了戒鞭,在歷代掌門的神位前狠狠地打了他八十一鞭,三日後,他不等傷癒便離開了九獄山。師父將他從門派中除名,從此絕口不提。他也自此銷聲匿跡,直到過了二三十年,傳來他在隨州龍吟山中渡劫失敗,魂飛魄散的消息。」

  他頓了頓道:「又過了兩百年,師父帶回來一個幼崽,說這是他的孩兒……我才知道他那時並未隕落,殘魂入了輪回,想來師父一開始就算到了。」

  蘇毓沉默片刻,低聲道:「師父算到他會再入輪回,也算到他會生下我,殺光我所有親人。」

  雲中子聲音中滿是疼惜:「小毓,師父他……」

  蘇毓道:「我明白。」

  雲中子說不出話來,他什麼都明白,但明白並不意味著不會難過。

  蘇毓淡淡道:「師父可曾說過,那人如今是什麼身份?」

  因為顧蒼舒的相貌與他有幾分相似,他懷疑過大衍宗主白景昕,但白宗主的年紀修為經歷都對不上。

  他父親渡雷劫失敗,幾乎魂飛魄散,剩下一縷殘魂入輪回,恐怕要好幾世才能養回來,即便養回靈根,天資也不會太好。

  所以那個人的修為不會很高,幾乎不可能是渡劫期的大能。

  十洲內外,這樣修為不高又隱於暗處的人,實在數不勝數。

  雲中子道:「師父不曾說過,自從大師兄叛出師門,他便毀去了歸藏易。」

  蘇毓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師兄方才想說的是什麼事?」

  雲中子撓了撓日漸稀疏的頭頂,驀地想起來:「對了,差點把這事忘了。昨夜我去了趟藏書塔,查了查與器靈相關的典籍。我們歸藏祖上曾有一位前輩,機緣巧合下附身在劍中成為劍靈,後來只用了一年不到便修出了原身,把修人身的法子記了下來,我這就傳給你。」

  話音未落,蘇毓便收到了師兄傳來的書簡。

  他掃了一眼道:「要用原身的血肉。」

  雲中子道:「當初小頂留給你那幾滴靈液,裡面不就有她的血麼?姑且試一試,不行再想辦法。」

  蘇毓目光微微閃動,沉聲道:「知道了。」

  斷了傳音後,小頂躍躍欲試:「師尊,快把靈液拿出來,我這就試試。」

  蘇毓垂眸睨她一眼,冷冷道:「倒是把這事忘了。」

  小頂心頭一凜:「師尊……」

  「我記得有人答應過我,再也不會煉這種東西。」

  「我……這不是歪打正著嗎?」小頂訕訕道。

  她生怕師父再嘮叨,搶著道:「快把靈液給我吧。」

  蘇毓目光動了動:「你很想修出人身?」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有此一問,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當然啦,」她道,「修出人身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快悶死了。」她可是在冥器店裡蹲了三年,最近才換了地方。

  蘇毓垂下眼簾,道了聲「好」,從靈府中取出靈液。

  小頂道:「我沒手,你幫我倒在爐子裡。」

  蘇毓如今對她簡直可說千依百順,當即揭開瓶蓋,小心翼翼地把靈液倒進爐子裡。

  小頂又道:「師父把我放在地上吧,給我點把靈火。」

  蘇毓:「……」這是修煉還是燉自己?

  爐子微微一紅:「師尊你別這麼看我,我就是這麼修煉的。」

  蘇毓只得依言點上靈火,橫豎人已經找回來了,隨她去折騰吧,大不了燉糊了,再慢慢修便是,修慢點最好,這樣她哪裡也去不了,他可以時時刻刻將她抱在懷裡。

  而只有將她實實在在地抱在懷裡,他才感到自己是個真實存在的人,而不是某個人放進小世界裡的一縷元神。

  她不屬於這裡,終有一天會離開他,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蘇毓怔怔地望著爐火,忽然感覺手心有點痛,低頭一看,才發現手心不知不覺被自己掐出了血。

  身為一隻技藝精湛又兢兢業業的煉丹爐,小頂燉起自己也是一絲不苟,聚精會神地煉了一整天,她終於支撐不住,讓師父熄了靈火,打了個呵欠道:「我睏了,明日接著煉吧。」

  蘇毓「嗯」了一聲,將靈火熄滅,把她抱回懷裡:「睡吧。」

  「我燙不燙手啊?」小頂問道。

  「不燙,很暖。」蘇毓道。

  小頂望他兩眼:「師尊,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蘇毓將目光撇開:「熱氣熏的。」

  小頂有些狐疑,靈火不像凡火那麼熱,哪裡就熏成這樣了。

  蘇毓自然不能說是因為她爐膛裡的這股鮫血遇熱,彌漫得整個房間都是。

  小頂還想多問,忽聽「嘶啦」一聲,忽覺身子一沉,托著她的雙手彷彿瞬間消失,不等她回過神來,已經「砰」一聲砸到了地上。

  好在蘇毓的坐榻不高,小頂離地不遠,這一下砸得不重,只是屁股著地,微微有點痛。

  她摸摸摔疼的地方,忽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師尊,我的屁股回來啦!」

  蘇毓:「……」

  他受到的衝擊比她大多了,先是抱在手裡的爐子突然沒了,緊接著坐榻前就多出個不著寸縷的大活人來。

  更別提他還被鮫人血熏了一整天。

  此刻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氣兵分兩路,一股沖向頭頂,一股往下奔騰。

  忙起身脫下外衫,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她身上一蓋。

  小頂「騰」地坐起身,從屁股底下撈出一堆破布:「哎呀,小衣裳撐破了!」

  她這麼一動,蓋好的衣裳又從身上滑了下來。

  她還處於恢復人身的震驚中,當爐子時又習慣了衣不蔽體,這會兒還在惋惜那身巧奪天工的小衣裳。

  蘇毓像被灼傷了眼睛一般,啞聲道:「把衣服披好。」

  小頂這才想起這茬,把衣裳披好,進靈府一看,小爐子又回到了靈府裡。

  她拿起銅鏡照了照,還是那張臉,自己煉出來的也沒圓一點,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又挪到師父身旁,試著碰他的胳膊,發現手徑直穿了過去,她恍然大悟:「對了,靈液裡的是鮫血,我現在還是鮫人吧?」

  不等蘇毓說什麼,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蘇毓某處,摀住嘴:「師尊,你中鮫血毒了?清心丹還有嗎?」

  哪裡還有清心丹,前往西極時,那四個不成器的傀儡人把所有清心丹都給他灌了下去。

  他避而不答,只是取出另一個琉璃瓶,裡面裝著一些澄澈而微微泛青的靈液。

  他把瓶子放到身前:「這是若木樹心靈液,服一滴下去。」

  小頂拔開塞子,服下靈液,忽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猛地往上一扯,她感覺整個人像是穿過了一堆漿糊,片刻的窒息後,又恢復了正常。

  她碰了碰師父的手,欣喜道:「真的變回來了!」

  蘇毓卻沒有她想像的那般高興,只是淡淡道:「變回來就好,剩下的靈液你自己收好。」

  小頂收好琉璃瓶,便盯著師父的臉瞧,蘇毓卻避開她的目光:「沒事就回房睡覺去吧。」

  說著便轉過身,閉上眼睛打坐入定。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她一向有話就問,爬到他坐榻上,牽牽他的袖子:「師尊,我變回人你不高興嗎?」

  蘇毓睜開眼睛:「高興。」

  看著就不像高興的樣子,難道師尊也喜歡她圓滾滾的原身嗎?

  「那你怎麼不笑啊?」小頂道。

  蘇毓扯了一下嘴角:「笑完了,你去睡吧。」

  小頂朝他腿間瞄了一眼:「你中毒了怎麼辦吶?」

  蘇毓惱羞成怒,用衣袖一擋:「不用管。」

  這不是自欺欺人嘛!

  她想了想,提議道:「要不我們雙修吧。」

  蘇毓像是被人當胸砸了一拳,差點沒吐出血來,聲色俱厲道:「這種事豈能隨口亂說!」

  「我沒亂說啊,」小頂委屈道,「你中了鮫血毒,雙修能解毒,幹嘛不雙修?」

  蘇毓都快被她氣笑了:「你知道什麼是雙修?」

  小頂:「我懂,就是……」

  蘇毓捏了捏眉心,耐著性子道:「這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事。」

  「我知道啊,」小頂理所當然道,「要互相喜歡才能雙修。難道你不喜歡我,不想和我雙修?」

  蘇毓揉了揉額角:「你不懂……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

  「我怎麼就不懂了?」小頂有些生氣了,「我以為的喜歡是哪種喜歡?」

  她氣沖沖地從乾坤袋裡掏出一顆圓溜溜的珠子,戳到蘇毓的眼皮底下。

  蘇毓以為她要給自己塞藥,下意識地往後一仰,被她順勢撲倒在衣上。

  珠子從小頂的指尖飛了出去,懸浮在兩人中間。

  蘇毓定睛一看,方才發現這顆珠子黯然無光,灰溜溜的像顆石頭,原來是顆願珠。

  小頂氣鼓鼓道:「你看好了。」

  她對著珠子惡狠狠道:「信女心悅蘇毓,願與蘇毓結為道侶,生生世世永不……」

  不等她唸完,願珠已經遍體生輝,將室中的幾顆夜明珠襯得暗淡無光。

  「誰不懂了?」小頂眼眶發紅,「我喜歡你,多簡單的事。是你不喜歡我吧?整天嫌我笨嫌我傻,嫌這個嫌那個,我都沒嫌你肚子癟!我都沒嫌你編瞎話騙……」

  話未說完,餘下的被一雙滾燙的唇堵在了嘴裡。

  她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回過神時已被人重重地壓在身下。

  他緊緊地壓著她的雙唇,毫無章法地吻她,像暴風雨一樣席捲而來。

  小頂幾乎喘不過氣來,暈暈乎乎地抬起胳膊,摟住他的脖頸。

  蘇毓更深地吻她,像是要將兩人融化在一起。

  良久,他抬起眼看她,像是要把她的神魂都攝進深深的眼眸裡。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她殷紅微腫的嘴唇,啞著聲音,幾乎帶著恨意:「你根本不知道。」

  他扯開裹在她肩頭的衣裳,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堆雪般的肌膚在願珠下瑩瑩發光,灼得他雙眼生疼。

  他在做什麼?這是錯的,他不該這樣。

  蘇毓將頭一偏,對著她修長的脖頸吻了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篤篤」兩聲敲門聲。

  「師叔你不在忙吧?」是葉離的聲音,「有件要緊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18 PM

第九十章 鳩佔鵲巢

  蘇毓手上動作一頓,眼神恢復了些許清明,手臂一撐,上半身微微抬起。

  小頂睜開眼睛,水眸猶如春陽下起霧的水面,澄淨中帶著些許迷離,似乎還沒從方才的情熱中緩過神來,頸下雪光隨著急促凌亂的呼吸起伏,蘇毓憑著第一劍修的堅忍,替她將揉皺的衣襟掩好,然後將她打橫抱起,打開兩室之間的門扇,把她放在床上,用指尖挑開貼在她唇上的一縷髮絲。

  「師尊……」小頂望著他的眼睛,偷偷勾他的手指。

  蘇毓忍不住俯身,吻上她水潤欲滴的唇,本來只打算啄吻一下,但淺嘗輒止哪裡夠,他就像個偷糖吃的孩子,心裡想著只吃一口,一口接著一口,恨不能把一整罐子都吞下去。

  外頭葉離沒聽到回答,有些納悶,不過事關重大,他還是大著膽子又敲了一次門:「師叔,你在裡面嗎?」

  蘇毓逼著自己放開小頂,撫了撫她臉頰,啞聲道:「我去看看,盡快回來。」

  小頂覺得像是撓癢癢撓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斷,連癢癢撓也搶了去,心吊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的,不過還是通情達理地點點頭,葉師兄說了有要緊事,解毒可以等等。

  葉離在門外躊躇著要不要敲第三次,剛抬起手,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師叔出現在門口,眼神冷得能把人凍成冰坨子。

  「為何不傳音?」他涼涼道。

  都在一條船上,這不是好心給你省口靈氣嗎?但葉離覷著師叔臉色,哪裡敢說出口,只能道:「小侄思慮不周,師叔別見怪。」

  「進來。」蘇毓撩了他一眼道。

  葉離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他很快注意到師叔有些古怪,平時毫無血色的雙頰有未褪的紅暈,嘴唇紅而微腫,似乎還破了一點,有種說不出的鮮潤。

  眼神也有點奇怪,像是熱炭猛然被人塞進冰窟裡,外頭看著冷,內裡還在滋滋冒熱氣。

  還有他的衣衫,雖然仍舊遮得嚴嚴實實,但前襟上有明顯的褶痕,顯然是被人用力揪扯蹂躪過。

  葉離心頭沒來由地「咯噔」一下,一個念頭浮出水面,他該不是打斷了師叔的好事吧?

  他隨即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想多了。

  師叔再怎麼老房子著火、春心蕩漾,也不至於和隻爐子釀釀醬醬吧?

  不至於不至於……至於嗎?

  想起師叔給爐子穿衣裳的勁頭,他的冷汗又下來了。

  說到爐子……

  葉離遊目四顧:「咦,怎麼不見小師妹?」

  蘇毓的眼中掠過冷色:「回房就寢了。」

  爐子也要睡覺麼?葉離心中納罕。

  師叔彷彿能看穿他的心思,幽幽道:「剛修出人身,累了。」

  葉離大駭,頭皮頓時一麻,心裡連道完了完了,他賠著小心伺候這位祖宗好幾十年,沒想到今日功虧一簣,從今往後就要取代大師姐成為師叔的眼中釘了。

  蘇毓掀起眼皮睨了一眼臉色煞白的師侄:「有什麼要緊事?」

  他語氣雖淡淡的,但葉離聽著總有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好像在說「要是這要緊事不夠要緊,我就把你的狗膽挖出來下酒。」

  他打了個哆嗦,深吸一口氣,壯壯膽子:「回稟師叔,裡蜃市靈寵店的店主人求見,就是師叔買紅豆包那家。」

  蘇毓嘴角微彎,磨了磨後槽牙,語氣柔和:「靈寵店的主人?」

  葉離:「……」師叔你老人家這樣很嚇人你知道嗎?

  他忙道:「他說他才是真的顧蒼舒,連日來遭人追殺,故此投靠我們。小侄難辨真假,無法決斷,只能請師叔定奪,深夜打擾師叔清修,請師叔恕罪……」說到最後他都快哭了。

  蘇毓沉吟片刻道:「帶他到前廳來。」

  葉離領了命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退到門外,他迫不及待地將門扇一闔,撫著胸口長出一口氣,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蘇毓換了身衣裳,整了整衣冠,扣扣壁板,對著上面的小洞道:「我去一趟前廳。」

  小頂拉長了音調「哦」了一聲,顯然有些不開心。

  蘇毓心裡便是一酥,柔聲道:「我去去就回來。」

  小頂道:「我等你。」

  「你先睡吧。」蘇毓雖這麼客套一句,但料想他們方才都那樣了,她哪裡睡得著。

  ……

  走到前廳,客人已經到了,在階下等候。

  來客共有兩位,一位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靈寵店主人,他生得俊美,又久經世故,舉手投足都帶著股商賈的圓滑,修為也不過金丹,若非眉目間有幾分顧英瑤的影子,很難令人相信他是十洲數一數二的大能英瑤仙子的兒子。

  此人著一身紋繡繁縟、色彩斑駁的錦袍,比葉離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往那兒一站,抵得上半家衣裳鋪子,直晃得人眼暈。

  另一人卻是一身素樸的褐絁衣裳,頭髮花白,微微弓腰站著,像個不起眼的影子。

  兩人畢恭畢敬地向蘇毓行了禮,那老人果然是顧家的舊僕,名喚顧忠。

  蘇毓命傀儡人看座上茶。

  店主人道謝入座,那老人垂手侍立一旁,儼然是舊家世僕的做派。

  店主人深更半夜來求人,卻沒什麼低聲下氣的意思,笑吟吟道:「顧某有幸與閣下見過一面,只是當時不便自陳身世,多有隱瞞,還請閣下見諒。」

  「無妨,」蘇毓神色淡淡,「不知閣下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店主人瞟了眼葉離道:「想必閣下對在下的窘境實在是走投無路,求告無門,這才前來叨擾閣下。實不相瞞,在下是英瑤仙子之子,本名顧蒼舒。」

  蘇毓從傀儡人手中的托盤上拿起茶碗,若無其事道:「閣下的意思是,太璞宗如今的顧宗主是假的?」

  店主人道:「沒錯,此人並非英瑤仙子所生,是鳩佔鵲巢。」

  蘇毓淺淺一笑:「閣下深夜來訪,是來給蘇某講笑話?」

  店主人道:「顧某若有半句虛言,任由閣下處置。」

  蘇毓無動於衷,只是垂眸看看茶湯。

  瞥了眼身邊的老僕道:「請容家下人顧忠向閣下稟明情由。」

  蘇毓點了點頭。

  那老人行了一禮:「啟稟道君,老僕是太璞十九代宗主的長隨,顧老宗主便是英瑤仙子之父。當年英瑤仙子與大衍白道君兩情相悅,奈何不能見容於宗門。英瑤仙子珠胎暗結,以死相逼,執意要生下小公子,老主人愛女心切,又不能容忍顧家繼承人有白家血脈,便替英瑤仙子尋了個夫婿掩人耳目,並在宗室中另擇血脈純淨的嬰孩,待仙子誕下孩兒,便偷偷調換。」

  店主人插口道:「不怕叫閣下笑話,當初外祖父命忠伯將某扼死,忠伯不忍心,連夜逃到海上,這才留得一條性命。」

  頓了頓道:「外祖的意思是,若家母與夫婿誕下別的公子,便傳位給幼子,若再無所出,至少繼承人血脈乾淨,家業不至旁落。」

  蘇毓沉吟片刻,淡淡道:「如此說來,如今這位顧宗主繼承家業是老宗主的意思,兩位若有不滿,該去找太璞的長老們理論。」

  店主人道:「換子是外祖的意願,顧某不敢置喙,那位道君繼承太璞是名正言順,便是他要號令大衍,顧某一個人微言輕、修為低下的商賈,亦不敢有微詞。顧某只願置身事外,做個小商賈,奈何那位顧道君不願成全,近來不知怎麼得知顧某還在世,便欲除之而後快,顧某實是走投無路,只能來求貴派施以援手。」

  蘇毓道:「閣下是白宗主之子,有事不找白家人,卻來找殺父仇人,是何緣故?」

  店主人臉上沒有半點赧色:「閣下與家父公平比試,家父藝不如人,命喪閣下劍下,何仇之有?」

  蘇毓一笑:「顧公子豁達。」

  頓了頓道:「時候不早了,顧公子若是不介意,便在舟上下榻一晚,明日再敘,如何?」

  主僕倆對視一眼,都是精神一振,連山君既然鬆口收留他們,所謀之事便成了一大半。

  店主人便即道謝告退。

  葉離送客人到階下,折回堂中:「師叔,此人可信麼?小侄方才找人查過,這小子的確在鳳尾渡附近遭人追殺,死了十幾個人,不過……」

  蘇毓抿了口茶道:「那十幾個人裡有白家的高手是不是?」

  葉離忙道:「師叔真是料事如神,師叔是怎麼知道的?」

  蘇毓冷冷地睨他一眼,以為溜須拍馬他就忘了之前的事了?

  他冷哼了一聲:「他在顧家眼皮子底下待了幾十年沒人發現,怎麼偏巧這時候被挖出來了?」

  葉離恍然大悟:「是他自己跳出來的。」

  「太璞宗主之位人家坐得穩穩當當,他自然不能覬覦,」蘇毓對這師侄的腦袋瓜還算滿意,「白家可是亂作一團,白景昕人是死了,追隨他那些人可沒死,你說他們是願意被顧家一口吞了,還是願意推個流落民間的金丹期太子上位?」

  他頓了頓道:「只是白家那些人不頂事,連護他周全都做不到。他是聰明人,死裡逃生兩次就知道該找誰當靠山。」他只是好奇,那個鳩佔鵲巢的「顧蒼舒」究竟是誰,真的是老宗主找來那個嬰兒嗎?

  葉離聽師叔這麼條分縷析地一說,頓時明白了。

  這位「真顧蒼舒」一直隱姓埋名,直到白宗主身死,大衍宗大亂,覺得有機可乘,便找到父親的舊部表明身份,誰知那些人靠不住,便宜還沒佔上,差點把命丟了,於是轉而與歸藏合作。

  他修為低,在門派中又沒有根基,憑一己之力鎮不住白氏,需要歸藏這樣的強援。而他們與他結盟,不但可以遙制大衍,也可以避免太璞一家獨大。

  葉離諂媚道:「小侄駑鈍,經師叔一提點方才茅塞頓開,師叔英明……」

  蘇毓冷聲打斷他:「想明白了就出去。」

  「是,是……」葉離一邊說一邊往外退,「小侄不打擾師叔清修,師叔清修愉快。」

  蘇毓臉上有些掛不住,差點沒把茶碗扔在師侄臉上。

  待葉離的腳步聲遠去,他立即撂下茶碗,掀簾子出門,匆匆穿過迴廊,回到後院。

  他快步穿過庭院,走到小頂房前,腳步卻是一頓。

  想起那意有所指的「清修」兩字,他便覺臉上有點發燙,這麼迫不及待趕回去,明明只是想快點見她,被葉離這麼一說倒顯得他多急色似的。

  他欲蓋彌彰地輕咳兩聲,輕輕推門進去,只覺滿室幽香沁人心脾,借著明珠的微光往床上一看,卻見小頂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衣襟半敞,被縟踢到了床下,一條腿伸在床外,櫻唇微啟,呼吸沉沉,顯然已經睡熟了。

  蘇毓萬萬沒想到這傻子沒心沒肺到這種地步,這麼一會兒功夫竟然就睡熟了。

  他走過去,把她的腿撈起來擱回床上,拉起被縟替她蓋好,動作間不免又碰觸到她柔膩如脂的肌膚,禁不住一陣心猿意馬,吸入的鮫血便在經脈中作起祟來。

  然而小頂一無所知,自顧自睡得酣甜。

  蘇毓有些不甘心,輕喚道:「小頂?」

  小頂哼了一聲。

  蘇毓又捏捏她的胳膊:「蕭姑娘?」

  小頂皺了皺眉,抬手把他的手揮開,抱著被子顛了個身,用屁股對著他。

  蕭姑娘只管殺不管埋,蘇毓無法,只得在床邊坐下,打坐調息,足足運轉了二十八個大周天,總算把來勢洶洶的鮫血毒壓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25 PM

第九十一章 六根清淨

  蘇毓運氣解毒畢,便欲回房,瞥了一眼小頂,見她又將被縟踢到了床下,衣帶也鬆了,肌膚袒露了一大片,只得將她抱起擺正,理好衣衫,繫好衣帶,再掖好被縟。

  這麼一折騰,剛壓下去的毒又發作起來,他只能接著打坐,如是反復了幾次,窗紙已經亮了起來。

  修士不需要睡眠,但被鮫血毒反復摧殘,饒是連山君修為高深,也不免身心疲憊,便背對床打坐,凝神入定。

  正養精蓄銳,他恍惚間感覺肩背上一沉,出定睜開眼睛一看,發現一雙玉白的胳膊從後面摟住他的脖頸,背上傳來綿軟的感覺,一股非蘭非麝的甜香直往他鼻子裡鑽,解毒一夜瞬間前功盡棄。

  小頂趴在他背上,臉頰在他脖子上蹭蹭,輕輕打了個呵欠:「師尊,我們昨晚雙修了嗎?我怎麼沒什麼感覺呢?」

  蘇毓:「……修沒修你不知道?」

  小頂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不知道呀,我睡著了。」

  說著又去捏他軟軟的耳垂:「你的耳朵怎麼那麼紅?」

  蘇毓把她的手扯下來:「別鬧。」

  「那到底修沒修?」

  「沒修。」蘇毓道。

  「為什麼呀?」

  「回來你睡了。」

  「你怎麼不叫醒我?」再說睡著了也不耽誤吧。

  蘇毓:「……」睡那麼死叫得醒才怪,再說把她叫起來行那種事,他怎麼啟齒?

  他撇開眼,冷冷道:「你當我是什麼人?魅獸才滿腦子這種事。」

  昨夜一時情熱,難以自抑,他其實有些後悔,修士合籍雖不比凡人三媒六禮那麼多繁文縟節,但究竟是人生大事。她自己或許不在意這些,可他卻不能讓她在任何事上受委屈,別人有的她不能少,別人沒有的她也得有。

  眼下局勢也不明朗,他還不知道殺母仇人是誰,但能感覺到他從暗處慢慢逼近,只等著給他致命一擊。

  何況她總有一天要回去的,那時候這個小世界不知還存不存在,她再怎麼沒心沒肺,與他牽扯過深也不是好事。

  小頂做夢也想不到師父剎那間轉過了那麼多念頭,聽他說得義正詞嚴,不禁暗暗慚愧,許是因為天書上的連山君成天想著雙修,她不知不覺誤解了師父。

  師父不是凡夫俗子,他性子冷,對什麼都淡淡的,早就說過這輩子不想找道侶,肯定也不想雙修了,昨晚那個樣子,一定是因為鮫血毒發作。

  她伸頭往下看了一眼,嗯,症狀這麼嚴重,一定是因為中毒太深。

  蘇毓一偏頭,恰好發現她正在盯著某處瞧,頓時惱羞成怒:「行了,別鬧我了,我還有事忙。」

  「毒又發了,怎麼辦?」

  「自己解。」

  「好吧。」小頂嘟囔,雖然她挺想知道雙修到底是什麼感覺,但師父不樂意也就算了,圓光師侄說這事一定要雙方都心甘情願,勉強不得的。

  她戀戀不捨地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順便把手伸進他衣襟捋了兩把,師父雖然瘦,但肌膚細膩,身上還有股淡淡的冷香,摸起來怪上癮的。

  她的手不由自主往下,滑到了肚子,他的肚子雖然溝溝壑壑的,但也沒有看起來那麼瘦,肉生得緊實又有彈性,她昨晚摸過一次就喜歡上這手感了。

  蘇毓渾身僵硬,腦海中一片空白,本來要把她的手撈出來的,此時卻動彈不得。

  算了吧,他心道,合籍不過是走個形式,他們都修仙道了,還拘那些俗禮做什麼,那些回門派後再補就是。

  她的手在他小腹遊走,只要再往下一寸……

  小頂用食指指尖繞著師父的肚臍眼打了個轉,又捏了捏他的小腹,然後乾脆俐落地抽出手,在他後背上一拍,善解人意道:「好了,你去忙吧,別耽誤了正事。」

  蘇毓:「……」

  他恨不得立時把她拽過來,壓在身下給她點顏色瞧瞧,但是剛剛話已經說出口,若是立即打自己嘴巴,往後在她面前還怎麼抬得起頭來?

  他還在兀自天人交戰,小頂已經站起身:「我也去煉爐丹藥試試。」

  昨晚光想著雙修,她還沒來得及探索一下自己新修出的身體,也不知道重新修出來的人身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煉丹。

  「對了,」她道,「師尊,我現在是什麼境界啊?」

  蘇毓已修至渡劫期,小頂比他低了幾個大境界,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的修為。

  「昨晚看過了,元嬰七重境。」他道。

  小頂有些失望:「怎麼還是元嬰啊……這三年我可用功了,天天從早修煉到晚,除了睡覺就是修煉。」

  蘇毓:「……」這修煉速度幾乎能把十洲的大能氣死九成九,也就是他胸襟寬廣了,她居然還嫌慢。

  「已經算快的了,很多人要用上一兩百年。」他淡淡道。

  小頂這下開心了,眉飛色舞道:「真的?」

  蘇毓皺了皺眉:「別驕傲。」

  小頂哪裡聽得進去,迫不及待要試試新身體,忙對師父道:「我也有事忙了,師尊你沒事就出去吧,你身上太香了,待在這裡我老想親你抱你,都不能專心辦正事。」

  蘇毓一口氣堵在胸中,偏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冷哼一聲,站起身回了自己艙房,打坐將毒壓下去,然後出去找葉師侄的晦氣。

  待蘇毓走後,小頂開始探究自己的新身體。

  這具肉身與原來那具樣子差不多,但多了個氣海,經脈中的阻滯感沒了,不過河圖石浩瀚的靈力也不見了。

  她之前修仙修得稀裡糊塗,空有元嬰期的境界修為,卻施展不出相應的本事,也沒有靈根,施個法術還得靠符引。

  這三年來她在靈府裡勤學苦練,劍法說不上多強,至少一招一式已經像點樣了,如今她施起火系和金系術法得心應手,腦海裡還多出一些水系的法訣,卻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學的。

  思來想去,大約是在九重天做爐子時聽仙君念過吧。

  補上劍法和術法是為了自保,她最在意的自然還是煉丹和煉器。

  她照例用辟榖丹來試爐,像以往那樣將靈氣引入小鼎中。

  幾道靈氣入爐,須臾之間便凝結成數顆碧綠的丹丸,正是她以前長煉的辟榖丹,但光華更勝以往。

  她不由吃了一驚,修為提升越快,她煉丹所需的時間越短,煉出來的丹藥效也越強,沒想到元嬰六重境和一重境會差那麼多。

  她又煉了爐紫微丹,隨即想起師父急需的清心丹沒了,連忙煉了兩爐。

  她嘗了一顆,皺了皺眉。

  這清心丹的藥效有所提升,不過功效還是與原來沒什麼區別,當初用來解師父的鮫血毒,不過是權宜之計,其實治標不治本——他吃下去的清心丹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可發作起來越來越凶,可見治標不治本,那毒根一定埋得很深。

  身為一隻兢兢業業的煉丹爐,她一向是精益求精,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她冥思苦想了半天,腦海中忽然靈光乍現,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她先入為主,總是繞著清心丹打轉,真是一葉障目了,當然是哪裡發病治哪裡,這是心的事嗎?

  想通了關鍵,她便開始找材料——她靈府中囤了數千種材料,有魅獸鞭那種藥,自然也不乏藥性恰恰相反的。

  她挑了幾味藥力最強的——這些藥珍貴又稀有,貴是貴了點,但她稀罕師父,什麼都想給他最好的。

  所有材料都進了爐子,又加了點以前從梅運身上收的怨氣,正要起火,忽聽窗戶上的鎖扣發出「哢噠」一聲輕響,自己脫落下來。

  窗扇「吱嘎」一聲打開,從外面探進兩顆頭來。

  小頂「騰」地站起身,高興道:「大嘰嘰,牡丹,你們怎麼不走門啊?」

  對於大嘰嘰變成白皮瘦子這件事,她其實是有些耿耿於懷的,但面上從不敢表現出分毫,生怕傷了兒子的心。

  伽陵看著房裡的人目瞪口呆:「嘰……嘰嘰……」

  小頂問道:「你們怎麼來啦?」

  牡丹道:「伽陵殿下說來偷爐子。」

  伽陵這才想起來:「你怎麼變回去了嘰?!」他瞄了眼她左腳上的鞋,死女人又變成女人了,還怎麼偷!

  牡丹連頭帶身子一起轉向伽陵:「伽陵殿下,小頂變成人了,還偷嗎?」

  伽陵哼嘰一聲:「本座只想偷爐子,不想偷人。」偷回去天天打自己嗎?

  小頂向他們招招手:「你們別掛在窗戶上,進來坐啊。」

  牡丹爽快地爬進屋裡,扶了扶頭髮上的大朵紙葵花,在榻上坐好。

  伽陵道:「牡丹,本座還沒下令,你怎麼自說自話?」

  牡丹看出這大王外強中乾,壓根不怕他,從紙葵花上摳下幾粒紙葵花籽,托在手心裡:「你進來,這些就給你吃。」

  伽陵嚥了嚥口水,終於罵罵咧咧地進了屋。

  牡丹對冥器店之外的地方充滿了好奇,四下裡望了一圈,問小頂道:「小頂在忙什麼?」

  小頂道:「正打算煉丹,你們就來了。」

  她看看一鳥一紙人,忽然靈機一動:「對了,正好跟你們要點東西。」

  伽陵警覺地抱住胸往後仰:「要什麼嘰?」

  牡丹卻大方道:「小頂要什麼就拿去。」

  小頂稱讚:「牡丹真大方。」

  伽陵不甘示弱:「本座又沒說不給嘰,你拿去嘰。」

  話沒說完,只覺頭皮一緊,小頂手裡多了一撮鳥毛。

  小頂又從牡丹的頭花上撕下一片花瓣:「這就行啦。」

  伽陵:「……」為什麼拔他的毛嘰,他不想和老狐狸一樣禿嘰!

  說不了幾句話,伽陵便催著牡丹走。

  小頂道:「急什麼呀?」

  伽陵不吭聲,牡丹道:「伽陵殿下怕連山君。」

  伽陵惱羞成怒:「老子不怕他嘰!本座還要回丹朱山處理要事嘰……」

  小頂道:「牡丹也一起去嗎?」

  牡丹點點頭。

  小頂又問:「什麼時候回來啊?」

  伽陵抬起下巴:「反正這裡也沒人在乎本座嘰,本座在丹朱山號令幾十萬大妖,個個忠心耿耿又聰明嘰,比歸兒孫強多了嘰……」

  牡丹:「這麼多大妖藏在哪裡啊?牡丹在山裡兜了幾十圈,只看見幾十隻小妖。」

  大嘰嘰:「……」

  小頂道:「魔域太遠啦,外九峰地方多的是,要不讓你的部下都搬來住吧?想讀書的還能考歸藏,多方便。」

  大嘰嘰張了張嘴,又抿上,梗著脖子道:「此事再議嘰,本座要和謀臣商議一番嘰。」

  小頂掏出個乾坤袋:「這是給你的。」

  大嘰嘰不明就裡地接過來,用神識一探,差點沒嚇得哭出來,只見裡面是一摞又一摞的書卷。

  小頂道:「你是大人了,不能只讀一本千字文,這是阿娘三年來給你做的學海無涯書庫。」

  她得意道:「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怕沒書讀了。」

  大嘰嘰:「……」

  小頂又掏出個百寶囊,對牡丹道:「我還要托你們一件事。冥器鋪子主人徐四郎,被我嚇得賤賣了鋪子回老家種田去了,你們幫我把這袋金子捎去給他,悄悄放在他屋裡就行了,別嚇著他們。」

  牡丹接了東西,揣在紙袖子裡:「小頂放心,一定送到。」

  伽陵又催促起來,小頂只能送他們到門外,叮嚀了幾句,這才折回屋裡,關上門,潛入靈府繼續煉丹。

  她把兩樣新得的材料投入爐子裡一起煉化。

  伽陵鳥有雄無雌,無需求偶,自己給自己傳宗接代,而牡丹是紙人中的異類——別的紙人紙馬都是成雙成對,只有她生來沒有配套的童男,因為冥器店主人紮完她就被嚇得卷鋪蓋跑路了。

  而且「葵花」和「牡丹」兩字聽著總覺得意頭很好。

  ……

  蘇毓一整日都在與蔣寒秋和葉離議事——他心中有個人嫌疑很大,兩日後太璞和大衍併派大典,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時機。

  將計劃部署完畢,已經是人定時分,他回到院中,見小頂的艙房中亮著夜明珠,顯然還沒入睡。

  他正要抬手敲門,門扇從裡面推開了,小頂一見他便綻開笑容,明媚得像是三月晴光:「師尊回來啦,快進來,我都等你好久了。」

  蘇毓心裡說不出的熨貼,小傻子總是這麼直抒胸臆,有時候還真有些招架不住。

  「等我什麼事?」他故作淡定道。

  小頂把他拉進屋裡,「砰」地關上門,抬手勾住他的脖頸,踮起腳,仰起臉:「我有好東西給你。」

  蘇毓一低頭,對上她璨若星河的雙眼,忽然把一切顧忌和遲疑都拋到了腦後。

  也許他明天就會死,也許她明天就會離開,他們還沒合籍,船停在別人的渡口,那又如何?

  他將她抵在門上,掐住她的腰,一偏頭俯身含住了她的唇。

  她有些氣促,微微啟開雙唇。

  蘇毓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著,叫囂著。

  她的嘴裡真甜,簡直像藏著顆糖丸……

  蘇毓隨即發現那不是他的錯覺,她的嘴裡真的有顆甜甜的小藥丸,她正用舌尖把藥丸往他嘴裡頂。

  蘇毓正想問她這是什麼,便聽她情不自禁「嗯」了一聲,這百轉千回的一聲,彷彿帶著鉤子,差點沒把他的魂魄勾出來。

  管他大世界小世界,本體還是分身,小頂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今天他箭在弦上,非發不可。

  不等他回神,那顆小藥丸已經滑進了他的喉嚨裡,然後迅速融化。

  他立即感到哪裡不對勁,心頭一跳。

  小頂鬆開胳膊,抹抹嘴,抬腿蹭了蹭他腿心,對自己立竿見影的新藥十分滿意:「師尊,這是我給你煉的葵花拔毒絕欲斷根丹。」

  她在他耳朵上親了一口:「不算錢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33 PM

第九十二章 覆水難收

  蘇毓如墜冰窟,便即運氣散毒,然而小頂如今修為提升,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又不計代價地往裡加好料,藥性猛,發作快,即便他反應快,也有三成散在他各處經脈中,逼不出來了。

  溫香軟玉近在咫尺,某一處卻如枯木死灰,沒有半點動靜。

  蘇毓抿了抿唇,一股苦澀的味道從心裡一直蔓延到口中,把那藥丸的甜味都沖淡了。

  小頂看著師父神色古怪,兩眼發直,不由大惑不解,師父這是不高興還是高興傻了?

  「師尊以後就不用為了解毒勉強自己雙修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補上一句,一臉真誠,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蘇毓心中一片荒涼,分別三年,刻骨的相思和重逢的狂喜,讓他忘了這傻子首先是個傻子,跟她說話是不能拐彎抹角的,口是心非她是會當真的,眼下他就是作繭自縛。

  他從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有解藥麼?」

  小頂更疑惑了:「這就是解藥呀,就是解你鮫血毒的。」

  蘇毓:「……鮫血毒昨夜已經解了。」

  「剛才不是又發作了嗎?」小頂納悶道,「毒根還沒拔除吧。」

  蘇毓:「……」你這拔的是毒根?

  「那不是毒發。」他道。

  「不是毒發?」小頂睜大眼睛,「那是什麼?」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再藏著掖著,不然指定還有下次,這小傻子絕對做得出來。

  他冷著臉道:「是想和你雙修的意思。」

  小頂張了張嘴,半晌回過神來,感嘆道:「啊!」

  她想了想,皺著眉道:「可是你每次都……一直都……」

  蘇毓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口氣交底:「是,每次都想,一直都想。」

  小頂:「……」不是說只有魅獸才滿腦子這種事嗎?

  事已至此,再掰扯這些也沒用,蘇毓問道:「你往裡面加了些什麼?」

  小頂掰著手指一樣樣報出來,她每說一味藥材,蘇毓的臉就黑一分,待她把三十多味藥材數完,蘇毓的臉已經黑成了鍋底。

  這小傻子竟然這麼捨得下血本,他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長於煉丹,精通藥理,一聽便知這藥性難解,好在他修為高,花上一年半載,大約能慢慢把毒逼出來,換個普通修士,就真的斷根了。

  小頂與雙修失之交臂,也有些懊惱。

  蘇毓本來一肚子氣,見她臊眉耷眼的,心頭一軟,揉揉她的腦袋:「行了,下不為例。」

  小頂道:「我一定能煉出解藥的,師尊不是藏了根魅獸鞭嗎?」

  蘇毓臉一沉:「蕭頂,你要是敢給我吃那種東西,我就……」

  「就怎麼樣?」

  蘇毓發現自己並不能拿她怎麼樣,只能生悶氣:「總之不許給我吃亂七八糟的東西,慢慢運功解毒就是。」

  小頂惆悵地「哦」了一聲,抱住他的腰,臉在他胸膛上一個勁地蹭:「知道啦。」

  又墊腳去摟他的脖子,親他的嘴角。

  蘇毓頓時發現這藥名不副實,斷根倒是斷根,絕欲就差得遠了。

  他的愛欲半點沒減少,她一靠近,心火立即被挑起,忍不住低頭深吻她。

  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她就地正法,然而心有餘而力不足,一股勁憋在心裡,就像悶燒的火炭,燙得他整個人要燒起來。

  這樣下去早晚得憋出病來。

  「別招我了。」他在她下唇上輕咬了一下,沒好氣道。

  小頂感到師父身上燙得嚇人,善解人意地掏出一瓶清心丹。

  蘇毓接過瓶子,拔去塞子,一仰頭便往嘴裡倒。

  「給我也留幾顆……」小頂不好意思地搓搓衣擺。

  蘇毓捏住她的下巴,往她嘴裡哺了幾顆,鬱悶地睨她一眼:「多煉些吧。」以後怕是一日也離不開清心丹了。

  ……

  轉眼兩日過去,到了去太璞宗觀禮的日子。

  歸藏這回有三十來人應邀出席,幾乎整個內門都出動了,只有雲中子和金竹等人留守門派以防有變。

  典禮上注定不太平,但蘇毓還是決定帶著小頂一起去——經過丁一的事,他終於明白過來,還是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最安全。

  一大早,歸藏的翼舟便向著太璞宗宗門所在的羅浮山飛去。

  鬱洲地勢平衍,羅浮山雖名為山,其實只能算丘陵,山勢綿延平緩,與九獄山的崇峻大異其趣,草木風物也多有不同。

  太璞宗門下弟子數萬,單內門弟子就比歸藏整個門派還多,房舍規模自然數倍於歸藏,外圍的幾十座山峰是外門弟子所居,房舍低矮,一概是青瓦白牆,一間挨著一間,連成一大片。

  中間十數座山峰則是內門所在,瓊樓玉宇漂浮在雲根之上,琉璃翠瓦金剪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遠望猶如仙宮。

  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一道懸浮在半空中的清澈曲水,蜿蜒縈繞在亭台樓閣間,猶如天女的衣帶。

  從空中俯瞰,可見水上舟船往來不絕。

  歸藏眾人難得出一趟遠門,都在甲板上看風景,蘇毓興致缺缺,但小頂要看,他也只能奉陪。

  葉離靠在闌幹上,指著那條懸空的河流道:「小師妹,你是第一次來太璞吧?這條就是聞名十洲的『懸玉河』,俗稱『無根河』。」

  話音未落,兩道冷颼颼的目光像冰箭一樣向他射來,葉離一縮脖子:「師叔……」他說錯什麼話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師叔這兩天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若說之前只是看他不順眼,那現在簡直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葉離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悄悄往後退了幾步,躲在大師姐身後。

  好在這時,小師妹開口救了他一命:「師尊,我想吃糯米團子,你回房幫我蒸一碟吧。」

  眾人都是一驚,都去瞧蘇毓的臉色。

  沈碧茶正和西門馥對練拆招,無暇給自己貼水膜,脫口而出:「這就是傳說中的恃寵而驕嗎?」

  蘇毓恍若未聞,自然道:「要澆糖蜜還是蔥花肉汁?」

  小頂想了想:「都想吃,一半做鹹的,一半做甜的。」

  「好,」蘇毓淡淡道,「粉要現磨,你多等一會兒。」

  小頂點點頭:「不急不急。」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兩人一臉理所當然,差點沒把下巴掉到地上。

  小頂支開了師父,這才跑到宋明跟前:「五師兄,你是不是撿到了丁一的遺物?」

  丁一那件事,在門派中幾乎成了忌諱,即便小頂找回來了,大家也是絕口不提,一來是不敢,二來是不忍。

  宋明立即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

  小頂忙道:「師兄別擔心,我只是想問問有些什麼東西。」

  她脫出肉身後,靈府一度打不開,後來總算能開了,那本天書卻不見了蹤影,想來是在召魂陣裡丟的。

  天書她不知看過幾遍,幾乎能倒背如流,但是那種東西若是被人撿了去,不知會有什麼麻煩。

  宋明不想提丁一的名字,只道:「他留下一隻乾坤袋,裡面除了一些靈符丹藥靈石,便是些甲冑法器……」

  小頂道:「有書嗎?」

  宋明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想起那白髮老魔修的確提到過一本書,不過那本書讓丁一挫骨揚灰後,自己也燒毀了。

  他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小頂,末了好奇道:「那是什麼書啊?」

  小頂含糊道:「是試著煉的法器。」

  宋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他把這事告訴師叔時,師叔神色凝重,半晌不說話,他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小頂又道:「對了,那個陣法和鞭子,還在你那兒嗎?」

  宋明點點頭:「師父讓我收著。」

  那些東西師父不想碰,他也不敢拿去給師叔,本想毀了,但一想畢竟是小師妹最後待過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就一直收在乾坤袋的角落裡眼不見為淨。

  小頂道:「能給我嗎?」

  她向來心大,自己眼下活蹦亂跳,那些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倒是記得那陣法和鞭子挺厲害,說不定能拿來煉個什麼。

  宋明自然無有不應,拿出個百寶囊給她。

  小頂剛揣進乾坤袋裡,蘇毓正好提著食盒過來了。

  小頂吃了幾顆丸子,道一聲「飽了」,蘇毓便俐落地收起盤箸,顯然不是第一次伺候徒弟。

  這時太璞宗的山門也近在眼前了。

  船頭重重一沉,翼舟開始顛簸著下降,蘇毓連忙把寶貝徒弟攬在懷裡,顧不上為難師侄。

  翼舟降在山門外的雲屏上,便有知客弟子迎上前來,請客人換乘飛輿。

  蘇毓三年前孤身闖入人家宗門,殺了幾十名高手,把閉門養傷的顧蒼舒打了個半死,如今故地重遊,倒是沒有半點不自在。

  舉辦典禮的摘星台位於宗門的正中,呈半月形,用沉香砌成,四周圍以朱漆嵌寶鈿的雕欄。

  懸河恰好從台前繞過,猶如鑲了一道銀邊。

  台上設好了席簟帳幄,滿目都是玉簟牙席、織錦繡緞,連帳紗都是上好的鮫綃,日光經薄紗一濾,便柔和沁涼,不再灼人。

  葉離看得眼熱,低聲酸道:「十洲法會那會兒還一股窮酸氣,娶了半個大衍宗,如今倒是富得流油。」

  正說著,便見十幾名太璞門人簇擁著兩人向他們走來。

  當先一人身著繡銀藍袍,頭戴白玉冠的男子迎面走來,正是新任宗主顧蒼舒。

  一個豔光攝人、身段窈窕的紅衣女修落於他身後一步,卻不是他的正牌道侶白千霜,而是個生面孔。

  與三年前相比,顧蒼舒的眉宇間少了幾分急躁和侷促氣,舉手投足間盡是雍容閒雅的高人做派,從頭到腳都寫著「春風得意」四個字。

  他的目光在歸藏眾人身上逡巡一圈,在小頂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移到蘇毓臉上,施了一禮:「連山道君,別來無恙?歸藏諸道友遠道而來,有失歡迎。」

  觀他神色,彷彿蘇毓是多年未見的知交好友,恨不得與他把臂言歡、促膝長談,好似全然忘了三年前自己差點死在蘇毓手上

  蘇毓卻無意費力做這些功夫,淡淡道:「恭賀顧宗主。」

  顧蒼舒殊無慍色,道了聲「有請」,親自在前導引,把他們帶到中間的座席。

  蘇毓道:「怎麼不見顧老宗主與白宗主?」

  他說的顧老宗主是上任宗主顧清瀟,白宗主自然是在父親死後繼任大衍南宗宗主之位的白千霜了。

  兩宗相併這麼大的事,這兩人於情於理都該到場,何況眼下還沒併,白千霜還是正經宗主。

  顧蒼舒眼神一凝,不過剎那間的功夫又恢復如常:「家嚴微恙,近日閉關修養,不能親迎貴客,還請閣下見諒。」

  他頓了頓道:「至於賤內,因在岳丈孝中,不便見客……」

  話音未落,忽聽遠處水聲嘩然,顧蒼舒臉色微變。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艘描金著彩的輕舟順著懸河駛來,停靠在台邊。

  一群青衣侍女簇擁著一個素衣銀簪、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下船。

  面紗底下隱隱有墨紋若隱若現,顯是臉上刺著字畫的白千霜了。

  顧蒼舒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之色,定了定神,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嗔怪道:「怎麼來了?你身子不好,這裡有我就行了。」

  他只是輕扶了一下,並未使出半分力道,白千霜卻不由自主地打顫,強自鎮定道:「事關大衍興亡,我忝居宗主之位,怎能不到場?」

  「阿霜,」顧蒼舒不得不傳秘音,「別使性子。」

  白千霜瞥了一眼他身後明媚張揚的紅衣女人,雙眉一擰,甩開顧蒼舒的手,用秘音回他:「怎麼,我這正經道侶反而來不得?丟你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41 PM

第九十三章 腥風血雨

  在場都是修道之人,觀顧蒼舒與白千霜的神色,便知是在用秘音交談,並且談得不怎麼愉快。

  顧蒼舒深諳道侶的性子,知道再這麼僵持下去,她說不定當眾給他沒臉,便沉著臉不再與她多言。

  白千霜的目光在歸藏一行人身上劃過,在蘇毓臉上略一停頓,便徑直走向七星台正中,在宗主席位的右手邊坐了下來。

  顧蒼舒被正經道侶當眾甩臉,饒是他城府見長,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轉頭對那紅衣女子使了個眼色,自去迎接賓客。

  那紅衣女子也向正中的主人席走去,坐了顧蒼舒左手邊的席位。

  白千霜差點沒把銀牙咬碎,礙於身份不能與她正面交鋒,她身後一個青衣侍女道:「一個以色侍人的消遣玩意兒,受了幾天寵幸,還真把自己當人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這位子也是她配坐的?」

  紅衣女子不氣不惱,從案上金盤裡摘了一顆葡萄,剝了送進嘴裡,舔舔指尖,對白千霜道:「姐姐是半個宗主,妹妹我大小也是個門主,姐姐坐得,妹妹我自然也坐得。」

  她聲音不高,卻也沒有刻意壓低,在場眾人聽得分明,紛紛與同伴傳秘音討論起來。

  歸藏門人祖傳的愛看戲,自然不能錯過這場熱鬧。

  蔣寒秋道:「那穿紅衣的女子是誰?我怎麼不記得太璞宗有這樣的大美人?」

  蘇毓面無表情,只是撈起寶貝爐子的手,在廣袖中與她十指緊扣。

  葉離看在眼裡,心道不愧是老房子著火,嘴角不由翹起,冷不丁對上師叔冷颼颼的目光,嚇得連忙收起笑。

  為什麼看小師妹的時候眼裡能流出蜜來,看著他就像要殺人?不是說琴瑟和鳴會讓人變得溫和寬容嗎?

  他定了定神,回答大師姐:「那是玄女門門主,他們玄女門在北陲一帶活動,中原很少有人識得。」

  蔣寒秋打量了一下那女子,好奇道:「倒是不曾聽過這門派,聽名字全是女修?也不見她佩刀劍法器,是修什麼的?」

  葉離握著嘴咳嗽兩聲:「聽說……我只是聽說……他們修的是玄素之術……」

  蔣寒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麼說門派裡肯定有很多美人了。」

  蘇毓端起身前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睨了葉離一眼:「你倒是見多識廣。」

  蔣寒秋在葉離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對啊,你小子怎麼知道的?不好好練劍,一天到晚想這些,難怪劍法一直不上不下。」

  葉離抱屈:「大師姐冤我,我哪裡一天到晚想這些,只是聽說顧蒼舒新近娶了個側室,鬧得府中雞飛狗跳,故此打聽了一下是何方神聖。」

  蔣寒秋若有所思:「一門之主去給人當側室,這是怎麼想的……」

  葉離道:「倒也未必是貪慕虛榮。玄女門的修煉之道便是如此……咳咳,對方修為越高,她的進境便越快,畢竟顧蒼舒的修為在如今的十洲也算屈指可數了,相貌也生得不錯。」

  顧蒼舒自得了母親的修為,又不知修煉了什麼功法,短短數年竟從化神初期躍至煉虛後期,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渡劫期。

  小頂在一旁認真聽著,好奇道:「葉師兄,什麼是側室?」

  她變成人後一直在歸藏,連道侶都沒看見幾對,壓根不知道世上還有人左擁右抱、三妻四妾。

  葉離硬著頭皮道:「就是妾室,有些人不止娶了一個女子,最要緊的那個稱作道侶,其他的就叫側室。」

  小頂不解:「為什麼啊?不是有道侶了嗎?」

  葉離都不敢去看師叔的臉色,訕笑道:「那些人的心思師兄也不明白,我猜……我只是猜啊,好比有人愛吃甜食,可是吃久了也想換換口吃點鹹的……」

  小頂頓覺豁然開朗,一說吃的她就懂了:「那女子也能娶側室嗎?」

  蘇毓面沉似水:「男女都不可,結為道侶便是認定了彼此,一生一世再容不下別人。有道侶還與別人不清不楚,是禽獸不如。」

  蔣寒秋迫不及待地拆師叔的台:「小頂你別聽她亂說,合籍了還能和離呢。你師兄的譬喻也不確切,用菜式作比更合適。這世上有各種好吃的,有胡餅蒸餅、包子畢羅、餃子餛飩、燒雞燒鵝、炙羊烤豬、酪漿醇酒……不過一次只能吃一樣,一口這個一口那個是不行的,但如果吃膩了手頭這缸醃酸菜,你可以把缸子扔了,換別的山珍海味吃。」

  蘇毓的臉色越來越差,和醃酸菜也就在伯仲之間:「蔣寒秋,我看你是嫌命長了。」

  葉離:大師姐好樣的,再加把勁師叔就不記得我了。

  小頂思索片刻,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有師父就夠了。」

  蘇毓瞬間舒坦了,笑意止不住地從眼底溢出來。

  蔣寒秋恨鐵不成鋼地抓著小師妹的肩膀一陣搖晃:「小頂你清醒一點,外面有那麼多山珍海味,為什麼吃一輩子醃酸菜!」

  小頂:「但是我師父什麼菜都會做,想吃什麼跟他說他就會去學。」

  蘇毓:「……」

  蔣寒秋:「……」

  小頂朝金盤上的荔枝瞅了一眼,蘇毓立即拿起一顆荔枝,麻利地剝了,送到她面前的琉璃盞中。

  小頂拿起來吃了,蘇毓自然地把手伸過去,接過她吐出的核,順手遞上一方施過清淨訣的帕子給她擦手,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顯然是做慣了的。

  連山君到哪兒都是最引人矚目的那個,此時自然也有很多雙眼睛盯著,他不以為意,接連給徒弟剝了五六顆荔枝,方才揩淨手:「不可一次吃太多,喜歡的話我們在後山種幾棵荔枝樹。」

  小頂雙眼一亮:「好啊!」

  「乾脆闢個果園,想吃什麼果子都種上。」

  師徒兩人便開始旁若無人地商量起來,等其他門派的賓客差不多都到了,兩人已經把果園的方位、果樹的種類、樹木、佈局,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今日幾乎所有名門大宗和各大世家都派了人來赴會道賀,太璞眼下如日中天,除了歸藏之外沒有門派可以相抗,也沒人敢得罪顧蒼舒——他修為和連山君差著一大截,論心狠手辣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繼任宗主之位後,先把門派上下血洗了一遍,把不服他的長老殺了個乾淨,剛坐穩位子,便對一手扶持他上位的岳丈下手,緊接著又吞併了周邊幾個小門派。

  連山君殺人都是事出有因,不去招惹歸藏便不會被他找到頭上,顧蒼舒卻是防不勝防,每准哪天便被他尋個由頭滅了滿門。

  顧蒼舒忙著應酬賓客,他的道侶卻似木雕泥塑一般坐在席中一動不動。

  白千霜的座席離歸藏不遠,目光時不時往蘇毓身上飄,不由自主揪緊了手中的絹帕。

  那紅衣女子湊過頭去,低聲道:「姐姐瞧什麼這麼出神?呀,那位不是連山君嗎?姐姐莫非又舊情復熾了?」

  白千霜再也忍耐不住,抬手便往她臉上甩去,卻沒有那聲意料中的脆響,她的手腕被那紅衣女子捏在手裡。

  紅衣女子嬌笑:「姐姐別忘了,我的修為可比你高多了。」

  眾人自然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七星台上頓時鴉雀無聲。

  白千霜眼中噙著淚,這寂靜比竊竊私語更讓她難堪屈辱。

  紅衣女子用秘音道:「你眼下還是半個宗主,郎君給你三分顏面,過了今日,你屁也不是,要地位沒地位,要修為沒修為,要姿色沒姿色。」

  她的五指像鐵鉗一樣越捏越緊,目光緩緩往下移,停在她小腹上,打了個轉。

  白千霜感覺到她眼睛裡的狠意,不自覺地抬手護住小腹。

  紅衣女子的指甲掐進白千霜的皮肉中:「你以為我和郎君會讓你生下這孩子?」

  白千霜目光一凜:「你們休想!便是兩宗相併,我也是白家女兒,大衍還有北宗……他不敢……」

  「我都要忍不住可憐你了,」紅衣女子笑道,「北宗有人認你麼?再說等郎君吃下南宗,下一步就輪到北宗了。白姐姐,曾經的第一大宗,就要亡在你手裡啦。」

  她說著撫了撫肚子:「不過我真的要多謝姐姐。我腹中的孩兒將來能繼承十洲第一大宗門,可是多虧了姐姐你大義滅親呢……」

  話音未落,她眼角餘光瞥見顧蒼舒正向他們走來,便即鬆開手上力道,輕柔地把白千霜的手擱回她膝上。

  顧蒼舒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一圈,狐疑道:「你們在做什麼?」

  白千霜扭過頭去不看他。

  紅衣女子道:「妾在盡心侍奉姐姐呢。」

  顧蒼舒一哂,輕斥一聲「小妖精」,便即入席,端起酒杯向眾人道:「諸位道友降臨敝派,顧某不勝榮幸,謹以杯酒相酬,多謝諸位賞光。」

  說著便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眾人都舉杯答謝,蘇毓也舉起酒杯,不過只是用嘴唇碰了碰杯沿。

  顧蒼舒道:「粗茶薄酒不成敬意,款待不周之處,還請諸位道友海涵。」

  席間所有人都已辟榖,對美酒珍饈也只是淺嘗輒止,又沒什麼飲宴的心思。

  顧蒼舒看著眾人都停杯投箸,便命執事弟子撤下食案,換上祭台,擺上犧牲。

  兩宗相併的大典,自要祭告天地。

  顧蒼舒回帳中換上黑地繡四象紋的禮衣,頭戴紫金蓮花冠,他本就生得俊美,被華衣一襯,越發顯得儀表堂堂、氣度不凡,乍一看,與連山君倒有七八成相似了,連白千霜都忍不住晃了晃神。

  他走到祭檯面前,向司典微微頷首。

  司典宣佈典禮開始,霎時間鼓樂齊鳴,鳳鳥與白鶴翩翩起舞。

  顧蒼舒神色端凝地向天地和兩宗的先祖行三跪九叩之禮,禮畢,他正了正衣冠道:「兩宗本出同源,千百年來唇齒相依,不分彼此,今日合為……」

  話沒說完,互聽一陣環佩的丁零聲,卻見一身縞素的白千霜站起身,高聲道:「我不答應!」

  她頓了頓:「我大衍傳承千年,豈有淪為別宗附庸的道理,我這宗主一日未死,誰也別想動大衍宗!」

  陡生變故,眾人都大吃一驚,顧蒼舒按捺下怒火,吩咐侍女道:「夫人哀毀過度,神思不屬,扶她回去歇息。」

  白千霜身邊的侍女都是她從大衍宗帶來的,只受自己主人差遣,但顧蒼舒平日的做派他們看在眼裡,也有些怕他,當下跪倒在地,卻不奉命。

  顧蒼舒此時也顧不上什麼禮數,吩咐執事弟子:「還不請夫人下去?」

  便有兩人上前,一左一右去架白千霜的胳膊,白千霜用力甩開一人,反手一個耳光,重重地抽在那弟子臉上。

  「顧蒼舒,你圖謀我家業,害死我爹爹,我白千霜只要活著一日,絕不與你干休!」白千霜高聲道。

  顧蒼舒怒不可遏,牙關緊咬,脖子上青筋暴起,向弟子們斥道:「你們還在等什麼?」

  幾名弟子一擁而上,便要將白千霜拖下去。

  白千霜冷笑道:「你們若是太璞弟子便鬆開手!」

  她指著顧蒼舒:「這才是你們的仇人!是他殺了英瑤仙子!顧蒼舒,你弒父殺母還不夠,今日還要殺妻殺子嗎!」

  此言一出,頓時全場嘩然,執事弟子不由自主地鬆開手。

  顧蒼舒臉色煞白,雙眼似欲燃燒:「夫人已經瘋了,將她扶下去。」

  語氣中已帶了十足的威脅之意。

  眾弟子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英瑤仙子威望雖高,但如今畢竟已是新宗主的天下,這些事輪不到他們來管。

  這麼想著,他們再度圍上前去,竟是要把白千霜抬走。

  就在這時,忽聽一人道:「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末席中有一人站起身,緩步上前。

  顧蒼舒覺得此人有幾分面善,打量他兩眼,認出竟是裡蜃市靈寵店的主人,冷笑著道:「這是顧某家務事,與你何干?」

  靈寵店主人作了個四方揖,笑著答道:「令妻正是鄙人堂妹,英瑤仙子正是先母,請恕鄙人不能置身事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47 PM

第九十四章 眾叛親離

  在場眾人未料這一場併宗典禮如此跌宕起伏、奇峰突起,太璞宗的秘辛一個接一個抖出來,真是叫人應接不暇。

  顧蒼舒「弒父殺母」的事還沒扯清楚,又冒出個自稱顧英瑤兒子的人,越發撲朔迷離。

  有人困惑道:「等等……白仙子的堂兄,英瑤仙子的兒子……這不就是顧宗主的親兄弟?」

  怎麼英瑤仙子和白老宗主私通,還不止生了一個?

  幾百道視線齊刷刷盯住那一身花哨錦袍的年輕人,這和顧小宗主,生得也不怎麼像啊。

  正疑惑間,便聽那人道:「鄙人正是白老宗主與英瑤仙子之子,顧蒼舒。」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不只看戲的不明就裡,連顧蒼舒也是一臉愕然,神情不似作偽,顯是對此事一無所知。

  倒是有熟悉英瑤仙子的老一輩,依稀從那年輕人的眉目間看出故人的影子,犯起沉吟。

  白千霜趁著眾人驚愕之時,掙脫了執事弟子的鉗制,快步走到那靈寵店主人身邊:「請堂兄替我爹爹討個公道,妹妹願退下宗主之位,以避賢者之路。」

  顧蒼舒死死地盯著道侶,隔著面紗隱約看見她嘴角掛著諷笑,頓時明白他們事先串通一氣。

  白千霜把手輕輕按在小腹上。自打爹爹死後,顧蒼舒便將大衍南宗視為囊中之物,她這宗主早就名存實亡,他一直以他們的婚事為恥,與其等他卸磨殺驢,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兩日前,她收到大衍北宗長老密信,聲稱只要她讓出大衍宗主之位,令南北兩宗歸於一統,便扶持她腹中的孩兒繼任太璞宗宗主,到時候她便可以以宗主生母之名執掌宗門。

  她將信將疑,直至最後一刻還在猶豫,是那賤婢的幾句話讓她下定決心,北宗固然靠不住,到底還是白家人,若是讓大衍亡在她手裡,她便真的無所倚仗了。

  顧蒼舒急怒攻心:「白千霜,你這忘恩負義的妒婦,竟串通外人構陷於我!」

  白千霜冷笑:「你殺母奪修為在先,弒父搶宗主之位在後,論忘恩負義誰及得上你?原來你是鳩佔鵲巢,難怪下得了毒手!」

  顧蒼舒此時已全然顧不上風度,橫眉厲聲道:「宵小之輩顛倒黑白,玷污先母清譽!將兩人一齊給我拿下!」

  便有十數弟子拔劍相向。

  太璞宗高手如雲,那靈寵店主人不過金丹期的修為,然而在寒光閃閃的劍叢中,仍舊鎮定自若:「鄙人不過一介小小商賈,修為低下,顧宗主不必大動干戈。你我同為顧氏子弟,同室操戈不免貽笑大方。」

  話音未落,一道數尺長的青紫電光直直向他面門飛去,卻是顧蒼舒忍無可忍,竟不顧眾目睽睽,欲親手奪他性命。

  靈寵店主的修為與顧蒼舒如隔天淵,這一道雷咒去勢迅疾,他壓根反應不過來,遑論抵擋化解。

  眾賓客也不曾料到顧蒼舒會當眾滅口,都以為那人決計喪命於此,可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道銀光,在那人面前飛速旋轉,殘影化作一面圓盾,青紫電光與之一觸,只聽「刺啦」一聲響,便即消彌。

  有懂行的道:「顧宗主此術名喚『紫電青霜』,乃是英瑤仙子所創,有萬鈞之力,沒想到竟被輕輕化解……」

  顧蒼舒瞳孔一縮:「誰?」

  店主面前的銀光旋轉之勢漸收,慢慢停下,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一柄銀光閃閃的小劍,只比繡花針大了那麼一點。

  顧蒼舒在這柄劍下吃過大虧,自然識得,便即向歸藏的座席看去,冷笑道:「閣下這是何意?」

  蘇毓把手裡一隻蝦剝完,放到徒弟面前的碟子裡,擦淨手,這才不緊不慢道:「敝徒用膳時不喜見血,還請顧宗主見諒。」

  小頂一臉茫然:「啊?」

  方才她嫌祭禮冗長乏味,便潛入靈府中,拿新得的捕鮫陣煉著玩,這會兒聽師父提到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看不懂這進展了。

  蔣寒秋端起一碟甜瓜放到小頂案上:「吃瓜吃瓜,很甜的。」

  小頂的注意力被瓜吸引,拿起一片邊啃邊看。

  顧蒼舒怒不可遏:「蘇毓,你別欺人太甚!」

  蘇毓淡淡道:「本來這是貴宗與白氏的恩怨,與蘇某無關,不過英瑤仙子是前輩大能,風高萬古,俠肝義膽,她不明不白身隕魔谷,是十洲之殤,非一門一派之事,身為晚輩,蘇某也盼著此事水落石出,早日還英瑤仙子一個公道。」

  雖未道明,但句句意有所指,竟是三言兩語就把弒母之罪坐實了大半。

  顧蒼舒情知自己修為與蘇毓差著一大截,不敢輕舉妄動,又封不住他的嘴,只能出言譏諷:「沒想到鼎鼎大名的連山君,也會聽信婦人一面之詞。」

  蘇毓還未說什麼,忽聽一人嬌聲道:「郎君,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顧蒼舒千般寵愛的側室,玄女門門主。

  「瞧不起婦人,可是會栽在婦人手上的。」

  她一邊說,一邊將纖纖玉手擱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打了個圈,腕上金鈴「丁零零」作響,彷彿一串放肆的笑聲。

  顧蒼舒呆立在原地,半晌方道:「你……」

  紅衣女子道:「怎麼,郎君以為誰懷了你的骨肉,便會死心塌地?」

  顧蒼舒看看她,又看看氣定神閒的蘇毓,頓時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原來你也是他的人!」

  小頂又迷惑了,問蔣寒秋:「大師姐,他說誰是誰的人?」

  蔣寒秋道:「那紅衣姑娘是你師父的人。」

  小頂「哦」了一聲,睨了師父一眼:「原來師尊認識人家呀。」那剛才還假裝不認識。

  蘇毓忙道:「不是,我沒見過她……」

  玄女門前任門主與太璞宗有仇,他去北陲找徒弟時得知門主要報師仇,便推波助瀾了一把,都是通過傀儡人傳信交涉,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到那女子,可眼下無暇從頭解釋,他便剝了顆荔枝送到她面前:「吃果子。」

  小頂撇開臉去,把琉璃盞一推:「飽了。」

  蘇毓無可奈何,心中卻莫名湧起一股甜意。

  連山君在這邊忙著哄祖宗,台上一場恩怨情仇的大戲也在緊鑼密鼓地上演。

  紅衣女子向歸藏的座席一望,轉頭笑道:「我自然是我自己的人。」

  顧蒼舒雙目赤紅,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為什麼?」

  他是真的寵愛眼前這個女子,甚至想過待白千霜再無用處,便將她扶正,他對別人狠,卻沒虧待過她。

  紅衣女子一笑:「郎君待我不薄,只是家師慘死在貴宗老宗主手上,此仇不可不報。」

  她頓了頓,撫了撫肚子:「你不用擔心這孩子,我不會生下仇家的骨肉。」

  一邊說著,手上緩緩加力,只見一道紅光從她指縫中漏出,片刻之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便恢復了平坦。

  顧蒼舒連遭妻妾背叛,轉眼間又失去骨肉,兩眼幾欲噴出火來,他手腕忽地一翻,手裡便多了一條漆黑的長鞭。

  他抬手一揮,鞭子便如游蛇般向紅衣女子飛去。

  他本可以一劍結果了她,但那樣太便宜她,他要將她生擒,慢慢折磨她至死,讓她後悔自己來這世上走一遭。

  顧蒼舒的鞭法得自母親真傳,這一鞭迅疾如風,眾賓客看在眼裡,自忖若換作自己,怕是難以躲過。

  那紅衣女子有些修為,不過與顧蒼舒還差得遠,怕是難以招架這一鞭。

  誰知就在這時,一道劍光閃過,只聽「錚」一聲震響,卻是劍鋒與鐵鞭相撞。

  持劍之人虎口震麻,長劍脫手,但鞭上力道也卸去了大半,鞭梢堪堪擦過火紅的衣角。

  顧蒼舒望向持劍之人,只見此人眉目疏朗,面色端凝,卻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親信,左長老程寧。

  他一邊說一邊向地上的佩劍一抓,長劍飛起,回到他手中。

  顧蒼舒目眥欲裂:「連你也要背叛我?」

  程寧道:「在下不敢,在下懇請宗主當著各派道友之面澄清誤會,以免宗主令譽受損。」

  蘇毓悠悠道:「這位道友說得沒錯,若弒父殺母、偷龍轉鳳只是誤會,顧宗主不如當著諸位道友的面澄清,以正視聽,也免得有人詬病其位不正。」

  程寧接口道:「當日英瑤仙子命喪七魔谷,連山道君也在場,連道君都覺此事可疑,可見此說空穴來風,還請宗主當著眾道友和弟子們的面,將來龍去脈道明,免得徒生猜忌,難以服眾。」

  到這時候,再遲鈍的人也看出,這一齣齣的好戲是誰編排的了。

  顧蒼舒臉色猙獰:「我先殺了你這恩將仇報的叛逆!」

  一邊說一邊揚起長鞭,向著程寧擊去。

  但聽破空之聲如裂帛,夾雜著雷火的「劈啪」聲和兵刃相擊的「叮鐺」聲,轉眼之間兩人已經過了數十招。

  葉離用秘音道:「小師妹,這個真是咱們的人,這是你師兄勝邪。」

  剛說完,只見勝邪被鞭梢掃中,從半空中墜落,「砰」地落到地上。

  小頂著急起來:「師兄打不過顧蒼舒吧,我們要不要去幫忙?」

  蘇毓道:「不急。」

  太璞宗弟子手執兵刃,卻不知該幫哪邊,一個是宗主,一個是長老,如果英瑤仙子真是宗主殺的,他們豈不是助紂為虐?遂都無心上前助戰。

  小頂兀自著急,卻見紅衣女子從袖中抽出一支洞簫。

  她將紅玉簫管湊近嘴邊,清婉樂聲如水波一般蕩漾開,眾賓客只覺簫聲悅耳,並無異樣之處,俱都一頭霧水,心道這女子好生古怪,人家忙著打鬥,她倒有閒情逸致吹起簫來。

  正想著,卻見顧蒼舒持鞭的手忽地一沉,臉色從蒼白迅速轉為緋紅,左手慢慢舉起,扼住自己的咽喉:「你……你對我……」

  紅衣女子道:「桃花蠱罷了,還請郎君笑納。」

  小頂不懂就問:「師尊,桃花蠱是什麼?」

  蘇毓道:「不是什麼正經……」

  話未說完,他神色一凜。

  葉離道:「師叔,怎麼了?」

  蘇毓道:「有人在用離婁術窺視。」

  他便即施術反追,水鏡中的面容慢慢清晰,卻是個雪膚墨髮的女子。

  他有一瞬間的失神,無聲道:「阿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0:55 PM

第九十五章 誤入歧途

  水鏡中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鏡中人卻不知蘇毓也在看她,只是用溫柔的目光凝視著他。

  蘇毓以為母親的面容已在漫長的時光中模糊褪色,其實並沒有,只要一瞥,他就能立即認出來。

  這是阿娘。

  台上的打鬥聲遠去,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夜,慘白的月光洗去了所有顏色,只餘黑白和那片觸目驚心的紅。

  他的血漸漸冷下來,不可能是阿娘,她已經死了,當時他不懂,如今卻明白,沒有凡人能在那種情況下活下來。

  多半是那人用了什麼手段,不過是想擾亂他的心神罷了。

  就在這時,鏡中人的嘴唇動了動,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忍不住與人分享喜悅:「阿毓這麼大了啊……」

  蘇毓的心臟猛地一縮。

  「可惜我要養病,不能離開此地,」她又嘆息道,「真想見見他。」

  旁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很快就能見到了。」

  比他記憶中的聲音低沉一些,但那種溫和中透著冷意的口吻,與那人如出一轍。

  蘇毓往那聲音的來處看去,卻見男子的面容隱沒在昏黃霧氣中。

  「阿毓真的會來?」

  女子偏過頭,露出烏髮上簪著的白玉鳳釵,鳳尾處有一道不起眼的金色細線,是用金修補的痕跡。

  蘇毓認得那支鳳釵,那是外祖家傳了好幾代的老東西,玉質瑩潤,雕鏤精細,每根翎毛都歷歷可見,是母親最心愛的一件首飾,平日小心翼翼地鎖在床頭的檀木螺鈿小箱子裡。

  有一回婢女大意把鑰匙留在盒子上,他便拿了鳳釵出來,帶到庭中玩,剛走下台階,他養的狸花貓從花叢裡躥出來,驚得他腳下一滑摔下台階,把玉釵摔成了兩半。

  他又疼又怕,阿娘卻沒怪他,把他摟在懷裡拍哄,待他收了淚,方才刮刮他的鼻子:「本來是要留著將來給阿毓媳婦的,如今只能補起來阿娘自己戴啦。」

  那道裂痕的樣子他記得清清楚楚。

  鏡中人又道:「阿毓何時回來?我得早些吩咐廚下準備他愛吃的菜。」

  旁邊的男子道:「不必準備這些,阿毓早就辟榖了。」

  「對啊……」女子有些失落,旋即淺笑,「一不小心又忘了,總還把他當孩子。只可惜他幼時不能多陪他幾年,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男人的聲音又道:「來日方長,你先去歇歇吧,看多了傷神,今日就到此為止。」

  「讓我再看看阿毓,」女人懇求著,一瞬不瞬地望著蘇毓,「再看一眼,就一眼……」

  「不久便能相見了。」男人笑道。

  女子似乎還有些將信將疑:「真的?你不會又在騙我吧?」

  「真的,他會來的。」

  一隻蒼白微青的手輕輕擱在女子肩頭,水藍色衣袖上繡著銀色雲水紋。

  男人柔聲哄道:「該去歇息了,乖,聽話。」

  女子遲疑地站起身,目光仍舊不離水鏡。

  就在這時,鏡子裡光影一晃,女子的身影消失了,出現一片乾旱的峽谷,山石猶如刀斧劈削而成,呈現出紅褐和橙黃相間的奇異色彩。

  山石間簇生著紫色和白色的水晶石。

  山谷中央是一堆巨大的水晶廢墟——那是坍塌的祭台。

  蘇毓目光一凝,這是七魔谷。

  就在這時,只見鏡中水藍色衣袖一拂,離婁水鏡頓時化作一片水霧。

  七魔谷中,女子走出幾步,又回頭看向水霧消散之處。

  男子快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肘:「可是累了?」

  女子搖搖頭,怔怔地道:「阿毓找得到這裡麼?」

  男子將她滑落至肘彎的披帛拉到肩頭,按了按:「放心。」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女子道,「你又卜過卦了?」

  「不用卜卦,」男人笑道,「對阿毓不用卜卦。」

  ……

  蘇毓眼前的水鏡也散成水霧。

  霧氣散盡,他仍舊怔怔地望著那一處出神,直到有人牽牽他的袖子,一道清泉似的聲音灌進他耳朵裡:「師尊,你怎麼了?」

  蘇毓回過神來:「無事。」

  握了握她溫暖的手:「別擔心。」

  他定了定神,重新將目光投回纏鬥的三人。

  桃花蠱分雌雄二蠱,女子種下雄蠱,給男子種下雌蠱,催動蠱蟲便可從男子體內源源不斷地汲取精氣,直至將人吸成一具乾屍,不過中原失傳已久,僅見於典籍記載,是出了名的惡蠱。

  只是顧蒼舒修為深厚,察覺不對便立即運氣封住經脈,然後拔出短劍,毫不猶豫地向下腹關元穴位置橫剖一刀,接著將兩指探入傷口,捏出一條一寸來長、小指粗細,被血染成猩紅的蠱蟲,扔在地上,一個火咒將其燒為灰燼。

  玄女門門主手中玉簫斷裂成三截,「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卻是遭雄蠱反噬了。

  不過顧蒼舒也傷得不輕,又差點被桃花蠱吸乾精氣,在左長老程寧的急攻之下,也有些招架不住。

  程寧卻越發遊刃有餘,他的劍招看著像是太璞的游龍劍,懂行的一看便知其中頗多變招,博采眾長而並無一定之規,倒有幾分歸藏連山劍的劍意。

  顧蒼舒長於用鞭,近身纏鬥卻頗為不便,只能棄了長鞭,以劍相鬥,不多時便落了下風,破綻越來越多,終於被程寧瞅準空門,一劍刺入他左脅。

  程寧只是奉命坐實顧蒼舒弒母之事,逼他退下宗主之位,由宗門戒堂發落,因此當下並不想置他於死地——不等定罪便弒殺宗主,他也難辭其咎。

  這一劍下去,他料顧蒼舒絕無還手之力,心中一鬆。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手中劍柄發燙,登時察覺不對,便即抽劍,誰知那滄溟玄鐵鑄成的劍身,卻軟綿綿地陷在顧蒼舒的血肉中,竟然拔不出來,與此同時一股黑氣從他傷口湧出,順著外面半截劍身迅速流動,像毒蛇一樣纏繞住程寧的手腕。

  程寧一驚,想要棄劍,可手心卻似黏在了劍上。

  黑氣向他肘部蜿蜒,他來不及思索,左手並指如刀,將勁力凝聚在外掌,高高舉起,向著右手砍落,竟是徒手將右手齊腕斷下。

  斷手仍牢牢黏在劍柄上。

  顧蒼舒扔了手中劍,雙手握拳,頸間和臉上筋脈凸起,其中黑氣流動,只見插在他身體上的劍,連同斷手,一齊沒入他身體中,就像沒入泥沼。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葉離高喊:「這是魔修功法!」

  與此同時,蔣寒秋縱身躍起,提劍向顧蒼舒斬去,同時反手將一瓶紫微丹拋給身後的程寧。

  程寧抄手接過,仰脖吞下整瓶藥丸,傷口的血立即止住。便有太璞弟子攙扶他到一旁運氣療傷。

  好在他當機立斷,只是斷了一手,可以用靈藥再續,若是魔氣侵入經脈和腑臟就不好治了。

  席中一道蒼老的聲音高聲道:「顧蒼舒,你身為太璞弟子,卻誤入歧途,修煉魔功,今日我便代老宗主清理門戶!」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從末座中躍出,卻是個身著皂色衣袍、頭髮花白的老者,正是將「真顧蒼舒」抱走養大的老人。

  有太璞門人認出他來,驚道:「這不是以前常在師祖跟前侍奉的忠伯嗎?」

  老人道:「正是老僕顧忠。」

  他是顧家世僕,十來歲便開始充當主人的長隨,與主人一起習武學道,數百年如影隨形,修為道法自也不低,便即加入戰陣。

  程寧正在台邊療傷,揚聲道:「宗門弟子何在?顧蒼舒墮入魔道,天理難容,人人得而誅之,你們身為太璞弟子,不思清理門戶,見別派道友出手,竟袖手旁觀?」

  眾人都知顧宗主大勢已去,此時正是爭功的時候,便有十數名化神期和兩名煉虛期的太璞門人上前圍攻。

  顧蒼舒意態癲狂,仰天大笑:「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廢物!」

  話音未落,他左目中忽然冒出紅光,一枚血紅的光球從眼眶中脫出,飛至半空,不斷變大,魔氣在四周凝聚,漸漸變作眼睛的形狀。

  「魔眼!」有人高呼。

  蘇毓神色一凜,當日他們抵達七魔谷時魔眼不知所蹤,不想卻是封在顧蒼舒體內。

  看來他與魔域早有牽扯。

  他催動心念,小劍立即飛出,化作長劍,劍光交織成一張光幕,把蔣寒秋、程寧、顧忠和玄女門主等人籠罩其中。

  與此同時,魔眼中紅光大盛,七星台彷彿籠罩在血色的殘陽中。

  只聽一聲聲淒厲的慘叫此起彼伏,眨眼之間,台上屍橫遍地,圍攻顧蒼舒的太璞宗弟子俱都七竅流血而死,只有劍光籠罩下的數人倖免於難。

  而顧蒼舒和那魔眼都已不知所蹤。

  眾人目瞪口呆,隨即恍然大悟,難怪顧蒼舒短短數年之內修為突飛猛進,原來是入了魔道——這不比一般旁門左道,雖然進境一日千里,但天道清算起前帳來也是毫不含糊,正道修士的飛升劫是八十一道,魔修卻有七百二十九道,幾乎絕了飛升的希望。

  像顧蒼舒這樣天資高、出身好的名門子弟,瘋了才會自掘墳墓。

  歸藏諸人也是大惑不解。

  蘇毓沉吟片刻道:「顧蒼舒急功近利,但也不會那麼蠢,當是上次在七魔谷種下的因。」

  既然做得出弒母的事,他心有邪念,被魔氣侵入也是順理成章,魔氣一旦與神魂融為一體,不想入魔也得入魔了。

  「眼下不是猜測這些的時候。」蘇毓說著看向程寧。

  程寧正吩咐弟子們將祭台前的屍首抬走,施清淨訣除去地上血污,對上師叔眼神,當即會意,向眾賓客團團作揖:「師門不幸,令諸位道友受驚了。此人魚目混珠,鳩佔鵲巢,殘殺父母,戕害同門,為害甚矣,今日幸得眾道友相助,真相水落石出,令英瑤仙子沉冤得雪。」

  「惜乎未能令其斃命於當場,不過請諸位同道放心,此事因敝宗而起,敝宗責無旁貸,定會全力斬除兇徒,以免為害十洲。」

  他頓了頓道:「突逢巨變,敝宗有諸多內務須釐清,並宗事宜不得不就此擱置,還請諸位見諒。」

  又道:「宗主之位虛懸,在下忝居長老之位,只能越俎代庖。」

  他看向靈寵店主人:「這位公子自稱英瑤仙子之子,可有旁證?」

  顧忠便當著眾人的面把換子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又出示了信物和襁褓。

  多虧顧蒼舒一番血洗,把宗門中不服管的老傢伙殺得一個不剩,只剩下俯首帖耳、見風使舵之輩,顧蒼舒一倒,左長老和這「真顧蒼舒」背靠歸藏,就算是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店主人黯然道:「那位顧公子雖是旁支,與鄙人也屬同宗,未料存心不正,誤入歧途,可悲可嘆。」

  程寧道:「人證物證確鑿無疑,顧公子不妨趁著各派道友在場,認祖歸宗,撥亂反正。」

  店主人頷首:「但憑左長老作主。」

  兩人一遞一說,壓根沒有別人插嘴的份,白千霜站起來,還未開口,程寧便將她堵了回去:「白仙子被奸人矇蔽,不知者不罪,顧公子與太璞門人不會遷怒於你,還請回院中安心將養。」

  白千霜這才明白自己給別人做了嫁衣裳,一時急怒攻心,竟當場昏厥過去。

  並宗儀式沒辦成,祭台香案和祭品倒是現成的,靈寵店主人便即祭拜天地,祭告祖先,認祖歸宗。

  一場大戲看完,歸藏眾人回到翼舟上。

  蘇毓立即叫來葉離:「我們明日啟程回門派,你轉道替我去一趟清州。」

  葉離不明就裡:「是凡人界的清州?那不是……」

  他話說到一半恍然大悟,那不是師叔的家鄉麼!他連忙道:「師叔有什麼吩咐盡管說,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毓冷冷地睨他一眼:「你帶幾個傀儡人一起去,挖開我父母的墳塚,看看棺木裡有什麼。」

  葉離一聽,頓時瑟瑟發抖:「這……這不合適吧……要不讓大師姐去?大師姐一定巴不得效勞。」

  蘇毓一個眼刀子扔過去,葉離頓時閉嘴。

  待葉離神情恍惚地飄走後,蘇毓傳音給程寧:「集結太璞宗三千高手,二十八日後圍攻七魔谷。」

  那人的確瞭解他,他不能任由一條毒蛇潛藏在暗影中伺機而動。他們之間早晚要作個了斷。

  程寧趁機道:「師叔,小師妹的紫微丹療效可真是立竿見影,能不能那個……」

  蘇毓沒好氣道:「一瓶不夠你長隻手?」

  程寧道:「沒準明天又斷腳呢,有備無患嘛。」

  蘇毓:「你小師妹沒空。」煉清心丹都來不及呢。

  他頓了頓道:「我這裡有幾瓶,你叫人來取。」

  程寧:「多謝師叔大恩大德,還有別的好藥嗎?要不也來點?」

  蘇毓冷哼一聲,掐斷了傳音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16 PM

第九十六章 追根究底

  所謂凡人界,便是十洲內外靈氣稀薄的區域。

  修道之人需從天地日月中汲取靈氣,自然向靈氣充溢、鐘靈毓秀的名山大川聚集,開宗立派,廣佔土地,久而久之,這些地方便成為大小修真門派的領地,而沒有修為的凡人,則慢慢向著靈氣稀薄的地方遷移。

  起初修真界和凡人界沒有明確的分界,拼綴鑲嵌在一起,雙方都頗有不便,一千多年前,創立十洲法會的那些大能便合力設下禁制,以陣法將修真界與凡人界隔開。

  自此以後,凡人在城池間往來,便無需穿過大片修真界的領地,兩界看似鑲嵌在一起,彼此卻可以互不干擾。

  當然修真界和凡人界也並未完全斷絕往來,凡人諸侯和城主都背靠著修真門派,換取安寧與庇護。

  此外,兩界大洲和大城都設有「關卡」,供兩界之人交通往來。

  葉離奉了命,第二日一大早便帶著傀儡人閼逢和旃蒙,乘坐輕便的飛舟出發,疾行兩千里,抵達位於中原的平洲,從平洲出兩界關卡,再行七八百里,便到了師叔的家鄉清州。

  蘇家本是當地華族,突遭毀家滅族之災,一夕之間闔家百餘人全部罹難,歷經數百年的宅邸遂成荒園。

  蘇家人死得蹊蹺,死因全是頸骨斷折,手法俐落而狠辣,似是一人所為,但鄰人不曾聽見一聲呼救慘叫,也未傳出打鬥之聲,怎麼看都不像常人所為,於是妖魔之說不脛而走。

  姻親故舊都不敢和蘇家沾上關係,最後還是官府出面,將蘇家人收葬在城外西山的祖墳中。

  葉離抵達時是薄暮時分。暮山蒼紫,子規聲聲,墓上松柏的剪影像一隻隻枯手,伸向蒼青色的天空。

  修士不忌神鬼,但刨自家師叔的祖墳就是另一回事了,葉離後背上寒毛直立,深吸了兩口氣,這才硬著頭皮讓傀儡人開挖。

  兩個傀儡人倒是沒有絲毫猶豫,一來假人百無禁忌,二來連山君不會記恨自家財物。

  官府葬得潦草,墓門也沒封嚴實,倒是方便了他們掘墓。

  傀儡人不一會兒便將墓室挖開,葉離從袖中掏出兩顆夜明珠在前引路,只見上百口薄棺隨意堆在外面幾個墓室裡,連塊碑都沒有,自也沒什麼長幼尊卑的分別。

  葉離無法,只得打開一口口檢視,百年前的屍身自然只剩下枯骨,只能從衣著飾物來分辨,好在妖魔的傳言深入人心,連盜墓賊也不敢光顧此地,逝者的衣飾還都保留著落葬時的樣子。

  葉離將百餘口薄棺一一打開看了,所有屍首都是頸骨斷折而亡,並沒有蘇毓的母親。

  他們又去別的墓室中搜尋,一邊搜尋一邊往墓道深處走去。

  走到一扇石門前,葉離皺起眉抽了抽鼻子,裡面似乎有股幽幽的杜若香氣飄來。

  他一邊凌空畫符開門,一邊對兩個傀儡人道:「你們覺不覺得周圍突然變冷了?」

  話音未落,墓門左右兩側的一對石像生突然向他們撲過來,石頭眼睛裡射出青光光柱。

  葉離早有防備,躲閃及時,衣角被光柱燎了一下,燒出個窟窿。

  這是修士才會用的鎮墓石俑,配合陣法,抵擋一兩個元嬰期的修士也不在話下。

  葉離和傀儡人自不把這些放在眼裡,當下施咒破陣,揮劍劈砍,那兩個石俑便化作了一堆廢石。

  不過凡人墓中出現這種東西,不免叫人心生警惕。

  葉離向來謹慎,退後幾步,這才施咒開門。

  石門訇然打開,露出四四方方的墓室。這回沒再出什麼么蛾子,只是裡頭寒冷徹骨,像是進了個冰窟雪洞。

  墓室也就尋常屋子大小,葉離扔了顆夜明珠進去,便將週遭照得清楚分明。

  室內陳設有如女子閨房,几榻妝台屏風帷帳一應俱全,這些隨葬之物並不全是貴重的東西,許多都是半新不舊,顯然是墓主人生前習用之物。竹木和絲緞也不見腐朽,彷彿剛放進去一般。

  看器物的制式,是百年前的東西。

  葉離提了提氣,便即捏訣施咒,沉重的槨蓋緩緩升起,露出裡頭的黑檀棺木,這口棺木十分闊大,足可以容下兩三人。

  葉離一不做二不休,用法術起出棺釘,打開棺蓋。

  一股濃烈的杜若香氣撲面而來,葉離定睛一看,嚇了一跳。

  只見棺中堆滿了雪白的杜若,一個容貌絕世的女子闔目躺在其中,雙手交疊置於腹上,白皙雙頰中微微透出一點粉暈,烏髮在夜明珠的映照下微微泛著青藍光澤,半點不像屍首,倒像是睡著了一般。

  這女子眉目與他師叔頗為相似,任誰看了都知道兩人血脈相連。

  葉離萬萬沒想到開棺開出這麼個結果,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是好,若是一堆朽骨,他還能細細查驗,這栩栩如生的,他可是一指頭也不敢碰。

  為今之計,只有請師叔自行定奪了。

  他正打算掐訣傳音,閼逢冷不丁探身伸手,屈指照著那屍首的額頭彈去。

  葉離腦海中轟得一下炸開,差點嚇得靈魂出竅。

  一腦瓜崩下去,只聽「叮」一聲響,卻是敲擊瓷器的聲音。

  閼逢抬起頭,得意道:「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果然。」

  葉離提到嗓子眼的心頓時落了回去,鬧了半天原來是個瓷俑,聽聲音還是空心的。

  棺木中不見屍骨,卻放了個栩栩如生的俑偶,這事可真夠詭異。

  他立即傳音給師叔,將墓中所見說了一遍。

  蘇毓沉吟片刻道:「墓室中特別冷?」

  葉離道是。

  蘇毓道:「把俑偶抬出來,劈開棺槨,看看裡面。」

  葉離:「……」

  蘇毓冷冷道:「快。」

  師叔有令,葉離只得照辦。

  兩個傀儡人將俑偶抬起放在一旁長榻上,舉劍運氣,將木棺帶玉槨一起從中間劈成兩段。

  葉離將兩半分開,往斷口處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只見棺槨之間夾著一層玄色的寒冰,此時正冒著絲絲白氣。

  這是昆侖下的玄冰,琢成冰棺,可保屍身千年不腐。

  蘇毓方才聽師侄說墓室中寒氣逼人,便已猜到了七八分,聽師侄說了也不覺意外,只是問道:「瓷俑發間可有一支修補過的白玉鳳釵?」

  葉離看了看道:「沒有,簪的是一支金釵。」

  蘇毓道:「你將其它墓室也搜尋一遍,若無異狀便回來吧。」

  斷開傳音咒後,他陷入了沉思。

  昆侖玄冰並不易得,便是修真界,能用上的人家也不多。

  那人大費周章地尋來,自不會是為了保存一堆杜若花,起初棺木中躺著的一定是他阿娘的屍首,後來才被換成了一模一樣俑偶。

  他不相信這是因為他對母親有情,但也想不透他做這些事的用意,難道僅僅是為了擾亂他的心神?

  想到此處,那日水鏡中的所見所聞,又從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鏡中人的神態和口吻,實在和他記憶中的阿娘太像了。

  蘇毓將這念頭強行壓了下去,定了定神,傳音給師叔祖。

  師叔祖純陽子精通方術雜學,他們師兄弟遇上此類事,總是向他問詢。

  純陽子這會兒大約正閒著,很快便有了回音:「小毓?你找我何事?可是雙修上遇到了什麼困難?」

  蘇毓臉一黑:「不勞你老人家費心。」

  純陽子一哂,這氣急敗壞的語氣,一聽就是惱羞成怒:「這上頭有事可不能藏著掖著、諱疾忌醫,越拖越棘手。」

  蘇毓:「……師叔祖,你可知有什麼辦法可令死去的凡人復生?」

  純陽子有些意外,旋即皺眉:「你又在折騰些什麼?對了,你那個吊死鬼……是叫梅運吧?你說你都養厲鬼了,也不養個威風點的,養這麼個哭哭啼啼的窩囊鬼,有什麼用處呢?還不如放他回去……」

  蘇毓一想起那吊死鬼的來歷,臉色更不好了:「師叔祖,此事容我日後詳稟,還請不吝賜教。」

  說著將事情來龍去脈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只隱去了他們的母子關係不提。他的身世是門派中的秘密,即便是師叔祖也不知內情。

  純陽子微一沉吟道:「聽你所言,那女子是當場斃命,又未得及時施救,那柄刀既能斬殺山魈這樣的妖物,定然不是凡物。凡人魂魄孱弱,受此一刀,怕是當場便魂飛魄散。」

  他頓了頓道:「便是剩下殘魂,若是七日之內不能收聚返魂,也會很快消散。此人既用玄冰棺保存屍首,少說也要存上十年八年,凡人的魂魄就如螢火,哪有什麼手段可以保存那麼久?」

  蘇毓想了想道:「那有什麼方法可以操縱屍身?」

  純陽子道:「這就多了,那些旁門左道都有自己的法門,不過說到底萬變不離其宗,不外乎兩大類,一是煉屍,二是下蠱……」

  蘇毓道:「哪種方法可以讓死者的言行舉止神態宛如生者?」

  純陽子思索片刻道:「無論煉屍還是用蠱蟲控制,總和活人有差別,經不住細瞧……對了!」

  他忽然道:「倒是還有一個法子,用慧心石做的活傀儡,和你說的那種倒是差不多。」

  蘇毓皺了皺眉:「慧心石?」

  他師父當年將一塊慧心石剖成二十二小塊,做了二十二個傀儡人,不過他們的軀殼可不是拿活人做的,他也不曾聽說過活人可以做成傀儡人。

  純陽子道:「不是你師父做的那種。」

  他將雌雄慧心獸的區別說了一遍:「萬年雌獸所結慧心石極為難得,幾百年來我也就聽說過兩塊。對了……」

  他忽然道:「說起來和你歸藏還有點淵源。你那個被逐出師門的大師兄,你知道吧?」

  蘇毓心頭一凜。

  純陽子接著道:「其中一塊慧心石,就是被他從十洲法會上贏去的。」

  蘇毓彷彿被玄冰圍繞,渾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冰。

  那人不但殺了他母親,還將她做成傀儡供自己驅使。

  連死亡都不能讓她徹底擺脫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23 PM

第九十七章 抽絲剝繭

  蘇毓屢次身陷九死一生的險境,但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那人對他瞭如指掌,而他自己卻隱藏在夜霧中,蘇毓所能憑借的,便是他五歲前的模糊記憶、雲中子的隻言片語。

  他就像在下一局看不見的棋,棋枰被濃霧籠罩,但聞對手落子之聲,卻不知道落在了哪裡。

  正思忖著,耳邊忽然響起傳音咒的叮鈴聲,是雲中子。

  「師兄找我何事?」他問道。

  雲中子照例羅裡吧嗦地寒暄了一通,又將船上的崽子們問候了一遍,這才道:「師兄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突然想起樁往事,關於那個人的……」

  蘇毓眸色一暗。

  雲中子接著道:「他被師父送進戒堂,出來時傷得很重,那晚我守在床邊照看著,他大約是因為傷了神魂的緣故,半夜一直在說夢話,大部分都含糊不清,難以辨認,但我記得他好幾次提到『歸墟』和『天道』……」

  他頓了頓:「事後我去問師父,他也沒說是何意,只是嘆了一句『天意』。」

  蘇毓臉色微沉,不由想起死在七魔谷祭台下的顧英瑤。

  歸墟的傳說千百年來流傳於修真界,據說將血親獻祭給歸墟,便能獲得歸墟的力量,那是與一般靈氣截然不同,凌駕於天道之上的神力。

  關於歸墟的所在眾說紛紜,有說在昆侖地脈之下,有說在西極死魂海下,但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在七魔谷。

  百年前正道大能聯手攻打魔域,誅殺魔君,未必不是存了這個心思。

  不過七魔谷的祭台下他們早已探過,只是個深不見底的坑洞,感覺不到絲毫靈力。

  但那人既然提到歸墟,又將他引入七魔谷,這傳說恐怕不僅僅是無稽之談。

  蘇毓想了想道:「師兄,傳承歸藏易之後,能算到多遠的事?當真可以窺見天機?」

  雲中子沉吟片刻道:「師父曾經想過傳道於我,遂與我透露過一些,能算出多少,算得多準,取決於各人的悟性。師父已經算得天資過人了,能推知三百年內三界盛衰,尚且自稱管中窺豹,不敢妄圖窺伺天機,若是像我這樣資質平庸的,也就能算算一家一派一世興亡。」

  頓了頓道:「但是那人……連師父都說他是千年一遇的奇才,不到三年便與師父比肩,叛出師門時據說已遠超師父,如今到了什麼境界便不得而知了。」

  蘇毓沉默半晌,這才道:「我知道了,多謝師兄相告。」

  「小毓,」雲中子欲言又止道,「此人心思縝密,凡事謀定而後動,他藏頭露尾這麼多年,突然現世絕不是意外,你別中了他的計。」

  蘇毓道:「我明白。」

  雲中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別的話師兄也不勸你了,小頂剛找回來,你多想想她。」

  蘇毓心尖微微一顫:「我有分寸,師兄放心。」

  斷了良久,他閉目凝神,逼迫自己忘記水鏡中母親的面容,冷靜下來,試著將千頭萬緒理成一條明晰的線索。

  首先是這個小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在小頂不知所蹤的三年中,他腦海中時常有記憶閃現,但只是一些凌亂紛雜、支離破碎的片段,猶如管中窺豹,拼湊不出完整的真相。

  他看見小頂在他懷中死去,感到血從她背後的傷口不斷流出來,但卻不知道是誰殺了她,他們身處一片貧瘠荒蕪的山谷中,大地焦黑,四處都是火焰和濃煙,可谷中只有他倆,並沒有第三個人。

  他記得夷山煉金,鑄成丹爐,也記得枯守千萬年後第一次探知器靈時的狂喜。

  他還記得雷電巨響中小世界在指尖誕生,接著他便脫離原身墜入其中。

  他創造了這個世界,在這裡卻只是個普通修士,沒有凌駕於天道之上的力量,連這世界背後的真相和規則也不清楚。

  聽說丁一化作墨跡消失在書中時,他隱約猜到這本書便是小世界的本源。

  那麼那人知道多少?

  蘇毓捏了捏眉心,將那人三百多年的經歷從頭到尾理了一遍。

  從得到歸藏易的傳承開始,緊接著他便濫用預見之能濫殺無辜,不服懲戒而叛出師門,銷聲匿跡幾十年,在龍吟山中渡雷劫失敗,殘魂再入輪回,轉世成凡人,娶妻生子,殺盡親族妻族證道,再入道途……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唯一令人費解的地方便是放了年幼獨子一條生路。

  可此人能預知將來,如若這一切都是他窺得天機之後一手安排的呢?

  蘇毓驀地想起一件事。

  那個石頭成精的弟子陸仁,當真是龍吟山中的路邊石?

  他是在雷劫中開啟靈智的,如何知道前事?只能是聽那人說的。

  劫雷中蘊藏著大量靈力,但能將普通頑石劈出靈智,也著實匪夷所思,陸仁對此深信不疑,自然也是聽信了那人的話。

  那塊石頭或許是那人帶去的,根本不是普通石頭。

  渡劫失敗、再入輪回、投胎轉世……從頭到尾都在那人的算計中。

  為什麼?

  蘇毓站起身,推門走出艙房,來到甲板上。

  鉛雲低垂,月亮從濃雲的縫隙中露出小半張臉,彷彿不懷好意地窺伺人間。

  一切都不是偶然,沒有一件事是意外,兜兜轉轉,繞那麼大一個圈子,都是那人算計好的,包括娶他母親,包括生下他……

  一個浪頭向著案邊礁石打來,聲若雷震,水花如碎珠濺雪。

  為了生下他。

  蘇毓心中豁然開朗。

  當初那人要殺他易如反掌,放他走自不是出於舐犢之情。

  「你是應天命而生之人。」他把沾著母親鮮血的彎刀塞進他手中時如是說。

  應天命而生,世外之人,歸墟,血親獻祭,他隱隱猜到那人想做什麼了,但仍然有許多疑團未曾解開。

  他為什麼要把母親做成傀儡人?為什麼沒有立刻將她做成傀儡人,而是先把她封存在玄冰棺中?另一塊雌獸慧心石在哪裡?

  還有他自己身上也有許多不能索解之事。他的半條靈脈來自父親,而她母親是個凡人,那麼剩下半條靈脈只能來自別的地方。

  這半條靈脈不能直接從天地間汲取靈氣,卻能汲取河圖石的靈力,河圖石又來自哪裡?

  蘇毓靠在闌干上,望著黯淡月光下起起伏伏的海浪,過了許久才轉過身往回走。

  回到院中,他見小頂艙房的窗戶仍然暗著,微微蹙眉,便即捏訣傳音給她,柔聲道:「時候不早了。」

  耳畔立即傳來她輕快的聲音:「我和碧茶聊幾句,一會兒就回來。」

  小頂斷了傳音,抱著隱囊在沈碧茶的床上打了個滾:「碧茶,我跟你說件事。」

  沈碧茶靠在窗邊磕瓜子:「你說。」

  小頂皺了皺眉:「我覺得我師父最近不太對勁。」

  「哪裡不對勁?」

  「我覺得他對我太好了。」

  沈碧茶:「……」

  她把手裡一小把瓜子扔回盤子裡,拍拍手:「我說蕭頂,酸死我你有錢賺還是怎麼的?」

  小頂忙擺手:「不是不是。」

  她一骨碌坐起來,手肘擱在軟軟的隱囊上,托著腮,擰著秀眉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覺得不對勁……我師父這個人以前脾氣特別差,毛病特別多,看什麼都不順眼,說不上三句話就不耐煩,雖然也對我挺好,但是嘴上不肯吃虧。」

  她頓了頓道:「可他最近像換了個人,說話都順著我,要什麼給什麼,對了,他都不叫我傻子了。」

  沈碧茶抬手推了推她的腦袋:「你說你,對你好還不行?叫你傻子就滿意了?那我叫你,傻子傻子傻子。」

  「也不是不好,我是挺開心的……」小頂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現在的樣子就像……再不對我好就來不及了一樣。」

  沈碧茶一聽這話,神情嚴肅了些:「你別亂想吧,你失蹤三年,好不容易找回來,失而復得寶貝一點也是應該的,再說那個啥,不是剛吃到嘴嘛,正是如膠似漆、蜜裡調油的時候,男人嘛,新鮮勁過去就又是那副死樣子了,放心吧。」

  小頂還是神色凝重,眉宇間盡是不安:「……我總覺得他有事瞞著我。」

  沈碧茶挨到她身邊坐下:「你怎麼不去問他?你平常不是有什麼都直說的嗎?」

  小頂搖搖頭:「我也說不上來,我覺得直接去問他肯定不會告訴我的。」

  沈碧茶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嗯……那就得用點別的手段了……」

  小頂眼睛一亮:「碧茶,你有什麼辦法?」

  沈碧茶撓撓手肘:「男人嘛,平常口風再緊,一到那種時候,腦袋一熱,什麼都往外說……你懂的吧?」

  小頂眨巴眨巴眼睛:「什麼時候?」

  沈碧茶在她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雙修,雙修啊傻子!」

  小頂:「……」這恐怕不行。

  「還有別的法子嗎?」她閃爍其詞,「我師父那個……定力好,嘴挺緊的……」

  沈碧茶眼中精光閃閃:「嘴緊啊,那得下點猛藥,你試試嚴刑拷打,小巴掌扇扇,小鞭子抽抽……你知道的……」

  小頂:「?我哪裡打得過師父……」

  沈碧茶怒其不爭地瞪了她一眼,憂鬱地給自己貼了一張水膜,再說下去她怕是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小頂還沒來得及細問,師父的傳音咒又來了,聲音軟得像春溪水:「想吃什麼宵夜?」

  看吧看吧,又來了。

  「不用,我在碧茶這裡吃過了,馬上就回來。」

  小頂一邊說一邊從蓆子上爬起來,嚴刑拷打是不行的,但讓師父暈頭轉向的法子,她倒有幾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28 PM

第九十八章 自食惡果

  斷了傳音,小頂道:「碧茶,你知道貫胸丸裡有些什麼材料麼?」

  一提貫胸丸,沈碧茶氣不打一處來:「我那蠢爹跟一個遊方散修買的,天知道裡面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爹,我這一輩子就給這玩意毀了……」

  小頂連忙遞上涼茶,一邊撫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不氣不氣。」

  待沈碧茶心緒平復了一些,她方才道:「那你能不能給我幾根頭髮?」

  沈碧茶:「……」

  小頂把討來的頭髮收好,辭別了沈碧茶,回到自己院中。

  剛走進庭中,便聽「吱呀」一聲,師父打開房門走出來:「回來了,玩得高興麼?」

  語氣溫和,聽不出半點不滿,以前要是她在外頭流連忘返回去晚了,師父肯定要酸唧唧地嘮叨兩句。

  小頂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有點累,我去沐浴睡覺啦,師父也早點歇息。」

  蘇毓微微一怔,旋即摸摸她的頭:「去吧。」

  小頂草草地洗了個澡,然後一頭鑽進屋子裡,關上門,盤腿坐在床上,潛入靈府開始煉丹。

  她的靈府中有數千種藥材,有能讓人清心寡慾的,自然也有令人意亂情迷的,煉顆這樣的丹藥對她來說易如反掌。

  鮫人的歌聲還剩了不少,還有當初她被丁一搜魂,搜魂燈的火焰在她體內運轉,也被她雁過拔毛地抽取了一些精氣,她都加了進去。

  約莫兩刻鐘後,丹藥煉好了,散發著妖裡妖氣的紫色光芒。

  小頂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迷心失智真言丹。

  煉藥容易,難的是讓師父乖乖吃下去。

  她捏著丹藥,托腮想了一會兒,想到個主意——混在清心丹裡不就行了?

  兩種丹藥差不多大小,師父每次吃清心丹都是整瓶往嘴裡倒,只要混在裡面,等他發現的時候藥也化了。

  小頂不由佩服自己的機智,便即摸出一瓶清心丹,倒了一顆出來,把失智丹放進去,然後使勁晃晃勻。

  做完這些,她對著壁板上的小孔道:「師尊——」

  蘇毓正在打坐,一聽徒弟叫立即出定:「怎麼了?是不是饞了?」

  小頂:「……」她就這點出息嗎?

  「不是,你過來。」她若無其事道。

  蘇毓微微蹙眉:「不是說累了,要早點睡麼?」

  小頂眼珠子一轉:「我想你想得睡不著呀。」

  蘇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他什麼也沒說,起身推開門,走進她的艙房。

  小頂穿著裡衣躺在床上,拍拍床榻:「我睡不著,你抱著我睡吧。」

  蘇毓通常徹夜不眠,不過有時候他會陪她在床上躺一會兒,等她睡著再下床打坐。

  兩人躺到一張床上,自然就輪到清心丹上場了。

  蘇毓脫了外衫,只剩輕薄的中衣,在她身邊躺下:「睡吧。」

  小頂側過身,湊近過去,手腳並用地纏上去,用臉蹭他胸膛。

  溫香軟玉抱滿懷已經夠受的了,何況她刻意撩撥。

  蘇毓的呼吸霎時亂了,輕捏她的後頸:「別鬧。」

  話是這麼說,手上卻沒用什麼力道。

  小頂豐潤柔軟的嘴唇隔著輕薄的織物在他胸膛上游移,在某一處停住,若有似無地撥弄了幾下。

  蘇毓眼前頓時一片五彩斑斕,彷彿有人在他腦子裡放煙花。

  他再也受不了,把她提溜起來,挑起她的下頜,在那張不安分的小嘴上咬了一口。

  這種事只要一起頭,一口兩口自是不過癮的。

  蘇毓早把一開始的狐疑拋在了腦後,心房又熱又脹。

  小頂心裡卻掛著事,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含糊道:「師尊,我睏了,我們吃點清心丹睡覺吧。」

  蘇毓喑啞地「嗯」了一聲,他也快到極限了,再不用藥恐怕經脈要撐爆。

  小頂掏出兩瓶清心丹,老規矩,一人一瓶。

  蘇毓拔去塞子,把藥丸倒入口中,似乎一無所覺。

  小頂卻沒動,等師父吃下藥丸,抱著他靜待了一會兒,這才試著道:「師尊,你感覺怎麼樣?」

  蘇毓低低地「嗯」了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小頂繼續試探:「頭暈不暈啊?」

  「有點……」蘇毓抬手抵住太陽穴,皺著眉道。

  小頂從他懷裡鑽出來,盤腿坐在他身邊,借著夜明珠的光打量他,見他神情茫然,眼神迷離,放下心來,輕輕拍拍他的臉頰:「我問你幾件事,你老實回答好不好?」

  蘇毓雙眉微蹙,似乎在努力思索她話中的意思,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好。」

  小頂道:「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又是長久的靜默,小頂等得有些不耐煩,方才聽他道:「沒有。」

  不應當啊,小頂納悶,難道是藥效不夠猛?

  她摸了摸下巴,決定試試別的:「你最喜歡誰?」

  這回沒有半點猶豫,他脫口而出:「我最喜歡小頂。」

  小頂心裡甜絲絲的,裝模作樣地撓撓臉:「真是的……多喜歡?」

  話音未落,男人忽然抬手把她拽進懷裡,翻身壓住她:「這麼喜歡。」

  一邊說一邊捏住她的下巴,撬開她的雙唇,把一丸圓溜溜的丹藥頂進她口中。

  小頂一愕,便要運氣把藥推出去,誰知蘇毓早有防備,冷不丁地撓她咯吱窩。

  小頂笑出聲來,忍不住一鬆勁,藥丸已經滑過她的咽喉,融化在她體內。

  蘇毓這才鬆開手,撐起上半身,好整以暇地垂眸看著她:「又給我喂什麼。」

  小頂感覺腦袋有些發沉,一股又熱又癢的感覺從心口往四周擴散,像是有很多細小的蟲子在她身體裡爬,藥正在漸漸起效。

  她有點生氣,伸手推他,胳膊卻使不上勁:「你明明……你故意騙我……」

  聲音柔軟纏綿,像初春細雨,像月夜輕雲,明明說著責怪的話,出口就成了撒嬌。

  蘇毓又好氣又好笑,這傻子還學會倒打一耙了。

  小頂迷迷糊糊道:「……你怎麼不上當?」

  蘇毓:「……」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缺心眼?

  他沒好氣地揉了她兩下,只覺觸手燙得嚇人。

  「這是什麼藥?」他本來以為她給他餵的是搜魂吐真一類的丹丸,此時才察覺不對勁。

  小頂雙眼發直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地嫣然一笑,抬手撫上他的臉頰,順著輪廓滑到他頸間,來回摩挲:「失智丹呀……師尊……你怎麼這麼好看啊?」

  蘇毓見她這副模樣,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揉了揉額角:「清心丹在哪裡?」

  說著便要坐起身去拿榻邊的乾坤袋。

  小頂把他拽回來,媚眼如絲,用指尖點著自己心口劃了個小圈:「這裡……」

  蘇毓慶幸自己剛服過清心丹,不然怕是要鬧出人命。

  他好不容易掙脫,拿到清心丹,捏開她的嘴,把整瓶灌進去。

  小頂渾渾噩噩的,只覺身下的檀木床變成了海浪,不停地起伏、湧動。

  心口的癢意更甚,她喃喃道:「師尊,我癢……」

  她一邊說一邊拉過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幫我撓撓……」

  蘇毓算是看出來了,她一定又往裡下了不知多少好料,一瓶清心丹根本是杯水車薪,但這已是最後一瓶了。

  他嘆了口氣,坐起身,讓小頂靠在自己懷裡,吻吻她滾燙的耳垂,啞聲道:「難受?」

  小頂扭動了一下身子,點點頭:「嗯……」

  「我幫你。」

  衣衫早已凌亂不堪,他毫不費力地將雪白的裡衣從她一側肩頭褪下,薄唇抿住她束髮的白玉素簪一抽,長髮流瀉下來,散落在肩頭和胸口,越發襯得她肌膚如雪,在夜明珠下瑩瑩發光。

  他不敢細看,抬手一揚,夜明珠頓時熄滅,但還是有淡淡的月光從窗戶裡漏進來,穿過薄如蟬翼的紗帳灑了一床。

  他生怕弄疼她,一開始只敢輕輕觸碰,耳邊的呼吸聲漸重,越來越急促,變成一聲聲帶著鼻音的吟哦,他便也不知不覺地跟上她的韻律。

  他不經意地垂眸,看見她柔膩的肌膚隨著呼吸起伏,像月下悄悄綻放的花,細小的汗珠沁出來,像凝在花瓣上的露珠。

  陡然一陣狂風吹過,花瓣劇烈顫動,露珠滾落,水跡蜿蜒,一室春氣馥鬱。

  小頂緊繃顫抖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有些喘不上氣,她腦袋昏昏沉沉,但離失智還差些。

  她甚至在百忙之中想起了天書中的一些片段,終於有點理解書裡小頂為什麼一會兒難受一會兒舒服了。

  她一動不動地在師父懷裡躺了一會兒,渾身上下使不上一絲力氣,就像被人抽走了骨頭。

  蘇毓隨手拿起自己的衣衫掖了掖她身上的汗,將她放回床上,撥開她被汗濡濕貼在臉側的頭髮:「好些了麼?」

  小頂輕輕哼了一聲。

  「還想要?」

  這種話,便是一隻爐子聽了也要臉紅的,然而那造孽的丹藥沒給她口是心非的機會,她一開口就是實話。

  蘇毓輕笑了一聲,摩挲了一下她的嘴唇:「那繼續。」

  小頂感到剛找回來的神智又在漸漸遠離她,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這究竟是藥效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她感到師父師父托起她,往她腰下塞了個軟枕,感到他高直的鼻樑若即若離地往下,鼻尖蹭過她的肚臍眼,不由心頭一凜:「師尊你……你你你……」

  來不及了。

  她身子一顫,連神魂都跟著顫慄。

  伸出的手本來是要推開他的,不知怎麼卻插進了他髮間,慢慢彎曲,揪緊。

  「阿毓,阿毓……」她意識模糊,一遍又一遍地喚他名字。

  ……

  第二天,小頂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過來,房裡只有她一個人,師父不知去了哪裡。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不禁懊惱。

  本來是要拿來對付師父的,誰知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坐起身,抓了抓頭髮,又揉了揉有些酸脹的腰,這才下了床,沖著兩室之間的隔牆道:「師尊,你在嗎?」

  沒人回答。

  她心頭一跳,便既跳下床,把外衣往身上胡亂一裹,連鞋都顧不上趿,赤著腳往門邊跑。

  就在這時,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身白衣的男人提著食盒走過來。

  小頂一頭撲到他懷裡,抱住他的腰:「你去哪裡了?」

  蘇毓摸摸她的後腦勺:「見你睡得香,沒吵醒你。」

  小頂抬起臉,眼眶有點紅:「我還以為你走了。」

  蘇毓揉了揉她的頭頂:「能走到哪裡去,別胡思亂想。」

  「你到哪裡都會帶著我對吧?」

  蘇毓目光微動:「嗯。」

  「你有事不能瞞著我。」小頂又道。

  「不會瞞著你。」

  「你是不是要去打顧蒼舒?」

  蘇毓微一遲疑,點點頭:「是,我們先回九獄山,然後去魔域。」

  小頂聽他有問必答,心下稍安:「能帶我一起去嗎?我天天在練劍,已經可以和大師姐拆上二三十招了,我的術法比劍法還好點。」

  蘇毓笑道:「蕭姑娘真厲害。」

  小頂眉毛一豎:「你不信?」

  蘇毓忙收了笑,把她按到懷裡:「傻子。」

  ……

  十日後,翼洲行至平洲境內。

  這天半夜,小頂在睡夢中聽見一陣金鈴聲,立馬警覺地醒過來,只見房中只有一地月光,看不見蘇毓的人影。

  碧茶說得沒錯,男人的嘴是靠不住的。

  幸好她早有準備,把十洲法會回程途中困住他們的「天羅地網」法陣煉了煉,補上破損的陣眼,在網上掛滿了金鈴,雖說困不住人,但只要師父離開翼舟,她立即就會知道。

  小頂咬牙切齒地穿好衣裳,從乾坤袋裡摸出個臂釧——這是當初從魔宮裡搜刮來的隱身法器,她合著陸仁的頭髮一起煉了,前幾天試過戴上臂釧,跟在師父身後大半日他都沒注意到她。

  她戴上臂釧,給大師姐留了張短箋,便御劍離開了翼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9 11:36 PM

第九十九章 大戰前夕

  小頂沒敢對師父用上追蹤符咒,但這一夜月朗星稀,她往四下裡一張望,便看到一個身著白衣、御劍乘風的熟悉身影。

  她便即御劍跟在後頭,與他保持著十來步的距離,盡量藏在雲裡,以免叫他察覺。

  不過她似乎是杞人憂天了,她跟著他飛了一夜,直至拂曉時分,晨光初照,他也沒察覺身後多了個人。

  小頂鬆了一口氣,安安心心跟著他往南飛。

  離約定的日期還有十多日,到魔域只有七八日的路程,蘇毓遠離歸藏的翼舟之後,便不再急著趕路,晝行夜宿,路過大城池,便在城中逗留一日半日,在酒樓茶肆之類的地方坐一坐。

  這可苦了小頂。

  下榻邸舍還好,店裡總有一間兩間空房,她施個化育咒,便能穿牆進去,睡上一晚,離開時留下房錢便是。

  跟著師父上酒樓才叫苦不堪言,她藏形匿跡地跟著師父,已經好幾天沒吃上熱飯熱菜了,靈府裡雖有糕點蜜餞,但不吃正餐光吃點心也膩味,聞著四周就食的香氣,看著旁人大快朵頤,真是莫大的折磨。

  這一日黃昏,他們行至xx洲的琅玕城。

  這是座繁華的小城,距離魔域只有兩百里不到,城中人馬喧囂,燈火不絕,隨處可見衣著怪異的散修、妖修、魔修,偶爾也有身著大宗門道袍的正道修士三五成群地經過。

  時候尚早,蘇毓走進一家酒樓。

  他著一身細白紵衫子,沒有背劍,看著像個俊秀斯文的讀書人,任誰也想不到這就是傳說中殺人如麻、凶神惡煞的連山君。

  他要了個雅間,不一會兒店家端了他要的酒菜來。

  蘇毓卻不動箸,只是給自己倒了杯清茶。

  小頂沒敢跟著進雅間,只在屏風外面探頭往裡瞧,見師父對著擺滿一案的好酒好菜不瞧一眼,忍不住肉疼,點了又不吃,這不是糟踐東西嘛!碧茶說得沒錯,男人身上錢一多就撒漫。

  她知道師父醉翁之意不在酒,來酒樓只是為了探聽消息——這種地方人員駁雜,消息傳得最快。

  正思忖著,便聽隔壁雅間中傳出一男一女的喁喁私語。

  只聽女人道:「……師兄,聽說那新任聖君與偽道有牽扯,我們貿貿然去投奔,萬一是他們的奸計怎麼辦?」

  小頂一聽便知那兩人是魔修了,魔修管魔道叫聖道,管魔君叫聖君,管正道叫偽道。

  她不服氣地皺了皺眉,聽那男人答道;「聖眼只認聖君為主,豈會有假?」

  女人又問:「上回偽道辦那勞什子法會,聖眼不也出現過?後來不也沒下文了?」

  男人道:「聖君行事自有道理,說不定是試探偽道眾豎呢?」

  他頓了頓道:「即便聖君曾誤入偽道,如今棄暗投明、重歸正途,君臨聖域,我等便該鼎力相助……」

  女人道:「……依我看,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先到千葉城落腳,看看風向再說……」

  ……

  這番說辭蘇毓和小頂都聽過不止一次。

  近來十洲三界最大的事,便是新一任魔君橫空出世,到哪兒都能聽見眾人議論紛紛。

  上一任魔君被正道宗門聯手誅殺後,十洲太平了上百年,魔域十城主各自為政,一個個淪為大宗門的傀儡,魔修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若是換了以前,便是在魔域也沒人敢一口一個「聖君」,自從新任魔君降臨七魔谷,蟄伏在各處的魔修們都開始蠢蠢欲動,趾高氣揚了不少。

  十城主不敢輕舉妄動,表面上仍舊和正道宗門維繫著關係,一旦新任魔君得勢,必定望風披靡。

  對這位魔君的身份,眾人有諸般猜測,有說是上任魔君返魂的,有說是上任魔君之子,還有傳是眾目睽睽之下被魔眼帶走的太璞前宗主顧蒼舒,眾說紛紜,誰也說服不了誰。

  小頂聽那兩人說來說去都是車軲轆話,沒什麼新鮮事,便有些不耐煩,何況還有酒食的香氣勾得她心癢難耐,只盼著師父快點走。

  蘇毓彷彿和她心有靈犀似的,恰在這時起身,叫店家來會帳。

  會完帳,蘇毓走出雅間,店家正要收拾一動未動的酒餚,忽有別的客人呼喊,便忙著去招呼。

  小頂遲疑了一下,忍不住閃身進去,掏出油紙包起隻燒雞,正要往靈府裡揣,背後冷不丁傳來蘇毓冷冰冰的聲音:「蕭頂,我知道是你。」

  小頂心裡大叫一聲不好,手一抖,把燒雞掉在了地上。

  她這才發現師父早有預謀,這滿桌子酒菜都是她平日愛吃。

  「出來吧,」男人沒好氣道,「你真是長進了。」

  小頂本來心虛得很,靜下心來一想,該心虛的不是他嗎?

  她當即摘了手釧,先聲奪人:「你為什麼扔下我跑了?」

  蘇毓方才還氣焰囂張,被她這麼質問,頓時語塞——這事細想起來,確乎是自己更理虧一些。

  小頂乘勝追擊,訴說自己的委屈:「我好幾天沒吃過一頓熱飯了,夜裡也不敢睡得沉,你倒好,還拿吃的跟我耍心眼!」

  她忿忿道:「你說到哪兒都會帶著我,結果呢?你還有什麼話說?」

  蘇毓見她說著說著眼眶要發紅了,連忙把她一把摟進懷裡:「是我的不是。」

  小頂從他懷裡掙出去,吸了吸鼻子:「我連澡都洗不了!」

  雖說能用清淨訣來除垢,但幾日不能用水沐浴還是渾身不舒服。

  蘇毓忍不住彎起嘴角:「難怪一身酸味。」

  小頂正拿起銀箸去插燉鹿肉,聞言恨不得欺師滅祖,把筷子用力朝他臉上擲去:「不准笑!」

  蘇毓從沒見過她發那麼大脾氣,意外之餘,心裡不知怎麼有些受用,接住筷子輕輕擺回去,笑道:「菜冷了,我叫人換熱的。」

  「不換不換,」小頂忙抱住大瓷缽,「你錢很多嗎?」

  蘇毓道;「不值幾個錢。」

  小頂橫眉:「那也是我的錢。」

  蘇毓失笑:「是是,都是我們蕭姑娘的錢。」

  一邊說一邊施咒替蕭姑娘燙了酒、熱了菜,把杯盞盤箸都洗燙乾淨,這才替她斟酒布菜。

  小頂氣鼓鼓地夾起一筷鹵牛肉塞進嘴裡,一邊嚼一邊惡狠狠地瞪著蘇毓,彷彿在嚼他的肉。

  待酒足飯飽,她的氣終於消了些。

  兩人一起出了酒樓,在城中最好的邸店住下。

  這裡地處南方,靠近魔域,地脈炎熱,幾乎每家邸店都有熱泉。

  蘇毓要了帶熱泉的院落,下了禁制,抱著小祖宗下了池子,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已是月上中天時分。

  兩人合衣躺在床上,小頂已經昏昏欲睡,捂著嘴打了兩個呵欠,強打精神道:「別以為這樣我就原諒你了。」

  蘇毓摸摸她的頭髮,髮絲微濕而沁涼,帶著露水的清冽氣息,和著她身上的味道,怎麼也聞不夠。

  小頂不依不饒:「知道錯了嗎?」

  「嗯。」

  「錯在哪裡?」

  「不該不告而別。」

  「不只這件事,」小頂氣鼓鼓地轉過身,用屁股對著他,「你不相信我。」

  蘇毓手一頓,從背後抱緊她的腰,親了親她的後頸:「不是。」

  小頂轉過身,眼中水光盈然:「你有事從不和我商量,明明是兩個人的事,憑什麼都你說了算?」

  「此行太危險。」

  小頂道:「去西極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蘇毓心臟緊緊一縮。

  小頂借著朦朧月光看見他無措的眼神,心頭一酸,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我不想再和你分開。」

  蘇毓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怕護不住你。」

  小頂微微有些吃驚,師父在她眼中幾乎無所不能,他從來都不把任何對手放在眼裡。

  她從沒聽他說過「怕」字。

  半晌,她輕輕道:「你要對付的,不是顧蒼舒吧?」

  不知怎麼的,她想起夢中那柄沾血的彎刀,在紅燭的微光下閃著森森寒光。

  蘇毓沉吟片刻,點點頭道;「引我去七魔谷的是我生父。」

  他抱著她,把那人和他的恩怨說了一遍。

  小頂總算明白他為什麼沒把握了,她摟住他的腰:「你一定能替你阿娘報仇的。」

  蘇毓攥住她的手:「我答應你,一定會活著出來見你,你在千葉城等我……」

  「不行,這次我一定要跟你去,」小頂斬釘截鐵道,「大不了死一起。」

  她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有些吃驚。

  她不是悍不畏死的人,死過一次,她更知道活著有多好。

  但她更怕再也見不到他。如果是和阿毓一起,死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好。」蘇毓道。

  小頂仍舊將信將疑:「你別騙我。再騙我的話我就……」

  蘇毓吻去她眼角的眼淚,湊到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小頂臉一紅,轉過身不理他了。

  ……

  雖然蘇毓再三保證不會再撇下她,但小頂還是多留了幾個心眼,時時提防著他故技重施,生怕他趁著她睡著開溜,還用捆仙索把兩人的腳脖子綁在了一起。

  蘇毓自知理虧,只能由她去。

  兩日後,兩人穿過千葉城,抵達七魔谷外。

  太璞宗的三千弟子先他們一日抵達,駐紮在二十里外的高崗上。

  營地的佈局與凡人軍營相彷彿,只不過居處不是營帳,而是一種產於鬱洲黑海的白螺,用法術放大便可居住,外殼堅硬無比,裡面冬暖夏涼,螺塔中還可貯存靈力。

  營地地勢高,可以俯瞰魔谷入口,隨時盯著敵人的動靜。

  小頂上回是被魔眼捲來的,不曾見過谷外的情形,此時才知道七魔谷原來在地底下,入口是一片巨大的酸池,池中滿是黃綠的酸液。

  酸液翻騰,不斷有大大小小的氣泡從池中冒出、爆裂,釋放出帶著硫磺味的刺鼻霧氣。

  小頂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在七魔谷看見的「天空」,便是這酸池水了。

  池水中央有個黑色的漩渦,慢慢旋轉著,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四周向漩渦中湧去。

  蘇毓指著漩渦道:「那便是魔眼所在。」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水藍色繡銀道袍的男子朝他們走來,向蘇毓恭恭敬敬地行個禮:「連山道君,別來無恙?」

  卻是曾經的靈寵店主人,如今重歸正位的新任太璞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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